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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情下獨居老人的生存狀态,忽然想起白發阿娥

昨天,《31萬上海獨居老人,和幫助他們的年輕人》在朋友圈熱傳。文章采訪了幾位在上海生活的年輕住戶,他們以自己的經驗講述了他們在上海如何帶着鄰居老人團購搶貨,找藥配藥,聯系求助——最後互相交流、互遞溫暖。

在封控之前,我們在生活當中似乎“看不到”老年人,可是中國卻是如此巨大的一個老齡化社會。如95後鹿歌在采訪中所說:“之前完全沒有和這些老人打過交道,也互相不認識。封控之後,一下子讓我看到了這麼多無助無力的老人。”

疫情下獨居老人的生存狀态,忽然想起白發阿娥

2020攝影日記:3月8日 環衛勞工。拍攝者:胡穎迪

作家李銳曾在香港地區訪學。他于壁立千尺的樓群間,想起“神話”或是“奇迹”這樣的字眼,而他總想走到神話和奇迹的背後,去看看香港地區普通人真正的生活。在遊走間,他想起西西筆下的“白發阿娥”。

今天,活字君與書友們分享李銳老師的文章《忽然想起白發阿娥》,以及西西新作中的一篇《玫瑰阿娥的白發時代》。“西西對‘白發阿娥’這位生命将盡老人體恤和體己的細緻入微,仿若日之夕兮生命晚景的詩。因為體恤和體己,故能慈悲和寬宥,亦是抵抗凄涼和恐懼的些微勇力。”(何平 語)

疫情下獨居老人的生存狀态,忽然想起白發阿娥

忽然想起白發阿娥

李銳 文

疫情下獨居老人的生存狀态,忽然想起白發阿娥

2020攝影日記:3月19日 外出的老人。拍攝者:胡穎迪

從吳多泰國際中心的窗戶望出去,滿眼所見都是壁立千尺拔地沖天的樓群,擁擠的樓群像起伏的群山一樣,在眼前綿延不絕,樓群的縫隙間露出些山的影子,那些山常常被雲霧遮擋,遠遠的,迷迷蒙蒙的,倒好像是樓群和街道的圍牆。到了晚上,壁立千尺的樓群燈火輝煌,在夜色映襯之下一派炫目的璀璨亮麗,會讓你想起“神話”或是“奇迹”這樣的字眼。

從太原到香港地區轉眼就是一個月。以前是從電影電視裡看香港,現在是從飯店的窗戶裡看香港。一個月的時間,天天面對這窗外的“奇迹”。可我知道,每到白天,從“奇迹”裡如潮水一般湧到大街上來的人們,被朝九晚五的鎖鍊束縛着、催趕着,步履匆匆日複一日地讨生活,他們是顧不上神話,也顧不上奇迹的。神話和奇迹不解饑渴,草根細民不能靠窗外的風景過日子。我總想走到神話和奇迹的背後,去看看香港地區普通人真正的生活。

一個月裡,除了在浸會大學國際作家工作坊的課堂上,和小說創作班的同學們見面以外,也有過幾次出遊的機會。去了灣仔的香港演藝學院歌劇院,看了香港話劇團毛俊輝先生導演的《新傾城之戀》,親眼看到了在媒體上被人到處傳說的梁家輝和蘇玉華。去了太平山,在登頂的纜車上看到了在電視裡看了無數次的維多利亞港。去了香港科技大學,看到了和明信片上一模一樣的海邊上那一片嶄新美麗的校園。總之,都還沒有超出一個旅遊者大緻的視線。

倒是在這幾次出遊中留下一個很強烈的印象——香港的宗教場所真是密集而又繁多。天主堂、基督堂、佛寺、道觀、天後媽祖廟、黃大仙廟,比比皆是。在鋪天蓋地的樓房和街道的擁擠下,這些教堂、寺廟就好像從海面上升起來的島礁,頑強地向世人昭示着各自的寄托和信仰。讓我有幾分驚訝的是,在經曆了一個多世紀的英國殖民統治的同化之後,居然還是留下了這麼多的本土寺廟,留下這麼頑強堅韌的本土信仰。不由得就想:這些寺廟的香火旺嗎?趕來祭拜如儀的都是些怎樣的男女?

