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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能做的隻有小聲地講話”

“我能做的隻有小聲地講話”

接二連三發生的事情拉扯着我們的情緒,讓即将到來的假期和門外的春光都黯淡了不少。

在這樣的時候,一個無力又樸素的願望是,我們都能找到自己的藏身之所。

今天的文章,介紹了一本自傳體小說,加藤周一的《羊之歌》,講的是一個大時代下的局外人的故事。相比于其他的日本名著,這本書似乎不那麼有名,但卻很适合在最近閱讀。

“他從時代的風浪中駛過,曾經夾在文藝的局外人與社會的責任感之間,不知道怎麼辦才好,但最終還是安然上岸,度過了充實的一生。”

講述 | 段志強

來源 | 《快樂書單:無限人生書單第三季》

01.

像羊一樣的少數派

加藤周一出生于1919年,二戰中在東京大學醫學部學習,1943年畢業,進入東京一家衛生所工作,1946年他開始寫文學評論和小說。此後他曾到法國留學,回國以後繼續活躍在文化界,直到2008年去世。

加藤周一對日本的擴張和戰争政策一直保持反對和批評态度,2004年他發起“九條會”,宗旨是保衛日本和平憲法第九條,也就是放棄發動戰争及不儲存陸海空軍及其他戰争力量的一條規定,可見他的立場。

《羊之歌》的副标題叫《我的回想》,算是自傳,不過後來大家發現書裡頭有一些虛構、也有一些隐瞞,是以叫自傳文學或者自傳體小說可能更合适。

《羊之歌:我的回想》加藤周一 著

不過話又說回來,當人們回憶起自己的一生,肯定是會以文學的方式,也就是有選擇、有重點、浪漫化的方式想起來的,而不是以曆史的方式,也就是客觀、冷靜、精确的方式想起來的,是以,不妨說所有的自傳都是自傳體小說。

書名的來源,加藤周一說一是因為他屬羊,二是因為他跟羊的溫馴性格有不少相通之處。屬羊隻是個由頭,像羊一樣的性格大概才是重點。

他自我評價是處于日本人的平均狀态,後記裡面說,這樣的日本人“不算胖也不算瘦;不算富也不算窮。語言和知識上,一半日式,混合一半西式;宗教信仰上,既不相信上帝,也不相信佛祖;對于天下政事,自問沒有青雲之志;對于道德價值,從來都隻持相對之論”。

不過,平均數不等于大多數,考慮到他所經曆的那個時代,像他這樣的人大概并不特别多吧。在社會氛圍趨向極端的時候,平均狀态往往也就意味着少數派。

性格像羊,也意味着更像女性而不是男性。

作者說他“對于臂力、權力這種用強勢去壓迫、制約别人的,所謂豪放、磊落的習氣,我從一開始就是放棄的”,這些都是“有男性特點的東西”,相比之下他更喜歡所有“有女性特點的”事物。

“我能做的隻有小聲地講話”

這本書說是回憶錄,其實是在作者的人生中點寫的——中間的中,不是終了的終。《羊之歌》首次出版是1968年,開始在《朝日雜志》上連載是兩年前的1966年,作者四十多歲而已。

五十多年過去了,《羊之歌》一直是日本最暢銷的書之一。有評論家說這本書是“日語寫出的最美的散文”,是不是最美我們無權判斷,但北京出版社出的中譯本确實翻的很好,讀中文也能感覺到語言之美。

比如說有一章叫《高原牧歌》,其中寫到隐居在森林裡的尾崎行輝一家,和作者的妹妹一起打網球:

夏日午後,晃眼的陽光下,尾崎家女兒裙裾飄飄,我家妹妹高聲歡笑,擊球聲嘣嘣不停。……有時候我甚至會有一種錯覺,好像尾崎一家就隻為這一刻而活:閑适的午後時光,精靈般的女兒,遺世獨立的父親,全神貫注随球跑動的兒子……這一刻大概是他們人生中最美好的時光吧。就在這一刻,我和他們相遇;就在這一刻,樹蔭下西風飒飒,汗涔涔卻心舒爽;就在這一刻,淺間山上雲蒸霞蔚,袅袅地升上浩渺蒼穹;就在這一刻,山雨欲來,我們卻在這個被遺忘的山村裡享受着片刻的和平。

