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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人類的欲望、危機、未知發射到外太空

中國第一枚藝術火箭“徐冰天書号”的命運充斥着未知、曲折、想象與遺憾。當藝術家徐冰與深耕太空藝術領域二十年的于文德将它成功發射時,圍繞這一事件的讨論還遠遠沒有結束。

懷疑與對抗

在2020年之前,很少會有人把藝術家徐冰與太空、科幻、火箭以及NFT等詞彙聯系起來。盡管這些概念收獲了資本的熱捧,也讓行走在各個領域的弄潮兒們趨之若鹜,但就像徐冰标志性的圓型眼鏡透露出的審慎一樣,其灼灼的文人氣質,讓他始終被認為是中國藝術家調停者的一面。雖然近年來有過多種跨領域的實踐,但冒進地躍入新興領域然後展現一種純粹的媒介之美、之酷,從來不屬于徐冰的方法論。

他把人類的欲望、危機、未知發射到外太空

這或許就是于文德第一次吃閉門羹的原因。他是“萬戶創世”的創始人,一直從事與太空相關的工作,積累了大量航天領域的資源,他從體制内出走,想要在太空與公衆之間建立一個橋梁。2015年以前,他就開始與藝術家的合作,早期形式大多是在用回收的太空材料創作作品,對一個觀念先行的領域來說,時間與空間上的滞後常常隻能隔靴搔癢。2019年11月于文德來到徐冰的工作室,希望能找藝術家合作真正發射一枚中國的藝術火箭。彼時,方興未艾的民營火箭事業随着馬斯克在社交媒體上的活躍,已然收獲了大量的關注度,尤其是他在大衛·鮑伊的 Space Oddity 音樂中将一輛電動汽車送入太空,更是成為這個領域濃墨重彩的一筆。雖然中國也出現了将衛星送入軌道的民營火箭公司,但尚未有更富創造性的計劃暴露在大衆面前。

他把人類的欲望、危機、未知發射到外太空

“最開始我并沒有太多興趣。”徐冰的回答不讓人意外。

顧慮來自兩方面,一是擔憂“發射火箭”本身的實作難度,另一方面是相較于承載宏大叙事的火箭,這位藝術家明顯對身邊更不起眼的材料感興趣。在近年來科技化的浪潮中,有很多人找上門對徐冰說,“你的作品很适合NFT”,比如《天書》。這是一件可以追溯到1987年的系列作品,是一種由他仿照漢字制式創作的文字,令中國人無比熟悉但又無法讀懂,仿佛天生具有加密屬性。但任由來者吐沫橫飛、慷慨激昂,徐冰總是不置可否,藝術的自洽總是他最考慮的,對藝術火箭也是同樣的道理。

他把人類的欲望、危機、未知發射到外太空

在懷疑與不确定中,徐冰得到了火箭發射許可的批文,發射一枚藝術火箭到太空中可以即刻成為一種事實。徐冰想把握這次難得的機會——“人類曆史上第一個藝術火箭”,但藝術家的自覺又無時無刻的逼迫他開始思考:藝術為什麼要進入太空?在拓展人類認知邊界的航天工業和科學面前,徐冰又覺得“藝術往往較不過那個勁兒”。

對抗與融合,往往是拓展經驗邊界的一體兩面。

宏大與微小

2020年2月,徐冰因一場展覽前往美國,但遭遇了疫情爆發,無奈被困在紐約。百無聊賴的日子裡,徐冰他左手拿着勺子,右手拿着筷子,頭抵在吸油煙機下,眼睛聚焦在被竈台燈照亮的“小酸辣菜”上,給自己在紐約的家人料理食物。這是徐冰幾乎從未做過的事。他寫道:“做飯、打掃房間,這些我以前從不認為值得認真去做的事情,那時變得值得起來。幾乎占據我畢生精力的藝術,在不知不覺中褪去,這是此生少有的感覺,不知道自己是否還是我。”

那段日子,徐冰一邊在溝通藝術火箭項目時仰望宇宙之大,另一邊又要在囹圄之地時投入日常事務的瑣碎,于是“一位思考藝術與科技邊界的父親為女兒煮友善面”的畫面在徐冰的紐約家中變得順理成章。

他把人類的欲望、危機、未知發射到外太空

曾經,人們認為徐冰是最懂東方與西方的藝術家,就像“地書”、“英文方塊字”等作品一樣,他總是在洲際之間進行着跨越語言和文明的創作。但在藝術火箭上,徐冰需要轉變一種極緻廣大和極緻微小的思路,讓身體和思維在蒼穹與沃土之間進行着“拉伸訓練”(徐冰語)。

