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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理女王”跨界寫科幻,意味着什麼?

宮部美雪的科幻小說《海神的後裔》緻敬了科幻小說鼻祖、同為女性作家的瑪麗·雪萊所著的《弗蘭肯斯坦》。圖為根據宮部美雪同名推理小說改編的日劇《無名毒》(2013)劇照。(資料圖/圖)

宮部美雪,一位有着衆多頭銜和标簽的日本作家——“日本推理文學女王”“日本最受歡迎女作家”“日本文學史上的奇迹”“平成國民作家”“松本清張的女兒”等等。如此光環加身,自然會讓人對她的新作倍加期待。宮部美雪2022年出版的短篇集《海神的後裔》卻多少讓人出乎意料。這部短篇集中的七篇小說,既不是傳統意義上的推理小說,也不是宮部美雪經常涉獵的時代小說或者怪談小說,而是很正統、很“本格”的科幻小說。在這些故事當中,既看不到推理小說中常見的案件、偵探、推理、破案等元素,也沒有怪談小說中常見的各種靈異現象和神鬼妖怪。取而代之的,是科幻小說中的那些經典題材和主題,諸如:機器人(《告别的儀式》)、外星人(《向星星許願》《戰士》)、人造人(《警長的明天》)等。而這部小說集的同名短篇《海神的後裔》,更是直接緻敬了科幻小說鼻祖、同為女性作家的瑪麗·雪萊所著的《弗蘭肯斯坦》。

雖然有些推理小說中會帶有科幻元素,帶有“案件”“調查”等推理元素的科幻小說更是從阿西莫夫那個時代開始就屢見不鮮,但是像《海神的後裔》這樣,由推理作家創作的,完全不含推理元素的“本格”科幻小說,卻并不多見。

國内科幻圈的情況更是如此。檢索國内每年出版的各種類型文學年選就會發現,在推理、懸疑類的選集當中,尚且會出現極少數跨界的武俠小說或者科幻小說,但是在科幻選集當中,則全都是科幻作者寫的科幻小說。

近幾年來,受到《三體》《流浪地球》等科幻小說和電影的影響,科幻在國内達到了前所未有的熱度。從此,由國内科幻圈之外的作者創作的“跨界”科幻小說逐漸多了起來。但是這樣的作品,在國内科幻圈中卻幾乎沒有熱度和讨論,完全處于“牆外開花牆外香”的狀态。

那麼,這種跨界意味着什麼?

“排外”的科幻小說

那些“跨界”的科幻小說,看上去的确和我們所熟悉的那種“正統”科幻小說在很多地方都有微妙的差異。這些差異乍一看似乎很不起眼,細品卻又讓人無法忽視,就像達爾文在加拉帕戈斯群島上見到的雀鳥,明明都是一個物種,大體形态都差不多,但身體大小不同,鳥喙的大小、形狀差别更大,甚至有的種群之間已經出現了生殖隔離。

這種“隔閡”并不是一開始就有的。與所有我們現在所熟知的類型文學一樣,科幻小說一開始也是從通俗文學的母體中派生出來的。追本溯源就會發現,現代意義上的科幻小說和推理小說幾乎同出一脈。普遍認為的第一部科幻小說《弗蘭肯斯坦》和第一部推理小說《莫爾格街兇殺案》均出版于19世紀上半葉,而且都帶有當時通俗小說所慣有的哥特、恐怖、驚悚元素。不僅如此,那個時期的科幻,比如“科幻小說之父”凡爾納的很多小說,與他同時代的通俗小說相比,并沒有太大的差别。其中的“科幻元素”或者說“科幻設定”,隻是對當時已有的科學現象的簡單想象而已。按照現在對科幻的評價标準,那個時期的科幻小說,隻是帶有科學元素的通俗小說罷了。

就像所有的孩子都會長大,發展出自己的性格一樣。科幻、推理、恐怖等類型文學,也走上了各自的發展之路,并且形成了獨特的文體标準和評價體系。在所有的類型文學當中,科幻可以說是最為特殊,也是标準最為明确的一類,甚至到了有些“排外”的程度。

究其原因,科幻小說作為類型文學,有着極為特殊的屬性。推理小說中可以沒有偵探調查推理的過程,甚至可以沒有傳統意義上的案件。武俠小說中主角可以完全不會武功,甚至整部小說中可以完全沒有用武功打鬥的内容。但是,科幻小說中必須要有科幻内容。而在介紹或者讨論科幻小說的時候,首先會提到的,不是這部科幻小說講了什麼故事,而是這部科幻的設定是什麼。用近乎廢話的說法就是:科幻小說首先必須是科幻小說。

這給科幻小說劃出了一個天然的邊界,也圈定了科幻的範圍,那就是,基于已有科學的合理想象。這種創作上共同的基礎來源,使得科幻小說中存在大量相同題材的作品。

另一方面,與本格推理非常強調謎題的創新性一樣,科幻小說也非常強調設定,或者說如何在小說中使用設定的創新性。也就是說,新的科幻作品需要有屬于自己的開創性。

這兩種互相沖突的需求,使得科幻小說的發展方向更多是内向的,縱深的。于是,在一百多年科幻小說的發展過程中,圈内作家們對各種經典題材,包括其内容、思想内涵以及講述方式的各種可能性都進行了不斷的深入探索。

