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訪談|盛文強:以漁具入小說,因為它們比人更值得信賴

以網片、蟹籠、鐵鈎等漁具為主題寫作筆記小說,題材可謂非常冷僻。近日,盛文強的小說《漁具列傳》再版,我們與他聊了聊這部故事集。

《漁具列傳》,盛文強/著,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新民說,2022年2月版

“80後”的盛文強,生于青島,對海洋文化很着迷,他曾行走于中國東南沿海,搜集海洋民間故事,采訪整理漁夫的口述史,出版了一系列海洋文化研究的書籍。《漁具列傳》寫于十多年前,盛文強将漁具、海洋神怪傳奇、野史、采訪、考據等等,虛實結合地融合在一起,另類而有趣。即使十多年過去,這樣題材的作品也是很少見到。

盛文強

澎湃新聞:《漁具列傳》作為全國首部以漁具及海洋文化為主體的現代筆記體小說,将日常作為工具的器物當做獨立的生命個體來關照,甚至以史家的“列傳”為名,來“放大”漁具本體的人格化特征。在這一點的設定上,您想要傳達的是一種什麼樣的理念或思考呢?

盛文強:以器物為主人公,原本不是什麼新玩意兒,隻是漁具這題材比較特殊,表面看是捕魚工具,涉及風俗和工藝,還有與之相關的一整套文化傳統。具體到每種漁具本身,似乎又具有人格化特征,舟楫關乎承載與擔當,兼及變幻無常的漂泊命運;網罟則是包藏禍心和貪嗔,人心不足,則難免魚死網破;釣鈎是重重欺騙與反欺騙的奸狡遊戲,繩索說的是銜接粘連之術,籠壺窮盡奇趣,耙刺褒揚原始的膂力。以漁具入小說,自然是意氣相親,它們比人更值得信賴。在船上找到的網片、蟹籠、鐵鈎,不事雕琢,可謂簡到極緻。後退到無可退之際,便呈現出樸野的骨相之美。外部世界日新月異,然而不變的,正是那些難以改變的。

澎湃新聞:《漁具列傳》在内容上非常豐富,有考據、采訪、野史、歌訣、傳奇、名人生平等等,可謂包羅萬象,似乎無法簡單地以“散文”“小說”之定義去确定其文體,這是您經過深思熟慮後故意達成的效果嗎?

盛文強:當下的文學,尤其是“期刊體”,令人厭憎——當然也有很多人奉若圭臬。這是個複雜的問題。通行的“小說”、“散文”等概念,還是國中國文課本裡的可量化的考點,真有人靠這種概念來寫作,隻能說是受蒙蔽太深。一個真正的寫作者不會拘泥于文體,比如明代的張岱,所使用文體之豐富,恐怕少有人注意到,他的《西湖夢尋》《陶庵夢憶》是散文,《快園道古》《古今義烈傳》是志人小說,《三不朽像贊》是圖譜,《石匮書》是史書,《夜航船》是類書,《陶庵對偶故事》是童蒙讀物,《四書遇》是解讀經典。文本如此多樣,乃是精神背景、知識儲備與筆墨辭章的齊頭并進,這也正是我所追求的。

澎湃新聞:《漁具列傳》在形式上的創新非常有特色,從開篇的古籍殘卷到補記的采訪錄音,文中的考釋、插畫,甚至連作者身份都是虛構的。您似乎在試圖探索文本本身所能抵達的虛構的極限?

盛文強:《漁具列傳》開頭說到的古書《廣漁具圖譜傳》是子虛烏有的虛構之書,由這部書引出書背後的人物和故事,相當于一個楔子。虛構是從無到有,卻又要合情合理,有很多人信以為真,認為真有這樣一部神奇的古書,便是落入了圈套。虛構是逃離現實的途徑,圖像也可以虛構,甚至頁碼也可以在虛構之列,比如說,目錄裡的篇目,按照所标的頁碼去找,卻找不到,這就像人生一樣充滿不确定,也是極有趣的。隻是出版社的質檢不允許這樣做,很多無趣的規定,完全破壞了“有趣”。

《漁具列傳》中的插圖

澎湃新聞:《漁具列傳》中出現了大量的圖像,包括漁具畫像、人物肖像、古籍殘頁等,這些圖像是您自己創作的嗎?您是如何看待“圖像”與“文本”之間的關系的呢?

盛文強:有些是我創作的,有的是從别處借用,又加以改裝,這些圖像的來源極為可疑,但又讓你找不出破綻,奇趣便在真假難辨中産生,比如何漁隐的畫像,書中聲稱這是從何家的家譜中找到的圖像,看上去真有此人,而這個人卻是虛構的。其實圖像的虛構和文本的虛構是相近的,它們都要遵循一個“真”,圖像也要符合情境、符合某種特定風格,對線條品質、外框比例、字型格式等都有極高的要求,制圖時面臨的難度,恰似一種“有難度的寫作”。

澎湃新聞:《漁具列傳》中的知識儲備是非常驚人的,從“僞造”的古籍殘片中可以看出您的書法和古文功底,從配文繩結圖像可以看出您的繪畫功底,請問您覺得這些知識儲備對您的寫作起到了什麼作用?

盛文強:我一直認為寫作者要有文化,才不至于淺薄。像《紅樓夢》那樣的作品,其作者本身是有着傳統文化的修養,深紮在各個領域,但是這樣的寫作傳統早就中斷了,現實是許多文盲在寫作——使用中學生的修辭術,再通過各種手段去跑獎,也在自己的妄念中當了一輩子作家。這些人隻能當做人類多樣性的例子來看待。

澎湃新聞:《漁具列傳》中還虛構了一些漁民采訪錄音,您是切實做過類似的田野考察嗎?

盛文強:這本書裡的采訪錄音是一種戲仿,受訪者是一個網廠的老闆,此人既有自己的牢騷和不滿,同時又受到一些宏大叙事的影響,消極和樂觀集于一身,他的這種兩面性,頗像當下很多網民。

澎湃新聞:《漁具列傳》雖以史家體例為綱統攝全書,但文本内部的表達,更多地展現了現代人整體性時代性的精神困境。請問您是如何看待所謂“現代性”的呢?

盛文強:現代性是個寬泛的概念,可看作是現代社會的生存狀态和觀念。傳統鄉土世界的熟人社會難以實作契約精神,認知依賴生活經驗,這樣的頭腦還活在農耕時代,難以進入現代性社會,現代性也無從談起。卡夫卡所體驗到的工業時代對人的矮化、對個性的消磨,這種異質的痛苦,一個農耕時代的頭腦是無法了解的,後者無法感覺這種矮化,以及個性的消磨,因為他本身就是矮子,也沒有個性可言。

澎湃新聞:您在《漁具列傳》的再版後記中提到,這本書是您從事職業寫作的發端,那麼在多年後的此時此刻,您是如何看待這本書的呢?在多年後的此時此刻,您的寫作道路與當年發端時相比,又有了哪些新的變化或者體悟呢?

盛文強:這本書是我開始選擇特殊題材的第一本書,沒人寫過的題材,才有可能是好題材,認知不斷深化,才會看到這種題材,不然就會視而不見。早年的表達有很多幼稚的地方,但那種淩厲和尖銳是寶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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