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場輸給阿曼以後，中國男足結束了2022年卡達世界杯亞洲區預選賽的征程，中國足球要面對的問題也已經十厘清楚了——
這簡直是非常老套的開頭。但沒辦法，這樣的開頭才真實可信。
中國足球的現狀真實而且殘酷。3月30日央視《足球之夜》采訪了“尚在職”的李霄鵬指導，他的回答當中蘊含了大量的資訊，客觀反映了目前中國足球的現狀。有心人可以好好看看。
說真的，作為能出任中國男足主教練的前任國腳，李霄鵬智商情商全部線上，接受采訪既說出了現階段中國足球存在的問題，又主動攬責，還給高層上司留了足夠的面子，能做到這一點，是很不容易的。
“這種實力不夠是多方面的，各個方面的實力都不夠，硬實力不夠，國家隊的硬實力怎麼來，很多人比我都清楚，沒必要展開說了，如果總想像中彩票一樣來一次的話，未來可能會更差。”
“隊員已經竭盡全力了，但有一點會更可怕，就是對于這種失利的麻木。大家都認可，我們确實踢不過人家，這是比失利更可怕的。”
為什麼會說國家隊硬實力不夠？這是殘酷的現狀。先說人員配備的硬實力。
因為人才選擇面極窄、後備人才供給極有限，國内業餘聯賽、校園足球根本不成熟，無法建構國内人才蓄水池，造成了中超、中冠、中甲、中乙四級職業聯賽無法向下挖掘人才，聯賽水準得不到穩定提高，最終國家隊的人才選拔機制全面受挫。
這個情況男足女足都一樣。差別在于，女足國家隊長期不受重視，待遇也偏低，無論新晉力量還是國家隊老人，危機感特别重，對成功以及成功之後的回報，都充滿了巨大的饑渴感。
回到男足層面。中式英語有一個笑話，就是對“how old are you”的奇葩翻譯。這個笑話用在中國男足曆屆大賽的人員選拔過程中非常貼切，完美解釋了李霄鵬在接受采訪當中說到的“對于失利的麻木”。
“塞錢進國家隊”這種惡心的事情不在這篇内容的讨論範圍之内，現在的男足國家隊，能力稍微一點點不夠，比賽中都會被無限放大，然後被外界噴到崩潰。由于進國家隊已成為一把無比巨大的精神枷鎖，是以腐敗行為也極少——沒人願意塞錢去找罵。要知道，無良自媒體罵起男足來，能超出所有人可以想象的下限。
當你作為一名個人能力不錯的職業球員，在某個位置上能入選國家隊，這本應是巨大的個人榮譽。然而在長達六到八年的兩個競賽周期當中，你驚訝地發現，國家隊這個位置已經“how old are you”，而且屢敗屢戰成為常态，隻要無傷，你必定入選、必定首發、必定輸球、必定挨罵。長長六到八年下來，你不麻木才有鬼了。
因為國内足球人才嚴重匮乏，導緻整個比賽系統的人才供需嚴重不對等，場上11個位置，每個位置在國家隊層面來來回回就那麼兩三個人，不是甲就是乙或者是丙，丁呢？沒有。兩屆世界杯預選賽打下來，“how old are you”就是常态，能不麻木嗎？
假設一下：
1.如果現在中國國内正式注冊的足球運動員（含職業、半職業、标準業餘、半業餘、大學聯賽共五個門檻，每人每年的正式比賽數量超過45場）人數多達100萬；
2.中超、中冠、中甲、中乙四級職業聯賽之間水準差距極小；
3.男足國家隊每個位置适合打首發的人才數量超過20名球員；
4.男足U17到U23各級國家隊甚至可以直接從大學校園選拔球員；
上述這四條同時成立的話，男足國家隊每個位置的人才競争将直接達到白熱化，但凡有人能入選一次，就會像洛國富那樣在場上拼到死，哪來的“對于這種失利的麻木”？
