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是個怪人,流離人間,無處可去,無處可歸,唯能用文字寫心中遺憾與美好……
這是你在關注「子夜的歌」公衆号後,推送的一行文字。
子夜,真名方瑜,自稱怪人。
因為幼時意外患上手足徐動型腦癱,運動神經系統癱瘓,她的意識不能控制行動,腳不能走路,手不能抓握,說話吃力,甚至連面部表情也難以自控。
外人打眼看上去,她确實有些怪。
她唯一能稍稍控制的是自己的幾根腳趾。
靠着這幾根腳趾,她開了微網誌、也開了公衆号,還敲出20萬字文字作品。
因為唯一能用的一款打字軟體停止更新,她在網絡上發帖求助,最終轉發人數達到1.5萬。
之後方瑜的故事被很多媒體報道。在方瑜三十多年晦暗的人生中,那是一個閃亮的時刻。
方瑜的故事是勵志的。
因為身體不便,三十多年來,她的活動半徑幾乎都在一間十平米的小屋裡。
她沒有上過一天學,但是她的心沒有局限在這裡。
小時候,她和外界唯一的聯通就是家裡那台21寸的電視。
方瑜說,電視對于健康人可能不那麼重要,但對囚禁在病痛中的女孩卻是一扇通向世界的窗戶,也讓她擁抱了世界。
而她的心智就是在這些電視的文化産品中成長起來的。
很多親朋,甚至父母,都以為沒上過學的方瑜是“睜眼瞎”,其實她已經通過電視學會了漢字。
此後她讀李商隐,讀王維,可以說讀書破萬卷。
18歲以前的方瑜盯着電視的字幕了解了世界,
18歲以後她終于可以通過電腦滑鼠,讓世界了解她。
原本醫生斷定她會死在18歲,她卻因為一台電腦,讓自己“複活”了。
因為隻能用腳使用滑鼠,方瑜的滑鼠一個月就會用壞一個。媽媽會毫無怨言地給她買新的。
但是漢字輸入是個大問題,因為不會拼音、五筆等輸入方法。
剛開始,方瑜不能打字,隻能在網頁上找需要的字,然後用滑鼠複制粘貼。
而想要在網上找一個需要的字非常費時間,輸入一小段文章,她甚至要用去半天的時間。
後來她發現一款僅用點選滑鼠就可以輸入文字的打字軟體。
這對方瑜來說意義非凡,這不僅讓方瑜大大地提高了輸出的速度,開始作詩、寫小說雜文,填寫歌詞。
更重要的是,這幾乎成了她與外界溝通的唯一管道,成為她開始表達自我的重要工具。
因為表達,她還在網上結識了很多朋友。
可是軟體久不更新,在2019年的時候,這種滑鼠輸入法徹底無法使用了。
方瑜将不得不退回到在網頁上找漢字的最困難的模式。
那年11月17日,她釋出了一條長微網誌尋找軟體的開發者李經冀先生。
這條微網誌共600多字,寫了一天,是她用大腳趾在手機上用筆畫輸入法點出來的。
或者是抱着好奇、也許是出于同情,很多人為她出謀劃策。這條微網誌被迅速傳播。
在此過程中,她才通過一位記者知道了事情的真相:輸入法的開發者是來自柳州的兩兄弟,但他們分别在2011年和2018年去世,這才是軟體再也沒有人更新的原因。
在數萬網友的愛心接力下,一位微網誌認證為“資訊安全、網絡安全專家”的網友@sunwear看到了這則消息,他提出可以幫方瑜破解這款輸入法。
當天晚上,@sunwear召集團隊加班,破解了這款誕生于2005年的軟體,“難度為0”——後來他以此回避贊譽,拒絕了任何采訪,以此證明這隻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方瑜感慨:“事了拂衣去,這是真君子。”
因為尋找軟體,很多人知道了方瑜的勵志故事。
但在方瑜的世界裡,隻有勵志是不夠的。就像每一個普通女人一樣,她還需要更多,比如美麗、愛情和自我。
方瑜很愛美。她有很多高跟鞋,高度駭人,裝飾明豔而誇張。
當有人問她,為什麼穿如此高的高跟鞋時,方瑜的回答很是幽默,因為她不用穿高跟鞋走路。
方瑜說:
“多數人概念中殘障者是個模糊而僵化的概念:貧、弱、人生完結者……沒有個性、沒有未來、沒有欲望、沒有生而為人的尊嚴。”
而她想嘗試去打破這僵化的概念。
2019年方瑜有了拍攝個人寫真的念頭,寫真會讓她淋漓盡緻地展示自己。她在網上衆籌,可一直沒有達到目标的兩萬塊。
後來一位上海的業餘攝影愛好者,從一篇報道裡了解到了方瑜,他被方瑜的精神震撼,決定為她免費拍一組寫真。
這是包含裸體寫真的一組拍攝。起初母親是反對的。
但方瑜沒有一絲尴尬和不适。拍攝進行一半時候,方瑜問媽媽:你還覺得丢人嗎?
