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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手前後——龔文平愛情小說選

作者:長江鎮g文平

分手前後 原創龔文平RG2021-03-20 19:58:40

本文為「龔文平rg」原創文章,未經許可,禁止轉載,違者必究

陳進離開公司隻帶了一張大頭貼。

分手前後——龔文平愛情小說選

陳進後來終于去了那家她一開始怎麼也不想去的it公司。離開原機關前她隻帶了一張自己和m的大頭貼合照。合照隻有一寸大小。

十多年前n市的大潤發超市樓下,人流不息的底層店鋪,裝修得浮華豔俗,就像一堆花枝招展的妓女。過道兩邊商鋪大開店門,門口立着一個或者兩個塗了鮮紅唇膏的年輕女子,眼神探照燈似的在嘈雜擁擠的過道裡掃來掃去。被掃到的人就會心髒一跳想到是不是要進去弄雙假鞋穿穿,不買也要瞧瞧,要不有點兒說不過去。女子看到有人經過就複讀機一樣不停地發出“歡迎光臨”“歡迎光臨”聲音,既像邀請又像敷衍,最後一個字是平聲,大約是要給人舶來品的味道,但賣的卻是國貨。她們肩上套着紅布幅,雙手互握掌背向外,像正規的禮儀小姐一樣,搞活動優惠顧客,事實卻是他們一年到頭都在搞促銷。

m對此深惡痛絕,每次經過這條著名的底層商區他就會一反常态,不再萎靡不振地跟在陳進瘦小的身體後面,而是突然充滿了精神,腳步有力而且飛快,擠到前面引路。如果不是去公交站必須過此,他會像打遊戲時那樣選擇跳過去。

陳進忽然從後面拉住他的T恤袖管,眼睛斜乜着他,又搖了搖他的手臂,把腦袋轉向一邊。

m知道陳進想幹什麼,惱恨地說:不去,要去你一個人去。

陳進給他陪笑:去嘛,這已經是第三次了,你就答應一下嘛,我一個人拍啥啊。

m有點生無可戀,女孩兒大多數時候挺可愛的,但有時候又會變得無比低級幼稚不可理喻。m看了一眼自己右邊轉角處,那裡有台挂滿頭像的大頭貼拍照機,機器比電話亭矮點兒,四面嚴嚴實實,正面垂着一塊飄來飄去的布簾,不時有人掀起來進去或者掀起來出來。裡面會閃過一台七八寸的小螢幕,分辨率低下,站在螢幕前就能看到自己充滿像素的大腦袋。

m不理陳進,掙紮了要走,又被陳進一把拉住。m發現陳進眼睛裡似乎開始燃起火來。陳進的嘴角挂了下去,眼睑低落,不看m,又抓着他的T恤搖了搖。五分鐘之後,他們擁有了兩個人的第一張大頭貼。他們的腦袋靠在一起,對着大頭貼外面笑。陳進的笑很得意,她終于如願以償。m則更加不合邏輯,他居然更加張揚,好像有意要幹出什麼似的。

除了這張大頭貼,24歲的陳進離開公司什麼也沒帶。她并非要留念什麼,包括可以證明她曾在這個地方的證據。

分手前後——龔文平愛情小說選

m不知道是不是所有人都像他一樣,每天早上睜開眼首先做的事就是找到自己的手機,陳進有時候就嫉妒,你要是和手機過一輩子,一定比和我過一輩子更心滿意足。m就會放下手機鄭重地望着她的眼睛說,看你說的,好像沒有手機,你就變得更加重要似的。為了這句話,m換了一塊價值五百六的二手螢幕,據說是康甯大猩猩4代,但是有天晚上打王者榮耀,他過于興奮地切換武器,居然把螢幕給按裂了,裂紋就像冬天早上渾濁的冰面被熊孩子使勁踩了一腳。他這個月的零花錢已經告罄,而陳進絕不會在他深刻檢討和對自己錯誤表現出悔改的行動之前掏出一分錢,真是一失“嘴”成千古恨,現在他看什麼眼前都加了裂紋濾鏡,陳進則在一旁得意地咯咯笑,m便把手機音量調到巨大,埋頭認真地要從地窖裡沖出地面。陳進笑得有點接不到氣——哎,哎,你,你可少用點力,别一激動把手指按進螢幕裡面去了……

分手前後——龔文平愛情小說選

陰沉沉了一個冬天的天空終于因為一場幾可忽略的小雪而突然透明起來,好像一個容易生氣的女人,哭了之後又變得快樂了。天氣預報預測說,未來兩天會進入極寒模式,最低溫度可以下探至零下九度,這比m宿舍裡的冰箱溫度都低,作為一個從南海岸邊橫貫整個大陸來到北京的人,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居然遭受着比剩在碗裡的凍帶魚更加悲慘的待遇。

透過縱橫交錯的裂紋,m看到大家正在前一天過去和第二天到來之時辭舊迎新,螢幕裡充滿了一種盛大的儀式感,原來已經元旦了,而m覺得這和沒幾個月就要關閉又開業開業又關閉的短命奶茶店沒啥差別。元旦也是周而複始地來到人們面前,大家喜慶一下或者哀愁一下,日子又重回平靜。同學們親戚朋友們,在微信朋友圈或QQ空間裡曬元旦演出和年會獎金,路袁颢那家夥居然抽了個一等獎,獎品是m心儀已久的解放一體HDvD800,價值8000塊錢,是m手上HD800的絕配。陳進上台表演了一段舞蹈然後像個外國人似的唱了一首中文歌,歌曲來自七八年前。為什麼每到新的一年,大家都在懷舊呢?m的手指在裂紋上小心滑動,割裂感從手指上細微地傳遞過來,仿佛生活的舊去新來。

陳進和他冷戰了幾個星期,原因不明,這期間她時不時像個陰險小人,在昏暗隐蔽的角落裡冷笑幾聲,當别人循聲望去,她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隻有陰測測的笑聲在牆壁之間回蕩。有兩回她半夜雞叫似的跟他打招呼,給他發”晚安”,把他從睡夢裡拽出來,m問她有啥事嗎?然後是一夜的沉默。第二天早上陳進不緊不慢地回了他一條:哦,就是跟你說一下呗。m氣得幾乎要跳起來。這之後m把她的資訊通知改成和别人一樣的滴滴聲,後來又改回去了,他還是擔心自己錯過什麼,而且陳進應該不會那麼快又故伎重演。但m還是過于樂觀了,他又一次被陳進的鈴聲吵醒,時間更晚,螢幕上就一個字——安!安他媽,這明明是故意不讓我安嘛!元旦前的一小時m和陳進打了個招呼,最後對話卻以陳進的“你滾”告終,m狠狠地也回了陳進兩個字,如你所知——你滾。他們的2010就這樣畫上了句号,相對于有人用跳樓或者開槍的方式和舊的一年告别,m覺得他們這種告别方式還算柔和無害。事實上,沒心沒肺的陳進也從來不把這些看似鋒利的詞語當回事,2011年開始後的一秒鐘,m收到了一條祝福,陳進說:新年快樂!這比她淩晨一點或者一點半的問候要早得多,那時候m正在用朋友送他的HD800聽enigma,m開心地回道:快樂。但他們心裡的意思卻是,你不快樂吧?不快樂是嗎?他們互相熟悉,就像熟悉自己,他們既想讓對方快樂,又想看到對方生氣。

一天開始了,一年也開始了,好不容易燦爛的陽光,從窗簾縫隙處沖進m的宿舍。m扔下手機,快速套上衣服,他要去找陳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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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初,陳進和m選了一家靠近路口的鐘點房,鐘點房牌子鮮紅欲滴,像個塗了口紅的嘴唇,夜晚八點的路燈照在上面,迷離又暧昧。

房間狹小而偏僻,陳進脫掉卡通熊T恤,推了推m,說:“為啥要靠路口?”

m叼了一支煙,含含糊糊地回答:“看你那麼幹脆,還以為你知道。”

不知道。

m踱到窗戶,掀開一角窗簾,外面好像下起了雨,他又合上窗簾,轉過去,對着陳進,把煙嘴從牙齒縫裡抽出來,吐了一口煙,煙霧沖到陳進疑惑的眼睛。

陳進咳嗽着揮揮手,像驅趕蒼蠅似的試圖趕走嗆人的香煙,但m又吐了一口,陳進反而不咳了,指令道:“别鬧,快說!”

m斜着臉望着陳進,問她:“你不怕警察過來把我們當成賣淫嫖娼的抓走?”

不怕。

陳進狠狠地說道,把T恤摔在m脖子上,不願理他似的,抛下一句:“我洗澡了。”轉身推開浴室門。

m掐掉煙頭,坐在床頭愣了一下,張開雙臂慢慢躺倒在柔軟的白色被子裡。他剛才當然是胡說的,這樣的地方從來不會有警察過來詢問,除非哪個有恩怨打電話舉報。陳進自然知道m是個沒正經的。m隻是不願意多浪費時間,這條街巷,所有的旅館基本都是一個貨色,房間布局配套設施,價錢,和老闆娘愛理不理的服務态度。是以沒有必要費心眼做比較,路口出門還友善,就是車來車往,噪聲大了點。不過他和陳進是那種不太喜歡安靜的人,有點噪音倒睡得踏實。

陳進洗了澡過來,重重地坐在m右邊,卻不做聲。往常這時候她一定開始廢話連天,唠叨起這一天的雞毛蒜皮了。

怎麼了?

m奇怪地歪過頭看着陳進。

陳進頭上蒙着一塊白色的大浴巾,浴巾是這裡旅館的标配,似乎還輕輕地抖着。但她還是沒做聲。

咋拉,洗個澡洗抑郁了?

………………

浴室裡有鬼?

m挺起半個身子,夠到陳進身邊,隔着白浴巾,在陳進臉頰上用力掐了一下。陳進居然還不回應。

m又在她臉上掐了一下,陳進的臉頰又滑又結實,捏起來不好掌控,他這回手法更巧妙而有力,将一塊皮肉揪起來還加了點兒旋轉。陳進終于開聲了,聲音居然十分平靜淡漠,她說:“我不疼哦?”

m似乎不解地說:“不疼吧,我還沒用力。”

那你讓我試試。

陳進頭上的白浴巾猛地沖到m眼前,m又倒在白色的被子裡。他聞到陳進頭發上飄柔洗髮乳的味道,頭發還沒幹好,那味道濕乎乎的。

陳進的手似乎忽然間變成了鉗子,搜尋着m的臉。m忽左忽右地閃避,最終沒能逃過她的毒手,誰知道呢,也許是m根本就不想逃呢。

陳進狠狠地揪住m的臉頰,用力擰,就像給鏽住的電視機換台。

疼疼疼。m連聲求饒。

知道疼了吧。

知道了。

那剛才掐我掐得過瘾嗎?

過瘾。

嗯嗯?

哦,我錯了我錯了,再也不掐你了。

那你還想掐别人?

不不不,别人也不掐。

啊?你還有别人?

沒有沒有,我就掐你,隻有你可以掐。哦哦,疼。

陳進終于放開了手,坐在那裡不動了。忽然她頭上的白浴巾劇烈抖動起來,裡面傳出得意的咯咯咯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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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進喜歡看電影,要命的是,她年紀還輕,卻總喜歡看老片子。

某日閱周星馳版《鹿鼎記》産生疑惑,畫面上皇帝正在數說大臣索尼罪狀,台詞是,索尼罪大滔天,弄得百姓怨聲載道,問道:

“清朝”時期就有“索尼”了嗎?!

m飲了一口茶,不動聲色地贊同道:是的,不僅清朝有了索尼,而且早在唐朝就有了松下,大詩人賈島曾在自己的作品中提到:“松下問童子,言師采藥去。”

陳進不信,覺得m神色太過平靜必有妖,去百度,詞條顯示:索尼(1601—1667年),赫舍裡氏,滿洲正黃旗人。清朝開國功臣之一,碩色的兒子。

陳進掄起粉拳就要打m,m身形靈活,輕輕一讓就躲過了。

m一邊躲一邊說:還有格力老總明珠呢。。。

陳進眼睛瞪大了,看着m,不再做聲。

m似乎并沒意識到事情嚴重,又加了一句:你可能不知道,索尼的繼承人是索額圖。

這下好了,陳進猛地轉過身去,低下腦袋,不再吭氣,也不再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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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m帶着剛剛辭職的陳進去他的國小。她看見一個身體單薄的少年,正穿行于校園的水泥甬路間,兩旁的月季正豔,少年神情憂郁,衣服老舊帶着更新檔,穿越三十年的蒼茫煙雨,他向他們走來,悄無聲息,這少年就是m。陳進靜靜地望着他,目光劃過時空,悉索有聲。

那天正是秋雨潇潇的季節,二十年前的雨一直飄落在他們的心裡。天低雲淡,整個校園濕漉漉的,顯得鮮嫩、飽滿,充斥着雨後腥甜的氣息。花草樹木經過雨水的洗禮顯得格外亮麗、清新。幾間老師宿舍是用曾作為教室的舊年間的尖頂瓦屋改建的,青的磚,灰的瓦,豁牙咧嘴、斑駁陸離,顯示着資深的、無以倫比的年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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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之前,m告誡說,你到那裡什麼都可以看,但是什麼都不能觸碰。陳進奇怪問為啥,m線條清晰的嘴閉得如同兩塊鐵片,就是不說原因。陳進咯咯一笑,說,好我知道啦,不碰就不碰,你個小氣鬼!

學校校舍一共三排,或者三進,典型的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破四舊時期,奇怪地按四舊标準建起來的磚木結構的瓦房。教室裡泥地,教室外泥地,零星的幾個紅磚圍砌的小花壇,花壇裡的土被學生用手或者腳撫摩得幾乎要起硬殼。教室裡傳出小孩子們不加節制地喊叫或應和,叫聲穿過楊樹粗壯茂盛的樹枝樹葉,從幾乎不見波紋的把學校圈起來的小河河面上飄蕩出去,遠遠的田野上有幾個村人正在下種或翻地,身上披着葦葉打的簾衣。

陳進是典型的北方人,來到南方,看着這些就覺得新鮮無比,但m攔着她不讓她靠近那些田野,m說,我隻帶你去看學校,别的地方你也去不了。這樣說着,他們穿過了國小的校門。那是像兩個張開的手掌一樣的紅色牆體,牆體向内延伸到淺淺的河岸,連接配接到最近的校園的場地,幾個蓬頭垢面的小家夥正在旁邊玩耍,一個眼睛黑亮的小胖子還把腳夠到牆邊晃晃蕩蕩。

校門不像如今有門衛防守不肯敞開,m說他國小的校門除了周末沒人就鎖起來,其他時候都開着,他們下課幾分鐘偶爾還會溜到校門外的田裡偷青蠶豆吃,那味道如同它的顔色,又青又澀。那還吃了幹嘛?陳進瞪大了眼睛。m的目光飄到遠方,一排排瓦房子在淡淡的雨霧裡靜默,似乎要和暗淡的天空失了邊界,“太餓了呗,你城裡大小姐哪知道。”陳進咯咯笑他,你說得這麼可憐,我還羨慕你都來不及呢,我上國小就成天關在教室裡,哪有你們這麼有意思啊。

他們站在校門内向裡張望,校園幹淨整潔,教室裡書聲琅琅,有一兩個老師的聲音特别高亢響亮。一二進校舍之間夾出一塊空地,這是操場,從校門到第二進瓦房的通道穿過這塊操場,是這所國小最長的一塊地。

細雨紛紛飄進他們的眼睛。陳進看見m瘦弱的身體,高高地立在一群小孩中間。他們正在上體育課。一個看上去很結實的男孩拿起了壘球,立即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孩子們靜了下來,眼巴巴盯着他。男孩目不旁視,幾乎是挪動似的把腳尖探到标志線後,緩緩聳了聳肩臂,把手臂揚起來舉得高高的。

像個炸碉堡的啊你?一個調皮鬼叫起來,人群哄地一聲笑開了。

男孩不為所動,手臂向身前伸展、下落,又轉到身後,速度越來越快,他的手臂以肩為軸心,風車似的轉起來,當速度和角度達到一個恰到好處的臨界時,男孩大喝一聲,壘球仿佛被誰用棍子從後面猛烈地敲擊了一下,脫手而出。在衆目睽睽之下,壘球高高沖起,穿過楊樹樹葉,打得樹葉子噗噗脆響,去勢毫不阻滞,又沖過一二進的通道,越過第二進房屋的上空,餘勢不減,直入最後一排房屋而去,孩子們嘴張得老大,細雨微涼,這簡直太不可思議了。過了好久他們才反應過來,爆炸式的歡呼起來。

陳進說,你們班的大力士啊,扔的這麼遠!m嘴角一折,有些得意地看着她“那當然,我好兄弟,這球破了記錄,以後再無人能超過。”孩子們都去找球,他們沿着小河向西漫步,一個清脆動聽的女孩的讀書聲從臨河的教室南窗邊響起:小蝌蚪遊哇遊,過了幾天,長出了兩條後腿。他們看見鯉魚媽媽在教小鯉魚捕食,就迎上去,問:“鯉魚阿姨,我們的媽媽在哪裡?”

m說:你知道小蝌蚪的媽媽在哪裡啊

陳進說:不知道啊,你不是正在找嘛

m說:可能你才是小蝌蚪啊。

陳進問,你不是小蝌蚪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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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又不做聲,他帶陳進去西河岸邊,指着一塊坡勢較緩的河岸,告訴陳進,那裡曾經長着一顆巨大無比槐樹,每到春末夏初,槐樹上挂滿白色的四瓣兒花,剝開花,裡面細長的花心微甜,他們下課了就到河邊剝了解饞。比糖好吃,m告訴陳進。陳進沒吃過,她隻吃過一分錢一個的圓圓糖和五分錢一個的棒棒糖。那糖我可吃不起啊,m歎了口氣。m隻吃過一回一分錢的圓圓糖,那味道比槐花蜜濃烈多了。他把糖含在舌面上,甜味從嘴裡散布開來,彌漫了整個腦袋,又下落充滿了身體,似乎要将他整個人舉起來。但他不敢多停留,又把圓圓糖從舌面頂到唇齒間,晾一會兒,等甜味漸漸消散,他差不多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在将糖落回舌面,等待甜味再次降臨。一粒豌豆大小的圓圓糖足足讓m陶醉了半天,回味了半天。買糖的一分錢,是從上學的路上撿起來的。那時候他和同桌的一個小女生正在唱那個女生的爺爺教的兒歌:我在馬路邊撿到一分錢,把他交到警察叔叔手裡。是以品味那一塊甜的讓m驚駭忘我的圓圓糖,m還身懷内疚,這種内疚裹着的甜味,大約才是多年來讓他難以忘懷的最重要的原因。

陳進忽然叫了起來,她發現地上居然有一枚硬币,嵌在濕潤的泥土裡,硬币字面向下,但花紋明白無誤是一分的。陳進伸手去撿,那是m傳說中的讓他甜蜜了整個貧困童年的起點。m沒來得及阻止她。陳進的手指觸摸到硬币的一刹那,他們眼前的一切都消失了。

m和陳進躺在旅館的白色床單上,橘黃的燈将房間裡的氣氛烘托得恰到好處,外面也有細雨輕悄。也是秋季。

這就是你不讓我觸碰的原因?陳進支起右臂,把剛洗過的頭發捋到腦後,手掌托起臉頰,柔和地看着m。

m說,我本來還想帶你去教室裡看我上課的。

原來這是你的夢?

是以它不能觸碰。

為啥一開始不告訴我?

那你就不能跟我進去了。

我現在能碰你嗎?陳進的手指在m臉頰旁晃了晃。

你不怕現在我們也在一個人的夢裡嗎?

怕!

那你打算怎麼辦?

我想試一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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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時,陳進還沒正式成為m的女朋友。所謂正式,隻是差個确認,但兩人都不說破。原因既不在于羞澀,也不在于恐懼,倒像是一種故意保持的暧昧。m給陳進出了一個選擇題,讓她選擇其中一個做自己的男朋友。

a:年輕卻貧窮;b:年老卻富有

陳進狡黠地望着他咯咯笑。

哪個,快選!

你太壞了,總想找人家便宜,不就是希望别人别嫌棄你沒錢嘛。

将來會有的。

誰知道呢,說不定窮一輩子,女人的花期太短,不乘美好的時光,好好找個靠山,以後得日子可怎麼過。

你這麼現實啊,真讓人意外。

失望啦?陳進把m氣得夠嗆。她就是喜歡看m生氣。m生氣的時候嘴角挂下去線條既柔和又光滑,像是刀刃的鋒口,但又沒有那種淩冽的寒氣,這種介于男人和男孩之間的特殊感覺,讓陳進不能自己。m自然知道陳進在氣他,他故意裝着不在乎的樣子,但是又忍不住有些憋悶。即使知道她說的不是心裡話,她也不想聽着那些話從她嘴裡流出來。

a還是b。m幾乎是在威脅她。

真要選哪

那當然。

好,那我選a的前一半和b的後一半!

美死你。m的手變成了拳頭向陳進伸過去。

沒準就實作了呢。陳進在m面前做了鬼臉跳開了。

我估計以你那個标準,你得單身一輩子了。

甯可孤獨終老

你像個快就義的烈士,要不要我送你一程。

謝謝不用。

你不覺得就算以你的選擇,有個人也挺合适的?

你嗎?

