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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若夢,人生幾何

浮生若夢,人生幾何

在藝術(書法)這條道路上,他有一個幾乎無法超越的爹。他爹的代表作《蘭亭集序》被譽為“天下第一行書”。

世人常用曹植《洛神賦》中:“翩若驚鴻,婉若遊龍,榮曜秋菊,華茂春松。仿佛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飖兮若流風之回雪。”來贊美他爹的書法之美。

飄若遊雲,矯若驚龍”、“龍跳天門,虎卧鳳阙”、“天質自然,豐神蓋代”。這些絕美的詞語都一股腦兒的全都用在了他爹的身上,就連和他爹沾邊的成語入木三分、東床快婿等也跟着雞犬升天全都被載入了史冊。

有這樣的一座高山在家裡,擱在别人身上,打死也不走書法這條獨木橋。

但世上總有一個例外。

這個例外就是王獻之。

王獻之出生于會稽山陰(今浙江省紹興市),是書法大家王羲之的第七個兒子,提起他,世人說起的不是他不亞于自己老爹的書法,而是他的與衆不同。

這一點權威雜志《世說新語》給予了證明。

《世說新語·方正第五》:王子敬數歲時,嘗看諸門生樗蒲,見有勝負,因曰:“南風不競。”門生輩輕其小兒,乃曰:“此郎亦管中窺豹,時見一斑。”子敬曰:“遠慚荀奉倩,近愧劉真長!”遂拂衣而去。

王獻之小時候很聰明,卻不善于玩一種叫樗蒲的遊戲(東晉浙江紹興流行的一種遊戲),一次,他看見幾個人在玩樗蒲的遊戲,看得高興就在一旁指點,然後對另一個人大聲說:“朋友,你要輸,你要輸了。”

被他喊話的那人很不高興地看了王獻之一眼,然後說了一句十分出名的話:“你啥都不懂,就像小孩子從管子裡看豹子,隻是看到了豹子身上的一塊花紋而已,看不到全豹。”這就是成語“管中窺豹”的由來,聽那人這麼貶低自己,王獻之很不高興,一甩袖子說了句:“遠慚荀奉倩,近時的劉真長。”(我隻對荀奉倩和劉真長感到慚愧,我不如他們,其他人還就不如我了。)就走了。

至此,王獻之也完成了另一個成語接龍“拂袖而去”。

不光《世說新語》認為他的與衆不同,就連大名人謝安也這麼認為。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王獻之與哥哥王徽之(王羲之的第五個兒子)、王操之(王羲之的第六個兒子)一起去看謝安,酒桌上兩個哥哥拉着謝安說了一大堆工作的事,大概的意思是自己今年掙了多少錢,自己的書法在紐交所拍賣了多少價格之類的,唯獨王獻之對謝安一家人問候了幾句,然後就閉口不言。

回來的時候,有客人就好奇地問謝安了,“你看王家一共來了三個兒子,您幫着看看,這三個兒子當中,将來誰的成就最高!”

謝安也不客氣,指着王獻之的身影說:“小的優。”(王獻之的成就最高)

客人聽着有些不解,就問原因。

謝安回說:“吉人之寡辭,以其少言,故知之。”大凡傑出者少言寡語,因為他不多言,是以知道他不凡。”

這種與衆不同的個性,讓他走上書法的獨木橋。

他要證明,書法這條獨木橋上也有與衆不同的。

這個不同就是自己。

他曾經偷偷問自己的母親,我需要練多少年才能超越自己的父親。

母親隻是笑了笑并沒有立即給出答案。

“三年?”他試着給了一個目标,在他看來,這個數字絕對是可以的。

母親搖了搖頭。

他咬了咬牙說“五年總行了吧?”母親又搖了搖頭。

這下他急了, 五年規劃都不能超越父親,那需要多少年呢?母親依舊沒有給出終極答案,隻是領着他走到了後院。

後院一處角落裡擺滿了十八口缸,缸裡早就被人倒滿了清水,不等他詢問,母親指着十八口缸裡的清水說:“答案就在這十八口缸水裡!”

那一刻,他似乎明白了一切。

比起三年五載這個不切實際的數字,眼前的這十八缸水似乎更有說服力。

接下來的日子裡,他一頭紮了進去。

這一紮就是五年。

五年後的某一天,他精挑細選了幾幅好字,一臉得意的送到了老爹的面前,在他看來,這些字縱然超越不了老爹的《蘭亭集序》,那也是可以比肩的。

然而,現實很快啪啪啪打臉,留下一臉的巴掌印。

老爹一張張掀過,隻是一個勁兒地搖頭,直到掀到一個“大”字時,老爹的臉上才微微露出了一絲滿意的神情,然後提筆在這個“大”字下填了一個點,就把字稿全部退還給他。

小子,你火候還不夠?

