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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獄559天,平冤者張玉環的新婚、新房與新生計

出獄559天,平冤者張玉環的新婚、新房與新生計

▲ 2022年2月26日,江西南昌,張玉環(左)與妻子汪桂英 (南方周末記者 姜博文/圖)

出獄559天後,張玉環再婚了。

他是目前公開報道中被羁押時間最長的蒙冤者,因故意殺人罪名失去自由9778天,于2020年8月被法院宣告無罪。

媒體鏡頭和公衆目光曾聚焦在他無罪還鄉的時刻。但當聚光燈熄滅後,屬于張玉環的時間才剛剛開始:結婚蓋房,帶貨掙錢,含饴弄孫……這些青年、中年、老年生活中的關鍵詞同時充斥着張玉環的字典,他渴望用短短十幾個月,彌補失去的27年。

張玉環在嘗試重新擁抱這個世界。在他笨拙的嘗試裡,有這個世界昔日錯誤留下的回聲。

本文首發于南方周末

文|南方周末記者 姜博文

責任編輯|譚暢

2022年情人節那天,張玉環扯了證。在自拍的短視訊鏡頭中,他笑着舉起兩本結婚證:“以後,不管有什麼風風雨雨,我們都會走下去。”另一本證的主人,是他在租住的房子附近散步時認識的汪桂英。

那一刻,他仿佛真的把舊的一頁翻了過去。

2020年8月4日,張玉環冤案宣告平反,他無罪歸來。很快,世界将虧欠他的27年,在短短一年半的時間裡,一股腦兒地塞給了他。張玉環學着使用花灑、電鍋、電摩托、手機,嘗試短視訊帶貨賺生活費,甚至再婚。

生活漸趨平淡,但他依然需要承受許多東西。江西省南昌市進賢縣張家村裡仍有村民将入獄看作他的污點,也有網友在他的短視訊下評論,說他就是當年的兇手。496萬元賠償款轉眼已去大半,從過去至親之人那裡,他感受到責難與攻讦。

無論如何,他在嘗試重新擁抱這個世界,盡管動作笨拙,盡管世界有時伸出勾刺。

1

“他腦子就跟小孩子一樣”

扯證沒幾天,張玉環就與汪桂英外出度“蜜月”。汪桂英想看看海,他們就去福州,行李箱裡裝着一堆夏天的衣服。

哪料2022年初,南方出奇地冷。福州冷雨不斷,他們沒能盡興,于是改道去往杭州。見了西湖,張玉環又覺得盛名難副,“也沒什麼好玩”。

然而,僅僅在一年半前,每走到一個操場,或是一個小公園,張玉環都要感歎一句,“這個地方好大”。“反正(他那時)感覺哪裡都好大”,二兒子張保剛說。

張保剛把剛出獄的父親比作脫籠之鹄。張玉環剛回家那幾天,每到深夜,張保剛總是和他聊天,聊些家長裡短的往事。張保剛對父親說,自己12歲背井離鄉謀生活,說當年與妻子的私奔。張玉環則對兒子說初到監獄申訴無門的絕望,說冬天裡少有熱水的寒。

兩種苦痛交相纏繞。張保剛漸漸察覺,父親的苦裡頭,還有一種恢複自由身後的茫然。

那時,張玉環見到電風扇,詢問它怎麼會轉頭。第一次洗澡,使用淋浴花灑也學了許久。“我從來沒搞過這些東西,什麼洗衣機、電鍋、抽油煙機,我也沒學過。”

張玉環說,他剛從監獄出來的時候,過馬路都要兒子牽着。“(入獄)以前我在外面的時候,根本都沒有斑馬線,我這縣城也沒有紅綠燈。”

就連買菜都令他驚訝,“以前我們都是(自己)種的”。但田園時光再難回去,張玉環發覺,如今收割作物也有機器,“我都種不來了”。

他也不知道什麼是網絡,人活在2020年,思維卻仍舊停留在1990年代報紙與電視的世界。逢年過節給人包紅包,他以為包二三十塊錢就好。他想重起一棟房子,以為隻要花兩三萬元,不知道價格實則翻了數十倍。

出獄559天,平冤者張玉環的新婚、新房與新生計

▲張玉環在張家村裡蓋的新房子 (南方周末記者 姜博文/圖)