我也挺富有的啊。

沒看出來。

我精神富有啊

你精神不富有,你精神有毛病。話未說完,陳進就咯咯咯像個小母雞逃走了。那時候剛下過雨,柏油馬路上有些積水,水濺起來,在昏黃的路燈裡,啪啪作響。有點兒涼意的水聲,遇到闊大肥厚的梧桐葉子,作漫反射一直傳到巷子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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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總是随機的,它自有安排。就像上了賭桌,你能拿到什麼樣子的牌,隻有天知道。

m和陳進相遇,那是随機的。這點m一開始并不知道。他以為他們就該遇到,一切都是順理成章的。在大學,他們互相看到對方,去食堂吃飯、到湖邊聊天、下雨天不穿雨衣在路上瞎跑、在城市最廉價的旅館開房、逃課、跳舞、看電影、像任何一對情侶一樣吵架然後很快又和好,最後又像任何一對信念堅定自以為是的情侶一樣在大學畢業來臨前莫名其妙地分手。m曾固執地認為,他和陳進很快又會見面,不管世事紛擾人潮如水,不管歲月變遷時光荏苒,他們永遠都應該是最緊密相連的一對,哪怕相隔天涯,哪怕誘惑接踵摩肩,總有某種不斷如縷的東西貫穿始終,将他們隐隐連在一起。但他們分手後,便一直沒有再見。仿佛兩條刺破黑夜的光,他們從各自的路上飛來,閃亮無比地在空中相遇,快樂地糾纏在一起,又毫不留戀地各奔前程,它們向着各自的方向義無反顧地狂奔,以為下個時刻還能碰上,但距離越拉越遠,一開始彼此還能看到對方,微笑着打招呼,最終雙方都被無邊的黑暗吞沒。

就在m以為自己再也見不到陳進的時候,他們卻重逢了。

那天的洛川,太陽甯靜得像一瓶礦泉水,清澈透明。叫人分不清早晨還是黃昏。m從數位大道買了一條128m的記憶體,撰在手裡,沿着波光粼粼的洛水匆匆向前,梧桐樹在他頭頂沙沙作響,偶爾有一兩片微黃的葉子從巨大稀疏的樹冠裡掉下來,晃晃悠悠被烏黑光滑的柏油地面吸住。周末的人很多,都衣着光鮮打扮入時。幾個年輕的小姑娘,紮着高髻,插着木簪,一身長裳,衣料輕柔如雲,體貼無比,走起路來,衣帶飄然若舉,似乎從古代穿越過來。街市裡隐藏着一種渾濁深遠的噪音,不知來處,沒有高低變化,像空氣一樣包圍着每個人的身體。

洛水上不久前修的那座木橋,橫貫南北,按設計師在豔麗得近乎媚俗的巨大路邊宣傳畫裡自我誇贊,像一條美麗的彩虹,把幾無風浪的水面,襯托得更加柔美蘊藉。但這點m從橋上翻過去卻并不能體會。

m正往上一級一級爬,木質的橋面在腳下笃笃笃地響着,他聽見一個小男孩的聲音:媽媽,彩虹發出的聲音。一個女人說:你走路輕點兒啊寶貝兒,木闆會疼哦。

是彩虹吧,媽媽?那個女人拉着小男孩的手,從彩虹另一半慢慢升上來。她有着她這個年齡的女人微胖的身材,身上的衣服必定經過認真挑選和打理,但卻又給人随意的感覺,好像一個講演者,急于表達自己卻又言不達意。那是一件黑底白格的絲質長裙,小男孩就在長裙左下角,他歪着腦袋向旁邊的女人要答案。女人有些不耐煩但又不得不和顔悅色,她溫柔地回答:是啊,我們正從它身上走過去呢。女人的手在小男孩腦袋上輕輕撫了一下。

m非常熟悉這個聲音,要是閉上眼睛,她一定以為是陳進在他耳邊。但這個聲音變得更加粗粝嘶啞,像是錄音帶機裡的皮帶,日複一日的轉動,變得松垮無力起了毛邊。

女人有意無意看了他一眼,眼睛裡似乎有什麼閃爍了一下,然後就拉着小男孩從他身邊走過去。

m也熟悉這雙眼睛。十年前的大學教室,第一堂影視賞析課。大家都在等候傳說中的美女老師。m坐在最後一排,女生們都坐在前三排,但有個淺綠色的女孩兒卻一個人坐在倒數第二排,她沒跟其他人談笑玩鬧,也沒有左顧右盼,而是自顧自地翻着桌上的課本,那是一本藍灰色的影視學教程,除了老師将來劃重點,沒人會看其中任何一頁。從來不首先跟女生打招呼的m,竟然按捺不住,主動點點女生的肩頭,問她: 喂,什麼書啊,這麼入神?女生轉過頭來笑,眼睛裡閃着光反問道:你是m吧?

你認得我?m瞪大了眼睛。

上次你寫的那篇外國文學評論,班主任可是全班推薦了啊。

班主任向以嚴厲苛刻著稱,博士後出身的她,素有才女之譽,從來都是眼高于頂,極少看得上别人寫的東西。那次作業全班六七十人,沒有一個人入她的法眼,個個被罵得體無完膚。隻有m,m的作業被她表揚,用那個女博士的說法,隻有m的論文可以叫論文。其他人的,隻是作文。她的語氣好像是在叫除了m以外的人,都回高中去上課。

彼時m有些羞澀。而女孩卻比較率直,她微笑着望着m,早晨的陽光,淡紅微暖,爬進她的眼睛,顯得無比明亮親切,似乎可以一下子照進m的内心深處。

每次回想起陳進,那天早上的眼神,都是m虛無缥缈的記憶中最清晰可見的一角。那雙眼睛幾乎可以和他在彩虹橋所見,完全重疊在一起,一點都不突兀。

這個女人一定就是陳進了。m這樣想。

m不知道陳進還能不能認出他來。

這麼多年來,他們從沒内心到外表,都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僅就外表而言,他們也不一定能确認出對方。

他們也許都感覺到對面的那個人其實還和若幹年前一樣存在,但是卻不敢輕易确認,哪怕是一個細微的帶着客氣的微笑。

m開始從彩虹的最高處向另外一邊一級一級往下走,木橋面照樣發出笃笃笃的悶響。黃昏時的斜陽草樹,顯出一種末世寂寥的意味。越過水面,遠處一輛載重卡車在紅綠燈下停住,洩氣閥打開,卡車發出排氣聲,就像一聲巨大的歎息。

分手前後——龔文平愛情小說選

m也做夢。m覺得,自己做過的夢都乏善可陳。他的夢缺少最重要的一樣東西——像個蹩腳的作家,沒有想象力。

作為一個大學畢業後就走南闖北的男人,他在夢裡的活動路線,永遠無法突破自己童年腳步丈量過的地界,最恐怖的場景永遠都是一座座沉默不語的土包子墳墓,要是有比這更加恐怖的,那就是同時出現的墳墓變成兩排夾峙或者四面環伺,他甚至沒能看見墳墓破損的一角,裡面露出糟朽的松木棺材和大紅冥衣或者瞪着黑洞洞眼眶的頭骨,他也沒看到鬼火在自己身前幾米處閃爍飄蕩,或者有一條色彩斑斓的火蛇從腳底闆不遠的草叢莎莎莎鑽入墓穴裡——總之單調的場景非常清晰地指向m老家村子東北角那一塊荒墳野地,卻連白日裡那裡的一層幽暗氣息都不如。像這些恐怖不盡如人意一樣,其他所有夢境裡的場景也出現類似的毛病。這讓m每次醒來後都感到憤憤不已: 每次夢裡他自己吓自己總是離不開死人或者死亡,毫無新意。夢見别的,也像重咀白天的過往,對于白天的經曆,他便已不堪其煩,到了晚上竟然還要再過一遍。

陳進卻說,她在夢裡還見過外星人,到過太陽系邊緣,那裡可以摘下氧氣面罩,她不需要繩索,就能在空中漫步。有時候她能夠一步就從太陽跨到地球上來。這比m看過的最牛的科幻片都更加具有代入感,要是他能像陳進那樣做夢,他還去電影院幹嘛呢。m對陳進說,真是人比人氣死人。他在醒着的時候沒人活得精彩,到了夢裡也低人一等。這才是他憤憤不已的真實原因。但他不會也不能跟陳進說起這個。即便她是自己生命裡最重要的女人。直到他們分手,陳進也幾乎不太懂得m。至少後來m反思他們當初的關系,是這樣認為的。

陳進不屑地告訴m,勸他還是要去電影院,她的那些夢境奇思異想其實也是抄襲的電影。陳進說,她到太陽系邊緣,靈感來自庫布裡克的2001太空漫遊,隻是她夢裡突破的地方在于,她沒有要那身笨重的宇航服。

這也許就是陳進和m的不同之處,或者說,是m和别人的不同之處。兩者差別就在于,m承不承認自己是個異類。

m記得回應陳進的話是:那也是浪費,你會做減法,而我卻按部就班。

那天在旅館的夢境中,m帶着陳進去看自己的國小,之是以能夠将若幹年前的生活還原得那麼生動真切,原因就在于此。這也許是m唯一可以自慰的地方。

夢,說到底,讓m感到厭倦。

不得不承認,m和陳進分手,也是出于同樣的原因。陳進讓m感到生活開始一層不變沒有新意。這樣的想法完全就是混賬。m知道自己沒什麼值得同情的地方,他也惱恨他自己。

陳進後來又找他幾次,都是在QQ裡,都是很晚的時候,話變得越來越少,态度變得越來越客氣。終于有一天,他們都從彼此的時空裡消失了。

m醒來時,耳朵裡充滿了巨大的聲響。眼前一片昏暗。他翻開手機,點開一個叫朝聞天下的欄目,胡亂地滑動了一則幾天前釋出的過時消息。他忽然想起來,剛才做了個夢,夢裡他正要向那個心儀已久的女孩求愛,在學校快要吃完午飯的食堂裡,那個女孩害羞地立在光溜溜的瓷磚地面上,從短發後面深情望着他。他可以肯定,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裡,隻要他把那幾個字說出來,女孩馬上就會被自己牽走。但話未出口,一向十分害羞的他正要鼓起勇氣豁出去,不知道誰撞了一下他的肩膀,這個平日裡隻會讓人産生弱小晃動的動作,把他從美好的夢裡一下子給拽了出來。愣了片刻,他怅然若失。他趕緊閉上眼,想回到剛才那個夢裡,看那個女孩是不是還在等他。這時候他的肩膀又被撞了一下,他隐約聽見耳邊有個女孩兒的聲音在說,m,唱首歌吧。

他幾乎要發作,但他立即分辨出來,這就是那個女孩。他睜開眼,韓暁正拿着話筒,入神地看着前面的電視螢幕。

你在叫我?他問。

韓暁轉過腦袋,笑咪咪地說,對啊,你還沒唱呢。一绺頭發滑落下來,她伸手向後捋了捋。

m揉揉自己的腦門,他頭疼得厲害,眼前都是自己同窗好友,狹小昏暗的包廂裡更多時間響徹着鬼哭狼嚎般的歌唱。唱歌不好聽的人總是以為自己的歌聲無比動人,假裝不唱了,等别人假意邀請幾聲,便又半推半就地把幾首别人聽過無數遍的歌,自得地重演一遍。這群混蛋,他到現在還沒有拿過話筒,進了這間KTV,他就倒頭大睡。也許是因為韓暁,昨晚他喝了很多酒。

他忽然又高興起來,夢裡雖然美好,畢竟假的,韓暁就坐在他身邊呢,這可是真的。韓暁拿着話筒,音箱裡傳來的卻是陳東升那個公鴨嗓子。他撐起身來,問韓暁,你怎麼不唱啊。

韓暁又轉過來對他笑了笑,說,你唱呗。

m有些不好意思滴擺擺手說,不行,這個我唱不來。還是聽你唱吧。

韓暁搖了搖話筒,告訴m,瞧,她們把這個硬塞到我手裡,正愁着呢。

話筒被傳到别處,一會兒另一個難聽的聲音加了進來。m重新躺了下去,韓暁靠着沙發後背,包廂的射燈随着音樂節奏閃動着彩色的光芒。他們愣愣地望着前面。

m從國貿大樓上跳下去時,41歲,瘸腿,秃頂,沒牙,不過心髒還好。他還是個沒人理的科學家。大多數時候,隻要他一開口,就會聽到别人非常恭敬地評價,聲音大而古怪,似乎要吸引别人注意。評價通常有個關鍵詞——專家。要是把這兩個字寫下來,專字還要加個石字旁,這樣評價内容和評價的語氣語調就完全對上了。m成為科學家之前,總是用這個詞攻擊他看不順眼的那些自以為是的家夥,他沒想到有一天自己會成為那種人,生活真是極盡諷刺。m曾經嘲笑過那些可憐的老人,笑他們老掉牙沒頭發,笑他們走路踩螞蟻眼睛老花,而後來他自己也漸漸變成了那樣。生活好像姑蘇慕容氏,以彼之道還施彼身,m施加給别人的最後像橡皮球撞到牆,又彈回來,打到他自己臉上。

跳下去前m很害怕,他恐高,而國貿大樓不是一般的高。國貿大樓位于洛河南岸,這條曆史悠久的步行街以此為标志,所有後起的樓宇都絕對不能超越它,它就像上個世紀港片裡的黑幫老大,俯瞰衆生,風光無兩。

從大樓樓頂邊緣望下去,才真正體會到什麼叫做活得像蝼蟻一般,街上穿行的各式車輛,如同小孩子丢棄的玩具,穿着時髦的人,基本就可以忽略不見了。風刮過m耳鳴的耳朵。耳鳴是他年邁以後,繼蛀牙、駝背、尿頻尿急以後,身體獲得的一項新的技能。以前越來越老朽的他感到空虛寂寞無聊,自從耳鳴之後,他的腦袋裡不管白天黑夜,都充滿了各種奇怪的聲音。他的右耳朵經常出現一隻蚊子的鳴叫,一開始他沒明白,以為蚊子瘋了,大冬天的居然飛出來吸人血。他小心翼翼找到一個便于發力的姿勢,乘着蚊子不注意,揮手給了自己一耳光,疼痛過後,它發覺蚊子的叫聲還在,他有些惱怒,自己一大把年紀了,竟然還被一隻狡猾的蚊子戲耍。他的動作更加細微小心,屏住呼吸,盡量讓自己老年顫抖的手保持穩定,聽到蚊子的叫聲最大最近,感覺到蚊子最粗心大意最投入地飛翔在他腦袋旁,他的手掌再次毫不猶豫地一拍而下,啪的聲音響徹深夜空蕩蕩的屋宇,他光秃秃的腦袋嗡嗡地響了好久。等平靜下來,蚊子的叫聲卻又在耳邊響起!這他媽真是一隻殺千刀的蚊子,他呼地從床上坐起來,蚊子叫聲依然在,他跳下床,還在,他開了燈快步走幾下,那聲音如影随形。他這才意識到,那根本不是什麼蚊子。那聲音原本就在他腦袋裡。

後來他安慰自己,這聲音就像感冒,等感冒好了,就消失了。他沒想到這聲音會像他蛀了的牙,昏花的眼,無力的肢體,一直不離不棄地陪伴他風燭殘年的餘生。這既令他無奈,又令他憤怒,但最終還是無奈。他隻有繳械投降。他越來越恨自己

現在好了,他跳下去了,從這麼高的地方跳下去,要是沒有降落傘,那一定會像王小波小說裡那個文革裡的科學家,摔個稀碎,自己的腦殼因為高度和沖擊,變成一顆威力巨大的手榴彈,紅紅綠綠的内容物,因為爆炸,塗滿方圓十幾米範圍,牆壁、門窗、路面、路邊從沒人欣賞的風景樹、剛巧經過這裡的人的新襯衫和襯衫上方塗過化妝水的臉。他将以前所未有的方式,用自己破碎的軀體占據更大的地盤兒。

整個摔落,會異常迅速,最後突然靜止,陷入黑暗。那時候他的蛀牙老眼昏花骨質增生尿頻尿急尿不盡那該死的耳鳴,都将不再能如蛆附骨般啃食他的身體乃至魂靈。想到這裡,他幾乎忍不住大笑起來。

你在幹嘛啊,m,一大把年紀了,還沒年輕人膽子大啊

幾個殺馬特年輕人在身後鼓噪,這些人比他着急,但是跳樓的順序早就定了,m在前,他們在後,他們不等他跳下去,急也沒用。m不禁有些得意,動作反而變得更加緩慢。

你倒是跳啊,有個聲音叫起來。

m甚至聽到了一聲槍響,一種老式的左輪手槍,配給行動同樣緩慢效率不高的警察。

矢村警官對醫藥公司老闆舉起槍,說了那通著名的話:從這兒跳下去吧,朝倉不是跳下去了?唐塔也跳下去了,是以請你也跳下去吧。老頭兒僵着不動,矢村啪的在他腳跟前開了一槍,厲聲說:你倒是跳啊!

子彈好像打在了m身上,矢村的話讓m打了個激靈,他像中了一槍似的,從樓頂掉了下去。

矗立的高樓,像高速奔馳的火車,從他身邊飛過,他像庫布裡克《發條橙》裡幾個坐在飛跑的奔馳敞篷車上的青年小夥兒,他又像《黑客帝國1》裡面覺醒的救世主尼奧,在崔尼蒂帶領下,迎接飛速降臨的武器庫。

這是新近流行的高樓跳傘運動,很多人都參加了,41歲的m本來像借此了結掉自己,但是最後降落傘還是嘩地一聲巨響,在他頭頂嘭然打開。

分手前後——龔文平愛情小說選

陳進所在的數位公司人雖不多,而且通常情況下,大家都顯得比較少言寡語,即使路上遇見,也是簡單的吃了嗎你胖了之類的應景話。但私低下卻是暗流洶湧,和别的機關毫無二緻。

分手前後——龔文平愛情小說選

陳進覺得這個她人生第二個工作場所裡,每個人背後都有數目可觀的眼睛,眼睛背後有成幾何倍數的嘴巴。眼睛負責觀察,嘴巴負責傳說。眼睛看到的有兩種結果,自己比别人優秀,或者比不過别人,前者引起鄙視,後者引起嫉妒。俗話說,笑人無氣人有。嘴巴把目之所見,向周圍通過空氣震動,進行利于傳播的散布。而人作為一種除了對自己還算比較愛惜負責的動物,對于所見所聞就顯得相對更加懶惰,他們通常不會費腦筋鑒别是非,在好奇的沉默和附和的笑聲裡,真相的重要性早已退居其次。人們需要一種打破沉默的集體氛圍,浮于表面的交流,不僅僅是内容本身,也展現在傳播者自己和他們的目的。于是流言就像新冠肺炎一樣,輕而易舉占領了人群。

陳進的認識其實并不多麼深刻,她像任何一個女人,對世界和身邊事物,保持着足夠的敏感和好奇,她不會嘗試靠近,但也不會離得過遠,通常她會選擇一個她自認為能看清又讓她冷靜的距離。

現在她發現,在這個表裡不一的機構裡,人們最願意談論的就是自己,談論自己時,人們總是熱情洋溢地廢話連篇,絲毫感受不到聽衆的敷衍,或者即使感受到了,他們的自以為是也會将其沖淡,使自己表達的情緒一直維持在某一個高點。談論别人是,那些人不是貧困就是瀕臨破産,不是妻離子散就是家破人亡,那些人的白頭發和瞎眼珠,也可以充當談資,消磨幾十分鐘時間。人們不是在炫耀,就是在嘲諷。并且樂此不疲。幾乎所有的時間緯度裡,陳進不能感受到這個機關的樂趣和意義。有時候她跟自己說,所謂樂趣和意義,也許即在于此,但她無法說服自己。即使是在酒精的作用之下。

陳進所在的寫字樓躲在一大堆高樓之間,是一棟上世紀九十年代的五層建築,街道上嘈雜聲音,可以毫不費力地穿過單薄的牆體和門窗,将整個辦公地淹沒,就像一把揮舞的大鐵錘輕而易舉地掠過一片細小的樹苗。靠門的兩個負責電子銷售的中年女人,對此毫不在乎。她們每天都有新鮮事可供閑聊。閑聊時常被她們自己得意誇張的笑聲打斷,笑一陣之後,她們努力平複一下心情,似乎有點兒上氣接不着下氣地繼續讓她們快活的話題。話題的主角是她們的一個客戶,她們不知通過什麼管道,得知那個客戶離過四次婚,生了七個孩子,甚至知道每次離婚又再次結婚的細節,比如那個客戶的父親從中拿到六萬塊的禮金,那個客戶和現在的丈夫生的那個兒子,其實并不是他們自己的,這一點不僅丈夫不知道,連那個女的也不知道,但是陳進的女同僚們卻說,她們知道。

話題裡的主角,很多時候會變成陳進的同僚,别的部門的同僚,或者即使是本部卻不在現場的同僚,有時候還會是機關的上司,秘密地竊竊私語裝成保守不搬弄是非狀,或者激情昂揚,充滿正義大膽的批判精神。他們在背後傳播着所謂的事實,或者借機批判,塑造自己一以貫之的正面形象,顯示獨到的眼光和深刻的剖析,以此自得。

隻有當談論對象足夠強大或者距離足夠遙遠,不足以威脅自己,他們的言論才顯得比較不再“背後一套”,比較慷慨地承認對方的聰明公正有能力。這些偶爾的慷慨大方,亦隻不過是造作地宣揚自己本不存在的表裡一緻。

人們在做勤懇快樂的搬運工,想象力在此過程中得到最大限度的綻放,流言經過散布變得越來越細節豐富而充滿觊觎的空間,搬運工享受到了雙重滿足。

生活從來不會在人群彙集之處,容納更多的高尚和優雅。要是有人談起一張畢加索的繪畫或者一座米開朗基羅的雕塑,他将在背地裡被人劃為另一類,成為呆子或者傻瓜。那意味着,絕大多數時候,這個人失去了和别人交流的可能。為了不使自己限于孤立,陳進也看到有些本來不怎麼參與談論的人,加入了那些毫無意義的唾沫裡。

陳進當然清楚自己不會不同于自己身邊那些不幸的同僚,能夠在無數性質雷同的竊竊私語或者慷慨激昂的流言裡,得到豁免的權利。

在忍受了自覺浪費半年光陰的第二份工作之後,陳進一紙辭呈交上去,她用黑水筆潦草地在信紙上隻寫了一行字:世界那麼美,我想去看一看。

那時候她和男友已經分手一年,她帶隻帶了她和他的一張大頭貼。

分手前後——龔文平愛情小說選

陳進和m分手四年就生了個兒子。從時間的長度來看,她完全沒心沒肺,龔有财跟她說,你真是個忘恩負義的家夥,抗戰時期肯定當漢奸。

戀愛的時候,m就是陳進的信仰。分手之後,這個信仰崩潰了。建立在此之上的海誓山盟、承諾與堅持,也自然無立足之地。這是陳進後來總結的。

四年裡,陳進從光明跌入黑暗,從期待變得失望,當初一起多幸福驕傲,後來的煎熬痛苦就有多深刻強烈。她曾幻想m有一天忽然回來,又捏住她的嘴巴兒,壞壞地對她笑。她甚至連續在一些夜裡做着關于m的夢,在近乎雷同夢境裡,再次和m親吻和吵架,她甚至夢見自己去了她從未去過的m的國小,m帶着她,夢裡下着小雨,m那麼小巧無害。醒後她就失去了睡眠的能力,黑暗像隻巨大的眼睛默默盯着她,她也睜大眼睛一動不動地盯着黑暗。

分手的一開始似乎還能感受到戀愛最後一絲餘溫,使分手顯得有些可笑而虛假,她以為那隻是無數次短暫沉默的又一次,沒料到它會如同手中的酒一樣真實。

戀愛的長跑最後一部分,兩人都覺得有點兒丢失了熱情,沒有了奔跑的欲望,他們變得安于現狀不死不活,變得懷念過去又懷疑過去,對現實的境況感到不滿,m沒有說過分手吧那幾個字,陳進自然也不會說,分手卻像日升日落般必然來臨。但真的分開了,他們又開始想着也許還能複合吧。

m并沒有如陳進幻想的重新躍入她的眼簾,陳進最後的那些期待也在時間的沖洗下很快消磨殆盡,她由焦躁不安變得憤怒暴躁,最後又重新找回了平靜。即使m真的再次出現,她也不會激動起來。

龔有财說她忘恩負義并不準确,她隻是以眼還眼以牙還牙,m不是也同樣對她棄如敝履嗎。

陳進走馬燈似的各種相親,當初她對自己說除了m她再也不會接受任何别的男人,但是當這個男人不再和她有任何關系之後,她又覺得所有男人都具有了可能性。戀愛使人狹隘,而分手使人眼界開闊!

