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的話
吾要是生長于青海,又走出青海的藝術家。在40年的從藝生涯中,他不斷從漢藏優秀文化傳統中汲取養分,從文化自信中擷取藝術的定力,他銳意創新的造型語言,給當代版畫開辟出新的審美疆域。4月9日,在朱成林藝術陳列館/惠和齋畫廊舉辦的《境由心生:吾要版畫藝術展》,既是他對故鄉的一次藝術彙報,也是他對青海大地的深情回望和感恩。
吾要近照 馬鈞 攝
吾要(嘎瑪·多吉次仁),1963年生于青海省玉樹藏族自治州囊謙縣孜曲河畔邦達卡村,現為民族出版社美術編輯。中國出版協會書籍設計藝術工作委員會副主任、中國美術家協會會員、全國新聞出版行業領軍人才、第五屆中國出版政府獎裝幀設計獎評審委員會委員。
1982年6月,吾要被特招入玉樹文工團,當年10月外派上海戲劇學院舞台美術系繪景進修班學習。1987年和1991年,先後兩次到中央民族學院美術系進修學習油畫專業。1992年底調入民族出版社從事書籍設計工作至今。1985年,油畫作品《廢墟》參加青海油畫研究會作品展。1986年10月,油畫作品《盼》在“可愛的青海”美術作品展覽中榮獲優秀作品獎。1987年,在玉樹首次舉辦個人畫展《吾要畫展》。1988年,油畫作品《過去·現在·未來》和《無題》在中國美術館《青海美術作品展》中展出。1989年,油畫作品《生靈》在新中國成立40周年、青海解放40周年“青海省美術作品展覽”中榮獲優秀作品獎。
作品曾參加第九屆、第十屆、第十一屆全國美術作品展覽,第十五、十九屆全國版畫展、第五屆高智國際版畫展(日本),第三十四屆國際藏書票雙年展(芬蘭)等國内外五十餘次展覽。多幅作品被廣東美術館、浙江美術館等學術機構及國内外友人收藏。
2007年,《無色界:嘎瑪·多吉次仁(吾要)作品》榮獲首屆中國出版政府獎裝幀設計獎。
◆版畫作品獎項:
第十三屆全國藏書票暨小版畫藝術展小版畫銀獎、藏書票提名獎;第一屆、第二屆廣州國際藏書票暨小版畫雙年展優秀獎;第三十四屆國際藏書票雙年展四等獎(芬蘭);第十五屆全國藏書票暨小版畫藝術展藏書票金獎。
◆書籍設計獎項
1999年第五屆全國書籍裝幀藝術展優秀獎四件;2004年第六屆全國書籍裝幀藝術展銅獎;2007年第一屆中國出版政府獎裝幀設計獎;2009年第七屆全國書籍設計藝術展民族類最佳、優秀書籍插圖獎;2013年第八屆全國書籍設計藝術展民族類最佳;2010年、2018年分别獲第二屆、第四屆中國出版政府獎裝幀設計提名獎;書籍設計作品獲2009年、2013年、2014年、2018年、2020年年度“中國最美的書”。
《源》 藝術微噴
《閱讀》 蝕刻銅版
《遠古》 蝕刻銅版
《時間簡史》 蝕刻銅版
《水》 凸版
《翔之五》 蝕刻銅版
《夢瑜伽——翔》 蝕刻銅版
凡是第一眼看到吾要版畫的人,都會被他新穎、奇異、怪誕、魔幻的視覺造型,深深地吸引住。随着好奇、驚訝、迷惑、興奮、着迷等一連串感覺的奇妙遞增和提升,我們就會進入到一種深度體驗裡,我把這種深度體驗,用中國文化語境裡一個表示極度陶醉或迷惑的詞語,稱之為“迷魂”。
跟我們以往觀畫的體驗截然不同:尋常我們看到的畫作,多數情形下,我們能夠相對輕松地用知識和經驗解讀出畫作的意義,甚至看出點名堂。因為它們屬于我們熟悉的、日常經驗世界裡的東西。而在觀看吾要的畫作時,大多數觀賞者經驗的井繩,已經夠不着他視覺造型所蘊含的意義深井。他呈現出的造型世界,很多情形下離我們的經驗世界、世俗生活距離太遠,遠至宇宙天地的幽深之處,遠至廣漠澎湃的意識深層。這就導緻我們的深度體驗,既受到吸引也受到阻礙,受到認知局限的挑戰。而就是這個亦迎亦拒的挑逗,恰恰激發起我們對其藝術作品欣賞的窮追不舍。