這個評語讓他很沮喪,他看了看自己手中的紙和一個個自己精挑細選的書法,依舊不明白自己的火候怎麼就不夠?

他找到了母親,并且鋪開了自己的作品。

母親依舊在笑,許久才指着王羲之在“大”字下加的那個點,說道:“看出門道了麼?”

王獻之搖了搖頭:“沒有啥不同!”

浮生若夢,人生幾何

“吾兒磨盡三缸水,唯有一點似羲之。”(我兒子寫了三缸水,隻有一點學的像他爹王羲之)

一點?這個結果,讓王獻之一臉大寫的不服,我差得這麼遠麼?

不錯,你差的不是一點半點,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那天,王獻之說了什麼 ,曆史沒有給出具體的答案,隻留下了一個潇灑的轉身。

落寞的王獻之重新走回了後院,面對了剩餘的十五缸清水。

如果要評價曆史十大經典的鏡頭,這個鏡頭一定入選。

因為他的轉身,讓曆史又多了一位不亞于王羲之的書法大家。

有人說世間所有的相遇也都是久别重逢,一次久别重逢,都是相見恨晚。

書法與王獻之因為相遇,所有久别重逢。

因為重逢,是以相見恨晚。

因為恨晚,是以締造了與衆不同的王獻之。

紮身在書法藝術苦海的王獻之不再局限于自己的老爹,他的視野開始走向了曆史,走入了書法的海洋。

在那裡,他窮通各家,在“兼衆家之長,集諸體之美”的基礎上,創造出自己獨特的風格。終于取得了與王羲之并列的藝術地位。(在王羲之沒有碰上唐太宗之前,在書壇上的地位,王羲之的地位一度被自己的兒子王獻之超越(第七子)成為那段時期備受百姓喜歡、多位帝王推崇的的“書聖”。同時代的桓玄就很喜愛他們父子的書法,做了兩個書袋,分别裝着他們父子二人的字畫,放在左右欣賞。)

對于他的超越之路,謝安曾問他:“你的書法與你爹的相比,你認為怎麼樣?”

王獻之不卑不亢:“當然不同,各有所長。”

謝安道:“旁人評價可不是這樣。”

王獻之道:“旁人又哪裡知道其中的好壞呢?”

我就是我,獨一無二的,并比我爹差,我就是這個時代的優質男人。

毫無疑問,王獻之有絕對的自信說這句話。

史載他極重風儀修飾,雖閑居終日,然容止不殆。(即使終日在家閑居,舉止容貌也不懈怠,他的風流灑脫成為當時之冠。)

這樣的風流人物,到哪兒都是焦點,到哪兒都有人點選。

國民老公這樣的稱号,一千多年前,王獻之當之無愧。

最早關注他的是郗家,郗家也是名門望族,郗道茂本是王獻之母親的外甥女,長得漂亮不說,性子還很文靜,這樣的優質女青年,錯過了那就是對愛情最大的誤解。

王獻之果斷地出手。

剛過法定的結婚年紀,他就讓老爹出馬了,老爹也十分喜歡這個外甥女,就寫了一封求親的書信,客氣地說:“中郎女頗有所向不?今時婚對,自不可複得。仆往意,君頗論不?大都比亦當在君耶!”(你家女孩有沒有中意的對象?(如果沒有),就和我家小郎結婚,那是再好不過了,希望你考慮一下。)