機會終于來了。

為我們領路的秀珍姑娘指着地鐵車廂上面的動态路線圖說,就是那裡,我們要去的最後一站就是青衣。

在九龍塘、太子、油麻地、荔枝角、荔景等等這些充滿煙火氣的地名中,“青衣”就好像是從燥熱的田野裡冒出來的一股清泉。而且巧合得就像是有意的安排,想看看香港的地方戲,就來到了這個戲劇味兒十足的地方。秀珍的手上拿着一張彩印廣告,上面印着通欄标題:青衣街坊聯合水陸各界演戲恭賀真君大帝寶誕。标題下面,兩位盛裝打扮的鳴芝聲劇團的演員華麗妩媚之極。在演員名單的下面,是從農曆三月十二日至十六日,連續五天的日夜連場戲單。農曆三月十五日真君大帝正誕日上演的三出戲是:《賀壽仙姬大送子》《三笑姻緣》《西樓錯夢》,擔綱主演的是劇團台柱著名演員蓋鳴晖和吳美英。單單從這張廣告,就已經看見了滿眼的莊重和熱鬧。

果然,還沒有走到地方,就聽見鼓樂絲竹和着婉轉的唱腔遠遠傳過來,很快從燈火通明處又傳過來香火燒出的陣陣煙香。偌大的一個劇場,總有上千個座位,早已經擠滿了人,連座位後面的走廊裡也站滿了觀衆。戲台上那個有情人終成眷屬的老故事,不知被演了幾百幾十年,可觀衆們還是興味盎然地盯緊了舞台上的一招一式,用那些濃妝重彩的一颦一笑,印證着自己在凡俗的生活當中不肯輕易拿出來示人的浪漫和幻想。戲台正對着真君大帝的神像,前來進香跪拜的人絡繹不絕,整個場地的四周圍滿了用最廉價的化纖織物搭起來的貨棚,貨棚下擠滿了賣買香火和小吃的攤位。人來人往,摩肩擦背,香火的青煙和油炸食物的香味在人羣頭頂升騰翻卷,這個道地之極的鄉土生活的場景,讓我一下子從香港回到内地,彷佛突然置身在山西某個縣城或是某個鄉鎮的廟會上。一模一樣的場景,一模一樣擁擠的香火和食物,一模一樣的跪拜,一模一樣升騰不已、興旺無比的人氣。

不知為甚麼,那一刻忽然想起了“白發阿娥”。這個白發阿娥是我的好朋友、香港作家西西女士筆下的小說人物。十八年前,為了我的小說集《厚土》在中國台灣的出版,西西和幾位朋友忙前忙後,當時,為了書的事情我們曾經相約在廣州見過一面。十八年後再次見面,西西已經隻能用左手寫作。隻能用左手寫字的西西送給我她的新書《白發阿娥及其他》。

書中的那位白發阿娥,幾十年前為了避難,全家來到香港,在這個人來人去的碼頭上,含辛茹苦生兒育女,在街頭小店和小攤小販擁擠的攤位上反複計算着一家人的開銷。不經意間,死了夫君,長了皺紋。身邊的孩子們一個個長大成人,離開原來的家,建立自己的家,系上了朝九晚五的鎖鍊,在繁鬧的城市中腳步匆匆。白發阿娥在恍惚中受了洗禮,在恍惚中進了醫院,一次,又在恍惚中打開儲錢罐,在亮光閃閃的硬币上看見男皇帝、女皇帝,一個一個在冰冷的金屬光澤中你來我往……恍惚中滿頭的青絲終于變成滿頭的白發,恍惚中看着自己愈來愈難以了解的城市和生活,白發阿娥愈來愈像一個無助的孩子。

燈光下面,擠滿了觀衆的座位上人頭攢動。時不時的會有一顆白發蒼蒼的頭從擁擠之中顯眼地跳出來,我忽然很堅定地相信,那其中,一定會有西西筆下的那位白發阿娥正襟危坐,伴着起伏的絲竹,有闆有眼地在對照舞台上的《西樓錯夢》。

疫情下獨居老人的生存狀态,忽然想起白發阿娥

2020攝影日記:3月14日 擦肩而過的老人。拍攝者:胡穎迪

玫瑰阿娥的白發時代

本文節選自《白發阿娥及其他》

西西 著,譯林出版社,2022年版

白發阿娥,本名餘阿娥,1910年生。我小時候,爹爹還留着一條長辮子,皇帝還住在紫禁城裡。白發阿娥會走路的時候,街上就鬧革命了。小小的餘阿娥一天一天長大,一晃眼,女孩子變成大姑娘;再晃眼,大姑娘變成小妻子,能晃多少眼呢?小妻子變成老母親。中間也不過是結婚生子、戰亂遷徙和生離死别幾件事。白發阿娥覺得,有些事物,看來一點兒也沒有變,香白蘭還是以前的香味,茶葉蛋還是從前的顔色;有些事情倒和以前不一樣,和她同輩的人,有的踩着蓮花碎步,有的穿上溜冰鞋,一滑遠去了。