讓作品具有難度和複雜性,這不是作為畫家的吾要在那裡故弄玄虛或故作高深,也不是他在印紙上硬要來一番骛奇之旅。導緻這一結果的根本原因,來自他早已内化于心的藝術理念。
吾要的藝術基因,離不開一個名叫邦達卡的藏族村寨。他帶着那片土地給予他的全部滋養,将他的靈性、感悟和來自極地世界廣大深微的神秘體驗,酣暢淋漓地轉碼成他版畫世界裡層出不窮的萬千造型。在他的藝術語境裡,版畫是喚醒生命記憶、融通阿賴耶識、接納萬物照應的精神宇宙。他的畫境,既奇崛瑰麗、異想天開,又微妙精深、渾穆莊嚴。在他孜孜以求的“造型哲學”中,他把萬物互相照應的原理,血液般融進了他的視覺構成,融進了每一道畫筆和銅版蝕刻留下的痕迹當中。藏族人還有一種與生俱來的、被稱作“丹智”的哲學理念。“丹”意為“支援、基礎”,“智”意為“依靠、條件性”,合起來的意思,意味着一切事物都彼此聯系、彼此依賴。
他還有另一個深刻影響其造型的理念。這個理念,同樣隐伏在他造型的背後。在這裡,我想借用日本平面設計大師杉浦康平表達過的 “生命記憶”這個概念,來加以映照和旁通:
它不僅僅停留在個人的人生體驗上,而是與更久遠的、父母給予的東西乃至與上古祖先的力緊密相連。而且,每一個細胞以及隐含其中的DNA排列上也分明地刻印着這綿延幾十億年生命的曆史記載。
即,直至細胞及細胞核的層面,豐贍無比的過去這個時間襞形成了我們的全部存在和感覺、理性的纖細震顫。這就叫作“生命記憶”。
——《造型的誕生》初版序
杉浦康平關于記憶的這個貌似玄奧的表述,把我們意識的觸角延伸到了生物學意義上大腦對久遠事物的記憶,甚至細胞和細胞核存儲下來的資訊。他的這個意思,使我馬上聯想到18世紀的德國浪漫主義詩人諾瓦利斯,他曾經用一種詩意的疑問口吻,表達過與杉浦康平遙相感應的思考:“每個人都是從一棵古老帝王樹上萌生而出的,但是,仍然具有這一出身來源印記的人又有多少呢?”這種表述,從我們習以為常的、眼見為實式的經驗模式,和冷靜的客觀性去審視的時候,似乎塗滿了濃郁的神秘主義的奇幻色彩。錢锺書說過:“神秘主義當然與偉大的自我主義十分相近;但是偉大的自我主義吞并宇宙,而神秘主義想吸收宇宙——或者說,讓宇宙吸收了去……自我主義消滅宇宙以圓成自我,反客為主,而神秘主義消滅自我以圓成宇宙,反主為客。”看來,神秘主義通向的是超越自我的高維空間。
為此,吾要的版畫,才會完全打破了傳統版畫和現代版畫在題旨表達、題材、風格類型上的狹隘性和單一性,突破中外藏書票版畫慣有的獨幕喜劇風格,以及唯美主義的個人情調。在當代美術的語境裡,吾要讓他的版畫造型世界,在視覺造型的呈現形态上,破天荒地編織出崇高博大的宇宙意境和浩瀚幽微的“無色界”奇觀。
“無色界”是佛學裡的一個術語,指的是非物質性的世界,也就是佛學語境裡由受、想、行、識四者組成的精神世界。這個藏族文化裡充滿佛學宇宙論色彩的思維取向,既是吾要藝術世界的審美基石,也是其版畫造型語言的根本性特征。換一個更為簡捷的表述,他的造型藝術,無論從創作機制還是風格特征上來說,都可以歸結為“境由心生”。
思考吾要的版畫、藏書票有多種方式、多種角度。考慮到其版畫類型和題材的多樣性,考慮到評估其版畫究竟在哪一方面最具價值和意義,我選擇了他的《夢瑜伽》系列。