為什麼是片刻的和平呢?因為此時是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末,日本侵華戰争已經開始。

不過,就好像和鄰居家一起打網球隻是亂世中的短暫和平一樣,這樣美的文字也隻是《羊之歌》留給讀者的喘息之處,作為一隻羊,生活在二十世紀的日本注定是非常壓抑的。

《羊之歌》裡,加藤周一寫他的父親,每天早上認真讀報紙,經常在家裡對政治發表一些言論,但既沒有意識到他在報紙上看到的東西是經過審查、經過挑選的,也沒意識到他發表的那些意見之間可能互相沖突。

加藤說,“在他那個世界裡,所有事件跟之前的事件之間也不存在任何關系,它們都是不得已地、而且是突然發生的,那個世界裡有很多反派,而正派卻少得可憐,雙方激烈交鋒,但反派來無影去無蹤,根本沒法推測它們到底會在何時何地幹些什麼壞事”。

總之,大環境是,國家一天天朝着戰争的深淵滑去,小環境呢,周圍的人又是這種狀況,加藤周一這隻愛好文藝的羊,該怎麼生存下去呢?

02.

這個世界并不是羊的

二二六事件(1936年2月26日,一批軍人發動的政變,對于日本轉向法西斯是個裡程碑式的事件)的時候,加藤在第一高等學校上學。這種精英化的高中,校園氛圍中肯定充滿着優越、亢奮、還有集體的力量,加藤呢?書裡是這麼寫的:

對于駒場(就是一高所在地)的這種生活方式,我一邊由衷佩服,一邊奮力反擊;既為之驕傲,又笑其愚蠢。駒場的生活讓我第一次認識到,所有的集體生活可能都需要放棄、妥協和糊弄。在集體生活中我學會了如何自我保護,但我絕不學習如何為集體獻身。拒絕為集體獻身——把這個理念正當化才是我為之獻身的事業。

這段話非常能反映《羊之歌》的氣質。對于那種狂熱的、熱鬧的外部世界,加藤周一始終是疏離的。

“我能做的隻有小聲地講話”

珍珠港事件、太平洋戰争爆發的那一天,加藤本來已經買了文樂(日本的一種木偶劇)的戲票,雖然曆史到了分歧點,雖然那天晚上開始實行燈火管制,加藤還是去看戲了。

到了劇場一看,雖然因為燈火管制,黑燈瞎火的,但入口的門竟然開着。“檢了票,走進劇場裡頭一看,二樓觀衆席上隻有我一個人……再往下一看,正面池座裡三三兩兩坐了四五個男人”,他還琢磨着是不是會有個經理出來道歉、給大家退票,結果呢,演員直接上來了,大幕拉開,木偶開動。

書裡說,演員“面對沒有觀衆的劇場,穿越到遙遠的江戶時代,變身為商賈人家的女子……這裡早就沒有了戰争,沒有了燈火管制,沒有了内閣情報局,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個世界,一個任何事物都難以撼動的、固若金湯的世界”。

這是個什麼世界呢?藝術的世界,文藝的世界,羊的世界,不是狼的世界。不過羊隻是蜷縮在一個角落,整個世界并不是羊的。

加藤周一經曆了二二六事件,親耳聽到事件演變的過程,他說,兵變發起的時候,口号是為了天皇,最後卻被天皇斥為國賊;兵變剛開始,陸軍的上司誇他們是奮進部隊,最後卻把他們打成叛軍。

加藤說,“我并不同情叛軍将校,隻是從叛軍将校遭到背叛這件事中看透了公權力近乎荒謬的殘酷”,是以他的結論是“遠離政治,在那裡,誠意遭到背叛,理想主義受到利用,一旦失去價值,昨日的忠誠立刻變成今日的謀反”。

