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錫林河的魚 · 那些花兒

托娅是岱欽和孟和那木爾的大女兒,托娅是蒙語星辰的意思。

她是岱欽的大女兒,也是岱欽家最美麗的孩子,托娅在相貌上和她媽媽孟和那木爾最像,小臉兒,尖挺的鼻子,細密而黑的眉毛,潔白整齊的米粒兒牙,小骨骼,細膩柔和的微褐色皮膚,深邃的眼窩,眼裡真像的她名字一樣,細細熠熠,星輝閃閃。

我現在回憶起來,她那時的長相特别像莫文蔚,但沒有莫文蔚的大龅牙。

托娅是六一年出生的,那時候全國都在挨餓,可是岱欽家條件還是不錯的,把托娅奶出去了。

和現在的孩子們提起一個詞兒叫奶媽媽,孩子們很陌生,我們那個年代都知道,條件好的人家生下孩子因為大人工作忙,可以找個保姆,把孩子送到保姆家,讓保姆日夜帶孩子,尤其是特别小的嬰兒。比如像兩三個月的嬰兒就可以送出去給這樣的保姆帶,連哺乳帶哄孩子,相當于媽媽似的,是以叫“奶媽媽”,單純叫奶媽,顯得就很疏遠生硬,而叫奶媽媽,透着很多的親切依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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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處下來的感情,有時候真的特别親。我認識的一家人,他們一家人把他們的奶媽媽一直養老送終了,真是比一家人還親。

托娅送到這個保姆家,岱欽和孟和一個星期去看一次。

托娅不到半歲就送出去了,在孩子一歲過生日的時候,岱欽和孟和去看孩子,發現孩子老愛哭,就那麼哼哼的,小聲地哭,哭起來像小貓在叫。他們覺得是孩子病了,把孩子送去醫院看去了,看也沒看出個什麼,因為一歲多的孩子說話也說不清楚。又給送回來啦,問保姆,保姆也說不知道怎麼回事,大概是生病了。

後來醫生給出的結論是缺鈣,岱欽也是牛氣,鮮牛奶、奶豆腐、黃油、牛羊肉、大骨頭,流水似的送進來給孩子和保姆補鈣。

這樣拖了半年天氣,這個孩子越發不對勁兒了,總是哭,鈣也補不起來。一歲多的孩子不長個兒,反倒越來越抽抽,像個小貓。

岱欽他們再把孩子送到醫院。全身全面的做檢查,照過X光以後才知道孩子後背有一段兒骨頭是斷過的,斷了以後沒有處理,慢慢的肉就從那骨頭裡長出來啦,把孩子都長畸形了。

岱欽回來審問保姆才知道,有一次把孩子掉地下了,孩子也小,不會說哪裡疼,就知道哭。

一開始保姆沒當回事兒,到後來發現問題的時候,保姆也不敢說了。就這樣,得過且過,拖了這麼長時間。

孩子就一直哭一直哭,保姆也就這麼哄着,将就着,隐瞞着,這樣過去了小半年。

送到醫院已經晚了,孩子骨頭斷裂開來,肉已經順着骨頭長出去了,等到托娅長大了,就是個羅鍋兒了,是的,這麼美麗精緻個孩子就變成個羅鍋子了。

命運是真不公平,岱欽和孟和那木爾一共生了六個孩子,上面兒的三個孩子是岱欽的前妻生的。

托娅是孟和阿姨的大女兒,也是最漂亮精緻,最像孟和阿姨的女兒。就這樣被命運粗暴地踩了一腳,還搓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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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認識托雅的時候,她十一歲,我五歲。可是我覺得她更像一個大人,美麗沉靜的小臉兒,别看年紀小,幹活很是利索。早早起來幫媽媽擠牛奶,收拾家,照顧弟妹,洗尿布。用我媽的話來說,托娅洗一大盆兒衣服,都不帶往身上濺一個水點兒。

我不服氣,因為我洗點兒衣服,衣服是洗完了,我也濕淋淋的,快把自己洗完了。

于是我特意跑到岱欽家去看托娅洗衣服,全身不濺一個水點兒是有點兒誇張,但是幹起活來真是利索。

那時候洗衣服都是用洗衣闆兒放在大盆兒裡用搓衣闆搓,一大盆兒衣服,你看她瘦瘦的,可真是有勁,嘩嘩嘩,嘩嘩嘩,沒多長時間,一大盆兒衣服搓完了,然後倒掉水,換水,淘衣服,啪啪的甩開了把衣服抖展,晾開,那時候我就感覺她真的不是個孩子,就像個大人一樣樣,其實那時也才十多歲。

托娅下邊兒有五個弟妹。是挨肩兒生下來的,都是她幫媽媽帶的。

有一天早晨起來,我聽見媽媽一臉蒼白,驚恐地跟爸爸說,“哎呀,真把我吓死了,我真怕他能掉下來,哎呀,吓死我了”。

我忙打聽是怎麼回事兒,原來是岱欽家的牛犢子炸圈,都跑了,托娅騎上馬去追牛犢子。因為大夥兒都不知道那時的托雅會騎馬,而且她那樣的身子能騎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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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村兒裡還是漢族多,是以會騎馬的孩子鳳毛麟角,而托娅會騎馬,這這是人們想都沒想過的。

快到中午的時候,我看見瘦小的托娅手握缰繩,馬蹬子裡的雙腳緊緊夾着馬肚子,騎着孟和阿姨那匹威武雄壯的大黑馬回來了,還找回了牛犢子。

那時我站在黑馬邊兒上仰望着她,覺得她就是劉胡蘭,是鐵梅,是我在那時候能想到的所有的女英雄,都像托娅今天這樣的。

真豪傑也!

