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點

黃土高原上的秋

作 者:劉成章

來 源:周至縣澤明書院 (ID)

秋風起了的時候,燠熱的酷暑隐退,黃土高原的廣闊天空清清爽爽。

碧藍的天上,七八片白雲悠悠。像有什麼東西在遠天閃現,先是缥缥缈缈,不可捉摸;接着有了影子,有了起伏,有了節奏,一聲一聲地明朗起來,清晰起來——那是大雁的歌。呵,高高的天空,大雁飛過,“一”字“人”字飛過。

黃土高原上的秋
黃土高原上的秋

“一”是漢字,“人”也是漢字,那是倉颉創造的字,那是我們輩輩先人用過的字,那是我們字典裡總是印着的字,那是連幼稚園的孩子們也會認會寫的字。

“一”和“人”,那兩個飽含滄桑的字,擦着藍天,唱着高亢明快的歌,在白雲裡向南方飛去。

“一”是什麼?“一”是地平線,“一”是大地,“一”是一切物事的初始,有“一”才會有五洲萬象。

“人”呢,有靈魂,有意志,你看他,總是張腿站立,目光炯炯,神情專注,世世代代地為了生存、為了幸福迎接挑戰。

黃土高原上的秋

字形忽然變幻起來,那是書聖王羲之在運筆,底氣浮漾,力道遒勁。筆鋒上是大雁的翅羽挾着風聲,墨迹滲着大自然的風韻。王羲之的筆下,是藍天,是白雲,是生命如歌似夢的演繹。

天空是簡潔洗練的,可天空下的茫茫大地就很不一樣了。秋的黃土高原脈絡縱橫,紛亂複雜。

赤橙黃綠青藍紫,軟硬香辣橫豎斜,各種顔色、各種味道、各種氣韻、各種聲息、各種姿态和各種果實,都經過了一春一夏的成長和韬晦,現在都不甘寂寞了,都顯示出了強烈的表現欲。

它們都想說些什麼,唱些什麼,争論些什麼,壓倒些什麼,誇耀些什麼,暢想些什麼。它們都是有實力的角色,都有點兒君臨天下的氣度。

黃土高原上的秋

面對這一切,閉着眼睛默默想,王羲之的書法也是寫在地上的,但地上不僅僅是王羲之的書法了,還有懷素的、顔真卿的、柳公權的、黃庭堅的、于右任的、魯迅的、舒同的、趙樸初的、歐陽中石的,但書法上的字掉下來到處遊移,它們混在一起,疊壓在一起,千筆萬畫猶如密林裡樹枝的交錯,亂人眼目,無從賞鑒。

咳,是亂了。

黃土高原上的秋

野藤如懷素的筆墨趴于槐樹梢,老鷹像于右任的手迹琢磨着崖畔上的羊蹄印兒。

忙果欲落,閑枝想舞,玉米棒子沒有牙刷也想刷刷它着實可觀的牙,顯擺顯擺。

一隻紅狐跳了兩跳,枯黃的向日葵回憶着青春。

有人在石頭邊給收割機加油,婆姨爬上斷牆不知在摘啥。還有些牽牛花剛剛鑽出土來,它們誤以為現在還是春天,興高采烈地努力生長,準備開上幾個月的鮮豔花朵。

挑水的漢子忙裡偷閑地往那裡瞅了幾眼,好像在嘲笑,又好像在品味。芝麻地裡蝴蝶喝露水,露水珠裡有它的影子。

好多莊稼都低垂着頭顱,似乎在請罪。錯矣!它們籽粒又多又飽滿的低頭姿态,是大豐收的表現!老了的韭菜連驢也不理,好不哀傷。

北漂回來的青年不太會幹農活,穿着雪白的襯衣,鞋是名牌,說要去買些紮捆谷物的繩子。他邊走邊看手機,不料,被割下的幾捆子荞麥絆得跌到一汪牲口尿裡了。

唉!白襯衣弄得臊氣難聞,怎麼上街?唉唉唉!

有的成熟,有的頹敗;有的高挺,有的倒下;有的還在,有的卻不見了。

面貌亂了,色彩亂了,序列亂了。

眼前的景象亂哄哄的,很有點兒高原的大地原先可不是這個樣子,這裡原先不但像一場隆重的書法展覽,而且像一篇好文章。

它立意高遠,内容青翠;行文上,谷子一層,糜子一層,玉米一層,高粱一層,向日葵一層,而且谷子、糜子、玉米、高粱、向日葵内部還分着細微的層次,豆類花生就是标點符号。真是有條不紊,眉目清楚,讀起來非常舒服。

可是現在,這文章就像在電腦上出現亂碼了,無法卒讀。

哎喲,的确很亂很亂了。太陽的熱汗有時還在冒,風的赤膊卻穿上了衫子,說涼了涼了都加點兒衣服吧。土裡的洋芋如一窩漢字拱破地皮,怕大家說它們出來得太早了,慌裡慌張,前言不搭後語,而左近卻無人,一個都沒有,隻飛過一些想偷吃的麻雀。

谷子、糜子、玉米、向日葵們都熟成了金子。一畝大白菜依然我行我素,固執地不肯脫下白綠搭配的長裙,聲言春天還在身邊。高粱地最是引人矚目,幾萬面紅旗飄飄,秋日照射下,竟像火般蔓延,火焰都快把地皮當稿紙燒着了。

突然間,文章中糜子那節被割倒一片,一行一行飄香的字詞都被放在地上,紮成了捆子。字詞的茬子帶着殘留的絲絲幹葉,縮在巨大的壑口裡,白得刺眼。

谷子的段落也被一句一句地放倒了,形成了空缺、少行、斷片,谷地變得壑壑牙牙,少東沒西。路上,一個牽驢的姑娘邊走邊望,對這樣的殘缺那樣的破損露出了笑容,頗為欣賞。

黃土高原上的秋

那邊廂,男童似的,女童似的,一畝黃豆喊叫着它們也熟了,真的熟了。南瓜也幫腔說很熟很熟異常地熟,豆豆們就更加自信了,有的喊着喊着就從豆英裡蹦出來了,不懂什麼叫作沉穩,這些碎慫娃娃們!下溝裡有人急急跬河,水聲嘩裡嘩啦的。

羊在兩塊石頭前吃蘋。山畔上的好棗子打下一攤,美死了甜死了那山畔上的一切。林帶的背後老一聲、少一聲,蛐蛐五聲牛兩聲,衆聲喧嚣紛雜。運送谷物的汽車有好幾輛,一個車轱辘不幸爆裂了,看起來很有幾分悲壯;崖底,有人從紅火尚存的灰燼裡拿出烤蕃薯,那蕃薯熱氣袅袅,俨然炫耀着它的二次成熟。

這是秋的文章嗎?

當然是,是黃土高原上的秋的文章。

黃土高原上的秋

短短幾天,成熟了的莊稼地不再規整,而是色彩駁雜,結構松散,缺三少四,參差不齊,犬牙交錯,橫七豎八,亂得一塌糊塗。

這情狀就像明初文學家宋濂所批評的那樣,“黃鐘與瓦釜并陳,春裱與秋枯并出,雜亂無章,刺眯人目者,非文也”。

不對!誰說這不是好文章!

秋天是收獲的季節,變化的季節,流轉的季節,眼花缭亂的季節,秋的文章愈亂愈好!秋的文章總在删節着,斧削着,大剪大裁,成畝成畝地往下割刈,也在不斷地追求着精美。

秋的文章可上典籍。

秋的文章總能讓人歡喜,也總能讓人激動得落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