陳進的舅舅每到重大時刻都會語重心長地囑咐,内容主要是提醒年齡不饒人,不能再耽擱。長輩似乎都很健忘,不記得自己這些話。從二十歲到三十歲,陳進不勝其煩,又不能打斷或拒絕。分手第二年的年尾,舅舅從湖南回來,家族的聚餐桌上,問她有沒有男朋友。陳進夾了根青菜放進嘴裡,一邊咬一邊含混地說沒有啊。那我給你介紹一個啊,上海著名的大律師呢。舅舅臉上的笑容突然放大了起來。

哦,好啊,我看看啊。陳進把青菜完全塞進嘴裡。

那個律師穿着灰色的西裝,打着光滑紅色領帶,不知道是不是在笑,有些呆闆地凝視着6英寸手機螢幕的外面。他的身軀肥厚,頭頂童童,似乎正要給陳進發一張冗長難解的律師函。

陳進後來在朋友圈粗野地感慨,這種男的看了連啪的欲望都沒有,那種接受的勇氣,她還沒有形成。

在小城鎮的一家小酒館,龔有财油膩地對她說,你知道你舅舅幹嘛介紹這樣一個中年大叔給你嗎?

陳進歪着着頭瞥了一眼龔有财,嘴裡擠出一個第二聲的“嗯”字,酒館暗藍色的帶燈從她鼻尖上掠過。

那是因為他覺得那人挺合适的。龔有财一口幹掉杯中酒,又拿起酒瓶對着空玻璃杯緩緩倒了起來,清澈的酒液沿着杯壁翻卷,酒花開始密集地從杯底往上浮起,最後來到水面,紛紛破碎。

但我覺得不合适啊。

有什麼不合适,人家是大律師啊。

反正就是不合适。

人家配不上你?

我配不上他。陳進轉了轉手中的小酒杯。

你還是不知道。龔有财這回隻是淺淺地喝了一口。

什麼不知道?

你不知道自己啊!

嗯?

其實别人給你介紹什麼樣的對象,就意味着他們認為你該選擇什麼樣子的人。龔有财仿佛很艱難才把一句話說完,他沒有喝酒,而是把酒杯從嘴邊拿下,挨到桌上,也像陳進那樣轉了起來。酒館除了燈光,其他似乎都不再活動。酒館的大玻璃窗前,有個男人挺着孕婦一樣的肚子,搖搖擺擺地經過,陽光把他光秃秃的腦門照得格外鮮明。

陳進陰森森地對龔有财笑道:你不應該叫龔有财。

那我該叫什麼?

龔有病!

陳進和龔有财不約而同地把杯裡剩餘的酒一口喝了下去,然後離開。

陳進當然知道自己也不是什麼白天鵝,她這年都30歲了,雖不說人老珠黃,也是江河日下,風光不再了。這個歲數還未婚娶,在布滿傳統眼光的縣城,就會像個怪物般受到質疑和鄙視。舅舅他們幾乎是絕望得想把她半賣半送了,那個大律師的名頭不過是表面唬人的借口,否則随便扔一個中年油膩男她面前,也的确有些說不過去。

那次聚餐後的兩個星期,陳進給舅舅去了電話,又過了兩個月她和那個大律師結婚,一年後她有了自己的兒子。

在洛河那座著名的彩虹橋,她遇見m,那已經是七年後的事,他們的外形和内心都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她的目光沒敢在m身上多做停留,就匆匆前行。

陳進聽到遙遠的洛河岸邊,傳來一聲霸卡車洩氣的聲音,如同誰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分手前後——龔文平愛情小說選

m小時候的村落被縱橫交錯的小河分割的零零碎碎,土坯牆茅草頂歪歪扭扭散布在蘆葦蕭瑟的河岸上,如同老頭子荒涼的腦袋上生了癞瘡。要是一個現代人走進去,有時候會分不清到底是死人之地還是活人之所。

剛剛經曆過戰争和饑荒,面黃肌瘦的人們還來不及想起把人送進火爐裡一勞永逸的捷徑,死去的人被體面地穿上活着的時候難以奢望的幹淨衣服,在孝子賢孫們悲痛欲絕的哭聲和注視裡,謹慎地裝進散發着濃濃的桐油香的厚木棺材裡。棺材被埋入自家田地裡,或者就在房前屋後某一處不礙風水的角落。堆土,長草,遺忘,直至一年需要祭奠的時刻。活着的人就那麼多,而死去的人總要占據一席。這個村落在漸成規模之後四十年,墳頭的數量和規模以堅決不可阻止的姿态,超越了活人的居所。還有大量穿着黑布粗衣的老頭老太,每天如同凍僵的青蛙蜷縮在黑暗的屋子裡,無聲無息。有時候他們也會坐到歪斜的屋檐下,溫暖的陽光絲毫打動不了他們,從旁邊經過,偶爾能聽到從他們嘴裡傳出的含混不清的自言自語,咕咕哝哝,被一些夜裡閑聊的人們稱之為“跟鬼談交易”。他們經曆過生活幾十年的風雨,早已經對任何事物失去興趣,對所有災難淡然處之,對于死亡的到來,也能欣然接受。他們曾經把自己父母送進身邊的土穴,像活着一樣跟他們繼續平靜地相處,接下來他們亦将跟随進入同一處隐秘之所,再次相聚。一樣的生活,隻是換了個地方。m經過村子最北邊那塊墳場時,總會奇怪地想起,那些死去的人據說總是黑夜來臨的時候開始活動,黎明将至之際消失。他們在散亂的墳地荒草裡甘之若怡,走家竄戶吃飯聊天,還會偶爾到活人生活的地界轉轉逛逛,關心一下後輩們過得到底怎麼樣,要不要再幫點兒忙。一些外人不小心跟他們碰上了,就會遭到他們的暗中陷害,回去發熱頭疼,隻好請神仙祛邪驅鬼。m那時候才八歲,他就仿佛獲得了死者的角度。他想,死人在夜裡出來,看到村莊,是不是就像白天他經過墳場?這樣想着,m忽然間覺得,他眼前的村莊和墳場也沒什麼差別。這種想法在m的家搬進新開發的居民小區之後,變得更為強烈。因為那些墳地也與時俱進,被集中安置進了公共墓地。每當清明或者年關,走進墓地,m就在想,若幹年以後自己就會從遠處的小區搬到這片“小區”。這樣一想,他臉上不禁露出古怪的笑容出來。

和這些死去和即将死去的人不同,m充滿活力,所有風吹草動都能調動起他的好奇心。他和這個村子裡為數不多的幾個小孩,一到散學放假,就像一群夜裡無家可歸的遊魂到處飄蕩,像小猴子一樣上蹿下跳,像老鼠一樣鑽進鑽出。和那些凄慘的鬼不同,他們肆無忌憚,無需謹言慎行,緩慢的陽光下不時揚起他們尖利的叫聲,和叫聲一樣尖利的笑聲,笑聲有時候也會無征兆地演變成哭聲。所有的聲音都随機而短暫。

村子中部矗立着一排巨大的房子,大紅磚累砌,灰瓦大斜坡屋面,氣勢逼人。房子前面是水泥澆築的場地,歲月侵蝕場地破敗不堪,但也擋不住它曾經的風采。m和小夥伴們蹲在春天的河水邊,水裡倒映着綠櫻櫻的雜樹和小草。那個上了二年級的胖子,忽然轉過頭來露出豁了兩顆門牙的嘴,提議說“我們弄點兒上來玩玩兒怎麼樣?”

小孩們一緻同意,覺得他的主意真不錯。

他們在岸邊做了一個小土窪,裡面灌上手捧的河水。

“我去捉!”靈活的小瘦子奮勇當先。

一忽兒功夫他就成功地從河裡撈上來幾條小蝌蚪。小蝌蚪完全不驚不慌,在他細小的手窩裡遊動。

“放進去吧。”

他們又湊在一起饒有興緻地看着小蝌蚪在土窪裡若無其事地遊來遊去。

水很快滲進下面的泥土,小蝌蚪的遊動将水窪攪得有些渾濁。

“他們會不會死?”最小的孩子眼睛盯着裡面擔憂地說。

“笨蛋,就是要看它們怎麼死!”那個胖子騰出一隻手在他腦袋上敲了一下。

那裡就是這個村子曾經紅火一時的社場,人們聚集金錢和人力,在一片泥屋子中央地帶,熱火朝天地修建高大敞亮的七架頭磚房。紅撲撲的磚牆,把陽光裡他們年輕健康的臉蛋映照得格外鮮亮。社場成為這個村子所有公共活動最重大且唯一的場所,春耕秋收,打稲打麥,收整入庫,算公分吃大鍋飯。老年人到了他們僵硬無力的時候,總是遙望這片場地,若有所思,似乎在回味自己生龍活虎的光鮮人生。而年輕人不記得這些,小孩子來到這裡時,它早已破敗不堪。榮光隻屬于回憶,現實裡它不值一提。

m和小孩們對房子裡面不感興趣。那裡面除了一些爛掉的麥稭稈有時候還會竄出一條渾身火紅花紋的大蛇,把他們吓得四散奔逃,還有一面零零落落的大黑闆。那黑闆水泥作底,刷上黑漆。上面歪歪斜斜排列着幾行符号和數字,既不像公式又不像賬本,似乎在幽暗裡隐喻什麼。小孩們的目光立即從上面跳過去。他們對着旁邊一副巨大的白粉筆頭像,楞楞地瞧了半天。

這畫真不錯。最小的孩子張着嘴驚歎。

笨蛋,這誰不知道。那胖子又碎了他一句。然後從他稚嫩的嗓子裡盡量發出老練的聲音“這比我們美術老師畫的還漂亮!”二年級的小孩兒就能做出否定自己老師的論斷讓他自己都有點兒語音顫抖。

m腦海裡跳出一個瘦高的男孩的身影,他偶爾橫穿村子田野裡那條自東而西的田埂,肩上斜挎一個鼓鼓囊囊的大布包。m站在田裡,望着這個陌生的年輕人。m的爸爸就告訴他“你要好好上學,根寶都上高中了,成績好着呢!”

m像是詢問又像自言自語地說“這會不會是根寶畫的?”

那是一副偉人的畫像,面闊耳長,眼神奕奕。目光穿過陰暗的房屋,越過寬大的窗戶,落到外面寂靜的村落。他好像就這樣不分白日黑夜注視着眼前這個普通的民間版圖,滿懷期待又充滿信任。

幾個孩子滿手泥漿,褲腿上濕漉漉,而他們看着這幅畫的時刻,卻嚴整清晰地成為後來思想成熟的一部分。

分手前後——龔文平愛情小說選

傍晚快來臨的時候,m看到胡麗華站在老是傳來蘆葦葉子沙沙聲的小河邊,一身潔白如雪的的确良襯衫,整齊地梳着黑亮的中分長發,雕塑一樣注視着前面灰亮的水面,他藍褐色的西裝褲有半截被青草雜亂地淹沒,褲腿上粘着幾绺蒲公英穗子。葦葉子的聲音帶着夏天剛到的幹燥味道,把m的鼻子攪得有點兒癢癢的。m小心地挪了挪鞋底,一隻靑褐色的小青蛙從他腳下竄到河裡不見了蹤影,河水随之發出一聲“咚”的清響。胡麗華轉過頭望了望m,對他眨了眨眼,又轉過去,提起青竹枝做的釣魚竿兒,把魚線往稍遠處調整了一下,緩緩地蹲下身,魚漂被魚線拖着浸入水下,随着微波開始輕輕蕩漾。

m那時候還沒有認識爾東成,更沒有認識他後來的女朋友陳進。他像所有村裡的小孩,瘦小而孤獨,在給羊割草以後,到田間地頭漫無目的地遊逛。

m長大後也沒有學會釣魚,這項寂靜悠閑的活動,對他來講,顯得過于高尚,而不可親近。那些深藏于水下的精靈,怎麼就能被一條細長柔軟的絲線,引誘出水面,也顯得過于令人費解,他更滿足于用他手上的樹枝,對着花藤瓜秧小樹禾苗,一路揮舞,在他想象的江湖裡躍馬揚鞭,除暴安良。

m的破屋子裡斜立着一根枯黃的竹子,那是春天裡第一場雨水裡長起來的新竹,一度信心滿滿的m,周末一大早提着菜刀,将它從屋後砍下來,按照臆想裡的魚竿兒模樣,去掉頭尾和逸枝,穿上m媽媽紮鞋底的棉線。他晃了晃魚竿兒,青竹在他手裡柔潤地震顫。他給棉線末端穿了魚鈎,魚鈎同樣來自媽媽紮鞋底的大頭針。他看見過胡麗華用大頭針做魚鈎,方法無比簡單,對着煤油燈的火頭把針體燒得發紅,掰彎了成鈎狀即可。本事好的還能從大頭針鈎部做出倒刺,魚咬上去就挂住了再也不能滑脫。m沒有這個本事,他隻是自學成才做了一個魚竿兒,形似而神不似。某些放學後的黃昏,他模仿着胡麗華的樣子,獨自躲在田野旁邊的河岸上,讓樹葉和野草将自己隐藏好,既要逃避父母的責罵又要躲避同齡人的嘲笑,對着河水浮想聯翩,卻每次都是空手而歸。一個夏天,他一條魚也沒釣到,自己卻掉進河裡四五次,被父母罵過七八回。他像個自暴自棄的差生,最後放棄了釣魚的幻念,重回江湖的夢想之中,在揮舞的樹枝下,他總是屢屢得逞,無往而不勝。

m眼睛裡的胡麗華,忽然從蘆葦裡立了起來,手裡的魚杆被他用力拉了起來,彎成一道青色的弧,魚線卻繃得筆直,一條細長的大魚,黑背白肚皮,甩着尾巴被拉出了水面。水面破了,又倏地愈合。

好大的魚!

m沖了過去。

胡麗華左手迅捷準确地捉住那條魚,另一隻手卸掉魚鈎。

魚被扔進紅色塑膠桶。m伸過頭去看,水桶裡已經有好幾條魚,像是在河水裡懶懶地擺動尾巴。隻有那條剛進去的大白魚,遊了幾下,又猛地一甩尾巴,桶裡立即亂成一團,濺起的水進了m的眼睛。m用衣袖擦了擦,對着水桶問:“胡哥哥,這是什麼魚啊?”

胡麗華不理他,提起魚線,在魚鈎上穿上一粒小面團,用力把魚線甩出去,魚線“絲”地劃破空氣,遠遠地落在一叢水草中間,魚漂被拖過去,随着水波晃晃蕩蕩起來。

遠處傳來一個女人的叫聲,“吳春紅,你個納匣子死哪兒去了!”聲音在昏黃的陽光裡如同浮在水面的魚漂,晃晃蕩蕩,傳出去老遠……

分手前後——龔文平愛情小說選

八歲以前,m已經把被墳墓包圍的村子翻了個底朝天,足迹最遠的時候,他曾經到過村子北邊那座熄火多年的老土窯。他和東邊鄰居小男孩吳春紅各拎一隻竹篾編的大籃子,土話叫做“筷兒”,假借割羊草的名義,理直氣壯地開始了屬于他們兩個人的秘密遠行。吳春紅從來不好好走路,隻要起步,拔腿就跑,鄉間的小土路能夠被他飛奔的腳底闆掀起一溜飛揚的煙霧。m則笨拙地跟在後面氣喘籲籲。他們跑得很遠,籃子裡卻空空如也。玩耍帶來的快樂和刺激,總是一次又一次讓他們忘掉父母吹胡子瞪眼的回饋。吳春紅的媽媽有一根專用的柳條,上面寒光閃閃,總會在這樣的時刻發揮讓吳春紅肉體深刻反思的作用。一些黃昏将至的小路上,經常出現這對母子飛奔的身影,吳春紅年輕的媽媽舉着長長的柳條,口中念念有詞,吳春紅像隻受驚的兔子邊跑邊回頭張望。m懷疑,吳春紅飛快的奔跑,就是那一次次犯錯一次次鞭打,鍛煉出來的,而他飛快的奔跑,又越來越頻繁地讓他免遭挨打的厄運,使他越來越有恃無恐。

m和他幾乎是帶着空藍子來到老土窯下面。土窯在一條清澈寬闊的大河南岸,那條河比村子裡的任何一條河都氣派,站在它跟前,足以讓任何一個粗心的小孩兒内心湧上無名的敬畏之心。這條河帶來密集的運泥船,船上滿載從遙遠的江岸挖掘的沙土,沙土卸到土窯前面的開闊地,加水按比例混合攪拌,制成土坯,送入熾熱燃燒的窯肚子,再出來就成了堅硬無比的大紅磚小青磚。他們來到土窯下面時,河邊隻剩兩隻擱淺的水泥船,船底破了大洞,進了水,河泥和水藻爬進了船艙。他們分開雜草爬上土窯,中間幾次差點兒滑落下去,除了他們這裡沒人再來一探究竟。土窯半腰處出現一個黑黝黝的洞口,他們摸索着進去,就站在了一個對他們來說無比巨大的洞窟前,幾塊破碎的磚頭散落在地上,洞窟壁面熏得烏黑,頂部塌陷了一大塊,從大河對岸的農場吹過來的風洶湧而入,将他們身上髒兮兮的破衣服吹得嚯嚯作響。m仿佛看見洞窟中燃起赤紅的火焰,火焰照亮了窯工黝黑光滑的身軀,身上強健的肌肉随着燒窯的動作張弛有度,滾燙的磚,從窯肚子裡運出,經過m瘦小的身旁,m感受到了磚頭傳遞過來的燙人溫度。

吳春紅出于一種自覺性而不是對他媽媽手上柳條的恐懼,良心發現似的要在這座頹敗的小土窯上割羊草。小土窯上長滿了齊腰的狗尾巴草、泥胡菜,還有些雖然矮卻肥壯的雞眼草和豬秧秧。

吳春紅興奮地揮舞比他手臂還長的割刀,抓住一把泥胡草,用力一拉,嘩地一聲,泥胡草齊刷刷割離根部,切口閃耀着青澀的光華。吳春紅一邊割草一邊得意地說“豬吃這些可高興了。”他是指他家廚房旁邊豬圈裡的兩頭肥大無比的豬。

