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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琦的詩,就讀這二十首|獨家

作者:爆文閃送所
李琦的詩,就讀這二十首|獨家

五隻銅扣

收拾舊物,發現一個信封

五隻金黃色的銅扣

天哪,它們居然還在

少年時代的往事,泛出光澤

那是我平生第一次

接受來自異性的饋贈

那個男孩,一定是費盡心思

找出來這份禮物

他十一歲,我十歲

他知道我那時喜歡

亮晶晶的東西

和當年一模一樣

它們從未被使用過

在箱子的角落裡,默守着回憶

而當年的兩個孩子

在時光和塵埃裡流轉,在世間聚散

各自經曆了打磨與擦傷

一切已經成為過去

尤其是我,早已不再喜歡

那些亮晶晶的東西。時過境遷

長大成人的辨別之一,在我

就是對那些耀眼和奪目的事物

選擇疏離,并且心生警惕

和母親下跳棋

雙方端坐,棋局開始

就像是演出獨幕喜劇

母親扮演運籌帷幄的将軍

而我,須表現出焦慮和苦思

曲意逢迎,還要不露聲色

她随心所欲,想走哪走哪

卻并不急于直插敵營

似乎很善于圍追堵截

仿佛勝利還真是,來之不易

結局當然是我屢戰屢敗

作為赢家,她還大度地寬慰兩句

勝敗乃兵家常事

而臉上的得意,則無法掩飾

夕陽西下,母女對弈

這樣的情景,還會有多少時日

我無法不難過——

媽媽,看上去正興緻勃勃

認知障礙卻日漸嚴重

她尚不知道,大局已定

棋盤上,她走一步,少一步

生命正在漸漸消失

皇山送别

零下25度,手中的黃菊花

幾秒鐘便被凍住,瞬間定型

露出冷這個字凜然的語義

皇山墓地,銀坊區

我朋友最後的栖居之地

去國多年,經曆坎坷

像一部懸念疊出的電影

這次,主角變成了骨灰

被兒子攜帶回來

兒子真像你啊,高大,魁梧

臉龐的輪廓,顯示着基因

他抱着父親的骨灰,讓我想起

他小時候,你抱着他的樣子

孩子一一擁抱了我們

他忽然哽咽:我知道了

爸爸為什麼要回來

破碎的婚姻,異國他鄉

各種猝然的打擊,經曆跌宕

一個被命運驅趕、不斷搬家的人

每一處住址都暗藏傷痕

這一次,你的位址再不變動了

愛恨情仇,都煙消雲散

你說過,除了生死,都是小事

如今,兩件大事,你都業已完成

想起三十年前,也是冬天

哈爾濱的雪地裡,你張開手臂

自行車上大炫車技

滿頭霜花,那神采飛揚的樣子

至此,一切将轉化為靜止

那些吃過的苦,那些咬碎的日子

都變成雪花了,優美而舒緩地

飄落在故鄉的冬天

你在遺像上看着我們,鵬仁

這一群人裡,隻有你,在微笑

丢失的耳墜

一位女作家,可愛又粗心

這一次,她又把一隻翡翠耳墜

丢失在河南。飯店?路上?

記不準,也說不清

衆人關切,她卻輕描淡寫

又有什麼能永遠留住呢?