“我能做的隻有小聲地講話”

對于文藝人士來說,政治太複雜、太詭異、太殘酷,他們既沒有能力、也沒有欲望去參與政治,但是對政治發言的責任感卻不會消失,更重要的,政治更不會放過他們,是以,跟政治的糾結往往貫穿羊們的一生,特别是在時代劇變的時候。

就在二二六事件之後,有一次矢内原忠雄教授來一高開講座,跟學生讨論起日本的政治制度。

矢内原教授說,因為内閣的軍部大臣得是現役軍人,是以陸軍可以利用這個制度,讓内閣處于癱瘓狀态。學生們說,那内閣不也得議會準許嗎,要是議會不妥協,陸軍也不能組建内閣吧?那是不是可以在沒有内閣的情況下繼續奮鬥呢?書中說:

“矢内原老師一直低着腦袋,盯着桌面靜靜地聽同學們提問,這時他突然擡起頭來,用平靜卻堅定的聲音回答,‘要是這樣的話,你知道嗎,陸軍就會架起機槍包圍議會。’——教室裡頓時鴉雀無聲,我們看到了一條通向荒涼未來的軍部獨裁之路。當時,我們清晰地認識到,我們現在聽到的就是日本最後一位自由主義者的遺言。二二六事件的意義已經一清二楚,同時我也清楚地認識到什麼才是精神上的勇氣和高貴。”

從醫學部畢業以後,加藤因為身體原因沒有被征兵參戰。這段時間,加藤周一還是經常去看戲,主要是去能樂堂看能樂。

他看梅若萬三郎的演出,說“他的聲音一下子就把我帶進了另一個世界,一個沒有征兵令、沒有糧食配給券、也沒有國民服的世界。那裡也沒有武士道、沒有《葉隐》(這是一本講武士道精神的書,書名的意思是就算君主看不到的地方也要盡忠),連三弦琴和私奔場面都沒有,取而代之的是男男女女的故事,或是殺人,或是夫妻,或是一個人孤零零地在地獄裡受苦。”

加藤說,在這裡,他不是發現了能樂,而是發現了“戲”這個詞的終極含義。我的了解是,戲的世界,也就是前面他說的那個文藝的世界,羊的世界。

作為中國人,讀到這裡其實感情很複雜。會不會“文藝”、或者說“羊”,也是無用的别名呢?獨善其身當然不能算錯,但生在那樣的時代,會不會也是一種自我原諒呢?

03.

做羊,不等于沒态度

“局外人”這種感覺一直貫穿作者的一生,至少在《羊之歌》裡面是反複提到的一種意象。

後來有一次在墨西哥城,加藤周一被朋友抓去參加一個聚會,他說是受朋友的“牽連”,總之不太情願吧。宴會的場景,書裡面是這樣寫的:

人們高興地吃喝,瘋狂地舞蹈,大笑大鬧,高聲喧嘩,他們為自己的興奮而興奮不已。常言道,入鄉随俗,我也開始邊喝酒邊聊天,插科打诨,用四國語言說些場面話。

突然地,沒有任何動機,也沒有任何理由,我的腦海裡出現一個不容否定、奇特又清晰的想法——這裡的一切都毫無意義。

屋裡所有的人,他們興奮的表情、他們說的話,都像潮水般迅速地退去,退向無垠的彼岸,變得跟我沒有絲毫的關系。我馬上離開了人群,一個人走到黑黢黢的院子裡,夜晚的涼風帶着若有若無的花香吹到我微醺的臉頰上,心裡有一種說不出的舒暢……我意識到,“回到自己”——對我而言就是從“我自己”抽身而出——因為在所有的宴會上,我認為自己永遠都是一個局外人。

“人類的悲歡并不相通,我隻覺得他們吵鬧。”甚至,也覺得“自己”吵鬧,要從“自己”抽身而出。《羊之歌》的局外人,可謂徹底。但,真能置身世外嗎?世界的世。

“我能做的隻有小聲地講話”