他們很快完成了這次出行的最重要的任務,草籃子壓了又壓,變得又沉又重。他們打算登上窯頂,乘這個難得的機會,飽覽一下土窯周圍大好的春光。他們揪着雜草,小心地在土窯身上尋找落腳點,往上爬的過程很快就結束了。m認為闆結的混合着沙粒和黃土的土坡足以承受自己身體的重壓,正想發力蹬踩,腳下的土坡整個崩潰了,他和吳春紅兩個幼小的身體在一陣塵土飛揚中,像被水流沖下陡坡的木段,骨溜溜翻滾而下,連同遭殃的還有他們的竹籃子,籃子裡的草也一股腦飛洩而出。後來吳春紅對此的解釋是,他們肯定是被鬼算計了,那土窯西邊就是一片古老的墳地。m說,鬼不是晚上出來嗎?吳春紅說,他們傍晚就出來,紅眼睛綠鼻子,舌頭老長老長。還喜歡坐在人家便坑的木架上。

m往下滾的時候沒有想過受傷和死亡,他還小,對此幾無概念。那時他腦海裡奇怪地出現了兩個女子的身影,正微笑着叫他過去。

關于吳春紅飛快的奔跑還有可以補充的。自從國小三年級以後,吳春紅就學會了從母親揚起的柳條鞭子下靈活的擺脫。他母親年方三十,種地不僅她面色黝黑,同時也鍛煉出一身勻稱結實的肌肉,她男人吳國良那時候還沒有摔斷脖子,正生龍活虎地給人家做凳子桌子窗子和門,她幾乎包辦了除坐在田頭喝燒酒之外所有男人能做的事——鋤田,挖溝,挑擔,倒樹。這麼說吧,她在村子裡就像個男人一樣日升而作日落而息。實際上後來她也開始了喝燒酒,這一點表現得跟她那個已經八十開外卻依然活潑亂蹦的婆婆無比類似。她還謙虛地對田間一起勞作的男人女人們大聲說道:“我哪有那老不死的厲害,她四十歲守寡就喝上啦!”工作了的吳春紅回到家裡提醒自己的母親,她也快四十了,母親又補充說:“她個老寡婦還一天三頓酒呢!”後來她嘴唇上長出了一層絨毛,絨毛漸漸變得粗壯而黑亮。終于她跟一個男人幾無二緻。對于兒子如此年幼就敢從她手掌心掙脫,她既意外又憤怒。兒子站在門口,疑慮重重地望着門裡的母親。母親臉漲得通紅,盯着兒子。起初出于兒子的錯誤後來出于兒子的叛逆。母親揮了一下鞭子,指令道“過來!”兒子幹脆地回答“不!”她一步沖出草屋門,兒子也迅捷地往後退了一大步。他們互相凝神注意對方的舉動,身體如同繃緊的彈弓,隻要一放手,子彈便會飛射而出。一隻老母雞從門前菜地咯咯叫着往窩裡趕,它以為那女人的架勢是沖着自己來的,或者有感于二人之間緊張的氣息,從這裡經過時,它的叫聲忽然上揚了起來,撲扇着灰黃的翅膀騰空而起,飛向自己的雞窩。身後落了一大片飄飄忽忽的羽毛。

吳春紅疑慮自己要不要逃,他對自己還認識不清,不知道眼前這個憤怒的女人會不會上來兩步就把自己的衣領揪住,按住自己脆弱的身體,對着屁股啪啪啪抽打起來。母親則希望僅僅通過長久以來鞭打訓斥形成的權威,把兒子重新置于柳條之下。

事實證明吳春紅的擔憂毫無必要,他雖然才三年級,但奔跑的天賦确實不同尋常。他們之間的試探從一兩步開始,這和速度無關。兒子隻是在想能不能跑,母親在想要不要追。

後來他們開始跑得長了起來,兒子變得更自信,母親變得更憤怒。一個非跑不可,一個非抓不行。兒子終于飛快地跑起來,母親跟着焦急地追上去。村子裡那條彎曲的土路回蕩着一個女人尖利的叫聲“停下來,看我不打死你!”兒子則看穿了她的陰謀“停下來給你打啊?“兩個人的腳步聲匆匆響起又落下,仿佛一長串從村口鋪到村子盡頭的鞭炮,又像是路邊有人為他們二人賣力的表演忍不住拍手叫好。

吳春紅越跑越輕快,他發現自己腳下生煙好像在雲端飛行,而她健壯的母親在後面漸漸被遠遠落下,最後她母親不得不扶着膝蓋彎下來大口大口地喘氣,看上去那樣子喝醉酒嘔吐一樣,稍緩以後,她支起身子,對着吳春紅遠處也停下的身影揚起柳條,大聲說“你個納匣子,你要見閻王啊!”

後來吳春紅又無數次從她母親手下掙脫,輕快地在小土路上奔跑,她母親依舊在她身後徒勞地追趕。吳春紅挨打的次數變得越來越少,這全賴他飛快的奔跑。她母親在他五年級以後便不再追趕,每當吳春紅逃出去,她隻揮揮柳條,憤怒變成哀歎:“你個納匣子,你要見閻王啊。”

而吳春紅把奔跑變成了一種生活方式,他從家跑向鄰村的國小,從學校背着書包跑回歪斜的家,他經常張着雙臂,嘴裡發出“嗚嗚嗚”的聲音,模拟飛機飛行,跑到m家玩,或者跑到m家西邊的村會計家去吃甜甜的糯米餅。這時候的m心裡羨慕得不得了。

m和我曾經處得很熟,年齡差距和他的狡詐讓我們沒能成為朋友,但他也跟我聊得很投機,有段時間他和我幾乎無話不談,戀愛、糾紛、父母、學校的老師和同學,他甚至跟我說起他想自殺的念頭,我被吓了一跳,但沒等我勸他别做傻事,他倒是先笑了起來,露出參差不齊的白牙齒。

m和我談起過關于鬼的事。m問我相不相信鬼的存在,我有些猶豫。我疑惑他作為比我年長幾歲的男人這樣提問的目的,他是想試探試探我是不是一個堅定的無産階級無神論者,還是企圖在一個還沒有來得及被封建迷信思想毒害的小孩頭腦裡發現純粹的地界,用他的一套見識重新設計裝修并占為己有。或者幹脆,當我給出答案以後,他都會陰森森地嘲笑我幾聲,拍拍我腦袋,說,你個大笨蛋。不管我說信還是不信。m總喜歡捉弄我,我上過他好幾次當。有一次放學的路上,他走在我前面,鑒于之前上當的教訓,即使又跟他走在一起,我也離他一段自認安全的距離。m穿着一條屁股上左右各打了一個方形大更新檔的灰色褲子,更新檔卻是淡紅色的,用m媽媽的紅色衛衣剪成,從我矮小的視角看過去,他就像一隻紅屁股笨拙的大猩猩。他的紅屁股在我前方晃晃蕩蕩,忽然停了下來。他的臉從紅屁股下面露出來,眼睛在下,鼻子在上。他說:“爾東陳,你幫我看看我褲子壞了沒有。”我走過去瞧了瞧說:“沒有,我看過了。”他摸了摸紅色的更新檔,說:“不對啊,我怎麼覺得這裡涼涼的,你靠近點看看。”我靠近了觀察,還是沒看到哪裡壞了。他又說:“你再靠近點兒。”當我聽從他的請求把腦袋往那兩個紅色大更新檔又靠近了一點兒的同時,他的紅屁股裡發出一聲巨大的爆炸,他的臭屁把我熏得暈頭轉向。

我沒有直接回答m,我繞了個彎子,告訴他我爸爸說過這個世界上是有鬼的。說完以後我仰着頭等他的評價。

m摸摸我的嘴頰,說:“我爺爺也是這麼跟我說的。”他一拍自己的大腿,大聲确定:“是的,肯定有鬼,我跟你講講我爺爺的事。”

m說,他曾去問過他爺爺這個世上有沒有鬼,他爺爺正坐在院子裡,跟前一張四仙桌,桌上一碟癟花生,一把鐵皮小酒壺和一隻一兩小酒杯。他爺爺喝一口自己買的散酒,咂咂嘴,提起左手邊的煙台,往煙嘴裡填了一小撮土煙絲,又深深的抽了一口水煙,水煙台咕噜咕噜一陣響,像是小貓的呼噜聲。灰白色的煙霧把他爺爺臉上布滿的皺紋淹沒了。m爺爺說:“有的。我還遇到過呢。”

m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湊到煙霧裡,急切地問:“真的嗎,你怎麼遇到的?”

m的爺爺卻打起了話壩,眼睛瞥了瞥空酒杯,在煙霧裡說:“聽故事就要表現好點兒嘛!”

m立即會意,拿起鐵皮酒壺加了一杯酒,又把癟花生盤子往爺爺身邊推了推,笑嘻嘻的讨好:“爺爺你說,我聽。”

m的爺爺沒有端起酒杯,燃起紙媒,湊上煙嘴,又咕噜咕噜抽了一口水煙,吐出一大片灰色的煙霧,煙霧悠悠飄起,似乎勾起了他遙遠的記憶。

m爺爺的聲音仿佛來自某個隐秘的角落:“那是好幾十年前的事啦,你還沒出生呢,哦,還沒你爸呢。”

“我那時候就像你爸爸現在這樣,渾身肌肉,充滿了力量,到處闖蕩。”

“我跟堂弟從十幾歲起就在一起,都三四十的人了,才想起找個媳婦暖暖被窩。堂弟倒是比我早結婚,那年年底他把所有的親戚朋友都請到家裡喝酒。想起來真是痛快啊。”

m爺爺把四仙桌上的小酒杯端起來,仰頭喝掉,又砸了咂嘴,好像喝的還是那晚的喜酒一般。

“我和堂弟喝得最多,這麼大的一個大酒杯,”爺爺把手掌攏起來,圍成一個窩:“一杯又一杯,也不知道喝了幾杯。”

m知道爺爺就喜歡吹牛,提起喝酒更是胡吹海吹,說起前塵往事,m也不忍心揭破,就附和着說:“我爺爺酒量那是一等一的,年輕時我沒見過,但肯定所到之處絕無對手。”m又給小酒杯續滿,平時爺爺也隻喝個一杯半杯,今天他高興,就不攔着他的酒興了。m乘機催促道:“爺爺,你快說啊,怎麼遇到鬼的。”

爺爺接着說:“那晚酒盡客散,已是夜深了,我和堂弟喝的都是東倒西歪。我要回家,堂弟不知道留我啦,一個人坐在桌子前嘀嘀咕咕,也不知道說啥呢。我伯伯叔叔和那弟媳倒是一個勁兒的算我别走,但我這人從來不在人家留宿,而且年輕氣盛,一個人走夜路也走慣了。”

“從哪裡回來啊?”m問。

“江邊上,”爺爺擡起手指指南邊漸漸暗下去的天空,“離這兒十幾裡路吧。”

“走回來?”m驚訝不已。

爺爺頭一昂,道:“那當然,那時候哪有車坐,連自行車都是進階玩意兒。就靠兩條腿啦。”

“那時候的路可不像現在,水泥的,柏油的,又寬又平。都是幾步寬的小泥路,雨天似渾湯,旱天塵飛揚。我兩手空空,帶了一瓶酒,提了根釣魚竿兒,就往回走了。這一路跌跌撞撞,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走了多遠,反正兩眼一嘛黑,管他呢。”

m用手托着下巴聽得入神,這種夜路他也走過的,都是騎在爸爸的肩上。雖然年幼無知,但也知道一點兒害怕。沿路都能看到各式土堆起來的fen墓,家家戶戶房前屋後都是,村子盡頭會聚集起很多大大小小各種年代的土fen,m把眼睛縮在爸爸的衣領後面,大氣都不敢出。媽媽其實也害怕,叽叽呱呱地跟爸爸說話說個不停。盡管如此,腳步踏在荒草小路上的聲音還是清晰可聞,一隻從腳邊竄過的夜貓都能把人渾身寒毛吓得豎起來。陰測測的風從脖子後面吹過來,也不知道是風吹過來,還是别的什麼的氣息。夜黑的讓一切都神神叨叨居心叵測。m聽着爺爺的叙述,好像是自己一個人獨自走在幾十年前那條深夜回家的小路,不由得縮了縮脖子,挪了挪身子。

爺爺接着講:“那些老fen我到不怕啦,不喝酒我也走的多了,喝了酒,什麼都不在乎。”

“其實心裡有點虛還是真的。我邊走邊哼着小曲,自己給自己壯壯膽子。”

“妹妹你大膽地跟我走啊,莫回呀頭”爺爺哼了兩句“越是唱莫回頭啊,越是想回頭,走路的時候總覺得後面有個人跟着,腳步聲仿佛不是一個人的。”

“走了一段路,酒勁忽然上頭,渾身火熱火熱的,就脫了外衣,甩到肩膀上,手裡的酒壺嘩啦嘩啦地晃蕩。我忽然想起我堂弟來,他真讓人羨慕啊,娶了個漂亮弟媳婦,這小子真是豔福不淺哪。我這樣想着就提起酒壺來喝一口。”

“這時候我聽見後面有個聲音跟我說,你小子喝酒喝的好好的,一個人偷偷溜走了,讓我找得好苦啊。我回頭一瞧,我堂弟來了,他走路一走一晃,看樣子比我還多了。我說你怎麼來了,不是不在你家過宿嘛。”

“我堂弟走上來拍拍我肩膀,打了個酒嗝,吞吞吐吐地說,那哪行,你不留在我家過宿,我也要送送你啊。我們哥倆這麼多年交情,可不是嘴上說說的。”

“我這個心裡愧疚啊,堂弟新婚之夜,不陪媳婦,倒過來送我回家,早知道我就不走了。我說,老弟啊,你别送了,這黑燈瞎火,也不知道走到什麼時候,弟媳還在家等你呢,你這不是害老哥被人責怪嘛,快回快回!”

“堂弟一揮手打斷我,說道,媳婦沒事你放心,我叫她向東她不敢向西。老哥你今天為我高興,喝酒喝多了,老弟我不放心,我要送你回家!”

“我拗不過啊,想想反正離家也不太遠了,就說,好吧,那我們快點兒走吧。”

m歎了口氣說:“小爺人真好啊。”

爺爺夾了粒癟花生,放到嘴裡,像隻青蛙似的上下撥弄牙床。借了點兒酒,吞了下去,說:“那是啊。交情在呢。”

“好像堂弟送我,回家路就變短了,也沒多久,我們就看到了家。堂弟說,你這釣魚竿提着,今天也沒釣魚啊。我說我現在也不想睡,這樣吧,我這手藝可是一等一的,乘你來了,我釣兩條魚給你帶回去,讓弟媳婦補補!堂弟爽快地答應了。”

“我們坐在河邊釣起了夜魚。不知道哪個白天還放了把椅子在河邊,正好我們有得坐了。晚上的魚容易咬鈎,但那晚上卻是一條都釣不上來。我急得腦門上冷汗都出來了,這不是讓我丢人現眼嗎。”

“還好我堂弟提醒我,我這心裡急,連個魚餌都沒下。堂弟笑我酒喝多了,腦子都分不清了。他從口袋裡摸索了一會兒,扔下去一些細碎。釣吧,他說。”

“之後的情況特别好,不多久就釣了一大桶。我和堂弟都很高興。堂弟說,老哥,謝謝你啦,我這就回家陪你弟媳啦,你也早點休息。我沒攔着他,收拾收拾魚竿兒,上了河岸,跑了幾圈,回了家,一上床就睡着了。啊,”m爺爺長籲一口氣,把紙媒提到嘴邊,呼噓,呼籲,吹了兩下,紙媒着了起來,m爺爺把紙媒抵在煙嘴上,咕噜咕噜地抽了起來。煙霧沖到m鼻子裡,把m嗆得咳嗽了起來。

m不解地望着爺爺說:“就這樣啊,沒鬼啊。”

m爺爺在煙霧裡說,“你知道第二天醒來後,我看見了什麼?”

m瞪大了眼睛,問“什麼?”

“一座水泥大fen墓。”

“在哪裡?”

“我就睡在水泥fen墓上。”爺爺淡定地說。那意思就是說那晚他根本就沒回到家,他睡的也不是床。“那座墓是我們這裡唯一的水泥墓,裡面葬的是革命烈士戴名仕。我早上九點才醒過來,魚竿兒就在墓後面的河水邊立着。”

m問,那我小爺呢?

爺爺說,你小爺根本沒來。他當晚醉的不省人事,早就被人攙回屋睡了。

m頭發都要立起來,驚恐地說:“那,那送你回來的人。。。。哦,那送你回來的是。。。。。”

爺爺又說:“早上我看了看河水,水裡飄着一些白色粉末狀的東西,不知道是不是香爐灰。”

m差點兒就要喊出來那是骨灰吧,他爺爺卻不在說話,在煙霧裡咪上眼睛,仿佛睡了。

m給我講完他爺爺的故事,我充滿了疑惑。從他具體生動的描述裡,我沒有理由懷疑他在騙我。但根據他一貫對我的态度和行為,他又不應該忽然對我坦誠。我也不能去問他爺爺,他爺爺在講完那個故事之後不就就死了。

很小的時候,我還不認識m。父母經常出去做生意,很久不回,他們也絲毫不在意我一個人在家,至多跟鄰居吳春紅的媽媽打個招呼,就騎着二八大杠一路铛铛郎朗向村子南方飛馳而去。我到十二歲時也能夠像他們那樣在自行車上感受同樣的速度,但我原意是要他們給我一輛和同學一樣的“小跑車”,那種車更加小巧也更加輕便省力,配合我這樣單薄的身體,簡直珠聯璧合。“我要一輛小跑車。”有一次吃完晚飯,我幾乎是不好意思地向他們提出這個顯然有些過分的要求,他們雖然為難但還是同意了。我開始沉浸在禦風飛行的幻想裡,我想象的身影出現在鄉間狹窄的泥路上,出現在遙遠的表哥家前面的綠灰色田地中,出現在去學校的衆多羨慕的目光裡,但是父母還是根據他們的經驗,讓我艱難地爬上一輛堅固牢靠的二八大杠。父親哄着滿臉愁容的我說:“你看這車多氣派,别人的哪有這車這麼大。以後你還可以騎着他上國中上高中呢。”他根本不知道我對騎着這車上學,一點都不感興趣,一天也不行,更不要說幾年了。從那之後,我幾乎是用仇恨的方式騎着那車上學,但令人惱火地是,直到高中畢業,它依然完好無缺。我希望它早點兒退休我好換一輛“小跑車”的陰謀,一直未能變為現實,而父母則為自己當初英明無比的選擇時時自我誇贊。父親有時候會騎着我的車去進貨,他欣賞似的拍拍車座,感歎說:“真是輛好車啊,真牢靠。”車子發出蓬蓬的悶響,而我仍然像當初他勸我接受時那樣保持沉默。

我在吳春紅家吃飯,在新蓋的五架頭瓦屋裡睡覺。吳春紅的媽媽用剛剛收上來的新米煮了香噴噴的米飯,從門前摘了綠得發亮的青菜炒一大碗伴飯,她笑眯眯地往我碗裡加菜,跟我說,你可要吃飽了,這裡就跟你在家裡一樣。晚上我回到屋裡,用稻草鋪地,蓋上被子躺着,愣愣地望着滿屋的黑暗。吳春紅的媽媽在窗子外面問,爾東陳你一個人怕不怕,要不要和我回去睡啊?我顫抖地說,舅母,沒事的,我不怕。那是我最早獨自面對孤獨和恐懼。

對于鬼,我還沒有更為具體的認知,但孤獨本身就可以在心裡造成同樣的效果。

在m給我講他爺爺當年酒醉夜宿烈士墓的事情之前,我從村裡夜談的人們那裡聽到過類似的故事。它們形成了一種可靠的呼應。我相信這樣的事可能會發生在m的爺爺身上,但m嘴裡說出來,就讓我感到疑惑。

m說,你要是不信的話,我再給你講個故事吧。

還有嗎?

那當然,我爺爺給我講的了好多,這個也是他親身經曆的。m嘴裡刁起一根竹筷,就像他爺爺抽水煙似的用力嘬了一下,然後長籲一口氣,像是在感歎煙土的味道,“這事過去好幾十年了,我爺爺那是還年輕。他從人家幹完活回來,又是夜黑風高,一個人走夜路。北邊的小土窯你去過吧?”

我點點頭說去過,有時候去那裡割草喂羊子。

“就是在那裡,小土窯往西有條小路通到村子裡,那條路隻有一人寬,兩邊長滿了雜樹野草。”

“那裡白天都陰森森的。”我說。

“對啊,路南邊有些老墳,路北邊是條淺水溝,裡面漂着壞瓦罐破衣服,甚至還有辦喪事的器皿。溝北邊就是16大隊的喪葬崗。”

“那裡白天都很少有人去,晚上更加沒人了。”我說。

“但我爺爺幹完活必須要從那邊經過,那裡隻有那條路可以回來。”

m說:“那天我爺爺喝了點酒,天上下着小雨,雨聲風聲混在黑暗裡,讓人産生錯覺,好像有誰在身邊竊竊私語。”

“雖然夜路走得不少,可是走到那個地方,他心裡也暗暗生涼,他小心翼翼地在泥濘的小路上往前趕,想快點走過去。可是越是想快還越是快不了。他邊走邊聽到路邊的草叢裡,好像有人發出沙拉沙拉的聲音。我爺爺想,這個時候也沒人會到這裡割草啊,他趕緊往前走。可是沒走幾步,他就覺得自己褲腿被人揪住了。”

“爺爺吓得酒意全無,頓了頓足,想甩開,又走了兩步,褲腿還是被揪着。”

啊,我驚呼了一聲,“不會是………”

m皺着眉頭,說“我爺爺也以為是啊,真遇到那東西就完蛋了。他邊走邊甩,又走了幾步,終于那東西掉了出去,發出笃笃兩聲響,我爺爺回頭一瞧,你猜他看到了啥?”

