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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高層次的生活,不過是自欺欺人的把戲

□谷立立

用“緩慢”來形容美國作家詹姆斯·索特的創作,大約是貼切的。他活了90歲,一生惜字如金,隻寫過寥寥幾部作品。不僅如此,他的小說也是緩慢的,有時像詩,有時像電影,有一種看淡世事的恬靜。這得益于他年輕時的經曆。上世紀40年代,他是一名飛行員,常常從幾千米的高空俯視大地。那些浮現在遙遠地平線上的風景,總是帶給他一點難得的平靜。

隻是,表面的平靜從來不是索特的追求。從短篇集《昨夜》《暮色》到長篇代表作《光年》,他的筆下活躍着同一類人:他們正處在“婚姻生活緩慢的水流深處”,對藝術抱有熱情,卻偏偏受困于現實,既不能輕易放下過去,又看不清未來的樣子。在日複一日的生活中,他們期待可以有所不同,但事實上,生活并沒有為他們帶來額外的驚喜。這就像人到中年。距離青春太遠,談論晚年太早,就這樣不上不下、不偏不倚地将自己懸在了半空。

更高層次的生活,不過是自欺欺人的把戲

《昨夜》,(美)詹姆斯·索特著,張惠雯譯,海南出版社2022年1月版,78.00元。

更高層次的生活,不過是自欺欺人的把戲

《暮色》,(美)詹姆斯·索特著,雷韻譯,海南出版社2022年1月版,78.00元。

或者說,這也是某種程度上的飛行。似乎隻要飛上天空,他們就與腳下的大地徹底地做出清算。然而,清算并不容易。至少,索特的人物總是太過優柔寡斷,并不具備與往事決裂的勇氣。這樣的設定像極了理查德·耶茨的小說。還記得《革命之路》裡的愛波,她一心想要移居巴黎,卻未能如願。耶茨當然無意續寫她将要在歐洲開始的新人生,但具體到《暮色》,索特倒是明确地給出了他的答案。

《美國快車》裡,艾倫和弗蘭克是一對律師搭檔,剛剛度過了職業生涯的最初階段,事業順風順水。此時,一位名叫克裡斯蒂夫人的客戶告訴他們,她的人生就是“一場場的失望”。愚蠢的婚姻不僅沒有帶給她絲毫愉悅,反而将她牢牢地困在其中。但她并不知道面前的這兩個男人和她一樣,都是失敗婚姻的受害者。不久後,兩人結伴去了歐洲。不過,這次旅行并沒有解決他們的困惑,隻換來一聲歎息“歐洲讓我壓抑”。

沒錯,壓抑。這也是形容《昨夜》和《暮色》的關鍵詞。顯然,令人壓抑的不是遠在天邊的歐洲,而是近在眼前的生活。《昨夜》裡有這樣一個故事,名為《鉑金》。故事裡有一場完美的婚禮,婚禮的主角是薩莉和布賴恩。多年以後,布賴恩終究還是出軌了。面對妻子的質疑,他搬出了自己的說辭,“一般的生活隻是每個人在扮演自己的角色,但我們是高于那種生活的”。問題是,哪裡會有什麼更高層次的生活?這不過是自欺欺人的把戲。

而所謂人人豔羨的“好婚姻”,則更像是如假包換的僞命題。《好玩兒》一篇,萊斯莉正在經曆婚姻生活的七年之癢。在度過了最初的甜蜜之後,她終于明白人生其實并不“好玩兒”。在即将加入單身俱樂部的時候,她想起剛剛結婚的日子,彼時,陽光明媚,空氣清新。“松鼠頭朝下順着高大的樹幹飛跑,美妙而濃密的大尾巴卷曲着,隐沒在樹身看不見的那一側”。可惜好景不長,美麗靜谧的鄉村風景并沒有持續太久,更不足以挽救她搖搖欲墜的婚姻,一切隻能交給時間來判定。

時間恰恰是索特小說最重要的元素。很多時候,當生命的“至暗時刻”不請自來,他的人物總是不由自主地回到過去,從往事中尋找安慰。比如《二十分鐘》。故事裡,居住在伊利諾伊州偏遠山區的簡·瓦雷獨自出門,不慎從馬背上跌了下來。在接下來的20分鐘裡,故事開啟了回憶模式。她一邊竭盡全力尋求援助,一邊回想起她的前半生:她曾經收養的老狗、她酷愛騎馬的父親、她浪漫的初戀,以及她出軌的丈夫。如此,往事一段接着一段浮上心頭,就像一部以人生為主題的影片。但誰都不知道她最終是否獲救,因為索特并沒有給出明确的答案。

可以肯定的是,她和索特筆下大多數人物一樣,都走到了命運的十字路口。此時,過去已成過去,未來尚未來到,他們能夠依賴的除了當下,别無其它。然而,就像索特所說,時間從來不是萬能的,“它持續數年、數十年,最終匆匆而過”,帶給我們相似的破碎。這無疑是殘酷的。但我們不能是以責怪索特太過清醒。他自稱,他的寫作就是一場“反平庸生活之戰”。這意味着,如果不按照生活本來的樣子來描述這一切,他的寫作也就失去了意義。是以,他必須抛開所有甜蜜的假象,直抵庸常生活的核心。

《曼谷》中,一對曾經相愛的男女霍利斯和卡羅爾多年以後再度重逢。在簡短的交談之後,他們發現彼此已不再是同路人:有了家庭的霍利斯把他的愛給了六歲的女兒;單身的卡羅爾則願意像高更一樣,漂泊不定,将自己的生活定義在路上。很難說,兩種人生究竟孰優孰劣,但這就是生活。那麼,真實的索特又如何呢?不妨來看看他的小說。《電影》裡,彼得·朗是一名編劇。某家電影公司的高管告訴他,生活是彩色的,“顔色是真實的”。

他無法了解這句話的意思。他常常感覺自己像個窮學生,懷抱着遠大的夢想,卻處處碰壁,“自始至終生活幾乎沒有什麼變化”。就像他寫下的那段話,“今天是個晴天。昨天下了雨,直到傍晚天都是陰的,前天也一樣”。同樣,《否定之路》裡有一個不為人知的小作家。他頭發稀薄,衣着落伍,但他并不後悔當初的選擇。他很清楚寫作意味着什麼:“有種偉大的、終極的榮光會降臨在某些人身上,觸碰默默無聞的他們,重塑他們的人生,盡管他們在自己的時代無人問津”。不知道索特是不是感受到了這份“終極的榮光”,但他的确這樣做了。

在風起雲湧的20世紀60年代,他不寫動蕩不安的政局,不寫激情四溢的青年,而是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忠于自己。很多時候,他就像巡遊天邊的鳥兒,時時低下頭來,瞭望遠方地平線上的風景,書寫着相似的生活場景。這就像一幅素描,無數背影穿行其中,串聯起索特的小世界。常常,失落的他們自以為找到了“真正的生活”,到最後才明白自己一無所有:有一份看似穩定的職業,終日靠着薪水過活,“他們的世界沒有光亮,也不知道上面有什麼”。而那些說走就走的沖動、那些風花雪月的浪漫,在時過境遷之後,就像飛機舷窗外一閃而過的風景,都成了昨夜的記憶。此時,漫長明亮的白晝已經走到了盡頭,等待他們的是另一個夜黑霜重的暮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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