在托雅15歲左右,孟和阿姨生下最小的兒子寶格楚後沒多久,逝去了。

也不知道托娅是不是上完了國中,總之是孟和阿姨走了以後,這個家就是托娅承擔起來了,她就像孟和阿姨那樣早早起來,單薄瘦弱的身軀拎着大桶去擠牛奶,煮早茶,照顧弟妹,喂馬喂牛喂狗,一日三餐,縫補漿洗,灑掃庭除,打奶豆腐,吊奶嚼啃,熬黃油。這些都一個15歲的女孩子幹了,而且幹得還很好。

一朵花凋零了,另一朵柔嫩又堅韌的肩膀,猝然就扛起來,日子還是日子,什麼也沒有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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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娅不但把家裡打理的很好,她自己每一件兒衣服都穿的合适又得體,永遠幹幹淨淨。

托娅在村裡人緣很好,在孩子們當中的人緣也很好,她跟她同齡的哥哥姐姐們在一起玩得很好,他們有來有往,在一起玩耍,學習,做遊戲 。

因為岱欽家在村裡的特殊地位。岱欽家的孩子們總有一些跋扈嚣張,可是托娅永遠是沉靜的微笑,善待我們每一個孩子。既不像岱欽的張揚,也不像孟和的低調避世。

因為她合宜的舉止,得體的穿着,良善寬和的性子,在我們心目中沒有人覺得她是畸形的,從大人到孩子,打心裡也是真心佩服她,尊重她。

那是一個黃昏,太陽落下山,秋蟲兒鬧聲喧,天還沒黑,晚飯吃過了,孩子們都在外邊玩耍。

我來到前排房子六六家門口,看見托娅和一群同年齡的大孩子們圍成一圈兒,在說着什麼,他們大孩子不像我們這樣瘋跑瘋玩兒,就像大人一樣圍成一個圈子在聊天兒。

我湊上去,正好站在托雅的背後,先是探着脖子,聽他們說什麼,托娅兩手插着褲兜站在我面前。

聽了一會兒,他們的話題我也參不進去。看着托娅在我眼前鼓起的後背,起了強烈的好奇心,細心地琢磨了半天,舉起手就拍了一下,不是惡作劇,純粹的好奇心,拍了這一下。

“啪”的一聲,托娅急速扭頭,看見是我,呆愣了一瞬。黑黑的眼裡溢滿了淚水,哇的一聲,大哭出來。我一傻,看見她哭了,扭頭就跑。

跑的遠了,還聽見哭的上氣不接下氣。跑回家,不敢進裡屋,坐在外屋炕上的角落裡。想不明白,我又沒打疼她,哭個啥?是不是她那個地方怕疼,把她疼哭啦。

然後我就恐怖了,我怕岱欽來揍我,怕托娅家的三狼四虎來揍我,更怕他們告訴我爹,我爹來揍我!

出于對岱欽的敬畏,他家的孩子沒人敢挑釁,這麼多年沒人敢打岱欽家的孩子,托娅更像是一個仙女兒或者大人般的存在。

驚恐了三四天,既沒見岱欽和他的三郎四虎來揍我,看來我爹也不知道這件事兒,在惴惴不安中這事兒也就悄咪咪地過去了。

托娅挺夠哥們兒意思的,既沒有告他爸,也沒有告我爹。

等到成年以後,我才知道托娅為什麼要哭,哭的是什麼。

我那一下拍的不是她後背,是她心裡的疼痛、委屈,一個孩子的脆弱。我忏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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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岱欽一家搬到錫林浩特市裡了。岱欽又結婚了,托娅有了後媽,和後媽處得怎麼樣就不知道了。

隻知道托娅到銀行工作,在工作上也是一把好手。

那時銀行年年舉行打算盤比賽,托娅連續蟬聯了很多屆的打算盤比賽第一名。那時的銀行記賬都是手工記賬,托娅在這方面做得更是出色,在機關裡年年都是業務标兵,再後來聽說是個上司了。

她在機關做得好一點都不奇怪,知道就沒有她做不好的事兒。

後來結了婚,也生了孩子。

五個弟妹一直都是她在拉拽幫襯,不吝錢财,不離不棄,在弟妹後續的生活中起到了比以前更大的作用。

孟和阿姨冷硬堅強,神秘高貴,遺世而獨立,像一朵黑色的芍藥花兒。

這朵黑色的花不屬于人間 ,在蒼茫遼闊的草原上,綻放了,凋零了,随風去了。

托娅溫柔善良,輕盈美麗聰明,堅韌不拔,像朵草原上淡金色的金蓮花。

大概從一開始這陰險的老天爺就沒準備讓托娅活着,那時候可能就想捉弄死她,這個孩子像石頭縫裡的小草,硬是掙紮地活下來了,世界以痛吻我,回報以歌。

草原上星空微微,天地蒼黃,秋風獵獵,我站在東山之巅,依稀看見孟和阿姨緊抿着唇,打馬掠過,蒙古袍随風揚起如旗。托娅淡淡地笑,瘦弱的孩子拖着碩大的擠奶桶,郁郁獨行。袅袅的炊煙,喧鬧的孩子,雞鳴狗叫的日子 ,俱往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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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聲中,讓我想起那些花兒,在我生命,每個角落靜靜開着,

今天我們已經離去

在人海茫茫

她們都老了吧?

她們在哪裡呀?

她們已經被風吹走

散落在天涯

有些故事還沒講完

那就算了吧

那些心情在歲月中

已經難辨真假

如今這裡荒草叢生

沒有了鮮花

好在曾經

擁有你們的春秋和冬夏

我們就這樣,各自奔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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