“啥?”我長大了嘴巴。

“那不過去是一根哭喪棒,哭喪棒上面的麻繩纏在我爺爺腳上了。”

我長籲一口氣,m又說,“我爺爺剛想往前走,就聽見草叢裡的聲音嘩啦嘩啦越來越響,遠處河面上一團黑影鋪卷而來。”

啊,我又緊張起來,說“這麼多?什麼啊?”

“黑影裡有人有馬,還有一長排兩隻輪子的車子,有的人扛着旗子,有的人騎在馬背上。他們都穿着銀光閃閃的铠甲,手裡握着雪亮的刀劍斧钺。”

“是一隻軍隊?”

“還是古代的!他們發出巨大的聲響,從河面上整齊地經過。這就是傳說中的陰兵借道。”

“啊,那你爺爺呢?”

“我爺爺說他當時吓得尿褲子了,癱在地上動不了啦。我爺爺說好在吓壞了,要不然發出聲音,被那些東西發現了,就不得了了。”

“怎麼不得了?”

“被抓走呗。”

“那還能回來嗎?”

“他們不要軀體,他們隻要魂魄。”

我聽說過村裡有人走夜路掉了魂,回來請神仙道士作法,把家隔離開來,不肯生人靠近,道士舞着木劍念經唱跳,還要紮上紙庫,燒給死去的魂靈。賄賂到位了,失去的靈魂又能重新回到身上來。一切如故,隻是人像是大病一場,要很久才能恢複元氣。

m說,那個方法隻對單個的鬼魂有用,遇到這種陰兵借道,就不靈了。

這是我第一次聽人講起陰兵借道的故事。

m以後沒有跟我講過鬼故事,他後來也沒有跟我說過話,自從他給我講了這兩個故事之後,他好像就喪失了和我對話的興趣。他後來上了大學,談了個漂亮的女朋友,有一次我在他的書裡看到一封還沒有寄出去的信,上面寫着“陳進收”,陳進的前面還有一個讓人羞澀的形容詞,“親愛的”,我想這個陳進應該就是他那時候的女朋友,不知道他在追求的過程裡,有沒有給她講過這兩個鬼故事。

和吳春紅講完第三個鬼故事之後,m就去了這個城市最著名的大學,他認識了圓臉短發的陳進。

他們進了同一個攝影協會,在那些剛剛入學的大一新生眼裡,開學初擺放在學校主幹道兩側,用簡易木桌拼接起來,招徕對一切都無比好奇的新會員的攤位,就像他們頭頂燦爛地洩下的秋日陽光,充滿着豐收的預謀和一種神聖莊重的象征意味。

m看見一個皮膚黑黝黝的矮個女生,仿佛跟誰較勁似的,用右手轉動一支黑帽晨光原子筆。那種手法迥異于m之前所見,原子筆流暢地從上而下依次轉過五根手指,再從小拇指繞過來,蜿蜒而上,依次轉過指縫,回到大拇指,在大拇指上像直升機的螺旋槳一樣飛快地旋轉一秒,女生的手掌反過來,原子筆來到手掌背面,依次轉過手指,開始了新一輪循環。m駐足三分鐘,她居然沒有失誤一次。更令他詫異的是,這個女生居然不用盯着那支筆。m隻會用拇指和食指,讓筆轉兩到三周,然後無一例外地掉落。

有興趣嗎?這個黑黝黝的女生手中的筆好像不是被手指轉動,而是自己在動,而她的手指不過是順應原子筆運動軌迹,做了恰到好處的呼應。她歪着頭,對m笑了笑。牙齒真白。有點兒讨好,又好像無所謂似的。

m為了掩飾自己剛剛對她的注意,哦了一聲,回頭看看旁邊熱鬧的攤位,好像在告訴女生自己剛才不過是偶然把視線落在她手上,又轉頭過來看看女生前面的招生簡章,那上面用馬克筆故作飛舞狀地寫着一行大字:攝影大師從這裡出發!顔色是俗不可耐的大紅,除了讓眼睛為之一顫,并不能讓人産生認同感。

有什麼要求嗎?m不好意思地說,我什麼也不懂。

那沒啥,我跟你一樣。女生笑起來眼睛似乎睜不開的樣子。

她的回答并沒有起到安慰的效果,反而讓m疑慮更重。但他還是在參加協會的名冊上留下了自己的名字。女生的筆從指間落下來,在名冊上流利地書寫起來。m注意到,名冊上除了他,前面隻有一個名字,陳進。。m透過女生的笑容,聽見她的聲音說,陳進,就是我。

他們互微,表示從此成為同一條船上的乘客,也便于協會将來系列活動的開展。

晚上陳進問了他一個問題,内容與攝影毫無關系,陳進問他,你看鬼故事嗎?

結尾:

m後來站在一棟大樓裡,樓裡斷了水電,寂靜潮濕,老鼠成群,牆面斑駁如老人曆經歲月的面龐,陽光幾乎照不到這裡,它像哲人一樣在角落裡令人叵測地思索,臨街的窗玻璃差不多一半壞掉,冷風可以毫無忌憚地在樓裡肆虐。

冬天了。雖然還隻是初冬。

如果這時遙望西邊,天空低矮,灰黑的雲郁結着,如一堆濃痰。兩行樟樹,肥大的樹冠,夾着一條細長的街道,樹葉在風中顫動,搖着慘白的光。街道上人流稀疏,表情模糊,衣着各樣,都沒有精神。偶爾有車鈴響起,悶悶的,像在罐子裡。一個中年婦人,拖着臃腫的身軀,從牛肉面館走出來,腳步倦怠。從幹燥的空氣裡能嗅到她身上的拉面味道。她不知道m正站在高處觀察她。如果她擡起頭來,就能看見一個人把腦袋探出在一口破窗,頭發蓬亂如草,着裝随意,目光深邃狐疑。除此以外,她不能看到更多。比如說m曾認得她。

m也可能就立在那條樟樹成行的街上,初冬的風疲軟而堅持,還不太讓人煩。在樟樹繁密的枝葉間是破碎的天空和歪曲的陽光,飛揚的塵埃間人流如織。人們互不關心,目不斜視。她從很遠的對面走過來,外叉八字步,身材粗壯,像裝飯的木桶,頭發未經打理,描着細長的眉,厚厚的眼影,濃濃的唇彩,面容憔悴倦怠,整個人無精打采。她才三十幾歲,變化卻如此之大。她身上有一股蘋果味,現在已經淡若遊絲,要不是m鼻子還算靈敏,擦肩而過時,他也不能肯定遇到的就是她。

時光倒流十年,那時m還年輕,她身上的味道也比現在濃的多。他們坐在河邊,緊靠在一起,看着天邊。柔和的風裹着濕潤的水汽從草葉間吹過來。她的身體苗條而柔和。臉頰健康紅潤透明澄淨在溫暖的陽光裡熠熠生輝,發絲柔順黑亮,眼睛清澈明亮,倒映着河水的清波。

不是結尾:

陳進醒來時,天已經黑了。現在她總是過着颠三倒四的生活。這也無所謂。她和m分手了,如你所知,事情發生在星期六早晨他們一覺醒來後。她得承認,在他們之間有過無數快樂,到現在她的頭腦裡還保留着她最初勝利後的喜悅。

他們都預感到幸福會是以結束了,彼此都不說話地走着,一直回到公司,把她送到寝室,她忽然回過頭,說:“咱們分手吧。”他點點頭。别的什麼也沒說。結束的時候常常就是這麼簡單,好像一個字都是多餘的,插不進無邊的寂靜與荒涼。

回來後,她覺得挺煩躁,晚秋的太陽意外的明亮,她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着,時間漫長的仿佛要徒步走到月球。她反複安慰自己,生活就是這樣,離離合合,沒有不經曆挫折的,再說,幸福也隻是一瞬間的事,已經體驗過了,哪有那麼十全十美的。這樣想來,她竟又有了些睡意。。

陳進有時候覺得自己和毛毛蟲沒啥差別,頭部進食,尾部排洩,食物從她身體穿過,提供能量,讓她跟各種人交往,說話,去電影院,交男朋友,還讓她胡思亂想。誰知道毛毛蟲一伸一縮,向前爬行,那些慢慢啃食的樹葉和野草葉子,有沒有讓它對偶爾路過的行人,産生過疑惑呢。

分手後,她沒有找過m,m也沒找過她。小樹林、情侶湖、嘈雜的食堂,沒有了他們出雙入對的身影,她們對彼此而言,就像忽然失蹤了。有那麼一兩個瞬間,陳進甚至覺得,也許他們根本就沒有真實存在過。她甚至狠狠地想給m打個電話,不是要他回心轉意,隻是确認一下有沒有這個人,進而确認一下自己。

公司綜合樓最高的那一層,依然在每個周末,播放一些劣質的港台VCD,畫面模糊像得了近視,有時候會卡住,有時候會出現馬賽克,馬賽克有時候會布滿整個螢幕。但裡面必然人滿為患。陳進以前也沒注意這間平時充當會議室,周末變成錄像廳的空間,裡面聚滿那麼多和她同齡的男女。剝瓜子殼和自以為是的談論,混雜在轟隆隆的音響裡,偶爾還會響起一兩聲口哨,通常是看到熒幕裡面有個暴露的美女或者帥哥撩妹,口哨響過,黑暗裡一片側目,旁邊的女孩倒是一臉淡定盯着前方,磕破一粒瓜子。陳進坐下來,腦海裡卻是當初看甲方乙方的情景。

電影院包房裡耦合色的燈光映着m興奮的臉,陳進目不轉睛地盯着電視螢幕還不是咯咯地笑幾聲。m厭倦地躺在床上并将頭埋在兩臂之間。m回頭看了她一眼說你怎麼了是不高興還是不舒服要不就讨厭這個片子我們再換一個?她搖搖頭說我沒怎麼隻是頭還疼又跳舞累的慌。他說你沒事吧還生氣呢就爬過來貼着她的臉,然後他細聲問………或許你會開心。她說她不生氣她隻是頭疼今晚恐怕不行了她累她更想睡覺。但m過來吻她,她聞到m嘴裡的呼出的氣有些惡心厭惡地将嘴移開。他說别這樣好不好。于是他又……她說真的太乏了。她……¥¥%#@…………耦合色的燈光将她的臉照的異常的凄白。

陳進睜開眼,醫院病房一片漆黑。她憋漲的腹部,像有個人在裡面吹了過多氣體的皮球,馬上就要炸開。

秋蟲在角落裡低鳴,不知道是不是等待某個異性回複。外面遙遠的地方隐隐有絲線一樣的聲音,仿佛乞丐又髒又破的衣服磨易壞掉的邊角,被風吹動,應該是這個城市唯一穿城而過的高速公路上各色汽車發動機的轟鳴,或者城市邊緣江上貨船劈波斬浪混着巨大輪機的低吼,隻是隔着十數裡的密集高大的樓宇街道生活區和良田,隔着茂密的樹林濃稠的秋天濕漉漉的空氣,衰弱得似乎像一張快被時光抹掉的鉛筆畫,模糊暗淡。

這讓她想起七八歲躺在自家木闆擱起來的床上,聽到四五裡外繁忙的河港裡,嗡嗡傳來的輪船汽笛。雖然前者渺不可聞,後者強壯有力。但同樣讓她感到無比孤獨惆怅。那時她也像現在一個人躺着,人們好像都沒什麼事可做,但又都似乎忙得無暇顧及到她的存在。

這時候是淩晨四點,距離車禍已經過去了三個白天和兩個黑夜。她被人用汽車撞得眼前一黑,就暈了過去。在她感覺裡,自己陷入了一個漫長無邊的黑暗,似乎再也無法通往光亮。她想從病床上一躍而起,去找個廁所或者随便哪個雜草叢,把該死的尿液從身體裡幹掉,卻突然發現雙腿根本沒有聽從她指揮的意思。她在黑夜裡大聲呼叫起來,樓道裡的自明燈立即亮起了一列,像是一排蒙塵的白色琴鍵,被尖利的叫聲一個個按響。

沒有人理她,這所醫院像是廢棄了似的,既沒有護士醫生也沒有病人。即使她死掉了,也不會有人在意。别人隻會淡淡地說一聲:哦,死掉了啊,又繼續忙自己的事情,吃一口友善面、看看早新聞報紙,撸一口羊肉串,或者用指甲扣掉眼角的眼屎拔掉鼻毛什麼的。

她後來連歎氣都沒興趣了,呆呆地望着黑暗,仿佛一下子看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那時候她還不像現在這樣蒼老脆弱,腦子裡充滿了陽光般明亮的理想和追求,她相信别人說的,年輕就一切都有可能,她可以成為任何想成為的人。但現在她不過是躺在病床上無人打理的垃圾了。所謂理想,不過是虛榮的另一種隐晦的說辭。成為銀行家科學家金融家,成為市長國家主席外交部長或者發言人,多體面多榮耀的活着,誰也不想成為垃圾或者掃垃圾的。

陳進這樣哀憐着自己,還是不禁歎了口氣。那個歎息,仿佛一塊沾了水的抹布迅速落到黑暗裡,被秋蟲和遠處的聲音消化了。

最後一次約會,陳進知道m給她打電話,可當時她跑不掉,自從手機響後,項目經理餘就兩眼瞪得圓鼓鼓地盯着門口,看到底誰要跑出去。

那是星期五下午,部門裡知道,這個時間人們最容易翹班,刻意将愛顯示存在感的上司都放在這時把關。就是說,她逃不掉了,雖然她就坐在門口。項目經理餘幾乎放棄了工作,兩隻耳朵直直地豎起,眼珠子一動不動地守着門口。

好不容易挨到下班,她奔回寝室,操起話筒給m回電話,他已經不在現場了。她很氣惱項目經理餘的不通情理,如果不扣工資,鬼知道會有幾個人上鳥他的管理。

下午三點半,她一屁股坐在寝室的床上,觀看兩隻蟑螂在雜亂無章的桌子上為一粒大米打架。她得承認,兩隻蟑螂都很勇猛,互不禮讓,為了早拉屎,早排卵,它們都企圖咬掉對方的觸須,緻對方于死地。看到這裡,她從頭發上拔掉一根頭發絲,象逗蟋蟀一樣去觸撥雙方的觸須,果然,他們以為對方發出挑戰的信号,撕咬得更加猛烈了。電話鈴就是這是響起的。

“哪位?”她摘起話筒。

“我”她聽出是m的聲音。

“m呀,你跑哪裡了,我給你回話,你不在。”

“還說呢,我等你老半天。”

“我不是說過是項目經理餘嘛,沒人有他啰嗦和擺譜。”

“全是借口,我不照樣先溜出來了。”

聽m這麼說,她雖有些委屈,但又自愧不如,便問:“啥事?”

“沒啥,和以前一樣。”

“改日行嗎?”

“不行。”

和m約好,她馬上換衣服。衣服換好,她照了照鏡子,帶好錢,便匆匆地下樓了。

她到較高價的電梯大廈樓前,m已在門口等她了。她們一起手挽收去堕落街的李記小吃吃晚飯。她的周末開始了。

M還做過陳進的老師,那也是在一個夢裡。

數學課,一堂測試,試卷共五張,問題又長又難看。不是難,是難看,難看得清楚。等看清楚了,時間早就過去了。第一道題,陳進花了一個小時,還沒看出頭緒,竟然寫不出一個字。這樣下去她連十分之一都做不完,便有點兒愧疚。她覺得數學老師對她印象挺好的,老是對她笑得很慈祥,課上做練習冊,還總是會在她桌子旁邊多停留一會兒。她要是考不好,真有點兒破壞自己形象,于是她翻翻有沒有簡單一點兒的題目,先撈點兒分數再說。試卷裡面竟然有一道文字叙述比國文閱讀了解還長的工程應用題,她一下子呆住了,差點兒舉手把老女人叫過來質問,是不是刻錄試卷的時候把國文老師的卷子拿過來了,畢竟她的眼神不好,又不總是願意用自己的老花眼鏡。那副眼鏡居然是金絲邊框的,被穩妥地收藏在一個深褐色不鏽鋼盒子裡,盒子像蚌殼,可以掰開,合上時開口處的磁鐵會緊緊吸住,收取自如。眼鏡據數學老師自己說,是她女兒買的,她女兒在外國留學,從外國帶回來,是以這東西除了能讓老化的眼睛看清眼前,還兼具兩種屬性: 體會到舶來品的莊嚴感和女兒愛心的溫暖感。這使得眼鏡在盒子裡停留的時間遠遠超過架在鼻梁上的時間。陳進想,那還不如從校門外的小雜貨鋪随手買一隻呢。但那道題确實還是數學問題,陳進隻好往别處找找有沒有容易下手的,一般中間前的部位,會有幾條相對簡單一點的化簡或演算,還好這一次在相應位置是同樣的題型,不過狗血的是,題目繁雜異常,第一道題就像一堆堆得很高要焚屍的木柴,隻要稍微從她憤怒的眼睛裡掉點兒火星就能将之點燃。她分辨半天,才發現這是一道化簡題,分母分子都是重重疊疊的分式,分式裡竟然用文字代替數字,比如90040,這樣寫下來一目了然,但這題目卻寫成”9萬/4拾”,這讓她在約分化簡之前還要花很長時間去把文字變成數字,一道題還沒有做完,時間又過去了半個小時。這就是陳進不喜歡數學的原因,明明很簡單的事,幹嘛故意掩飾得那麼複雜,像個陰謀家。還有十幾分鐘就收卷了,她居然一道題都沒忙完,雖然她數學不太好,但也從未如此狼狽。她像隻無家可歸的流浪狗,下雨的晚上到處找地方避雨,結果所有地方都漏雨,最後依然渾身透濕。發試卷的時候,數學老師還将她的名字和另外幾個數學學霸并列,讓她們幾個監督考場紀律。這樣也真是讓她無法擡起頭來面對别人啊。正在惶恐不安,她的鄰居忽然跑到跟前,跟她說,你家電視遙控在哪裡我想換個台,她告訴了他,之後他就上了樓。陳進發現自己其實在夢裡,因為這事不合邏輯。她在學校考試,并不在家裡,教室裡沒有樓梯,也沒有第二層。鄰居早就出了國,也不到她家看電視。她擡頭再看講台,那個數學老師,也不是那個被鋼闆幹掉的微胖的老年人,而是m。陳進做夢一般都沒有結局,因為夢總是跳躍而毫無邏輯,一旦意識到沒有邏輯,她就會醒來。她醒了,發現這果然是個夢,像很多次夢中醒來,她籲了一口氣,有點兒慶幸起來。

m會在夢裡變成他的數學老師,這讓她始料不及,她白天想到那個老女人,是以晚上她跑到自己夢裡,确有可源,但她并未想到過m。弗洛伊德的解析,夢跟性有關。中國人古老的說法,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那就得承認,陳進潛意識裡還有m,她甚至還希望和m在一起。于是她點開手機微信,螢幕的微光映亮了她的眼睛。

她打了一行字:你還好嗎?理理我。在發送按鈕上方,她的手指欲點不點,愣了大約兩分鐘,終于還是删掉了,退出了微信。

如果要聯系的話,為啥不是他呢?她本來沒理由這樣怪怨對方,畢竟當初是她先說我們分開吧。而且分開了,誰對誰錯也失去了意義。

陳進按滅螢幕,讓黑夜包圍了自己,黑暗裡似乎有許多細微的蟲子鳴叫,那是她小時候躺在自家房子外面,菜園子裡夏蟲的叫聲。

陳進還記得她早已死掉的國中數學老師在講台上給她講解充要條件:如果有事物情況A,則必然有事物情況B;如果有事物情況B,則必然有事物情況A,那麼B就是A的充分必要條件 ,簡稱:充要條件 ,反之亦然 。數學老師是個五十多歲的女人,齊耳短發,微胖,總是笑眯眯,相當随和,那是陳進第一次聽到充要條件這個說法。教室在一條淺淺的河邊,河邊都是雜草和雜樹,常有蛇蟲出沒。教室裡總是又濕熱又昏暗,頭頂上的燈仿佛随時會息掉一樣亮着。似乎有一場欲下不下的雨就要降臨。四五十個小孩,和她同齡,在歪歪斜斜的課桌後面盯着教室前部,女老師不知道是不是年紀太大了,常和他們一樣,把書攤放在講台上,坐着講課,有時候因為書頁上字太小,她會把旁邊的老花眼鏡拿起來湊到鼻子上邊,低下碩大的腦袋。陳進自從數學老師換成那個老年女人,就失去了對這門學科的興趣,但這個說法挺好玩兒的。後來她和m粘成一團的時候,腦海裡就總會浮現數學老師第一次講a和b互相依存的關系。她是a,m是b,簡單套用一下數學老師對定義的陳述就是:如果有陳進,則必然有m,如果有m,則必然有陳進。那麼m是陳進的充分必要條件。簡稱充要條件,反之亦然。隐含的意思是,如果沒有陳進,則沒有m,沒有m,則必然沒有陳進。現實中,他們都失去了對方,但他們各自都還存在。陳進覺得,數學比人要可靠太多。”人”自然首先包括她自己。當初變得不可靠的人是她,她自己也不知道那一刻為什麼忽然有了那種沖動。

好像沒有什麼是可靠的,陳進上了高中,還以為數學老師會一直在那所鄉下國中陰暗的教室裡,一直跟下面饑渴難耐的小孩子講枯燥乏味的數學定理以及定理的推理。沒想到她離開後的第一個學期,數學老師在一個尋常周末的午後,騎車從娘家回校,就被一輛卡車上的鋼闆刮倒在地,頭破血流,匆匆而亡。那是她第一次真實感受到生命的滑稽無常。