這些經曆最終讓徐冰決定了創作方向,他給火箭設定了三個關鍵詞,索性“把人類的欲望、危機、未知發射到太空中”,當它逃離喧嚣的地面抵達太空時,不是在對抗某種宇宙規則,而是在表達一種人類的謙卑。

他把人類的欲望、危機、未知發射到外太空

2021年2月1日,這枚承載了藝術與太空科技夢想的“徐冰天書号”火箭終于成功發射,寫有“天書”文字的箭體留下彎曲的白煙,從地面直達天空。由于疫情開始隻有徐冰和兩個攝影師被準許進入了發射現場,也改為任何人都隻能在發射場外觀看,黑色帽檐下的灰白頭發被大風向後扯着,“here,here!”徐冰仰着頭,指着迅速飛離地球給攝影師提醒着方向。然而就在一級火箭與主體火箭分離前的0.3秒,一切都被改寫,火箭沒有如預想地飛躍地球與大氣層的界限——“卡門線”,隻是跟太空擦肩打了個招呼。一子級箭體最終回落在戈壁上等待處,而在它的周圍,有着直徑28米的巨坑和周圍方圓幾公裡的殘骸星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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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箭發射之後,先是在關注民營火箭的人群裡引起了諸多的争論。“基本都是負面的。”于文德說,“一些人把火箭箭體上的《天書》文字形容為‘鬼畫符’舞,整件事情沒有得到客觀的了解和評價,反而都在散發消極與悲觀的情緒。”這或許是在跨界、聯名如此頻繁的當下所隐匿的另一種情緒,畢竟廣義上的科技、科幻、藝術都可以被解釋為與每個人息息相關的詞語,但深究領域,行業的壁壘仍是天塹,想做到真正的互相了解,絕非易事。

他把人類的欲望、危機、未知發射到外太空

由于火箭發射的全程保密,一直活躍在藝術與科技領域的嶽路平是在視訊網站上才看到這件事。視訊中,一位火箭愛好者對這枚藝術火箭包括藝術家本人充斥着許多誤解,甚至有人把徐冰了解成為中國的馬斯克。他迅速發了一個多小時的視訊去談論回應這件事,并認為徐冰是這個時代最有勇氣的藝術家。他把整個事件引申到更廣闊的領域去讨論,不止是科學與藝術,也包括中美之間的差異、企業家的創造力等等。

而數月後,圍繞着“發射藝術火箭”這一事件,徐冰在北京紅磚美術館舉辦了一場展覽“徐冰:藝術卡門線”。從單純的打卡拍照,到圍觀發射火箭的壯舉,了解或不了解,贊歎或憤懑的,藝術火箭無疑攪動了各種的社會現場能量。而這種對同一事件的不同反應,不禁讓人想到美國人類學家羅安清(Anna Lowenhaupt Tsing)在她的著作《末日松茸》中,曾用簡短的筆墨描繪過這樣一種發人深思,又頗為理想的物質能量場:“在當下的紛繁時代裡,多元物種能夠既不和諧統一,又無需争奪地生活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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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都可以發射一個火箭,隻是一個條件的差別”,徐冰說,“當然我同意,其實作為一個單獨的藝術作品,‘發射’一枚火箭在創新性上,用舊有的當代藝術标準,我覺得它确實不屬于有創意,也不符合當代藝術的舊有标準。”——這是自徐冰從項目開始就伴随的思考。

他不希望隻是一件藝術系統内部才能成立的作品,“但它有更大範圍的共振和啟發性。從整體上而言,我們舊有的對藝術的态度,藝術的邊界,或者誰有權指認藝術、藝術與科技都已經成為談論的很疲乏的話題。但在發射藝術火箭的項目中,我發現其實過去對這些老話題,我們并沒有足夠深入。因為缺少一個更大的參照資料來幫助我們判斷這些話題,而外太空和藝術系統之外,仍然有更大的場域。”

“我喜歡追求作品的單純,這種單純最後留給你的好像是一種什麼都沒做的感覺,但是這種什麼都沒做,往往觸碰到了藝術比較實質的部分。”

撰文:李靖越 Gerald Li

編輯:朱凡 Juvan Zhu

鳴謝:嶽路平

圖檔提供:徐冰工作室、紅磚美術館

美術:羅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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