比如科幻經典題材之一的外星人,最早期是外星人駕駛飛船來侵略地球,或者人類在地球之外遇到了外星人這類簡單直白的故事。後來發展出了諸如《索拉裡斯星》這樣深入探讨存在與智慧的本質、人類認知的局限性等經典哲學命題的深刻作品,以及《三體》這樣在空間上縱橫數光年,直至整個宇宙,在時間上前後數百年,直至宇宙終結的,關于整個人類命運的恢弘巨作。

正是這種不斷深入的探索,使得科幻小說逐漸成為了一個自己獨有的特質和魅力文類。現在人們對于科幻小說的慣有印象,諸如“幻想”“未來”“科技”“變化”“好奇心”“求知欲”等等,絕大多數都源于此。

在宮部美雪寫科幻的110年前,推理作家阿瑟·柯南·道爾爵士創作了科幻小說《失落的世界》。這種跨界非常少見。圖為根據宮部美雪同名推理小說改編的日劇《小暮照相館》(2013)劇照。(資料圖/圖)

小圈子的隐憂

加拉帕戈斯群島上的雀鳥,在長期隔離的小環境中産生了各不相同的特征,最終變成了完全不同的亞種。科幻小說也在一百多年裡,逐漸形成了自己的特性,以至于形成了一個完全獨立的文類。

如果回顧科幻發展史,就會發現,恰好有一部同樣由著名推理作家創作的“本格”科幻小說,可以與宮部美雪的《海神的後裔》對讀,形象地感覺這種變化過程。那就是《福爾摩斯探案集》的作者阿瑟·柯南·道爾爵士于1912年創作的《失落的世界》。在這部科幻小說中,一支探險隊在南美一片與世隔絕的高原發現史前恐龍——看上去和同時代的凡爾納、H·G·威爾斯等人的科幻作品,并沒有什麼明顯的差異。

在作者層面,科幻這種形成自己文類特點的發展趨勢,在很大程度上是有利于科幻發展的。而在讀者層面,科幻同樣孵化出一個亞文化的小圈子,在這一端,情況則更為複雜。

與所有的亞文化一樣,限制科幻發展成真正的大衆文化的根本因素,恰恰是科幻之是以成為科幻的特質。這些特質賦予了科幻獨特的魅力,同時也導緻,不僅創作科幻小說是有門檻的,閱讀和欣賞科幻小說也是有門檻的。

科幻是基于“想象”和“科學”的文學形式。科幻成其為科幻,就在于作者創造的那一個個迥異于我們現實生活的想象世界。而閱讀科幻,是一項反編譯的過程,它要求讀者用自己的想象力,通過小說中的文字,去還原作者想象中的那個世界。

絕大多數科幻小說的寫法,對于從未接觸過科幻小說的讀者來說并不友好。魔術師不會在表演開始之前,照本宣科地把魔術原理朗誦一遍;成熟的科幻作者也不會在小說開頭,用說明性的文字把小說裡的設定列舉一遍。這些設定,都是通過小說中的種種細節,像拼圖碎片一樣,一點一點呈現出來的。是以,閱讀科幻小說,就比一般的通俗小說多了一個任務,除了要在閱讀過程中還原情節和人物,還要留意小說中的種種反常與未知的細節,去還原出作者所構思的那個世界的樣貌。

劉慈欣在《三體》中,花了好幾章的篇幅去描寫汪淼參與“三體遊戲”的情節。這些内容初看起來不僅遊離于汪淼的生活之外,而且汪淼每次參與的遊戲内容都完全不同。對于不了解科幻的讀者,初次讀到這裡很可能會一頭霧水。但是,對科幻有所了解的讀者,則會明白,這些看似毫不相關的内容,必然有着作者的用意。也隻有耐着性子讀完了《三體》第一部,才能湊齊所有的拼圖,明白這一切不合理的地方,其實都是由三體星人、地球三體組織這些小說中的核心設定延伸出來的。這種恍然大悟的驚奇感,正是科幻的魅力。

顯然,這種需要付出、延遲滿足的樂趣,本身就會勸退很多讀者。正因為此,科幻愛好者群體,成了需要跨過一道門檻才能進入的圈子。

在國内,這個圈子還要更小一些。這是由國内科幻創作和引進的現狀決定的。新中國成立後,科幻有過好幾次的發展波折。現今國内科幻,可以認為起步于1980年代。在很長一段時間内,不管是引進的外國科幻經典,還是國内原創科幻,幾乎都隻有一種風格和模式,那就是“黃金時代”的科幻。

這一風格的科幻,塑造了很多科幻迷對科幻的認知與審美。而國内關于科幻的很多争論,諸如“軟科幻”與“硬科幻”之争,科幻到底應該以科學設定為主還是以故事為等等,基本上都與這種認知和審美有關。

這種讀者層面的小圈子化,是不利于國内科幻發展的。畢竟,作為市場化類型文學的科幻小說,得有足夠多的閱聽人群體才能健康發展起來。對于發展中的國内原創科幻來說,出現更多風格和類型的科幻作品是必然的。如果僅僅因為“新面孔”看起來不像我們熟悉的那種科幻小說,就對它們加以排斥,那對任何人都是損失。

畢竟,看小說的本質是一項休閑娛樂。而最初吸引我們拿起一大學幻小說的,是因為那本書足夠有趣,而不是因為它是我們認知裡的那種科幻小說。

從這個角度來說,宮部美雪的這部《海神的後裔》是一本值得一讀的科幻小說。畢竟,在小說的層面,它很成熟,也很有趣。而且與那種由科幻作家寫成的科幻小說,又有一些微妙的差異。

南方周末特約撰稿 海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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