陳進以為那種滑稽無常隻是偶爾出現在一個人的生活裡,就像臉上偶然長出來的痘子,或者平素優雅的貴婦人喝醉了酒,忽然放蕩了起來,她并沒有料到它根本就是生活的最基本的屬性。

她還沒有學會接受。

陳進醒來時,一場微雨剛過,正是清秋。地面淺水映着矮樹,嘈雜的麻雀不知蹤迹,遠處有工地渾濁的挖掘機聲響傳來,偶爾還有一兩聲汽車尖利的鳴笛,讓秋後的雨天顯得更加冷寂。她的朋友說,他不喜歡南方,南方太濕潤了,雨太多。而她正好相反。她喜歡雨,喜歡潮濕。m和她有太多相似的地方。她現在想想,這并不是他們戀愛的原因。

分手後很長一段時間,她就像上班一樣,每天都到他的微信朋友圈去看一看,有時候一天要去幾次,看看有沒有資訊更新。隻是不敢點贊或者評論。她當初喜歡上m,當然是因為m的出衆的文學才華。如果文章寫得好,外表又帥氣,哪個女孩兒能拒絕呢。更何況那個男孩别的人不選,卻選擇了她?微信比QQ安全,即使多看幾回,也不會留下痕迹。QQ不同,它會像小偷雨天偷東西,留下腳印,去除這些腳印,居然還要付錢。看着m發的朋友圈,陳進總是回想起以前種種快樂時光,嘴角不由得微微傾斜。她這麼陶醉,或許是現實比較苦澀。

那天晚上,其實她并不是真的要跟m分手。她跟m說,我們分手吧,隻是因為對生活有些許厭倦。不知道是快樂的慣性還是讨厭太安全的相處方式,說不定她就在厭倦自己。她就像莊子言語裡的那條水窪裡的魚,在假設裡等着别人來拯救。m一句話沒說,就把她送回宿舍,這倒是有點兒出乎意外。但她不能立即說,我們和好吧,于是她就默默地進了樓梯,把同樣默不作聲的m抛在身後的黑暗裡。她期待在她說出分手後的每一個日子,忽然收到m的QQ,m說,走,我們去綜合樓四樓,或者出去逛街,于是她就去了。但QQ一直沒響,他的通知聲音是敲門的響聲,門卻一直沒有響。她以前曾經幻想過他們可能的各種分手情景,出國,小三,家長,甚至是被外星人劫持了,總之分手會顯得比較刺眼,但事實卻是,分手如此蹩腳窩囊。時間悄然過去三星期,m像是死了。

她坐上162公交,在公共汽車上,我盯着外面的高樓大廈,雨又下了起來,後來雨變成了雪,雪花簌簌地落在車玻璃上,她竟然心靜如水。這時,前座一個小女孩背起了兒歌,聲音幼嫩悅耳:“天空是星寶寶的搖籃,月亮媽媽搖啊搖,星寶寶睡着了;媽媽的懷抱是小寶寶的搖籃,媽媽搖啊搖,小寶寶睡着了……”她竟感到汽車是她的搖籃,漸漸地生起睡意,一直坐過站。

遺失的帽子原創2021-10-18 20:34·西蒙吹發

”帽子呢?“

雖然我沒有看到她的臉,但我知道她的臉上的疑惑。

既然是 遺失了, 哪還能見到帽子。

她很無語。

不過,對于現實裡的我而言,有人當面問我這個問題,就讓人十分尴尬。

我的帽子沒了,這個問題不需要思考,就昭然若揭。别人頭上都頂着帽子。我以前也戴着,那是一種高高的帽子,頂端像三角錐一樣尖銳,拿下來可以殺人,也就是說它同時還很堅硬。但是不能淋雨,因為是紙做的,而且由于國家做帽子的早被壟斷了,是以紙質很差,一到陰雨天,馬路就空空蕩蕩了無人煙,好像經了一場瘟疫。不過誰也不會是以不滿,這帽子可是代表了身份和榮譽。在這個國家隻有一種人會關進監獄,就是沒有了身份的人。我的帽子沒了,整天都變得失魂落魄,不可終日。

在帽子遺失後一年,上面允許尋找,一年裡找到了就可以免遭囹圄。在這一年裡我得埋頭捧着胸膛像找屎吃的狗,在别人看來我像個犯了錯誤的國小生,事實上我心裡完全不是這樣。我埋着頭,隻是不想看見那些戴帽子的人,他們不讨人歡喜。其實他們和我沒有差別,有一天他們必然會變得和我一樣。帽子隻有一頂,每種東西都有它的保存期限,何況劣質的帽子,一般人最多用上三十年,每個人都竭盡全力讓帽子保持堅挺,盡量不出門,進門就立即把帽子菩薩一樣供起來,點起香,但都不能如願。在别處老了就退休在家呆望着太陽或者到外面看看山水,在這裡,三十以後就進監獄。大街上像我我這樣的人到處都有,監獄也是。想到這一點,我就覺得擡頭看看他們臉上那些難受的表情完全是浪費時間。

關于監獄,裡面的情形是這樣的:

打出象牙塔龔文平RG2020-03-04 09:42:28

整理舊書,忽見一文,少時所做,幼稚可笑。貼來留名,以期風雅。

人把自己關在一間鬥室。

他很滿意,認為這很好,正好逃避那黑暗如淵的苦海。

他遊蕩在書堆裡,洗滌他自認在世間沾染了灰塵和污垢的高尚心靈。從字裡行間吸取美的芬芳,陶冶他煩燥局促的思維;他沖杯茗茶,學着茶道高手深得個中神韻的樣子,細細嗅着随蒸氣騰越而蘊藏着的淡幽清香。輕呷一口,點點咀嚼,貪婪地尋找那份怡人心脾卻未曾好好享受的快樂感覺,他慶幸自已可以抛卻社會肮髒害人的所謂倫理道德的固囿和監察,脫掉身上所有的衣物,一絲不挂毫無保留地将自已展示出來,輕暢地舒展四肢躺在舒适無比且極富彈性的席夢思上,任憑思想信馬由缰,他可以不顧一切、蔑視一切,把從古至今、從低賤到商貴、從平凡到偉大,從敵人到朋友,從同性到異性,從小孩到老頭老太,都毫無理由卻氣壯如鴻地咀咒和辱罵一遍,不必在意更不必擔心哪個的告密或反擊。可以狂笑縱歌,可以放浪形骸...哈哈,不一而足,不亦樂乎!

然而,有一天, 鬥室緊閉的門終究還是被沖開了。

“ 誰”?

人神經質般跳起來,瞪着恐懼的雙眼。

迎面襲來一股飓風,如一隻推力無比的拳頭,猛地把他慣倒在地,然後這隻拳頭便開始充分賣弄它動人的威力。它像一隻發了病的獵豹,揮舞着銳利無鑄的爪子撕扯着書架實上一本本精美的裝本,片片雪花在風旋的爪子間翻飛,然後是桌子,那名貴的茶杯随着桌子而倒落,那誘人的茶水随着杯子的支離而傾潑,然後是席夢思。人一會兒奔向這兒,一會兒奔向那兒,可是剛抓住一本書角,另一本卻已被撕碎,剛扶起桌子,席夢思又遭了殃。

他什麼也沒能保留下來,他呆呆地望着飓風肆虐的“成果”,書們皮開肉綻亂七八糟,躺着、倒着、挂着。。。。。。。茶杯跌在水泥地面上,粉身碎骨,慘不忍睹,碎瓷片寖在一攤茶水的血泊裡。血在蔓延。席夢思再也不能讓他去夢去思了。他現在就如同一個被歲月磨掉風韻和媚态的老态龍鐘風燭殘年的醜婦人,軟墊被無情地抛起、撕裂,提供彈性的彈簧一個個都暴露出它們醜陋不堪的嘴臉。有的還因餘震跳躍不已,是憤怒,還是為少了壓迫重獲自由而快樂?

該死的!

可以享樂的都毫不喉嚨裡發出一保留地送了墳基,這個人如同抽空的麻袋癱瘓在狼藉的鬥室裡,喉嚨裡發出一種破風箱抽動的怪音。臉上帶着難以置信的恐懼和失落。光線的手臂随風而至,像日本空手道高手在他适應了黑暗的雙眼前一擦,鑽心的痛楚扭曲了他的面龐。他尖嚎一聲,猛地插住了自己的臉,眼淚鼻涕從指縫中溢出。突如其來的打擊将他徹底擊垮了。

然而,這一切遠未結束。

鳳來雜着殘葉微塵卷了進來,狠狠地搓擦着他保養得還算不錯的肌體,胡亂地扯拔着他的頭發。他就像一隻患了狂犬病 的病狗正撕咬着他的皮肉,一種不知名卻很要命的毒素似乎在慢慢浸入他的肉體,殘噬着他的精神和力量,

他覺得自已要瘋狂了。内心如浪的沖動一波一波地翻湧、沖騰、撞擊,整個身體都激烈地顫動,渾身的肌肉頻繁而無規律地發狂地抽搞,汗珠從億萬個毛孔中争先恐後奔湧而出。一個巨大的壓強作用在他軀體内部,仿佛有張嘴正對着他的肚子吹氣,吹得他像皮球那樣膨脹起來。現在,他感到連思想也在掙紮着脫離他遮去。

他崩潰了,皮球爆炸,氣體散去,隻剩下毫無支撐作用的皮囊。

這時,風中傳來了一個深不可測的聲音:你是不可能逃避這個世界的,你可以迷避痛苦,逃避孤獨,甚至逃避死亡, 但你承遠不可能逃避這個萬能的世界。你如果把剛才發生的一切僅當作 一種開始,那你就拯救了自己。不過,你如果認為這就是結局,那就什麼都完了。”

沉默.....

人靜靜地坐在地上,垂着頭,沉默者。如入定的高僧沉浸在神秘玄幻的彈學無上境界,仿佛一個肆無忌憚的浪子忽然靜下心來考慮如何落葉歸根,安度餘生, 好像一個迷途的樵人,正在尋找走出荒野叢林的路徑。

可怕的沉默!

風似乎也感到氣氛的局狹,不由自主地放緩了進攻的步驟,計劃着如何發動最後一擊然後迅速逃開,刺目的光在前進的道路上也漸感艱難,慢慢黯淡下去....

緩緩,人昂起了頭, 一個曠古的原始未知力 量抽動他僵凍的面部肌肉,零亂的頭發後兩顆恐懼渾濁無光的玻璃體忽而放出逼人的光芒咄人的自信。被抽空的軀體漸漸充實、有力,穩定而不可摧。

他站了起來。身子像根标槍那樣挺勁,眼睛裡射出錐子般的神采。

望着自己的鬥室,他的眸子中忽然沒有了刻骨的仇恨和痛苦。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審慎卻截鐵斬釘的神情,他似乎已作出了一個重大的決定,而且必定要實行,必定要成功!

他渾身的肌肉都進入預備狀态,等候着主人的調遣。尤其兩臂上的部分更是高高隆起,如裝備了鐵甲的小蟲有序地蠕動着。他猛地握緊雙拳,青筋遊移,積蓄已久的力量一下子如火山爆發般随着拳頭的出現而溢射開去,敢與争鋒者,無不清滅!

風,逃了,比來的時候還快;光本無心戀戰,此刻更如米粒光華。

兩隻舉頭不停地揮擊,好象不斷從炮膛裡發出的炮彈,一拳一厚了。拳捶擊在牆壁上,可是,這堵本是由他自己造就的牆,實在大堅太厚了。

它仿佛不怎麼在意人對它近乎瘋狂的攻擊。他的手已經開始滲出鮮血,但沒有絲毫退縮的打算。

他一定要打!

拳頭揮出的不僅包括力量和破壞力,還有徹悟和仇恨,這種無敵的氣勢可以摧毀一切紙糊的金剛、虛僞的高大和空殼的強壯,這堵牆是注定難以抵抗這種緻命的攻擊的。

受到強烈持續進攻的高牆終于後悔了,它不該輕視這個原本自封、懦弱,而如今變得可怕堅強的人。在痛苦的煎熬中,它開始動搖,他感到自己的腰開始疲軟無力,根基已經不停地戰栗, 剛才的堅不可挫的氣魄也蕩然無存。它成了一個被動的被打得鼻音臉腫快要倒下的巨人,一個吃醉酒的莽漢。

。。。。。。。。。

又一拳揮出。牆壁的中間陷了進去,仿佛一個被擊中腹部的人疼痛得縮起肚子,轟然一聲,崩痛在地。另外的三壁也無力地倒下了,天花闆失去了依托,如同一個粗心大意的踩鋼絲雜技演員從鋼索上栽了下來。

人站在如雨般砸落的磚頭和煙塵中,一動不動...……

等一切都徹底靜下來,人終于赤裸挺立着面對這外面的世界了。

是的,他把剛才發生的一切看作了開始,并且真正邁出了第一步。

那年七歲 2020-2-24 12:40

梧桐的葉子落了,隻剩下光秃秃的枝杆,像乞丐的糙手,無力地伸向灰色的天空。

我七歲。

奶奶卻很老很老了,頭發中已找不到黑的,有一次替奶奶梳頭,我問為什麼奶奶的頭發會變白呢。奶奶笑眯眯地拍拍我的腦袋,說:“傻子,奶奶人老啦!”奶奶額頭上的皺紋也更深更多了起來,這一定也是因為奶奶人老了。

兩間土坯房差不多倒了,屋檐已經縮到牆壁裡面,在屋裡可以看到外面的梧桐。

奶奶的手腳越來越不靈便了,不知什麼時候駐起一根又彎又皺的木棍。剛開始,奶奶高興地說這樣友善多了。從那以後,奶奶就沒有丢下這根“拐杖”。

放學了,我就把書包藏在梧桐樹樹洞裡,老找村裡的開裆孩兄捉送藏。能躲的地方都躲,可每次都被他們嚎叫着發現。我就躲到藏書包的樹洞裡,正好剛容下我的身子。開裆孩兄急得像小狗樣東嗅嗅西嗅嗅,摸着後腦勺,我卻在樹洞裡偷偷地笑。這裡隻能我發現他們、每次都是他們最後喊自己輸了,吐着唾沫拍拍屁股以示證明。

天黑了,我抱着書包從樹洞裡爬出來偷偷溜回家。

“念習課了嗎?”奶奶端坐在正堂裡,用那根“拐杖”擋住了路。

“嗯一一念了。

“念的什麼?講我聽聽。”

我趕緊閉上眼睛,扯起嗓子:“一一得一,二一得二,二二得六,一三得三,三二得六,三三得九。”

“完了嗎?”

“完了。”

奶奶臉上開了花,眯起了雙眼,擡起了手中的拐杖。

“去吧,竈膛裡有兩個烤蕃薯呢,噴噴香。

梧桐的葉子又開始掉了,一片一片,地下厚厚的,奶奶把葉子掃起來燒火。奶奶病倒了,奶奶說爺爺派人帶信叫去,她拄着拐杖出來曬太陽。

“奶奶你昨沒去見爺爺?”

“去了。”

“嗯?”

“你爺爺說,我還不該去,又讓我回來了。”

“為什麼?

“說等你考上大學。”

“考上大學奶奶就去見爺爺嗎?”

“嗯。

“那, 爺爺沒讓你帶糖給我吃嗎?”

“帶啦,帶啦。”奶奶從大襖裡掏了半天,摸出兩顆糖放在我的手心裡。

又去找村裡的開裆孩兄捉迷藏,那棵老梧桐竟沒了往日的神氣。我摸摸屁股轉了圈,給了村北的孩兄一顆糖。他抽鼻涕告訴我,老梧桐裡裝了水,于是就爛了。

我感到心裡失落了什麼。

老梧桐樹陰郁地着在矮屋前,奶奶陰郁地柱拐杖着在梧桐下,不言不主默默地,隻是用一又滿是老繭的手在梧桐身上摸摸這:摸摸那,哭了,眼淚一滴一滴地落在枯葉上。

我趴在窗台上,舔破窗紙,隻見一隻啞鳴的老鴉在空中盎旋,老不離開。

躺下去又起來,反反複複我睡不着,奶奶見我無可奈何,一臉皺紋。我笑。

除夕了,我和奶奶一起“長”對子,農村人不叫貼春聯,家家戶戶門前都紅映映,把小孩的臉也映紅了。

“貼這兒嗎?奶奶。”

我手裡捧着一張塗滿漿糊的“福”字。

“嗯,就那兒,貼正了。噢,還有你那個什麼狀。”

“奶奶,什麼是過年?”

“過年就是過年呗!”

“那為啥包餃子?”

“祖輩就是這樣的。”

“什麼是祖輩?”

“就是,就是你爺爺,老爺爺,一些老爺爺他們。”

“那他們呢?”

“去了。” “啊?死——”

奶奶一拐杖把我的腦袋勾進她的臉,“記着, 過年,不興講不吉利的。”

“記着了,過年不興講不吉利的。”我趕緊說。

窗外漸漸響起震耳的炮竹聲,響着響着連成一片,新貼的窗紙呼呼直響,我激動得把臉貼近窗紙,如晝如夜,矮屋前的老梧桐堅定地站着...

開始 kiashi 西門吹水果2020-11-08 10:45

s從廁所裡出來,天色還早,一排房屋安靜地關着門,裡面的床上大約躺着一些不願早起的人們,夢着不為人知的故事。那條小黃狗已經變成了大黃狗,這時正漫無目的的在一片菜地和因為春天的短促沒有來得及返青的黃草之間遊蕩,鼻子貼着地皮,這裡嗅嗅那裡嗅嗅,似乎讓人類不屑一顧的角角落落處處匿藏着寶藏。這時雨開始從天而将,世界變得潤濕起來,包括s。

我們站在陰天裡。我和s。旁邊是那隻已經長大卻不知幹什麼的黃狗。一個星期之前的某天早上我看見它在草叢裡逡巡,找狗屎般地嗅這嗅那,現在它看上去依然毫無頭緒。s如同往常一樣敲我的門,把幾年前的塵埃敲的簌簌直落。多年以後她還是不能按照我的要求換種方式敲門。s沒有戴眼鏡,一個星期之前她戴着眼鏡走路的時候和對面的一個陌生男人撞了一下,鏡片碎了,紮進眼皮,縫了十一針,醫生說眼睛是人身體最軟弱的組織,就給她貼上厚厚的紗布,布膠帶在紗布上縱橫馳騁,宛若一隻白色大螃蟹。這是我的形容。s說更像隻大蜘蛛,因為看着恐怖,還惡心,我連忙補充。她恨恨的用一隻眼瞪了我一眼。S的眼睛看上去的确有些腫脹,漂着幾绺血絲,s說有點發炎,可能是因為緊張,這回請假回來就是為了放松心情緩解傷病。她一下子抓住我的手,把我往外面拉,風很大,我覺得自己是電影無極裡的那個南韓人,像風筝似地要飄到天上。但我還沒有洗臉,沒有漱口,沒有梳理頭發,連襪子也來不及穿。也沒有漂亮的羽毛。

宿舍後面有塊高坡,地勢高超,可以看到遠處的麥田,靜悄悄的村落,還有細長發亮的河流。談戀愛的那段日子裡,我經常躺在草坡上,透過寬大的梧桐樹葉,疏朗的槐樹枝條,看着m鎮灰蒙蒙的天空。一旦看累,我就偏頭吐掉口水。不談戀愛後,一段時間,我幾乎沒有别的愛好,總是躺在那裡,看着雲變幻。有一天,s跑到高坡來,對我訴說中國不民主。當時我正為一件事郁悶無比,具體什麼事我也不想提了,眼前是風雲激蕩,心裡電閃雷鳴。猛然一個陰影飄來,擋住我臉上所有的光斑。眼前一黑,我以為是烏雲,睜開眼睛才發現是她。她是誰?我那時還不認識s,但是她不管我認識不認識,張口就說。她說,g,中國真是不民主,你知道嗎?

風很涼。

多多的假日使用者4334255843 2020-03-04 09:18:11

暑假,多多照例又要去表姐家玩。

表姐家在長青沙的最西端,長江水到此變得緩慢安靜。去表姐家一路都坐船。多多爸爸認識許多船家,打個招呼,就把多多捎到表姐家了。

今年,多多坐的是王太公的新船,散發着淡淡的桐油的氣味。潔白的帆在空中脹了一肚子風。不時有湖鷗貼着船舷一掠又繞上帆項。多多就坐在船頭,看水面被分成兩路‘梭梭’地向後流去。這時,多多喜歡閉上眼睛,會感覺船是向後行的。很奇妙,這是多多的秘密,他常常樂此不彼地做這個遊戲。

船很快穿過晨霧,淡金色的陽光灑滿湖面。忽然,傳來一陣嘹亮歡快的唢呐聲。西邊河蕩裡駛出一隻披紅挂綠的船。

“太公,太公,那是什麼船?”多多側過腦袋問正在結網的王太公。

“是娶新娘呢!”太公眯眯地笑着,停下手上的活看着那隻船。

“太公,娶新娘不是晚上嗎?”

“那是你們岸上人,我們漁民娶新娘子呀!都是大清早。”太公依然望着那隻船皺紋舒展了許多,顯得紅光滿面,好像那些揉碎在皺紋裡的陽光一下子都撒到了臉上。

多多則在心裡盤算:“船上娶新娘能不能搶到花生吃呢?”