媽媽笑着搖頭。
有一組在浴缸中拍攝,她就在水中自由地歡騰地玩耍。這讓方瑜第一次感覺到自我主導了一切,她的身體也前所未有的自由。
其中的一張浴缸中紅裙的照片,最令人印象深刻。
因為手術,方瑜腳踝上有疤,而她在疤上紋上了紅色的荷花。
方瑜說,她最喜歡的顔色的是紅色。
火紅的裙子,配上火紅色的紋身。
肉體之下,是方瑜永遠不能被熄滅的内心火焰。
前年九月,方瑜發了一條征友微網誌#尋找能陪我三年的人#:
“我隻要三年,三十幾歲的生命我對愛情一無所知,甚至不知道怎麼跟異性相處……這不是正常的狀态,對,我想改變這一狀況,之前一直想着等自身的各方面條件好點以後再考慮這方面的問題。但我發現自己真的無力面對無窮盡的孤獨、寂寞,文字枯燥乏味,很怕這樣了此一生。”
最終,方瑜沒有找到這個人。但是面對欲望、面對愛情,方瑜表現得比身體健全的人,更自信更大膽。
很多人認為她身處弱勢,其實她并不是一個任人擺布的木偶。
她會在網際網路上直抒胸臆。
哪怕面對前來的一些記者,方瑜也很有“脾氣”。
某次采訪中,記者問方瑜,表達對你很重要嗎?
方瑜毫不客氣的怼回去:你一整天不說話試試?!
對于方瑜的“怼”,記者沒有介意,甚至哈哈大笑地反思自己的提問方式。
不管愛還是憤怒,對于方瑜來說都是太重要的表達了。
但對于行動都成困難的方瑜來說,她的表達,大多都要通過母親的幫助。
母親無疑是她生命裡最重要的人。
她曾在母親節的時候寫過一篇《與母言》:
我無法開口說“愛您”或感恩 因為您曾經狠狠拿刀子戳我心房 “感恩””在我這裡意味着 貶駁我所有的生命價值和存在意義 請原諒,這是我力所不能及的事 猶如死士有力粉身碎骨,無力屈膝一跪……… 我能努力贈送您的禮物是您離開這世界時 看到我獨立天地,安然自好,風吹雨打 屹立不倒!不累及親人、拖累旁人…… 我也相信這是您最想要的禮物!節日快樂!感親之情永存!
我們能感受到,她對母親感情的複雜。
方瑜恨母親。
還在嬰兒時期,在并不暖和的一天,媽媽在院子裡為她洗澡,從那之後,方瑜的行動就開始異常。
而她還有個雙胞胎姐姐,健健康康地成長。本來一樣的姐妹二人,卻從此走上了截然不同的路。
雖然很多醫生說,她的腦癱不一定就是因為兒時的一次洗澡引起的,但是方瑜始終無法釋懷。
更讓方瑜怨恨的,是另一次洗澡。
在她十二歲那年,一幫中年男人在院子裡打着麻将,粗枝大葉的母親,把剛剛青春期的方瑜脫得精光,在院子裡洗澡。
她想反抗,卻做不到,她臉上的表情扭曲,卻沒有人能了解她的意圖,甚至是最親的媽媽。
很多人,包括她的至親都忘了,在這具令人難解的軀體裡,她的思維在正常發育。
就像母親多年後解釋的那樣:“我當時從沒想到她已經什麼都懂了,完全沒有這個意識。”
但是母親無疑是最懂她的人,哪怕是最隐秘的需求。
母親明白,她的女兒和所有人一樣,有正當的生理要求,但是她不好開口。“她已經三十多歲了,我也是從女人過來的。”
慢慢地,方瑜向母親,打開了自己。
方瑜也心疼母親:父母照顧她比養大十個孩子還都不容易;而且孩子會長大,但她不會……這是一條沒有盡頭的路……
而方瑜最大的夢想,就是有朝一日,能夠自己養活自己。
現在的她廣交朋友,寫作,出書,做演講,可以說是,網際網路上最活躍的殘障人士。
她渴求知識,渴望愛情,希望自食其力。
那殘破的肉體下,有着比普通人更活躍、更強大的生命力。
或許我們關注方瑜,并不是對殘障人士方瑜的同情,
而是對一個從不向命運低頭的人的感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