事情沒有太多的懸念,優質男人王獻之結婚了。

找到了一個自己心愛的女子,有一個自己為之奮鬥的愛好,不缺錢,不買房,還有人交社保,人生到了這兒,一切的味道都出來了。

如果沒有後來的變故,我相信王獻之會和妻子永遠這麼沒羞沒躁的生活下去,一直到死亡。

但命運來敲門了。

不得不說,命運有時候來敲門的時,未必打開的是幸福的大門,它同樣可以打開一扇不幸的大門。

王獻之并不知道自己的超然灑脫,成了另一個女人眼裡最迷人的風景線。

這個女人叫司馬道福,東晉簡文帝司馬昱第三女,人稱新安公主。

新安公主早年嫁給兵家子弟桓濟,與這個帶着驕橫的男子,她并沒有多少好感,反而是名聲在外的王獻之入了她的眼,這是一個美貌與智慧并重,英雄與俠義的化身男子。

這樣的人,當年想嫁卻沒有機會。

如今她從婚姻裡解脫了,(桓濟因參與謀反叛亂而被流放,新安公主與其離婚。)自己還很年輕,這是老天給了機會。

她已經錯過了第一次,不想再錯過第二次。

面對突如其來的愛情,王獻之是抗拒的,但再抗拒,也有無能為力的時候。皇帝一紙诏書,令他休妻再娶。

聖旨到的時候,他對自己下了狠手,用燃燒的艾草燒傷了雙腳,自稱行動不便,不能迎娶新安公主。

但他顯然低估了新安公主對愛情的決心,這位對他志在必得的女人對他說自己不在乎,即使他瘸了,變醜了,她也要嫁。

這下,他不得不做出取舍。

他是王家子弟,縱然他可以不顧一切的違抗聖意,拒絕新安公主,可他的家人,兄弟姐妹、世家的榮耀,從小被家族寄予厚望的他注定不能置家族利益于不顧。

每次看到此處時,總忍不住在心裡默默心疼這個男人幾秒。

難!

太難了!

但再難,他也要做出決定了,他背棄了與郗道茂的婚姻。

可憐的郗家女,隻得打點起自己的小包裹,離開了王家。她了解丈夫的痛苦,離開時表示終身守節, 誓不再嫁。此時她的娘家已散,隻能投奔她的叔父。

看到自己的前妻離開,想到她沒了父親,沒了女兒,現在又沒了丈夫,孤身一人,寄人籬下……他被傷心愧疚追蹤了一輩子,到死也沒有原諒自己。

據《晉書》記載:王子敬病笃,道家上章應首過,問子敬由來有何異同得失。

子敬雲:“不覺有餘事,唯憶與郗家離婚。”(備注:王獻之字子敬)一句“不覺有餘事,唯憶與郗家離婚。”(我沒有想起其他的事,隻有和郗家離婚。)道明了一切。

新婚的生活怎樣,史無記載,但根據皇家對他始終很滿意這一點來看,他對新安公主還是不錯的——畢竟他是本性良善的人。

他心裡還是牽挂着前妻。因為是表親,是以還有禮節上的親戚往來。但已不能見面,隻能偶爾通過信函傳達問候,他曾給離婚後的表姐寫過一封情書,述說自己被思念弄得快要發瘋,這封信無頭無尾,沒有落款,收在“王獻之文集”的雜帖中。

信曰:“雖奉對積年,可以為盡日之歡。常苦不盡觸額之暢。方欲與姊極當年之匹,以之偕老,豈謂乖别至此!諸懷怅塞實深,當複何由日夕見姊耶?俯仰悲咽,實無已已,惟當絕氣耳!”

大意就是說:我和表姐生活多久都不會厭的。即使是年複一年地相對,也可以當作是一日之歡。那種額頭觸着額頭的歡暢,隻是遺憾不能再盡興一點、更盡興一點。正想着要和表姐成雙成對,白頭偕老,哪知道命運如此不順,分離到這個地步!實在是傷心惆怅啊,什麼時候才能白天晚上都見到表姐呢?我隻能仰首低頭悲歎嗚咽,實在沒有辦法啊,要跟表姐見面,隻能等到我斷氣罷了。(或者說,我氣得差點斷氣?)

這種毫無回天之力的男人表白,通常情況下,一個女子收到這類信的女子,隻有更絕望一步,常常會死得更快些。

郗道茂與他離婚之後,回到郗家不久郁郁而終。

浮生若夢,人生幾何

郗道茂的死讓他心中哀痛不已,即便是他與新安公主成婚之後,官運亨通,官至中書令。新安公主對他深愛不已,但他再沒有快樂起來,他常年磕藥,再加上當年為避國婚燒壞了腳留下後遺症,他不到四十歲就受病痛折磨,在死前一兩年的往來書信裡,他總要提到“我的腳啊我的腳”——那個令他痛苦了整個後半生的腳:

“晝夜十三四起,所去多,又風不差,腳更腫……”

“奉承問,近雪寒,患面疼腫,腳中更急痛……”

“仆(自稱‘我’)大都小佳,然疾根聚在右髀。腳重痛,不得轉動。左腳又腫,疾候極是不佳……”

他已經預料到這病是兇多吉少了。

他病危的時候,家人為他請來道士。按道家的規矩,應該向天神報告自己生前的得失,類似臨終忏悔。

問:“你此番來(天國)有什麼要忏悔的(來有何異同得失)?”

他說:“我一生做事都憑良心,沒有什麼要忏悔的。隻有一件事情,讓我一直不安,就是和郗家女離婚的事。

當年的背棄令他對郗家女心生愧疚而念念不忘,愛這樣慷慨,忽然就讓我遇見了你;愛這樣吝啬,短暫的,容不得我多說一句,我愛你。

錯過的,不是一段感情,而是一生。

參考書目:《世說新語》

《晉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