岸上的風俗是新娘進洞房後,坐在新床上,喜奶奶(專門負責新房内事務的人,要有子有女,還要會說喜話)便往新床上撒花生棗子桂圓三祥東西,邊撒邊說:

春撒桃杏花;

夏撒六合花。

秋撒黃菊花;

冬撒臘梅花。

公公要撒長壽花;婆婆要撒吉祥花。

兄弟要撒海棠花;夫妻要撒夜合花。

請君莫笑花(話);句句說的花。

來年生貴子;

必定中探花。

喜話的套數有很多,這隻是其中一種,但大義都是早生貴子,大富大貴喜話講完,果子也撒完。然後男孩子們就可以去搶(女孩是不允許的)。多多人乖,生得俊,人家都願意他去搶。說是可以“借樣子”(生一個和多多一樣的男孩)。男孩子一窩蜂沖上床,也不脫鞋,一.場風暴之後,新娘床上已淩亂不堪了。但人家還很高興。

船轉過一個葦塘,這裡的蘆葦已經成熟,陽光灑進去,黃燦燦的。遠處有許多小木船,就是表姐她們莊子了。從那兒上岸,到壩上,繞過子路哥哥的小店,再過一個國小校,就到表姐家了。

船一靠岸,多多便跳下船,一路飛跑,太公跟着喊:“用心,别摔了。”

多多喜歡到表姐家,主要是有人玩。不象在家裡很悶。他已經到了感到很悶的年齡了,七歲。

多多邊跑邊想:馬上就可以見到表姐,見到小英子、小紅姐來....她們都和表姐一樣生得白白的,衣服千淨淨....不一會兒,便到了。

“哎呀!多多,你一個人來的?”表姐從屋裡迎了

出來。

“嗯!”多多很重地答了一聲,很得意。以往多是他爸爸送他來的。

這時,屋裡走出一個女孩,比表姐大。不是小英子,不是小紅姐、來娣,多多不認識。

“你弟弟?”她微笑着問表姐,“怪可愛的!’邊說邊摸摸多多的頭。多多側過頭望着她,她的眼睛裡有隻湖, 淡藍色的湖。 刹間,多多想到湖 上的那隻花船,想到新娘子,他看過的新娘子都跟她生的一樣。多多感到很溫暖,那種溫暖來自她的手指,她的微笑,她的語調.....

下午,小紅姐她們都來了。争着逗多多。她們帶了好些吃的,脆生生的黃瓜、紅豔豔的蕃茄、水靈靈的葡萄....多多都不想吃。

“我知道多多喜歡吃什麼一’來娣神秘地說,“蓮蓬菱角”。

多多一聽歡呼起來:“我們去打蓮蓬。我們去打蓮蓬。’

“我要做衣服,讓這個姐姐帶你們去。”表姐指指今天摸多多頭的那個女孩,“多多,你不準下水!”

嗯!”

大家便一路雀躍往後荷塘跑去。

荷塘就在表姐家屋後,約四畝見方,不深。一人夏,便鋪天蓋地呼拉拉一起綠起來。綠的蘆葦、綠的荷葉、綠的浮萍、綠的菱葉、綠的水綠的水中天。來娣最會用蘆葉折小船,折哨子,她的手很巧,折的船不浸水,能漂很遠。哨子也吹得響、清、遠。

眼前的荷塘正是這番景象。紅蜻蜓,藍蜻蜓,長腳蚊子、青頭翠鳥、細長的蒲葉、火紅的薄棒。-大片荷葉像一隻隻扇子,中間點綴着幾朵荷花,粉紅的,乳白的。開的像香爐,未開的像佛手。表姐曾在這裡教過多多兩句詩詞。一句是:

小荷才露尖的角,早有蜻蜓立上頭。

另一句是:

水面清圓,一一風荷舉。

多多不太懂,但覺得很像。又還有點不夠,就是每次風過哪滿天地的清香詩裡沒有。多多确實到了有感覺的年齡了。

“撲通、撲通”小紅姐她們已經跳下水,穿着花花綠綠的圓領衫和短褲。那碧綠的一片被這一團鮮豔的色彩惹得熱鬧起來。菱葉上下起伏,荷葉前俯後仰。多多站在岸上,看着荷塘,興奮地跳着。

那個姐姐靜靜地站在一邊,她不看荷塘,看多多。

“多多,接着。”小紅姐已扔了一個蓮蓬上來。多多”,“多多”下面又紛紛扔過菱角、雞鬥。忙得多多都撿不過來了。那個姐姐也幫他撿。不一會,他們帶去的小桶已裝滿了。

“姐姐幫你剝蓮蓬,要不要?’她笑着望着多多。

“要!’

她撿了一隻嫩的,摳出蓮子,剝去灰褐色的硬皮,揭掉薄薄的膜,用指甲一分兩瓣,剔去中間的淡黃的芯...多多專注地看着她的手指上下繞動。忽然聽到人唱歌:

“菱葉低來荷葉高嘞

“姐在塘中采菱角嘞-

“郎采一筐船來裝嘞’

“姐采一筐沒人挑-- 嘞-

“哎嘿哎嘿唷,哎嘿哎嘿唷...’

小紅姐她們一邊唱一邊望着多多笑。

“哎喲喲一小嬌嬌’多多轉頭看,原來是剝蓮蓬的姐姐接了上來:

“你幫我撐船

我幫你來挑喲一喲嗬!”

“呸!呸!"河裡-陣嗔罵,接着又笑起來。她也笑,笑得很歡。多多看着好玩,也跟着笑。塘裡塘外都笑了起來。

“姐姐,你看那朵荷花多美呀!”多多指着塘裡一支荷花。那是一朵完全開放了的白荷花花瓣錯落有緻,每一瓣的花尖上都沾着午後暖暖的陽光。

“真美!”她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回答多多。

“我要那朵荷花。”多多搖搖她的手。

“荷花不能摘,它要結小蓮蓬給你吃的。靠在岸邊的小英子說。花”。

“不,不”多把手上的蓮蓬都扔了,我就要荷花“

“我去摘給你”她說,“紅花蓮子白花藕,這是一朵白荷花,不結蓮蓬的。”說着便跳下水。

這時,小紅姐上來了,衣服濕濕地貼在身上,“男子漢還要花,真羞!”

多多準備去打她,發現她胸前鼓鼓的,“噢--

小紅姐賴皮,把蓮蓬藏在身上。”說着便去抓。小紅姐低頭一看,急了,臉一紅轉身跑了。多多剛要追,聽到有人在背後叫他轉身一看一支乳白色的荷花,沾滿了水珠。隔着花,多多看到她臉:上的笑,眼睛裡的湖。多多使勁嗅了一下,香!

晚飯後,多多躺在塘邊的竹床上乘涼,把那支荷花插在床頭,迷迷糊糊就要睡了.突然感到臉癢癢的,睜眼一看是她。摘荷花的姐姐。月光下,她的臉上罩了一層乳白色的清輝,潔白、纖細的手指捏着一把棕色木梳在長長黑黑的頭發間來回梳理,發稍不時搔到多多的臉。

她發現多多醒了,輕輕地說:“花香嗎?”

“真的沒蓮蓬。我姐呢?”多多迷糊中答非所問。

“你姐在屋裡洗澡。”她笑笑說,直直地看着多多,目光像水一樣。“今天你想抓小紅姐的蓮蓬,是嗎?”她笑着,笑得很靜。

“她耍賴。”多多似乎還在生氣。

“姐這兒也有蓮蓬你要不要。

月光透過她的衫子,胸口隐隐約約有兩處凸起。

多多感覺那不是蓮蓬,,那應該是白生生的,和她臉子一樣白,一種輻射過來的溫暖使他一一點不能動彈。隻感覺手被她輕輕抓起,像捏那把棕色木梳一樣在她的“蓮蓬”上來....

“李葉荷,多多睡了嗎?”表姐在屋前問。

她立刻放下多多的手,“沒有。”

原來她叫李葉荷。

這時表姐走到屋後。李葉荷說:

“多多,我給你唱歌,你睡覺好嗎?”

“嗯!”多多木然地點頭,搓搓手指,滑滑的。

她斜坐在竹床上,頭發垂瀉下來,罩着多多。月光透過長發,被篩得一絲一絲的, 落在多多臉上、身上。

“小寶貝,快安睡。夜幕已低....

風輕輕,荷香袅袅,蛙聲一片如雨。

表姐抱多多進屋,剛放上床,他又醒了,“李葉荷姐姐呢?”

“說什麼夢話,她早回去了。”

“回哪?”

“回家呗。

“ 她家在哪?”

“壩上。”

“壩上一壩上不是隻有子路哥哥家麼?”

“她就是子路哥哥的媳婦呀!”

“噢!”多多愣了一會,“她真好.幫我摘了一支白荷花,香極了。”

“唉一好有什麼用 ,不能生孩子一”

“為什麼不能?”

“睡覺!窮追。”

多多不知是被表姐沖了一句還是怎麼的,心底生起股莫名其妙的憂傷。朦朦胧胧就又睡着了。

夜裡他夢見了花船,新娘子,搶花生,荷花,蓮蓬,長頭發,木梳子....

第二天清晨,多多到屋後尿尿。發現那朵白荷花

已經枯了,掉在地上。便對着上面尿起來,花上的露珠紛紛滑落,微黃的花瓣散落一 地.....

多多尿完,一陣哆嗦,醒了。

流言

唉,男人死了還不到一年,就想這改嫁,不是個好東西哎!

哼,這種人!她嫁過來的那天我就料到會有今天的下場喽。

還不是呀?我說給你聽,她與那先前的男人是在夜校認識的,每夜都偷偷溜到村頭去,到深哭半夜才回來呢。後來便賴在男家不走了- -那時男家窮得很呢。

這事我倒也曉得,後來她娘家人勸她回去,她是死也不肯;再後來她娘又跑在她跟前求她,你猜她怎麼說?--我就是 要嫁給他,誰勸我也不行,哪怕是閻王爺!

作孽啊!後來呢?

後來呢? - -生米煮成了熟飯,還有怎麼的?

誰說沒有的?她娘後來不是咯血死了嗎?聽說就是被她氣死的呢!

哦哦,.我大概忘記了,忘記了。不孝噢,養她這麼個女兒,也算倒了八輩子黴。

還有一件事,也不曉得幾年了,一一次,我到玉米地去,你猜我看見什麼了? - -她正與一個男人精光着身子在那兒親嘴呢.....

那個男人是誰呀?

.....這我創沒看清楚,當時我慌哩,可沒看清楚。

你以前幹啥不把這事給講出來?到現在才說!

...這... .這當時我哪好意思講啊!你們說對不對?啊?我哪好意思啊?

那倒是,隻有像她那樣的人才不要臉呢!兩個女兒都快要嫁人了,還有臉皮改嫁噢。

她的兩個女兒不知勸過她多少回呢,讓她獨自在家做做飯,過過日子就行了,責任田也可以不種,生活費嘛由她倆來給,每月百把元的,有啥不好呀?可她偏聽不進去,一說她,她便哭,一個人躲在房裡哭,唉!

倒是蠻可憐的....

哼,有啥好可憐的?你們知道她為啥急着嫁那男人嗎? - -聽說那男人是個什麼建築工地的工頭呢,每月兩三千哪在話下呀!

噢,真是看不出呢,那男人看上去倒寒碜得很。

難怪她不貪圖百把元錢的。

是以呀,你猜那天她婆婆當着那男人的面罵她什麼嗎?一-你這個見錢眼開的騷貨,先前看見我這老婆當便死纏着我的兒子;現在好啊,現在看見這臭男人有錢了,有錢了你就扔下這個家走哇,你連你的女兒也不要哇!我兒子肯定是被你們合謀害死的呀!還我兒子,你們這對不要臉的姑姥,還我兒子來.....

哈,你倒學得蠻像的,當時那男人怎麼說呀?

這事倒是我也看見了的,那男人哪像是個見過世面的工頭呀!老婆子把手指都戳到他跟前了,他慌張得不得了,臉紅得像猴屁股,結結巴巴地,也不知說了些....啧啧,簡直是個老實巴巴的農民。

那後來又怎麼着?

後來還不是那寡婦拉他進了房,到了晚上,又一個人偷偷溜回家去了,像做賊。

是以那老婆子昨晚又罵了一夜呢!唉,兒子死了,媳婦又要改嫁,換了别人,哪個不氣呀?要是我,哼,非扒了他們的皮不可!

昨晚那罵聲我也聽見的,像鬼哭一樣,我是半夜沒睡着.

我可沒聽見,我在看電視,昨晚的武睛煞是好看,放到半夜呢!後來我就睡了一-瞌睡得很。

昨晚我也是看了一點兒的,那個叫歐陽什麼的,武打實在了得,幾個人都近不得他身呢!

噢,今晚有沒有?

………………………………

于是,他就說,對不起 gwp! 發表于 2020-1-30 10:28:10

誰都是孤獨的,誰都不會尋求陪伴。

孤獨也挺好的。一開始。

一個人看看天,天上有淡淡的雲,淡淡的風,還有淡淡的陽光。

日子就像永遠厚厚的綠的樓下的夾竹桃,微微的香,卻有毒。吸收噪音和塵埃,一場雨過後,又純粹自我了。

它又像費羅澤的超現實樓梯,一個人永遠在攀爬,但永遠就在一棟樓裡徘徊。

沒有人告訴他樓外還有世界,他不絕望。而且,他還在向上,這是最關鍵的。

什麼時候就開始了?

是那個永遠喧鬧穿梭着各式疲憊身影的街角?午後的風不高興再挪動一步。

是那雙明亮眼睛映在他的眼睛裡。

于是,就舍不得再閉上。

也許,

更早。

當水珠在潔淨的腳踝邊濺起來

當晨光在面頰的絨毛裡閃爍

還是燈下那一彎淺淺的凝視?

是什麼時候?

誰知道呢,雖然那個時刻意義重大,但當初誰都沒有在意。

開始的意義就在于你很難找到起點。

不知道什麼時候就開始了。

多麼不可思議。

于是日子失去了過往的常态,雖然過得依然像弗羅澤的畫,但這時候有了兩個人。

兩個人。

并不意味着不孤獨。有時候兩百個人兩千個人,依舊孤獨得要死。

找個知音是太愚蠢的事,就像指紋,就像樹葉,共同的太少了。幸好,兩個人不需要這些。

不需要共同的,甚至不需要不同的,什麼都不需要。

兩個人心照不宣。

樓梯還在怪圈裡徘徊,即使有人告訴他們,外面有世界

他們依然可以不屑一顧。

還有什麼比這更美好的的呢?

所有一個人做的事,現在都一定要兩個人做。

否則,就不完整。

而且,不需要第三個人。

一起吃飯,互相到對方的碗裡夾更好吃的,又互相把自己認為最好吃夾給對方。一個人吃不掉的,另一個繼續吃掉。

一起走從來不一個人走的荒僻的小路

一起看一個人從來不去電影院看的電影

一起去一個人從來不去的景區

一起去做無聊透頂的事

兩個人把着陽光在陽台上端詳綠色的盆栽,一句不說。

如同他們很多年前獨自玩蚯蚓玩泥巴一玩就是一下午。

兩個人在狹小的房間裡說話,全部都是廢話,又停不下來。

如同他們小時候自己陪着玩具聊天,咕咕哝哝,趣味隻有自己最知道。

有一天,一個人說,我們就這樣一直到永遠好不好?

當然好!

對于未來,他們無比默契,而且充滿自信。

而且

這根本不需要去思考

日子本來就是這樣啊,難道它還會變得怎樣呢?

兩個人快樂得驕傲的就像開了屏的孔雀。

但就結束了

什麼時候結束的

不知道

就像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的

這也許就是結束的意義

也許它起源于

有個人懷念起最初的日子了。

于是,他就說了,對不起。

對着無休無止的空氣

和無休無止的思念。

悲傷着也快樂着,後退着也前進着。

失去了一切同時又擁有了一切。

孤獨也挺好的。到後來。

分手前後——龔文平愛情小說選

英雄

清風,流水。高山,古亭。

一少年。一老者。

"每個時代都有每個時代的英雄,每個英雄都有每個英雄的故事。"

"不錯。"

"那是他們的青春,那也是他們的心結。"

"有理"。

"有些故事是酒,有些,卻是殺人的毒藥。"

"是酒固然要喝,但就算是明知道是毒藥,有時候也不得不喝下去。"

"人生多無奈,喝着喝着就老了,喝着喝着就分了,喝着喝着就不見了。"

"其實也不必傷懷,相見還不如懷念。"

"我們這時代當然有英雄"

"當然"

"他們一定也有他們的故事。"

"是的。"

"能不能講給我聽聽?"

"好"

問劍書院在山腳之下。

很多年以後,他還記得師傅帶他去看新來的幾個師弟師妹的昏黃的午後。

小溪裡的石子兒在清冷的下光滑圓潤,她的眼睛就像溪水一樣清澈明亮。

師傅說,這就是你的師弟師妹,以後要好好照顧他們。

他點點頭。

午後的陽光把山上的黃葉染成了紫色。

問劍書院每天都有晨練,師傅給每個人做了一把木劍。

太陽還沒有從天邊升起,師兄弟們就散落在院子裡,練習劍法。

他是大師兄,師傅不在,一切就聽他的。

冬天了,山間的風有些冷。

師妹穿着淡紅色的長袍,挽起烏黑的發髻,有幾绺發絲垂落下來,柔和地浮在額前和耳邊。

他給她糾正一個揮劍的動作。她看着他輕輕的笑。

她的笑躲在高聳的衣領後面。

他問師傅,師妹看上去怎麼那麼老啊,又矮又瘦。

師傅深吸一口水煙,敲了敲煙嘴裡的煙灰,說,人家比你小十多歲,你什麼眼神。

午課隻有半個時辰,師傅的絕技舞柳劍法,一共八招,每招八式。潇灑飄逸,柔中帶剛,他們隻練習第一招的八式。

但一招練下來已是腰酸背痛氣喘籲籲。

他們癱坐在草地上,師妹躺下去,天空藍藍的,有幾朵潔白的雲。她歎息,想不到練劍真苦啊。

他說,你這才剛開始學呢,就叫苦?

我看見那些路過家鄉的劍客,一個個器宇軒昂,神豐俊朗,真讓人羨慕。

是以你就來這裡學劍了?

我想做個除暴安良的女俠,即使不能除暴安良,練就一身高強的武藝,也很開心嘛。

你現在開心哪?

不開心。

嘿嘿。

騙你的,我很開心。

劍法練到第三招,他們已經成了很好的朋友。他和她好像有許多話要說,即使是廢話。

有一次,她忽然問,你知道我家住哪兒嗎?她的眼睛閃過一絲狡黠。

他隻能回答不知道。因為在他生命裡,她以前從未出現。

可是我知道你家住哪兒。她笑笑。

不可能。

有可能。

那你說

你家三間瓦房對不對?

他一愣,點點頭。

你家房子後面還有一條窄窄的小水溝,是不是?

他本來是歪着身子斜躺在一棵老樹下面,這時候已經坐了起來,目光停留在師妹臉上,她的臉挺白淨,眼睛亮亮的,嘴角有淺淺的笑。她說的都對的,真奇怪。他又點點頭。

河邊還有個水搭子,你家在那裡淘米洗衣。

他怔住了,他不記得以前這個女孩去過他家,但也許她去的時候,他正好外出了,或者他已經上了問劍書院學藝。

你家前面有個院子,院子裡,長着你媽種的蔬菜,青菜、蕃茄、菠菜、韭菜,還有一些果樹,桃樹、梨樹。對吧?

…………

對不對?

你怎麼都知道?

我就知道了。師妹的嘴角翹了起來。

師妹當然沒去過他家。

那你怎麼知道的?後來他們一起出去給武當長眉道人送信,他不解地問。

她說她猜的。

猜的?

你沒聽說過老百姓的順口溜嗎,家家屋後一條河,河邊鋪個水搭子。煙囪朝天,大路靠邊。

那院子裡長得東西呢。

誰家院子裡不長點蔬菜水果的?小師妹蹦蹦跳跳地離開,就像一隻快樂的小鹿。

他長大了嘴,一瞬間覺得自己是個呆子。

分手前後——龔文平愛情小說選

我就喜歡你這樣的呆子。師妹對他說。

他闆起臉孔讓她不要瞎說。

她眉角一挑,說你是不是忘了。

忘了什麼?

忘了師傅說過的話。

什麼話。

師傅當初領師弟師妹進門的時候,讓你要好好照顧我們。

師妹總是有理的。

分手前後——龔文平愛情小說選

除了大家一起練習劍法之外,師妹總是喜歡練完劍之後來找他,跟他說,你要多教點兒給我,要不然我就告訴師傅你欺負我。

三年後她的劍法小成。

他已經成為赫赫有名的劍客,因為英俊俠義,劍法高絕,江湖人稱玉面郎君。

他知道小師妹喜歡他,他又不是真的呆子。

他也喜歡這個古靈精怪的小師妹,山上枯燥單調的練劍生活裡,她就是最亮的顔色。

但是他不能越過心裡那一關。他是師兄,長兄如父。

師傅當然看得出他和她之間的微妙的情感,他自然不能眼看着自己的大弟子身陷情網萬劫不複。他把水煙抽的呼呼響,煙霧缭繞在昏暗的練功房内。

小師妹年少輕狂,你這個做大師兄的可不能不懂事。

他的臉漲得通紅。

我們武林正派要坐得端行得正,不能讓别人指着脊梁背後說壞話。

他站得畢恭畢敬。

師兄妹之間絕不能談感情的事,百年前神雕大俠和他姑姑小龍女談婚論嫁,就遭到全武林的唾棄,這就是前車之鑒,你懂嗎?

他當然知道那個凄美的故事,小龍女是大俠楊過的姑姑,他們跟天下人反目最後遠走天涯不知所蹤。他沒有這個勇氣。

他點點頭,又給師傅填上一鍋煙土。

師傅把水煙抽的吧嗒吧嗒響,漸漸濃郁的霧氣裡,浮起他蒼老的微笑。

他不知道,他和師傅的對話被過來送茶的小師妹聽在了耳朵裡。

一天師妹又來找他,讓他跟她一起走。

為什麼?他不明白他們師兄妹在一起這麼多年,都挺好的,她卻突然要走。

你願不願意跟我走?

