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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之船——懷念我的父親

作者:葦子的世界

生命之船

——懷念我的父親

一個冬日的黃昏,爹爹坐在船邊。忽然一陣風吹來,他打了個冷顫,覺得渾身不舒服,自言自語道:“我還能到壽了嗎?”奶奶還嗔怪他不該說不吉利的話。不曾想,半夜裡果真猝然離世。翌日,身着破棉襖,腰紮麻繩,頭戴孝帽的父親和同族兄弟将祖父擡到雙溝鎮東山頭的一個土堆上埋葬了,從此祖父在地球上消失了。而留下的唯一家産是那條破爛不堪的4噸半小木船,還有岸上兩小間茅草屋。當時父親才16歲,小姑還在奶奶的肚子裡。

  古往今來都有“世上三樣苦”的說法,而用船是其中一種。用船的人生是掙紮的人生。用船人處處求人,動辄遭受白眼、刁難,受了委曲還得滿面堆笑,極讓人小觑,頗為不易,但又很難改變自身處境。父親也有過人生轉折,他曾報名參軍。政審、體檢全部合格了,正準備踏上從軍征途時,卻又改變了主意。當時水運社上司說,你走了,守寡的母親和尚未成人的3個弟妹又靠誰呢?他想了想,經過痛苦的抉擇,最終還是放棄了參軍的念頭。當然,沒成為一名軍人,也是他一生的遺憾。但為了這個家,他必須忍痛,必須将遺憾吞入肚中。從此開始了行船生涯,在風風雨雨中、在艱難險阻中,磨煉着這40多年用船的艱苦歲月。

  靠着那條千瘡百孔的小木船維持着全家人的生活。小船主要跑短途運貨,但遠的也到過南京。行船有風則靠風,無風則拉纖或撐篙,長年累月在風浪中穿行,身體上的疲勞及心理上的重負,使他過早地成熟。面對逆境,父親從沒有絕望也沒有無奈,相反更顯得剛強,倔強。拉起纖來用盡了全身力氣,腰部弓成了90度,汗水灑了一路,有時沒有鞋穿,冬天也得赤腳拉纖。寒風凜冽,凍得渾身直打哆嗦,水冰得人鑽心刺骨,恨不得有個火爐鑽進去。我經常在想象中勾勒出父親從前的畫面:烈日炎炎下,父親光着背,赤着腳,一根纖繩壓在肩頭,握在手中,一步步往前挪,肩膀蹭出了血印,腳底闆也磨腫了……開飯時吃着窩頭,豆腐渣,玉米飯,就着黴幹菜……飯畢,又一刻不停地履行這份重任,沒有個盡頭......就憑手中的那個纖,憑他的毅力,憑他的堅韌,漸漸地把三個弟妹撫養成人。父親那雙腳走過多少個千萬裡路啊!雖然條件如此艱苦,生活如此之難,但他仍咬緊牙關,昂首闊步,不屈的性格支撐着他勇敢地走下去,用他那雙滿是老繭的大腳丈量着自己艱辛的人生……

後來,小船并入了集體,父親起先在别人的大船上做幫工,住在船頭的艙裡。許許多多個日子裡,父母親承受着常人難以接受的刁難、呵斥、鄙視、指使。他們默默忍受着,不但要忍受身體上的長期疲勞,還要忍受精神上的折磨甚至人格上的污辱。可以想象,父親一慣的忍耐、寬容是長期磨練出來的。由于父親的精明能幹,時間不長,當上了隊長,一個船隊幾十人吃飯全系在了他的身上。在他任隊長的幾年時間裡,船隊業務一直不錯,貨源比較充足,大家的生活得到了改善。父親常對我們說:搞業務就是在做人,耍小聰明,兩面三刀,隻能是一二回的交往,是靠不住的。無論是裝貨卸貨還是過閘,父親的船隊都是暢通無阻的,乃至成為泗洪縣所有船隊中最好的一個隊。為此,父親連年被公司、局裡、縣裡評為先進人物。父親是縣裡水運界的靈魂人物。70年代末,父親離開船隊後,船隊的業務就不行了,船員的生活極為拮據,乃至在南通都上岸挖野菜吃了,船員都很懷念父親任隊長的歲月。