白發阿娥的頭發是在60歲才白起來的,雪發并不多,隻從耳朵旁邊冒出幾條蠶兒絲,看起來倒也莊嚴。這個時候的白發阿娥,早已披上通身灰暗的素衣,不論襯衫長褲,一律墨水藍、煤炭灰,年輕時的花俏打扮全沒了影兒。耳環不戴了,盛放于肌膚的璀璨不外是瞬息昙花;指甲油當然也不塗了,偶爾搽一點花露水在衣角,辟辟暑氣;白蘭花不作興再别在衣襟上,隻平放在小碟子裡,排成扇面的形狀。夏末秋初,季節遞換,她打開樟木箱子,對着一件火狐皮草和一襲織錦緞面團鳳花紋的駱駝毛旗袍感歎:真是好看的衣裳。可她不再穿它們,穿到那裡去?駱駝毛發芽豆似地茁長于織錦的草原,火狐的長毛黃葉般脫落,但她舍不得和它們離棄。都是我最鐘意的衣裳。依然藏在箱子深處。

* * *

開始吃麥糊的那天,白發阿娥覺得她的年齡再降低到一歲。她記得,小小的嬰孩到了十多個月,開始吃半固體的物質。古老的小孩吃奶糕、魚粥,現代的小孩吃米糊、麥糊。如今,白發阿娥吃麥糊。一罐用開水即沖就可以吃的燕麥,也不用煮,加些雞肉、魚肉和一點兒鹽,就成為麥糊了。自從患上高血壓/自從當家的大權移交/自從她愈來愈傳回嬰孩的時代之後,女兒已經控制了白發阿娥的衣食住行,尤其是食,要她調整自己的口味和習慣。女兒叫她豎起手指數數一日三餐是否得到适當的均衡營養:一奶類食物,二谷類食物,三肉類,四蔬果類,并且要白發阿娥吸取足夠的纖維,不可以吃太甜太鹹的東西,不準吃垃圾。

白發阿娥每天喝營養奶粉,吃麥糊,有時候,女兒還在白米中加上粗糙的紅米一起煮。以前打仗,我常常吃紅米飯。她不知道現在是不是要打仗。營養不營養她也不懂,隻覺得一切和從前驚人地相似,說是科學進步,許多事又好像在倒退。比方說,女兒最近竟不用洗潔精洗碗了,甯願用開水;上市場去買菜,不用塑膠袋,帶一隻古老的菜籃;賺了錢不想放在銀行裡,去買一塊塊金子。這些都是白發阿娥年輕時候做的事。

白發阿娥記得,她整個人最重的時候有一百零五磅,後來就愈來愈輕了。她的體重也和年齡的降低成為正比例:年齡由十六、十三、十、八,一直下降;體重也是如此,十年前她還有九十磅重,然後八十多、七十多,現在隻有六十多磅了。她覺得體内晃晃蕩蕩仿佛空洞的酒瓶,皮膚松弛下垂仿佛多皺的沙皮狗,雙腳輕飄飄仿佛身體随時就要飛起來。她忽然想起三姑娘的體重,三姑娘愈來愈胖,胖得像氣球快要爆炸了,而她卻瘦。我就要變成一朵灰塵了。

她又仿佛聽見有人唱搖籃曲:小寶寶,快睡覺。不然的話,為什麼她那麼渴睡呢?催眠的歌聲召喚她。她在家裡坐坐站站,自自然然地又走到床邊,躺下來睡覺。她可以夜以繼日不分任何時間,沉沉睡去。是的,她是嬰孩,吃麥糊呀,喝牛奶呀,乖乖地睡覺呀,醒來的時候看看花呀,聽聽窗外鴿子飛過的咕咕聲呀。搖搖搖,搖到外婆橋,外婆叫我好寶寶。什麼人又在唱搖籃曲了,輕輕晃,輕輕搖,我是睡在搖籃裡了。

* * *

浴室裡換了矮邊的浴缸,白發阿娥可以輕易跨進去;浴缸裡還貼滿塑膠的花朵,絕不溜滑;牆上鑲嵌銅管,可以挂大毛巾,也友善扶手。但白發阿娥從不進浴缸,不浸浴也不淋浴,她沿用古老的傳統方法,放一臉盆水,用小毛巾抹身子。女兒認為這樣洗不能把肥皂洗淨,會導緻遍體癢痕;但白發阿娥堅持這是唯一洗澡的方法。浴室的門鎖也已換過,隻安上簡陋的扣闩,外面用力一推門就敞開。白發阿娥十分害怕,不知道女兒會不會破門而入,把她按進浴缸,強迫她洗澡。