我不能這麼做。

小師妹輕蔑地笑他,你不是不能做,你是不敢做!

他的臉又紅了起來。

我問你,你到底喜不喜歡我?

他沉默。

那時候問劍書院就剩他們兩人,是個平靜的黃昏,秋天的風又吹起來,把滿山的木葉搖得簌簌地響。

他其實是個很本分的人,江湖上辛苦得來的名聲也讓他不得不珍惜。他不是楊過。

小師妹轉身離去前,跟他約定,她明天早上就離開書院,如果他願意就跟她一起遠走高飛,他們從此不理江湖恩怨。如果他不出現,以後就再也見不到她。

那一刻,他忽然發現自己真的是個呆子。

他看着自己呆了幾乎半輩子的問劍書院,猛地發覺自己似乎一點都不了解這塊沉默的土地,一點都不了解那個看似天真爛漫的小師妹。

那天早晨,他沒有去。

小師妹留下一張字條,字條上隻有一首詞:

十裡青山遠,潮平路帶沙。

數聲啼鳥怨年華,又是凄涼時候,在天涯。

白露收殘月,清風散曉霞。

綠楊堤畔問荷花:記得年時沽酒,那人家?

多年以後,江湖上出現了一個怪客,他穿着一襲紅袍,從不跟别人接近。沒有人知道他從哪裡來,知道他總喜歡跟自己的倒影練劍。

他有個奇怪的外号,叫獨孤求敗。

他的劍法像極了昔年威震天下的回風舞柳劍法。

清風依舊,流水潺潺。高山巍巍,古亭寂寂。

少年炯炯,老者頹然。

"聽說這個怪客,為人孤僻,後來不知受了什麼刺激,性情大變,在江湖上掀起了一段血雨腥風。"

"那已經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全武林的人都聯合起來,六大派也盡棄前嫌,一同前往絞殺。。"

"聽說他後來就是死在玉面郎君的劍下。"

"是的"

分手前後——龔文平愛情小說選

濫竽充數 之後 {國中所作,比較幼稚}

南郭逃出了王宮。

他的手上仍然緊握那隻曾經為他赢得至高榮譽而又幾乎給他招緻殺身之禍的竽。他雖然不會吹竽,但卻很喜歡竽發出的那種細膩悠遠的聲音。站在波浪翻騰的江邊,往常在王宮裡輕歌曼舞的盛景又浮現在眼前。他陶醉于虛幻之中,不禁沿江慢歌。

“南郭先生,你興緻可真高啊。”

一個渾厚的聲音從江上傳來,南郭一愣,暗責自己太放松警惕了,現在都什麼時候了,還隻顧享受。循聲望去,江浪之中一葉小舟靠向岸邊,一個身着破蓑衣,頭戴竹編鬥笠的老船夫正悠然撐着船,一邊對着他微笑。

他心裡有些慌張,:“剛才可是老伯跟我說話嗎?”

老船夫呵呵一笑:“當然了,南郭樂師,怎麼,一個人到長江邊來閑遊?怎麼不為我們的大王吹竽了呢?”

南郭臉紅了,慚愧道:“哎,老伯,不瞞你說,我并不會吹竽,隻是在那些樂師中混口飯吃的。現在新王不喜排場,我怕露餡,就從王宮逃到這兒來了。”

老船夫用力把船撐到岸邊,跳下船,系好繩,從船艙拎出一網魚,道:“這麼說,你遲早還是逃不出新王的手掌啊。”南郭大驚:“為何?”

“你這是犯了欺君之罪,要誅滅九族的,新王剛立,自要立威,更不會放過你。”

那我該如何?

你隻有學會吹竽,而且要吹得比所有的樂師都好,這樣,新王才不會舍得殺你。

老伯,我也很喜歡吹竽,可是自己苦無名師指教,一直沒有長進

老漁夫哈哈大笑,:“要求名師,有何難的,你不妨先聽老夫吹奏一曲吧。”

話音剛落,南郭的竽不知如何,已到他手中,隻見他輕撫竽背,目光如炬,贊道:“好竽!”提起竽來,緩緩貼近嘴邊。樂聲不知從何處漸漸升起,聲音雖不大,但卻似乎能蓋過江濤。

南郭不覺沉浸于綿長的竽聲之中,似在古老的叢林裡摸索,似在空曠的草原上疾馳,似又猛地飛向遼闊蒼茫的天際,天地萬物盡收眼底,繁花似錦,阡陌交通,忽又沐浴在柔和的朝陽裡,一群群海鷗飛旋起舞,一條條魚兒躍出水面……竽聲中,江風驟急,浪濤翻湧,似乎一場風暴即将來臨,南郭不禁渾身一緊,握住拳頭,躍躍欲試,忽地,那樂聲一轉,漸漸低緩,如同細線在風中飄搖,最後竟然不知所蹤,仿佛慢慢融進無邊的江風。

南郭不禁呆了。

老漁夫微笑着,交換了竽。

南郭驚醒過來,長歎一聲:“此曲當真妙不可言,當今天下,老伯的吹竽技藝怕是無人能出其右了,隻不知老伯為何埋名于此呢?”

老漁夫神色突然一暗,道:“南郭樂師可曾聽說過一位名叫樂離竽的人?”

樂離竽?天下第一竽?普天之下誰能不知道他的大名。在王宮,樂師們天天都會提到他,每每提及,人人無不特别的莊重和尊敬

不錯,天下間吹竽有誰能比得過他的?若說吹竽,他認第二,誰敢說自己第一?

隻是這百年難得一遇的吹竽高手,卻在他聲名最盛的突然從人世消失了,這一晃都二十多年了,不知道其中何故。

老漁夫道:“那麼你看是為了什麼?”他眼中有光芒在閃爍。

南郭盯着他,凝視許久,才道:“難道,你,你就是那樂離竽老前輩?”

老漁夫不語,隻是微笑着搖搖頭。

他遙望江水,似乎陷入了沉思,忽然說道:“我哪及他老人家之萬一!他乃我恩師。”他的臉色露出莊嚴寶相,現出極度的敬意,“二十年前,先師漂泊四海,遍尋世間吹竽者,卻始終無人可與其一敵,他自覺吹竽再無人能和他一較長短,心中不免生出無比寂寞惆怅,繼而漸起退隐山林之意。此時,我年已二十餘,打魚為業,他見我有極為罕見的吹奏天賦,隻要及時加以磨砺,定能成為絕世的吹竽者,不禁心生愛惜。”他歎口氣,接着道:“于是先師放下歸隐之心,傾力言教,這一教就是八年,我技藝大成,他老人家卻心力耗盡,不幸病故。”

南郭慨然道:“原來如此。”

老漁夫道:“恩師若不是為了教我,早日歸于山林,當不緻英年早逝。為此,我一直耿耿于懷,心懷愧疚。”他頓了頓道:““我想光大他的技藝,讓世人稱頌,才對得起他老人家的一番苦心。”

那你該出去啊,為何還在江上捕魚?

是啊,現在的日子無争無求,悠閑自在,但這種日子過得越久,我就越覺得對不起他老人家,其實,十年前,我技藝初成之時,曾經去過王都,我想憑我一身吹竽之技,名揚天下隻是時間問題罷了,卻不曾想,在王都門庭過盡,卻到處碰壁,無人理我!因為闵王喜歡齊奏,諸侯根本不在意誰的技藝高低!”

南郭不禁臉又紅了,正因為如此,他才能在王宮裡混了十多年。

老漁夫歎道:“我知道自己再呆在王都也是沒有出頭之日,是以決定離開。”

“老伯應該再堅持堅持,是金子總歸能發光的啊。”

“我這樣的本事,先師去世後世間有誰能比我?我才不願低三下四去做那些淺陋諸侯的門客等待機遇的降臨呢。不過在離開之前,我在王都南城之上吹竽三天。”他大笑道:“我要讓所有的人聽聽,什麼才是真的竽的聲音!”

南郭心裡一凜,忽然想起十二年前,那是在中秋前後,王都南城每到夜半,就會傳出飄渺動人的竽音,人們從來沒有聽過這麼美妙的吹奏,有人評價說此人的技藝已不在當年樂離竽之下,難道是樂大師又重制人間了嗎?第二天街頭巷尾到處都是猜疑和議論。吹竽之聲延續了三天,三天之後,月圓之時,竽聲卻再也沒有按時響起。人們怅然若失,紛紛慨歎。這件轶事在王都已成了一段傳奇!而眼前這個自稱樂離竽弟子的人卻說他曾經在王都吹竽三天,莫非……

南郭驚疑不已道:“莫非,莫非,你真是那幾晚在南城吹竽之人,老伯可知你在王都已經是傳奇之人了,許多聽過你吹竽的人四處搜尋你的下落呢。”

老漁夫淡然一笑道:“這些都已過去了,名利二字于我已經不再重要了。”

“現在宣王繼位,大王喜歡聽獨奏之曲,老伯正好有機會一展身手,何不就去王都一了心願?”

我已經沒有機會了。

為何?

我身患重疾,怕是将不久于人世了。

南郭黯然。

老漁夫道:“你過去雖然投機取巧,做了錯事,但我看你其實心地純良,骨質清奇,也是吹竽的可造之材,是以你才會遇上我,老夫時日無多,正要覓一良才繼承恩師奇技,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南郭慚愧道“我怕我會辱沒了您跟樂離竽的大名啊。”

老漁夫道:“你有此心更可見我沒有瞧錯人,如果你想改變自己在世人眼中的形象,就請做決定吧。”

南郭聽完,不再猶豫,翻身下拜,稽首及地。

老漁夫小道:“好好好,老夫多年沒有這麼高興了,你随我來。”說完又跳上那片小船,南郭也輕快地跟了上去。江風徐徐,吹得二人衣袂翻飛。不知何時江霧漫來,小船漸漸消失在霧氣之中。

三年後,南郭現齊都,見宣王,竽聲起,南郭被目為天人,宣王悅,免責罰,授高官。

過程 gwp! 發表于 2021-10-30 13:27

雖然老套但卻确實如此。開始和結束并不重要,重要的在于過程。

陳楚後來一個人走在孤零零的大街上,車站到學校的路好像走也走不完似的。昏黃的路燈把他身影拉得很長。他聽見自已的腳步聲淹沒在周圍寂寥的空間中。他的腦子空空的,身體也空空的,走起路來恍恍惚惚,好像他的身體不屬于他似的。一輛紅色夏利亮着空車的燈從身旁駛過,碾碎了一些落葉。落葉破碎的聲響永遠是秋景中令人傷懷的事情。這樣的聲音還與陳楚的心情遙相呼應。這時的陳楚身心脆薄如一張紙,每一種聲音都會讓他悸動不已。他現在真是苦惱得要命。他沖突重重,心力交瘁。他想他再也無法面對朝夕相處的同學了。他連最愛他的人都欺騙了以後還會有誰信任他?原來千辛萬苦搭建起來的那點體面,推倒它時竟是那樣的輕而易舉,再想搭建卻是難上加難。他的煙瘾上來了,嘴裡有股寡淡的感覺。無聊或煩悶的時候香煙是最好的救星,它把人們從無法面對的現實中解救出來,在吞吐不已的煙霧中慰貼他們過于敏感的心靈。現在的陳楚就在這煙霧中或多或少得到了些慰藉。地面上的落葉嗦嗦在動,有了風。陳楚清醒了許多,卻與殘酷的現實更加貼近。後來竟漸漸瀝瀝地下起了雨,漸漸把陳楚的煙頭熄滅了。

分手前後——龔文平愛情小說選

睡眠是人類自我保護的最好本能。它在周婧遭受打擊的最初階段不期而至,柔情似水地呵護她,把她與殘酷的現實隔離開。現在的周婧就在這溫情脈脈的睡眠中度過她本應遭受煎熬的時光。她偶爾還會做幾個夢。她能在夢中快活得笑出聲來。這時的夢不快活的一個也沒有。周婧在最快活的一個夢中醒來。她睜開眼睛,以為自己躺在别處,躺在剛才睡夢中去過的地方。這時的周婧精神處于完全松馳的狀态,她不僅忘記自己身在何處,甚至

連自己是誰都弄不清了。但這時的聽覺卻靈敏異常,她聽見房間外淅淅瀝瀝的聲音。她想:這是什麼聲音呢? 原本黑暗的空間一點一滴明朗起來,她又想:這是什麼地方呢?她那被睡眠層層保護的意識複蘇得很慢,但感覺不還是逐漸把她從虛空中拖出來:

首先是帳子的模糊形象,然後是從窗簾中漏出一絲亮光的窗戶的輪廓,它們正逐漸地,一點一滴地喚醒她沉睡的記憶。悠忽間,所有令她悲傷的情景都回來了,傷感如潮水般無縫不入地擠進來,将她的心髒擊成碎片。

汽車向前駛去,暮色越來越蒼茫。後來又下起了雨,雨點敲打在玻璃上,也打在李燕的心上。雨水把她的心浸潤得濕濕的,她的眼眶也濕濕的。窗外華燈初上,一片繁榮景象。汽車疾馳而過,燈光在在窗玻璃上拉出幾縷缥渺不定的影子,李燕的思緒也缥渺不定。後來汽車駛出市區,在鄉村公路上颠簸不停。夜色越發濃郁,李燕就有一種被遺棄在空闊天地之間的感覺。她向窗外望去,她看見自己的臉在窗外的夜色中時隐時現,憔悴異常。李燕在搖晃的車廂中昏昏欲睡,她一會兒發覺自己睡在搖籃裡,一會兒以在草原上奔跑,她現在夢到的都是快樂的兒童時光。她還夢見媽媽把她抱在懷裡,不停親吻。她快樂得簡直要笑出聲來了。

李燕醒來的時候,汽車正停靠在一個小站。太陽燈的光射得她睜不開眼睛。有人下車,從車頂上拿東西,弄出很響的聲音。又有人不停地在車廂外拍打窗子,問要不要零食,李燕滿嘴苦澀,買了一包口香糖。汽車再次啟動,車廂複歸平靜,微微還有了些鼾聲。李燕再無睡意。雨還在下。窗外閃過幾點燈光,襯得這空間更加蒼茫。李燕想起了陳楚,還想起了那個叫周婧的女孩。可是、現在無論陳楚還是周婧,都漸漸離她遠去了。便捷的交通工具使她得以迅捷地逃離那座構成對她傷害的城市。她擠上了最後一班車。

分手前後——龔文平愛情小說選

黃昏的時候陳楚要求送李燕去車站。李燕沒有拒絕。他們在街上慢慢行走。天上有暗淡的浮雲,是要下雨的樣子。有一會兒兩人都要說話結果都沒說。他們同時扭過頭盯着對方又同時低下頭去。他們靠得很近,但沒有手挽手。陳楚還嗅到了李燕頭發上的發乳氣息,淡的水果香味讓他恍德間回到了高中時代,那一次次溫馨午後曆曆在目。他仿佛看見他們重又依偎在起的身影,他們圍着一張課桌,趁着學習的間隙無所不談。他們以竊竊私語的形式來品味生活的每一個細節。他們是生活中的藝術家,他們總是用想象把人生的日常需求雕琢得玲珑剔透。李燕列出一張張菜單,想象着使陳楚每天都能品嘗到一種新口味,這是最适宜她發揮想象力的東西。她有時還從雜志上摘抄些食譜之類的東西,以備将來不時之需。她在陳楚面前俨然是個家庭主婦,她會小聲嗔怪陳楚的衣領髒了,或者為他整理課桌上亂擺的書本。他們以無窮的想象力以及從家庭中得來的經驗來建構他們未來的生活,幸福得簡直要流下蜜來。在他們的設想中,甚至如油鹽醬醋吃喝拉撒之類的瑣碎事情也是那樣富于情調,充滿浪漫的氣息。這樣的午後真是異常短促。他們在編織幸福的同時,午後的陽光總是從他們身上悄悄溜過,再在陽合上滞留一會兒,便消失在栉比的樓群中。四顧無人時,他們還會偷偷接吻。雖然在警覺之下的慌亂蓋過了接吻本身所帶給他們的激情,但他們樂此不疲。唇與唇之間的相碰更能激起他們愛情的火花,他們會在這柔軟的相碰中消融掉自己,化成水,再合二為一。假期便成了他們最難熬的時光。他們用電話來排遣寂寞。電話接通後雙方各執一端沉默不語,于是,靜谧在彼此的空間中悄悄千起,時間在他們身邊溫情脈脈地流走,凝固的空間卻讓他們彼此靠近,心與心之間達成了許多默契。這些情景對現在的陳楚恍若隔世,有種美夢初醒的懊喪與苦悶。他們就這親友默無聲息地走着。三三兩兩的的下班勞工騎着自行車從他們身旁駛過,行色匆匆。街道旁的音響店有感傷的流行音樂傳來,使他們的情緒一落再落。他們随着節拍悄悄哼起了歌。他們的鼻子微微有些酸。

分手前後——龔文平愛情小說選

上車的時候李燕想要接過陳楚手中的包,卻被他抓得很緊,李燕忽然蠻橫地把包扯了扯,或許她自已也感覺到了這蠻橫的無理由,兩人同時一驚,包“啪”地掉落在地。李燕俯身去檢,正好與陳楚的手相碰,兩人觸電似的把手同時縮回,最後還是陳楚檢起了包,遞到李燕手裡,說,沒髒。陳楚說話的時候嘴角抽搐了一下,想要擠出一個笑容,卻比哭還難看。

周婧徹底清醒後便再無睡意。她的眼睛慢慢适應了這黑暗的空間一切都在勾起她的傷痛:壁櫥裡一對笑容可掬的老夫妻,一個蕩秋千的少女,一頭憨态畢露的水晶豬,以及牆壁上一幅繪有歐洲風景的小挂壁,甚至課桌上一束塑膠玫瑰花。在這間宿舍中,陳楚的氣息像個幽靈,簡直無處不在。這些氣味對于周婧來說,以前是種幸福的安慰和略帶炫耀的提示,現在卻成了一種嘲弄和打擊。周婧眼光所到之處,處處讓她觸目驚心。她想起他們的開始,真是荒誕得要命。她後悔自己不該耐不住寂寞在那個周末去了一次舞廳。周婧走進舞廳的時候有些目眩。 待她的眼睛适應這光怪陸離的空間後,她發現同班的陳楚也正坐在那兒擺弄一瓶飲料,陳楚沖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這天晚上他們兩個都沒有走入舞池跳一曲,他們好像單是為了聽音樂或者感受氣氛才來到這兒似的。他們的目光卻有意無意中碰撞。他們都在捕捉對方的眼神。對方的一舉一動在自己的着意刻劃下都顯得有點意味深長。第二個周末他們不請自來。事後周婧聽陳楚說他不好意思首先請她跳,就一個一個地輪過去,有的拒絕了,有的便應邀跳了曲。輪到周婧的時候恰好是最後一個舞曲。周婧微微遲疑了下便雙雙入了舞池。周婧很快熟悉了陳楚的舞步,他們配合得天衣無縫,每一個動作都流露出微妙的韻律和動感。他們的默契配合使他們在旋轉時如入無人之境。他們的舞步輕盈如燕,仿佛要在舞池中飛翔起來。而這時的周婧确确實實體驗到了那種飛翔在高空的快感。她發覺陳楚在看她,眼睛裡充滿着一種欲說還休的味道。她還從未曾距離這麼近地被一個男孩注視過。在陳楚的目光下,她的臉紅到了極點。曲終從散,他們還有點意猶未盡。

李燕接過包匆匆上了車,她快要哭出來了。 他們心照不宣地選擇了“走”這條路而沒有打的,是想延長些時間多找幾個話題。現在,他們走完了這條路,反而更添了-層隔閡和感傷。他們一個在車上,一個在車下。李燕想起“咫尺天涯”四個字;還想起許多電影。她想她真是生活在悲劇中,自己是女主角,演着一場哀怨離情的戲。李燕的眼角瞥見車下呆滞的陳楚,她想現在陳楚要是跟她說一句話,她真的要哭出來了。陳楚站在那兒沒動,她卻已潸然淚下。她又想如果現在陳楚讓她留下來,她會答應嗎?汽車徐徐開動,車下許多人揮起了手臂,兩個青年還頻頻飛吻。隻有陳楚木然不動,像一尊雕塑,要用哀婉的曲調來作他的背景音樂。李燕這次不請自來,無非是想主陳楚多一份驚喜,她趕到學校的時候已是下午。陳楚看到她時有點驚愕(這在她意料之中),還有點恐慌(這在她意料之外)。但這種神态轉瞬即逝。陳楚捉襟見時的掩飾待李燕看到周婧後便不攻自破。在李燕的眼中,周婧是那種溫婉清純的女孩,她從她的齊耳短發中感受到了她氣質的高貴與脫俗。她身體的每一個細節都經得起再三推敲:細潤的皮膚,整潔的牙齒,纖若遊絲的眉毛,甚至連頭上一根欲掉未掉的黑發都構成了對李燕自尊的接二連三的打擊。

現在,她的敏感的心靈讓她選擇了這條逃遁之路,地像草原上一隻警覺的兔子,一有風吹草動,便慌不擇路。她憑吊在好些悲傷的結局中,連幸福的過程都無法面對,一想起便心如刀絞。她打開窗戶,一股寒氣撲面而來。她感覺自己正一絲一縷融進窗外的漫天雨霧,轉瞬無影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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