《羊之歌》實際上由兩部分組成,前一部叫《羊之歌》,寫到二戰結束、日本投降,最後一章叫《八月十五日》;後一部《續羊之歌》寫的是戰後生活,從美軍占領,寫到六十年代。

這段時間,作者先是從事血液學的研究,後來棄醫從文,按照加藤本人的說法,他“不是從一個血液學專家變成了一個文學方面的專家”,他“沒有改變自己的專業領域,而是廢除了專業化”,而且,他還下決心要成為一個“非專業化的專家”。反對專業化,其實也是文藝人士的一個特點吧。

《續羊之歌》倒數第二章《永别》寫了一個朋友的去世對作者的觸動。

他從醫院回來,走到東京大學門口的時候,正好遇到一群學生出來遊行,他們扛着智語牌寫着“反對安保”,這是有名的“安保鬥争”,為的是反對簽訂《日美安保條約》,這個條約到今天還很重要。

加藤寫道,“我看着那些從正門出來的學生,怎麼都挪不開腳步,他們中的某幾個可能會被警察殺害,再也不會回來。可是我,既不能加入他們的隊伍,也不能阻止他們的犧牲,這是何等無奈,又是何等悲哀。我能做的隻有小聲地講話,就像我面對癌症感到無能為力一樣,我對權力所感到的也是同樣的無能為力。”

然後他說,“我把自己培養成了一名旁觀者,但就在那個時候,我暗淡的内心已經産生了一種懷疑:我始終都會是一名旁觀者嗎?”

“我能做的隻有小聲地講話”

羊雖然不是狼,但羊也絕對不是豬。羊不能或不敢沖鋒陷陣,不等于沒态度、沒行動。

實際上加藤周一絕不僅僅是旁觀者,他除了沒上街,對社會運動的參與一樣也沒少。更何況,某種氣氛如火如荼的時候你當一個旁觀者,一個局外人,這本身就是一種行動。

很快,加藤周一就投入到廢除安保條約的行動中,他參加各種研讨會,發表意見,跟丸山真男等人一起讨論等等,文章登在報紙雜志上。他跟當時的日本外相對談,還上電視發表看法。

雖然最後安保條約還是通過了,加藤覺得這些讨論對日本國内國外都傳遞了明确的信号,是以不算白費功夫。

不過他說,“安保修訂給我帶來了好幾位朋友,也從我身邊奪走了好幾位朋友……我跟某些人群的對話比以前容易了,但跟另一些人群的對話卻變得困難”

——讀到這裡,我們大概不會太意外吧!要說有意外,那就是現在我們的争論好像奪走朋友的情況比較多,帶來新朋友的情況比較少。為什麼呢?不知道。

“我能做的隻有小聲地講話”

《羊之歌》内容豐富,既有這些跟時事密切相關的内容,也有很多真的屬于羊的世界的事情。

《續羊之歌》講他在歐洲旅行,講西洋音樂、雕塑、文學,加藤周一不隻是一個憂心忡忡的知識分子,他同時也是一個有品位、有思考的文化人。書裡面還寫了他的情史,看得我撲朔迷離,不知道誰真誰假,也是好玩。

總而言之,加藤周一是過來人。過來人的意思不是說談過幾次戀愛,而是他從時代的風浪中駛過,曾經夾在文藝的局外人與社會的責任感之間,不知道怎麼辦才好,但最終還是安然上岸,度過了充實的一生。

我知道,今天又重新回到了風高浪急的時代,很多文藝青年、中年、老年都有掙紮,不隻是掙紮在言論和行動之間,也常掙紮在言論和沒有言論之間。

沒關系,讀讀《羊之歌》,把自己想象成一隻羊,不做山羊就做綿羊,不做綿羊就做小羊,輕松一些,做隻羊本身就是對世界的貢獻了。

*本文整理自《快樂書單:無限人生書單第三季》第5講,主講人段志強,略有删減。原内容請移步看理想App收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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