你要是麻木，沒關系，剩下19個不麻木的正排着長隊，等着頂掉你，去上場拼到死。隻要後備人才足夠多，總能挖掘出“屢敗屢戰”的鬥士。
現在中國網際網路行業就是這樣殘酷。“你不願意996？沒關系，趕緊滾，有的是願意996的，現在的小孩不但拿的薪水比你低，幹的活還比你多！”這話我是面對面聽到的，赤裸裸地PUA我，能記一輩子。
為什麼中國網際網路行業這樣刺刀見紅？原因太簡單不過，聯考和大學年複一年地為這個行業輸送海量人才，無論誰都不怕競争，為了一個職位甚至可以内卷。相比之下，中國足球界從上到下真是太安逸了，從未體會過網際網路圈在短短十年裡“卷”到幾乎爆炸的人才競争局面。
倘若現在中國足球有這樣内卷的局面，裡皮、李鐵、李霄鵬應該挑人挑到眼花，又怎麼會擔心麾下隊員“對于這種失利的麻木”？
是以“how old are you”的奇葩現象，不是俱樂部層面給現役國腳多少高薪能解決的。錢能解決的都不叫問題，而現在中國足球有太多的問題，單靠錢無能為力。
再說足球教育訓練教學的硬實力。
李霄鵬還說到了：
“我一直想培養這支球隊的韌性，能夠不卑不亢，不急不躁，把原有的東西拿出來。但還是有些困難。我一直想灌輸強者思維，一場比賽想着怎麼去赢，輸了可以去總結，而不是一開始就想如何避免輸。”
理想很好，也是正确思路，但到了成年國家隊階段來培養，未免太晚。
這樣的思維，是需要球員從6歲一直到成年階段，都有系統地灌輸，固化到球員的個人思想體系當中，不僅僅用于指導訓練和比賽，還用于指導學習和工作。這個課題可就大了，涉及到足球教育訓練在兒童、少年、青年階段的教學存在多元度和多樣性，最終聚焦在成年隊和國家隊。
國内無論哪個城市，大大小小的社群沒有成熟的文化形态（據說有，全名叫“砌長城、紮金花、鬥地主”），自然就無法建構成熟的人文教育和通識教育氛圍，在現階段指望“社會”給青少年輸出合理三觀并作用于訓練和比賽，完全不現實。各種類型教培機構，面向青少年輸出的多數都是技巧而不是理念，當然不排除高水準教培機構能帶來很好的學習方法和習慣，但基本與足球無關，于是，各個方面的知識的學習，過于割裂、機械、教條，沒有共通之處。
足球教育訓練和教學、足球人才的培養與選拔，是中國足球基本問題的一體兩面。但現在國内的青少年足球教練整體水準太差，無法同時承擔“教育訓練”和“教學”兩個任務——也就是說，國内青少年足球教練的整體素質不夠高，理論和實踐輸出水準太差，現階段很難在興趣培養和系統教育訓練之間取得一個平衡；加上市場供需太小，單純從事足球教練工作無法解決溫飽問題，對青少年的工作一直不紮實、不到位，層層向上回報的結果，就出現了國家隊層面李霄鵬“想培養”和“想灌輸”的理念根本植入不了。
2020年，我利用假期在青島調研的過程中，遇到過很有想法的兩名小球員——他們最終沒有在足球方面深耕下去，而是選擇了中考和聯考（不知道是大幸還是大不幸）。這兩名小球員踢完比賽後，在放松整理的過程中，第一時間會複盤，複盤的思路是：
1.如果比賽赢了，我在比賽當中有什麼決策不合理的地方要改進
2.如果比賽赢了，我在比賽當中有什麼決策合理的地方要細化和提高
3.如果比賽輸了，這場比賽為什麼會輸
4.接細節3，全隊出了什麼問題，改善的辦法是什麼，和教練商量一下