《夢瑜伽》系列,作為吾要版畫創作的一個特别突出且具代表性的類型,在表現内容上極端洗練,同時又極端廣博,他把漫遊般異陌的夢境,和隸屬神秘主義畛域的内省修煉,創造性地結合在了一起。與同時代藏族畫家取徑不同的地方在于,他沒有選擇那種直接表現藏族社會現實生活、民俗風情的畫風,或者說,他有意疏離了世俗生活的視覺場景。他把他的審美觸角既沒有伸向過去,也沒有伸向當代生活擾攘不息的社會層面,他更執著于潛意識世界的觀照。榮格是吾要非常欣賞和迷戀的一位學者。在榮格那裡,追尋内在的意象成為他心理學的基石,也是他畢生的志趣。“内在的意象”同樣像神秘的溪流,汩汩流淌在吾要的心田,呈現為他的視覺造型。這在當代版畫界,還是一個無人涉足的領域。吾要不僅一頭紮進了這塊造型表現的處女地,而且處處打上了心理主義的烙印。
從心理學角度講,“夢典型地屬于象征和神話的領域”,象征的原始的和根本的意義,就是“聚集在一起”。(羅洛·梅《創造的勇氣》)前面我們已經說過,他的造型哲學,強烈地透射出萬物互相映照的理念,也處處映照着藏族人的“丹智”思維。在不大的畫面上,他把星空、大地、山巒、河流、生靈萬物聚合在一起,把人的包羅萬象、奇異玄幻的夢境,用他精細優美、繁複到極緻的曲線,精密地編織起來,臻達于至廣大而盡精微的藝術境界。
吾要的版畫織體,直覺地展現為無數細密曲線的盤繞交疊,無數沙粒般密布的點紋。西方版畫家諸如像肯特、埃舍爾之輩,在表現天空、大地這些宏闊的空間時,總喜歡用整饬的一道道橫線,來表現空間的層次和縱深感(這當然受到木刻、石版等材質的影響),吾要則是采用類似埃舍爾石版畫上那種用來表現星空和海浪效果的密集顆粒狀小點,來表現虛渺、空靈、浩瀚的空間。他的這些疏松有緻、密密麻麻的小點,有一個極為迷人的特點,那就是這些小點,從來都不是淩亂無序地填塞在造型空間裡,它們都被畫家精心而考究地設計過。在沉潛往複的觀察中,觀賞者會發現它們都沿着若隐若現的曲線軌迹在“運動”。像《翔之一》《和睦四瑞》這類極為典型的佛頭造像,其螺髻的發絲紋理,身體部分套嵌的木紋菩提樹,都隐隐顯露出優美的曲線紋理。尤其是在他的藏書票《元素-地》這件作品裡,在佛頭和如意樹疊印造型的左右兩面以及上面的部分,呈現出既妙不可言又變化莫測的氣旋紋。這些氣旋紋(呈現為氣态的有機體),不單單暗含着自然界充滿生氣且流動不止的氲氛,更微妙地映照着人類手上具有生命密碼性質的鬥型、弓型和箕型指紋。這樣奇妙無比的、富有生命力的形式美感,我們在兩千年前的湖南馬王堆棺闆漆畫上,已經有過通達靈犀的體驗。
吾要獨創了一種國内版畫界罕見的視覺質地和觸覺質地。跟傳統的版畫和現代一般性的版畫相比,前者隻是沒有體積感的二維空間,觸覺效果平整光滑。而他的版畫,則是介于淺浮雕和繪畫之間。盡管他的線描不可能靠實體性空間來營造空間效果,但他在依賴并利用線描畫的前提下,又巧妙利用版畫機所具有的機械功能,通過版畫機的壓力,将圖案深深壓進紙張表面,進而形成凹凸有緻的清晰圖案。他的版畫畫面,在視覺中混入了觸覺,以至于我們會在他的視覺形象面前,借助肉眼感覺到的是隐隐透出的立體感,如若我們借助手指的觸摸,帶有秩序、韻律的細膩壓痕,會給我們帶來奇妙的觸感。
吾要的版畫中那些反複出現,以複沓的形式排布在畫面上的水滴、花朵、枝葉、飛鳥、雲氣……無不證明着他是一位帶着“出身來源印記”,頭腦裡纏滿文化鄉愁的畫家。
作者:馬鈞 稿件來源:青海日報 聲明:以上内容版權為《青海日報》所屬媒體平台所有,未經許可禁止轉載,違者必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