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郭燦金
泰戈爾說:Let life be beautiful like summer flowers And Death like autumn leaves.
鄭振铎譯:使生如夏花之絢爛,死如秋葉之靜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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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專門翻看了《飛鳥集》的鄭振铎先生譯本,确認“使生如夏花之絢爛,死如秋葉之靜美”确為鄭振铎先生所譯。此譯被視為信達雅的典範。
我甚至認為,鄭振铎的譯筆,某種程度上,比泰戈爾的原作更有意境。因為,若依據原文硬譯,beautiful無論如何也很難對應漢語裡的“絢爛”和“靜美”這樣缤紛的意象和層次。然而,需要注意的是,“夏花”的意境,在古詩裡似乎和“絢爛”并無直接關系。譬如,劉禹錫曾有“古岸夏花發,遙林晚蟬清”句,将“古岸夏花”和“遙林晚蟬”相對,似乎在強調“古岸夏花”的禅意,似和絢爛無涉。有時,夏花直接和蓮花聯系在一起,譬如在《南園雜詩》中,司馬光就這樣說:“豈獨夏花好,仍兼秋實奇。”這裡的夏花,說的就是荷花。荷花在古詩中,似乎是和“出淤泥而不染”聯系在一起的,和“絢爛”關系并不緊密。品味司馬光的詩句的内涵,似乎也不在于激賞荷花的美好,而在于肯定秋實的神奇。
明人蔡汝楠在《退食園亭效韋刺史》裡說:“春草階下歇,夏花樹底疏。”似乎更強調夏花的落寞。
是以,從某種語言傳統上說,我們很難将“夏花”和“絢爛”直接關聯。鄭振铎先生把泰戈爾的詩句Let life be beautiful like summer flowers譯為“使生如夏花之絢爛”,美則美矣,但未必和古詩中“夏花”的固有意境相吻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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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鄭振铎先生的翻譯,是否符合泰戈爾的原筆原意呢?這也許很值得探讨。
從一般認識或者從常識上講,春天百花次第盛開,勾魂攝魄,夏花無論多麼絢爛,都很難趕得上春花。“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春天的江花是何等絢麗、奔放?不論從生物學意義上,還是讀者心理上,夏花在整體上都和春花不在一個重量級上。
是以,泰戈爾詩句的原意,未必是在絢爛的意思上說夏花。若強調絢爛,泰戈爾為什麼不說Let life be beautiful like spring flowers?
為此,我請教同僚Roshan,他是一位來自印度的外教。他的解釋是:據我所知,在印度的大部分地區,鮮花通常在夏季盛開。是以,他可能是在印度的背景下寫的這首詩。
Roshan的回複,解開了我的一個疑問,那就是為什麼泰戈爾會拿夏花而不是春花來說事。考慮到Roshan所說的印度的季節背景,結合中國的實際,也許譯為“使生如春花之絢爛”更符合泰戈爾的原意——雖然改變了原詩中的季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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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我們可以是以就斷定,鄭振铎的翻譯就不如原詩嗎?也未必。
因為中國和印度花開季節的時間差,讓“生如夏花之絢爛”這樣一句翻譯,在文化的碰撞中産生了别樣的韻味。
我想,“生如夏花”的意境,也許并不完全在于其絢爛,更在于其急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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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國,“春季裡開花十四五六”,春天是大多數鮮花盛放的季節,是以,花兒屬于春天,在春天開放的花兒,堪稱正當其時,既然正當其時,那麼,春花可以從容、舒展且燦爛。
“春花秋月何時了”,春花秋月,代表着一種秩序。生如春花,代表了生命的當季燦爛,是一種自然的花期,是以春花可以從容開放,畢竟是當季,畢竟是在屬于自己的季節裡開放,是以,不會也不必有太強的緊迫感。
然而,“開到荼蘼花事了”,荼蘼的開放,意味着夏天的到來,意味着花兒已走過了怒放的季節,是以,“花事”宣告結束。
沒有人規定,花兒不能在夏天開放,但夏天畢竟是“花褪殘紅青杏小”後的季節,即使有花,也給人以姗姗來遲之感,既然遲來,夏花才有可能更加珍惜這次錯峰的機會,才有可能更加看重自己盛開的品質,也因而會更加盡力綻放。但畢竟不當其時,夏花很難和春花比絢爛,但可以和春花比緊迫感。
是以,生如夏花,是一種可怕的人生警示,這是最後的盛放機會,若再不珍惜,秋天就到了。也是以,鄭振铎的翻譯,仔細品味,有這樣一種怪異的美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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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真正的秋天到了,葉子黃了,這是天道輪回的自然規律,我們必然要順應。
是以,我們應該Death like autumn leaves.無疑,這樣的死,是順應,是從容,是不迫,既然已經那麼緊迫地完成了在夏天開放,“朝聞道,夕死可矣”,我們不妨就像秋天的黃葉一樣,坦然面對人生的西風。沒必要非“甯可枝頭抱香死”,順應天道即可。
是以,我們應該在鄭振铎的那麼美好的翻譯之下,讀出更多的人生況味。“生如夏花”,不是讓我們追求絢爛,而是讓我們珍惜人生的最後可能;“死如秋葉”,強調的也未必是“靜美”,而可能更在于讓我們學會順應。
不同階段呈現各自的美好,絢爛、靜美,自然“美好”,自然beautiful,但在泰戈爾那裡,beautiful可能包含更多的意思,我們不應該因為隽永的譯文而省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