她丢失過更貴重的首飾

灑脫的母親說,丢就丢了

沒有什麼,會永遠屬于自己

我慣于胡思亂想,我想

那隻耳墜,會不會

有什麼觸動了它的記憶

某種召喚,導緻它神秘失蹤

常年在女作家的鬓邊

它與個性恬淡的主人,早有默契

此番,從蘇州飛來洛陽

江南的風華之上,新的光芒和包漿

将慢慢地,在古老的河南浸潤生成

香水的味道

母親年邁

已不再忌諱談論死亡

她越來越糊塗

卻常有奇異之想

比如,她知道

她如果去世,我會在清明節

去墓地看她

哎呀,那一天人會很多

她開始焦慮:我眼神不好

會不會認不出你呢

我逗她,你鼻子好使啊

你可以記住我香水的味道

她恍然大悟,一下子有了把握

而後,她會經常

拿起我的衣服或者圍巾

用力地,聞上一陣

牽挂

宜賓地震,波及川渝

餘震頻繁,級别屢屢上升

那些震源、震中的地名

讓人心慌意亂

住着友人的地方,不能有壞消息

盡管,平素也無熱絡的聯系

但那是讓你牽挂的人

幾乎都是詩人,蒼生裡的草芥

面目各異,卻都心懷良善

對我來說,這些人才是

川渝大地最動人的名勝

千萬安好,誰也不要出事

我的朋友,祈願你們都身心安穩

生存,已然是含辛茹苦

承受、吞咽、各種忍耐和等待

災難之外,我們不是已黯然接受了

生活配給的種種不堪和平庸

我對自己充滿了同情

我對自己充滿了同情

在這座我生活了幾乎一生的城市

很難再找到往事的痕迹

幼稚園、國小、中學、大學

或者消失、或者遷移、或者面目全非

連同那些動人的老建築、教堂、小街

能讓你望着出神的地方,越來越少

讓你生氣的事情,層出不窮

時代的橡皮巨大而粗魯

舊時光體無完膚,正被一一拭去

往事已無枝可栖,記憶的峽谷裡

卻仍有山峰、流水、摩崖與溶洞

那些若隐若現的細節,那些

昔日的聲音,正滴滴答答

落在心思的鐘乳石上

我常常站在一處處舊址之前

默念着一些名字。童年的夥伴

師長、同學、青春時代的戀人

你,你們,還有那些相關的味道、氣息

分别來自教室、操場、電影院

當年的女生宿舍,還有

那曾讓心跳加速的,某個男孩子的懷抱

是的,“一切都會成為過去”