  用船人辛苦自不必說,危險也時時相伴.船曾經在洪澤湖沉沒過。那是70年代初的一天,從後窯裝缸到洪澤蔣壩。船剛過馬浪崗不久,忽然狂風大作,湖面掀起驚得波浪,船身本來就漏水,未及時維修。小船終究敵不過惡浪的襲擊慢慢沉沒了。當時我僅有懷抱的年齡,正在艙中睡覺,哪裡會曉得發生如此驚天動地的事情。待到船艙中進水時,父親才想起救我,他利索地沖進艙中,把我抱了上來。洪澤湖水淺,船身剛好露出水面。淮陰一幫大船經過,幫我家船打撈了上來。上天有眼啊!我們得救了,真乃不幸中之大幸。船還遭雷擊過。那是一個滂沱大雨的夜晚,電閃雷鳴,夜空張牙舞爪,面目猙獰,似乎要把大地吞入肚中,猛然聽到一聲霹靂,咔嚓,桅杆被擊斷了......這種令人恐怖的場景很多人隻有從電影上看過。而我們家卻是親身經曆過這一危險時刻。在揚州城内的河道滿載稻殼行駛,上遊駛來一條安徽的重載船,不慎兩船相撞。我家船被撞得左右劇烈搖晃,眼看着就要翻船,我們兄妹幾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兒,非常恐慌。隻見父親倏地竄到船頭,麻利地将錨抛向河中,然後将纜繩拴在船樁。于是,船慢慢地穩定住了,沉着的父親臉上也沁上了汗珠……回想起來還令人膽顫心驚,可想而知,若身臨其境卻又是多麼得駭人心魂啊?用船人的人生就是在危險與考驗中渡過。

在很小的記憶中,就覺得父親很勇敢,有着異于常人的剛強。

父親曾在淮陰的大閘口救過人。70年代初,船泊在閘口南岸,與船員們在聊天。突然發現一個女人跳河,緊接着一個男人又跳入河中。這倆人是夫妻,而男的不會遊泳。父親絲毫沒有猶豫和一王姓船員跳入河中救人。然而,由于水流較大,女的很快沉入了水底,男人獲救了……很遺憾,女的沒救上來,父親當時還在不住地自責……父親天生神力,曾徒手面對三個地痞。有一年,一行幾條船泊在金鎮碼頭裝貨。三個地痞上船惹事,認為船上人好欺負。沒想到,他們遇上的是我的父親。父親用有力的臂膀,三二下就将這幾個雜碎打趴下。逃跑時還說:你等着。結果也沒敢來。70年代初的一個夏日,船上岸維修,斷了生活來源,父親就去拉平闆車來養家糊口。這期間,父親每天起早摸黑,一身疲倦、一身汗水,回家後一上床就打起噴香的呼噜,長期的勞作使身體超出了負荷。有一次拉貨從縣城到界集,毒辣的太陽如火爐一般,父親一路上汗流浃背、饑渴難忍,每走一步都是異常得沉重。實在扛不住,在途中暈倒了------父親身體虛弱,臉色蒼白,回家後倒頭就睡……現在想起來,我們心裡都難過,心疼得都想哭……

父親開着船過湖過江,風裡行、雨裡闖、浪頭過,四十多載凄風苦雨,曆經重重磨難.父親從沒有畏縮、從沒有消沉。前20年滄桑歲月,他把3個弟妹帶大;後20年中把4個子女撫養成人。吞咽了足足有一船苦水,而自己又得到什麼呢?不到60歲的他明顯地衰老了,兩鬓已染白發,額頭刻滿道道皺紋.歲月無情耗去了父親的美好青春,但無情的歲月卻又磨練了父親。他那雙眸依然炯炯有神,顯示出獨有的剛毅、精明、膽識、沉穩。79年,好強的父親在老家第一個用上了挂漿機船,20年間,先後換過25噸、70噸、160噸水泥船,230噸鐵駁船,岸上還建了一座200多平方的房子和一座400多平方的院落。經過半個世紀的奔波,父親實在太辛苦了,這時候應該好好頤養天年了。然而,不服老的父親又有了新的打算,令我們沒有想到的是,他竟折騰起船隊來了。我們幾經勸阻還是拗不過他,他這麼跟我們說:人生苦短,不拚個名堂出來活着還有什麼意思?他積極籌措資金,整日忙個不停,功夫不負有心人,近萬噸船隊又開了起來……回顧過去的經曆,父親有幾多憂傷、幾多欣喜。想到當年接過上輩的4噸半小木船,而今交到後代手上的卻是萬噸船隊,心裡感慨萬千。這在以前簡直無法想象的。那年的某一天,堅強的父親流淚了……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看到父親流淚。

而今,父親已離開我們一年多了,我時時刻刻都在想着他。那種無法訴說的苦楚一直藏在我的心扉間,無法抑制的心痛會讓我在獨呆一隅時失聲啜泣。我常常步行到河邊,去尋找他當年的足迹。以前,船經常到淮陰,船泊在大運河和裡運河畔的碼頭旁。我在想象着父親奔波、忙碌的身影,想象着為了子女而遭受的諸多委屈與艱辛……

在夜闌人靜之際,我時常在默默地思索着:我覺得父親就是一艘生命的大船,在人生長河中載着我們不畏艱險,乘風破浪,迎着困難一直向前行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