大兒子張保仁覺得,父親與社會的脫節,并不隻展現在面對新生事物和物價上漲的笨拙。親戚生病,帶水果和錢上門探視這樣的人情世故,也是父親在這一年半裡慢慢學會的。

張玉環察覺着人情的變幻。入獄前,起棟房子需要小工,村民、親戚都願無償互幫互助;如今,他隻能自掏腰包雇工。在社會關系上,他坦承依然“不太适應”,日子相當單調。“有時候,我就跟我兩個兒子,想到哪裡去玩,就跟他們走。”

“以前,他腦子就跟小孩子一樣的。”汪桂英回憶2021年時認識的張玉環。

張玉環試圖接續他的人生。隻是,這個過程如同修複損壞經年的電路,緩慢而艱難。出獄一年半之後,他能使用手機打電話、發微信,也能看看短視訊,可諸如買高鐵票這樣的功能,他還不會用。那些一度令他好奇的電扇、空調、老款電鍋,他能操作了,但家中新版電鍋,他還不太會使。

2022年,張玉環55歲了。他患上了糖尿病,眼睛也逐漸老花,手機字号得放大幾倍才能看得清。過去,他是個好手藝的木工。獄中27年,那些手藝從他的腦海中一點點溜走,最後點滴不剩。哪怕還有剩餘,張玉環也感慨,過了時的手藝,如今根本派不上用場。

2

舊情新愛

2月26日,臨近中午,汪桂英開始在廚房裡叮叮當當。近三十年前,張玉環是那個常在張家村老屋裡給前妻宋小女做飯的人。如今,角色對調了。張玉環倒是樂得如此,畢竟妻子做飯好吃。

洗刷冤屈後,張玉環不常待在村裡。兒子替他在進賢縣城租了房子,2021年的一天,張玉環像往常一樣,在租住的房子附近散步。走在路上,有人認出了他。

“你就是張玉環?”那位路人問道。張玉環答是。

“你的前妻還會回來嗎?”路人又問。

“不會回來了。”張玉環說。

張玉環與宋小女,兩條一度交融卻被高牆分隔27年的線,還是分道揚镳了。一年半前的新聞報道裡,張玉環曾說,願意拿出五六萬元費用補償宋小女。宋小女也曾對媒體說,她并不會拿前夫一分錢,隻要他能對兒子、兒媳婦、孫子好,她也就心滿意足了。

不過,宋小女提出了一個“小小”的要求:“我非要讓他抱着我轉。”說這句話時,她在鏡頭裡展露出的笑臉被人們評價為“年度表情”,有“任何導演和演員也無法表現出的複雜、真摯的人間情感”。

出獄559天,平冤者張玉環的新婚、新房與新生計

▲2020年8月5日,前妻宋小女(右)注視着剛出獄的張玉環接受媒體采訪 (人民視覺/圖)

一年半後,那個擁抱終是沒有到來。張玉環覺得,二十多年中,宋小女畢竟都和新任丈夫一起,他還怎麼給她擁抱呢?心底裡,張玉環仍舊記着,在監獄的最後8年裡,前妻再也沒有去看過他。他也記得,宋小女最後幾次看他,都是與他商量離婚的事。高牆内外,苦難難相通。

阻止那個擁抱抵達的,還有金錢與網絡。一年半以來,兩人不斷因為二十多年間的系列瑣事以及金錢補償問題在網上争吵,雙方都有粉絲,粉絲之間也争執不斷。

張保剛記得,有人曾在社交平台上給父親留下評論:張玉環能出來,全是前妻宋小女的功勞。父親随後回複:沒有你說得功勞那麼大,太離譜了。

這番話最終引起軒然大波。許多人為此反感張玉環,覺得他否定了宋小女幾十年來的付出。但張保剛覺得,那不是父親的本意。

“其實我爸并不是那個意思”,張保剛對南方周末記者解釋,張玉環是想說,“他能出來,(要歸功于)我大伯、我媽,還有律師,所有人的努力,我爸的意思是說缺一不可”。可話在網絡上發出來,最終走了味。

張玉環一度為這些事犯了高血壓。如今,提起前妻,他已不願再多說什麼。宋小女也拒絕了南方周末記者的采訪請求:“你們也看到了,我兒媳婦都很孝順,然後他(張玉環)這次也結婚了,我們倆就各自安好了。”