可這傷筋動骨的速度,這種迫不及待

包裹着太多的粗暴、薄情、冷血和蔑視

下手之重,仿佛我們已經不配

再擁有往事,必須來路不明

眼看着那些逝去的歲月,落花流水

曆史和記憶,先失去穹頂,再失去四壁

變成草芥粉末,似乎根本不值一提

霜花

從眼前的窗花向外張望

總能看見一條道路

這條路茫茫然,以文字鋪成

這條路寒涼入骨,直通西伯利亞

霜花如此奇異,一些頭像

形神兼備,甚至包括某些特征

這一扇窗戶,竟富有魔力

直接通向那個逝去的時代

苦難,恐怖,大面積的壓抑

忠誠,執着,不屈的未亡人

某些片段,就在這霜花裡漸次呈現

那些手寫體、俄語的名字

曾經被生硬地變成編号

連同他們的聲音,他們的作品

被禁止,被詛咒,被粗暴地蹂躏

很多人,連墳墓都沒有留下

問到下落,回答生硬而淡漠:已屍骨無存

很多年後,這世界許多角落

依舊有人,從各自的母語中讀到那些文字

難道僅僅是書寫的魔力?這種遇見

是電光石火,是擡頭望見星空

是永恒現身,是忍不住哽咽

一下子,相信這世上确有神靈

今日臘八,哈爾濱零下33度

最冷的節令,想到那些

經曆過世上最嚴酷時光的人

他們是雪花——被踩成泥淖,被說成黑

像是碎了,像是被砸進地獄

可你看,他們回來了,而且來自天堂

潔白、優美,帶着輕輕地顫抖

我相信是命運把我領進草原

在牧場、氈房、那達慕之後

在手扒肉、烈酒、奶茶之後

這天有多藍

一隻盛滿奶酒的花碗

一件沾滿風霜的袍子

一陣起伏的牛羊的聲音

一個斜在馬背上的身影

一些動人的習俗

一切細枝末節

在這叫做陳巴爾虎右旗的地方

讓風吹着

讓陽光照耀

想說的話減到最少

朝着一個方向長久地凝望

有說不出的好

馬在飲水

羊在吃草

一切都是這麼可靠

此刻,發生什麼都會讓人相信

比如看見牛因傷心而落淚

比如卧在氈房前的那條黃狗

忽然叫出你的姓名

遼闊的草原

像是無邊

一個啞嗓子牧人遲緩的長調

卻能把它填滿

讓我失望的世界

又在這裡一片蒼茫的

讓我相信

寫下你們的名字

整個下午。雪下個不停

就像一首詩進入了叙事部分

我用我能寫出的最好的字

在紙上,重複寫着幾個名字

一遍一遍,我想把這些名字寫活

讓它們離開冰涼的墓碑

哪怕隻是就這麼一個下午

哪怕隻是,這短暫的一瞬

我愛這些名字。這愛沉郁久遠

就像不能治愈的疾病

你們在的時候

我甚至沒覺得,擁有你們是種奢侈

一切正常。喜樂與愁苦

我習慣了與你們分享

我不知道,其實我早已是

擁有稀世珍寶之人

小小的意外

就會大面積刮傷我的日子

你們先後離去

就像是故意讓我看到

缺陷的威力

分别消逝在不同的季節

我卻總是

在大雪飄飛的時候

把你們一一想起

你們的音容笑貌,你們的好

你們的與衆不同

包括那些,有些人根本不配有的

缺點和毛病

逝去的時光真像一場夢

我目送夢境遠行

亡靈成雪,正緩緩回來探望

像往日來我家穩坐

它們默然守在,我的窗棂

如人所言,我日益孤寂

因為你們帶走了我傾訴的欲望

那樣的目光和神情不複出現

我就不再相信

世上真有什麼奇迹

你們的名字

躺在白紙上那麼漂亮

就像窗外飄動的雪花

那雪花又小又薄

可我知道

它們已經用盡了

最大的力氣

白菊

1996年

歲月從一束白菊開始

每天,用清水與目光為它洗浴

貞潔的花朵

像一隻靜卧的鳥

它不飛走 是因為它作為花

隻能在枝頭飛翔

從綻開之初我就擔心

它打開自己的願望那麼熱烈

單純而熱情 一塵不染

它是否知道 犧牲已經開始

我知道花朵也有骨骼

它柔弱卻倔強地抒情

讓人想起目光單純的詩人

開放

這是誰也不能制止的願望

從榮到枯

一生一句聖潔的遺言

一生一場精神的大雪

今夜 我的白菊

像個睡着的孩子

自然松弛地垂下手臂

窗外 大雪紛飛

那是白菊另外的樣子

1996年

拾揀昌耀詩文集

某次會議

你的書被當做禮物

分送給這些來開會的人

(從未有過如此隆重的禮遇

如果你活着

肯定為此吃驚)

散會了,我在幾個房間看到

那些書像你生前一樣

落寞在角落裡

人們嫌太沉

他們總是更喜歡

那些輕的東西

因陋就簡的世風

到處浮光掠影

一個詩人的名字多麼輕

輕如蝴蝶的翅膀

輕如翅膀上的空氣

昌耀,苦命的詩人

“一隻柔情的白蠟”