如果被女兒按進浴缸,渾身塗上肥皂,吱咕吱咕擦一陣,然後用花灑嘩啦嘩啦沖一遍,那麼白發阿娥就變成幾個月大的嬰孩了。幸而沒有發生想象中的事,但白發阿娥卻經曆了和嬰孩一般的洗澡。上個月吧,她不知為何又頭暈了,起不了床,忽然便溺起來,撒了一身一床的污穢。女兒移移挪挪,拉拉扯扯,替她揩抹幹淨,換過床單、衣衫,裡裡外外的衣物足足洗了一個下午。床上鋪上隔墊外,還替她包上尿布。這一來,白發阿娥完全變成嬰孩了。

幾年前,白發阿娥看電視,見到一個大胖子介紹博物館和大教堂。女兒說,那是大明星,名叫烏斯汀諾夫,他的母親真可愛,永遠要穿潔白幹淨的内衣,并且說,年紀那麼大,誰能擔保哪一天要進醫院,如果内衣黑麻麻,髒兮兮,多羞恥。白發阿娥眨了眨眼睛。女兒還傳達過花絮新聞,說女王和太子妃從來不必自己動手洗衣服,連内衣褲也不用洗,是以她們都用衛生護墊。這是現代名門閨秀貴族婦女的衛生禮數。白發阿娥又眨了眨眼睛。于是,自從不再自己動手洗衣服,白發阿娥也使用衛生護墊了。用衛生護墊的是成年人,可尿布,隻是嬰孩的用品。白發阿娥看見尿布盒子上畫着爬行的嬰孩,覺得自己隻有幾個月大了。再過一些日子,她将會變成微塵。

白發阿娥每次病倒,都以為自己要變成微塵了。三姑娘來探訪她,邀她一起上天主堂去,她唯唯諾諾,一派懶洋洋病恹恹的神情,三姑娘隻好搖頭:唉,竟有這樣的人,還沒領過聖體哩。然後說,念念《聖母經》《玫瑰經》吧。洗禮之後,玫瑰阿娥把經文都忘得一幹二淨,念珠扔在抽屜的角落,冰箱上的聖母,有一次沒站穩,啪地摔到地上碎了。這一切都是不打緊的,白發阿娥很明白,反正領洗的證書由兒子取去了,珍而重之藏在銀行的保管箱中。那才是大家關心的事物。

白發阿娥以為自己很快就會變作微塵了,事實并非如此,她并沒有病,隻是老。四月臨近,她以為過不了清明;八月到了,她以為過不了中秋。過年是一個大關,她認為跨不過,不過,所有的關又都闖過了。她的血壓平靜下來,人又硬朗起來。她自付這是回光返照。兩個星期過去,并無變故,哪裡有那麼長的回光返照期。孩子們安慰她,說她才七十八歲,不算老,如今的人長壽,八九十歲也等閑,一般人都能活到九十歲以上。白發阿娥屈指一算,從七十八歲到九十歲,足足十二年,如果小孩子從八歲成長到二十歲,國小中學都畢業了。十二年對青少年來說是一筆豐富的财産,可上天若是賜給七十八歲的老人十二年,大概隻是諷刺。老天和我開玩笑。祂是狡猾的物主,把送給人的事物逐件分期收回。

女兒說,給親人寫些信吧,見不到你的字迹,他們會擔心,于是白發阿娥提起筆來,鼻子幾乎貼在信紙上,寫下母雞般大的字。看着她寫信,女兒說,何不寫回憶錄呢,把一生中經曆的事,仔仔細細寫下來,可以寫上十二年。白發阿娥張大了嘴巴。可以寫麼?我記得許多事情,可以寫出來。她的兒子建議,每天寫一點,由他付一百字十元的稿費,賺了稿費可以寄給内地的親人。白發阿娥又張大了嘴巴,内地的親人最能打動她的心。于是女兒買了原稿紙回來,小小的格子,白發阿娥居然能夠一格一格寫。她于是從頭回憶:在一個下午天陰無陽光兒女們都已上班去了我獨自一個在家中寂寞無聊回憶起以往的故事我是生于宣統二年農曆十一月初五日……

一九八八年九月

視訊:青年女作家黃怡談《白發阿娥及其他》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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