張玉環告訴路人前妻不會回來的那一天,新的開始也在孕育着。

“那你還會找(新妻子)嗎?”素不相識的路人繼續問道。

“有合适的,還會找一個”,張玉環答。

“那你找這個人,她也是一個人,還有退休工資。”路人把一旁的汪桂英推上前去。

汪桂英是進賢縣交通局退休職工,喪夫六年。彼時她有些放不開,連聲說,不要,不要介紹。但她和張玉環的人生軌迹,從此有了交疊。

相識一年後,兩人萌生了正式領結婚證的想法。張玉環覺得,他和汪桂英有共同愛好,喜歡打羽毛球,汪桂英看着也“衣着得體”。汪桂英則看上了張玉環的老實,“我也很同情他”。

汪桂英記得,張玉環對她說過:“在金錢上,我滿足不了你,在精神上,我絕對會滿足你,對你好。你也知道,我也是一個老實人,我又不是在外面(鬼混),我也沒一個朋友,又不抽煙,也不喝酒,我不對你好,我對哪個好呢?”

最初,這樁婚事阻力不小。汪桂英的兒子就極力反對,他猜測,與張玉環這樣的新聞人物走到一起,即便熱點過去,也免不了要遭人議論。“我這個人也是相當要面子的,”他說,“我說你要找,找個門當戶對的就可以了,是吧?”

不出他所料,後來,網上果然出現了汪桂英收了20萬元彩禮的傳聞。張玉環不得不出面辟謠:他确實掏了10萬元,但那并非彩禮,隻是兩人應付日常頭疼腦熱的預備資金。汪桂英也為着不順的婚事哭過幾回,最終,兒子不忍心拆散感情甚好的兩人。

再婚後,張玉環退掉了租的房子,住進了汪桂英的家。

3

“如果坐吃山空,人生沒有價值”

張玉環的日子多數時候平淡如水。

住在進賢縣的老城區裡,他“暫時還不想去見外面的人”,隻想自己過自己的日子,是以少有社交活動,除了出門散步,為數不多的娛樂是打牌與打羽毛球。

不過,張家村裡新起的房子,還是他操心的大事。

2月26日午後,吃完汪桂英做的午飯,張玉環又騎着電摩托,回了一趟張家村。那一天陽光猛烈,冬末的餘寒卻仍未完全消散。村中寂靜無聲,少見人影。張玉環說,眼下,年輕人大都出去打工,留在村裡的都是些老人,他很少再與村民打交道。

那座迎他回來的老房,隻剩一地的破磚與木頭。張玉環說,房子早已破爛不堪,看着也不美觀,幹脆就拆了。

出獄559天,平冤者張玉環的新婚、新房與新生計

▲張家村裡,張玉環的老房子已經拆了 (南方周末記者 姜博文/圖)

公路旁堆滿建築垃圾的泥地裡,立着方正的新房。新房分為左右兩棟,各有三層,一棟歸張玉環,另一棟,則歸為他的事多年奔走的哥哥張民強。

新房内大都還沒添置家具。一樓正廳裡,整齊地碼着幾十筐沃柑。那是張玉環準備在短視訊平台帶貨的商品。

他試圖為自己下半生尋個出路。張玉環算了一筆賬:496萬元的國家賠償到賬,他為自己和哥哥各蓋一棟樓花了140萬元,律師費去了60萬元,給兩個兒子在縣城買房又各花了100萬元。拉拉雜雜的費用算完,賬面上也就隻有幾十萬元了。這些錢,張玉環輕易不敢再動,那是留着養老、保命的錢。

村裡重分的四畝地都流轉出去了,一年收入不過六七百元。張保剛記得,父親一度想去找個小區保安的工作:“他說,如果我不上班的話,坐吃山空,感覺人生沒有價值”。

張保剛勸住了父親。做保安大都是兩班倒,畢竟是一份苦差,他不忍心父親如此。

他有一年做電商的經驗,借着父親冤案平反收獲的關注度,張保剛給父親注冊了短視訊賬号,鼓勵父親帶貨。他幫父親選品、拍攝、剪輯,父親出來露臉、推廣商品。

上門的商家如潮水般湧來。視訊裡,張玉環操着略帶口音的國語,推薦着面前堆成小山的紙巾、沃柑、洗臉毛巾。張玉環記得,2021年5月,商家寄來了成堆的剪刀樣品,實在處理不了,他隻好上街擺攤販賣剪刀,五六元錢一把。2022年2月,家裡去杭州旅遊,一家當地的廚具商又屢次電話邀約帶貨,連餐食、酒店都給他們安排好了,隻求他們在直播間露個臉。盛情難卻,他們隻能去了。