你真像你自己的詩句

你的寂寞你的蒼涼你幽靜的光亮

你這樣的人

怎能不變成一種遠

其實早在變成遺體之前

那清癯的身影

已跟随一種召喚

漸漸地,從人群中消失

隻是這種消失靜谧而緩慢

是以我們并未察覺

我默默拾揀詩人的文集

想到那次,和他握手

他那種羞澀、安靜

羊一般的樣子

想到這個被稱為盛會的大會

想到我剛在會上聽到的發言

發言者抑揚頓挫

正在說

我們為什麼丢失

2002年

變老的時候

變老的時候,一定要變好

要變到所能達到的最好

猶如瓜果成熟,焰火騰空

舒緩地釋放出最後的優美

最後的香和愛意

最後的,竭盡全力

變老的時候,需要平靜

猶如江河入海,猶如老樹腰身蒼勁

回望來路,一切已是心平氣和

一切已選擇完畢

再無長籲短歎,雙手攤開

左手經驗叢生,右手教訓縱橫

變老的時候,猶如名角謝幕

身姿謙和,自信在心

眼角眉梢,深藏曆練後的從容

幕帷垂落,絲竹聲遠

一切已是過眼雲煙

唯有尊嚴的光芒,閃耀在日暮時分

變老的時候,是起身傳回兒童

未必鶴發童顔,卻更趨近坦率而純真

我們在變老,而世界仍年輕美貌

一切循環往複,嬰兒在啼哭

而那收留過我們笑容和淚水的人間

又一場輪回,正在聲色裡進行

2008年

這就是時光

我似乎隻做了三件事情

把書念完、把孩子養大、把自己變老

青春時代,我曾幻想着環遊世界

如今,連我居住的省份

我都沒有走完

所謂付出,也非常簡單

汗水裡的鹽、淚水中的苦

還有笑容裡的花朵

我和歲月彼此消費

賬目基本清楚

有三件事情

還是沒有太大的改變

對詩歌的熱愛,對親人的牽挂

還有,提起真理兩個字

内心深處,那份忍不住的激動

2011年

山頂之風

沒人看見過它,它卻如此真實地

存在。像一種思想

這無形之物,此刻

正溫柔如絲綢的手帕

但它到底是風啊,不可測

隻要它想,就會把那些

被形容為堅不可摧的事物

瞬間變得岌岌可危

山頂之風,此時

正俯身在一朵最小的花上

不知道它們交流了什麼

隻見那朵花心醉神迷

正欲竭盡全力地盛開

直至粉碎

2013年

高寒之地

高寒之地,細節密布

凜冽的時令,也并不單調

你能看到天地間裸露的玄秘

你能聽到,冬天的嗓音

北風是長發的搖滾歌手

正帶着他的樂隊縱情演唱

震撼,迷幻,用盡氣力

彌漫的激情,叫人無法安生

而雪花的舞者,讓人心軟

它們每一朵,小到最小

依然有手臂和足尖,臘月起舞

形體輕盈,舞姿舒緩

這樣的冬天,日複一日

我有時甚至不再相信

真有四季——春光蕩漾,楊柳依依

已經變成很久以前的事情

想起西伯利亞、古拉格群島

聽冠名多像是度假的地方

風雪、勞役,将自由冰凍

荒原覆寫着多少人的心事和命運

天寒地凍,諸事需要小心

年年過冬,我已心知肚明

棉衣須厚,長靴須暖

這個世界啊,說冷就冷

你要是在整個冬天沉下心來

就知道,其實什麼都不那麼重要

我們之前,這世界的繁華或者荒蕪

我們之後,這年年光臨的大雪和北風

風雪之夜看窗外

看車子像各種昆蟲經過

看一對不怕冷的情侶經過

他們依偎着,像是彼此的部首偏旁

看一個醉漢搖晃着經過

三心二意,像一個正在拆開的漢字

看一張紙片瑟瑟地經過

看一頂破帽子擅離職守地經過

看北風經過

看月光經過

看2014年最後的時光

就這樣悄然經過

再過些年,也有風雪之夜

我此時站着的這個位置

誰會在怅望。他或者她

能否想到,從前,一個平凡的詩人

心事重重,曾從這世上經過

想到這一幕,我舉起手

算是提前,給後人打個招呼

2014年

世界

從前,我年輕,特别愛談世界

我的向往和好奇,無邊無際

世界之大,太多想去的地方

每次遠行,興奮得都有些慌亂

如今,我的世界

具體而瑣碎,觸手可及

就是眼前的飲食起居

包括常去的藥房、書店、超市

年邁的父母,就是整個亞洲

要安于傾聽,母親的前言不搭後語

謹慎耐心,攙扶不能自理的父親

艱難地下床,坐到他的老椅子上

流水的光陰,鐵打的世界

我貌似已循規蹈矩,心生涼意

卻依舊在世界的目光下,想象着世界

世界,你的博大、絢麗、神秘

你的千般美好,你的險象環生

包括由你生成的各種遺憾

依舊如此具有魅惑——

你地心引力般的沉沉召喚

你的深不可測,你的不可抵達

2017年8月

喜鵲

生而為鳥,會飛,還發出鳴叫

就被認為是快樂的。尤其是

這一群,甚至是必須快樂

因為它們名叫喜鵲

喜鵲不知道自己的名字

它們萎靡地站在枝頭,心事重重

就算站得很高,如今

霧霾重重,也無法看得很遠

禮服般的羽翼,滿是塵埃

和祖先相比,它們的确運氣太差

沒辦法,我們遇到了困厄

它們遇上了我們

牦牛

它們突然出現

像土地躬身而起

又像一群穿深色皮衣的古人

沉默着,從現代經過

你不可能像對待一隻貓或狗那樣

逗弄它,說一些随便親昵的話

它是大動物,威武、凜然

默契的高原,見過的滄桑

它對于宇宙和萬物的心得

讓人肅然起敬

原始古老的物種,世世代代

安于承受寒冷、苦難、無邊的孤寂

它們也許從未渴望長出翅膀,

因為一直,都活在高的地方

一群牦牛走來,大道如青天,夕陽如血

一群牦牛漸遠,“蒼茫”這個詞本身,開始顯靈

2017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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