5.接細節4，局部出了什麼問題，改善的辦法是什麼，和隊友商量一下
6.接細節5，我出了什麼問題，改善的辦法是什麼，和隊友、和教練商量一下
他們對待各學科的學習，也是這樣的思路。
我當時問了他們一個問題：“你們怕不怕輸掉比賽？”
他們的回答幾乎是一樣的：“會有難過，但不怕。輸掉比賽說明有人比我強，而且我肯定有什麼地方沒做好，如果一直做不好，就會一直輸。”
希望這樣的孩子越多越好。
最後說其他方面（配套軟硬體）的硬實力。
李霄鵬在采訪當中提到“國足球員們更多是心理上存在問題”。這點很好、很客觀，國家隊終于不以各種方式回避心理問題了。
“現在不是技戰術層面，節奏和習慣是一方面，我們很多片段都很好，但不能持續的好。很多隊員在俱樂部我都帶過，但到了國家隊又變成了另一種狀态，這個是我不能接受的。他們在聯賽中面對費萊尼、保利尼奧、塔利斯卡、奧古斯托一樣能赢，後衛面對特謝拉、奧斯卡、浩克一樣能赢，但是到了這兒，面對我們都叫不上名的球員，他們都心有餘而力不足了，這是我很難去接受的。”
這其實是“how old are you”的另一種表現。
巴喬這樣的天才，都在時刻擔心自己不能入選國家隊，為了披上國家隊戰袍征戰1998年世界杯，他和老馬爾蒂尼打賭，後者說“你成為賽季（1997-1998）本土最佳射手，我就帶你去法國”。于是巴喬二話不說，剃個大平頭（國外叫“海軍陸戰隊發型”），從AC米蘭下嫁博洛尼亞，22個聯賽進球拿到本土射手王，老馬爾蒂尼最終兌現了承諾。
回歸到心理層面。目前體育運動心理學在國内還沒有形成廣泛的應用基礎，更細分的競技心理學更不用說。我自己印象最深的是兩件事情：
一、伊涅斯塔和默特薩克都在采訪中說過曾經尋求心理醫生的幫助。
二、2016年巴西裡約熱内盧奧運會，最新的體育心理幹預技術被高頻次提到，如心理治療音樂和網站，用于滿足參賽選手自身心理測評和心理疏導等等。
可見，高水準競技人群必然會伴随着生理和心理的種種問題，一味強調心理健康反而是不正常的表現。現實生活中，各行各業的從業者都有壓力過大的時候，心理存在問題是常态，看心理醫生一點不丢人。新冠肺炎病毒引發的疫情期間，很多人都需要心理疏導也成為了正常的社會現象，關鍵就在于，有沒有這麼多的心理學執業人士，細分到各個領域，可以滿足龐大的需求？
具體到國家隊層面，不僅僅足球，各個體育項目的國家隊都應該有完善的心理幹預機制。足籃排三大球作為集體項目，尤其需要精準對位的心理幹預。職業俱樂部層面，伊涅斯塔在巴薩的時候，俱樂部就有對口的心理醫生幫助他解決問題，而中超嘛……
“據報道，疫情期間，英超曼聯和利物浦在内的俱樂部，都呼籲關注球員心理健康，相關俱樂部還給球員配備心理醫生。國内申花俱樂部球員在采訪中表示，不開心的時候找尼古拉斯趙四（即趙明劍）聽他說笑話就過去了”。
多的就不說了。男足國家隊的問題，不是李鐵或李霄鵬能解決的。硬實力的問題，也不是大被子一蒙頭假裝不存在就能回避。集體項目無論男女子組别，都需要強大的群衆基礎，不信請看下圖。
這是中原標準時間2022年3月31日淩晨（巴塞羅那當地時間3月30日），女足歐冠1/4淘汰賽第二回合，巴薩女足5:2大勝皇馬女足。巴薩官方資料表示，共有91,533名觀衆現場觀賽，創造了女子足球比賽現場人數的新世界紀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