張玉環的帶貨業務并不熟練,時而目光看向鏡頭外,時而廣告詞含混不清,甚至紙巾碰倒掉了一地,他也隻能笑笑。但依然有人買單。張保剛算了算,帶貨一個月下來也能掙個七八千元,好時候甚至收入能過萬。

再婚後,張玉環沒再和張保剛住在一起,視訊就都由他自己來拍。張玉環把它當成是“掙個生活費”的活計——一天賣個幾十一百單,傭金多則兩三百元。

汪桂英的兒子最初并不能了解張玉環。他開着廠子,在大城市有房産,母親也有退休工資,家裡實在不缺帶貨賺的錢。思來想去,他最終把那歸結為思想觀念的差異——老人閑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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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玉環新房裡的沃柑,是準備在短視訊平台帶貨的商品 (南方周末記者 姜博文/圖)

4

補圓殘月

55歲的張玉環逐漸也有了屬于老人的幸福煩惱。二兒子張保剛的子女在縣城上學,張玉環自覺對他們的管教頗為嚴厲。他們玩手機玩得久了,張玉環就會督促他們寫作業,然後發現“小孩子也好聰明,因為這嫌棄我”。

可張玉環想,這或許也是一種對于兩個兒子缺失的父親職責的補償。

最近,大兒子張保仁不再做那個舊夢了。舊時的夢境裡,月光灑向一片密林,他則在林中被一頭怪獸窮追不舍,直到懸崖邊上,逃無可逃,墜下懸崖。父親張玉環剛出獄時,他還做這樣的夢,隻是他第一次學會在夢裡抓起樹枝反抗。一年半後,這個夢境幾乎消失了。那些幼時在村裡被其他小孩欺負的往事,也煙消雲散。

父子很是相似,夢魇般的獄中往事也遠離了張玉環的夢境:經年累月踩縫紉機做衣服,吃些清湯寡水的青菜蘿蔔……可如今真得卧榻安眠,他卻又到了難以入睡的年紀。夜裡,至多睡上三個小時就會醒來,打開手機看看時間,再次嘗試睡下。如此循環往複,一夜總得有個兩三回。

張玉環不是沒有嘗試過對抗失眠。他戴過眼罩,兒子也給他買了治療失眠的藥,可效果都不好。時間長了,他隻能學習與失眠共生。

張保剛曾在深夜裡對父親說起舊事:帶大他與哥哥的奶奶張炳蓮,在張玉環出事後選擇了沉默。哥哥被村裡小孩欺負時也不還手,每回都是他打跑欺負哥哥的人。從國小一年級到四年級,張保剛打了4年架,4次被學校開除,後來,他幹脆辍學了。

到了12歲,張保剛終于離開進賢,外出闖蕩。他換過許多工作,學理發、修摩托、做蛋糕,但他始終不喜歡被困在方寸天地裡不能挪動的工作,于是在18歲改做水手,在福建漳州第一次随船出海。

一年大年二十八,他到妻子家中提親。丈母娘家裡詫異不已,“你家沒人了嗎?還是看不起我家裡?怎麼連個長輩都沒有來?”張保剛有苦難言,父親尚在獄中,母親已經改嫁,大年三十那天,他帶着妻子私奔了。

“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這都是命運的捉弄。”聽了這些,張玉環對兒子說。心底裡,他知道自己虧欠了兒子,“沒有盡到一個做父親的責任”。

這種缺憾是刻骨銘心的。張保仁的微信名叫“殘月”,那意味着,父親蒙冤27年,這個家庭始終不能完滿。

張玉環平冤後,兩個兒子都離開了福建。張保剛回到了進賢縣城,與妻子做起直播帶貨的電商生意,一個月也有萬餘元的進項;張保仁則全國奔忙聯系果農,在抖音上帶貨水果。一度沉默不語的張炳蓮,卸下了沉重的包袱。張保仁看到,奶奶終于也會走出家門,主動與村裡人坐在一起攀談。一家人試圖将“殘月”補圓。

但張玉環知道,他對家庭的虧欠,恐怕難以完全彌補。“像我這麼大年紀了,沒有給他們增加負擔,就算幫助他們了。”除了給兒子們買房,他不知道還有什麼能做的。但這些話,他沒有對家人提起過。

那個“殘月”的微信名,張保仁也始終沒有更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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