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點

留在縣城的年輕人們,後來怎麼樣了

這裡是非虛構寫作微信公衆号【真實故事計劃】(公衆号ID:zhenshigushi1),每天一個打動人心的真實故事。歡迎關注及投稿。

留在縣城的年輕人們,後來怎麼樣了

去大城市,還是小縣城?是困擾90後整整一代人的問題。在縣城買房、生活成本更低,離家更近,在諸多叙述中,更适合年輕人安頓生活。阿龍是安徽省颍上縣人,在縣城打拼了10餘年,他在嘗試過各種可能後,發現縣城生活不易。

留在縣城的年輕人們,後來怎麼樣了

阿龍一刀剁掉自己的手指是在一次下鄉做席中。

那時離過年還有不到一個月,冬天最冷的時候,晚上8點多,忙完這晚的最後一桌席,他扔下勺子,點燃一根煙,往席棚的角落裡走去。從鄉下田野裡刮來的冷風迎面吹來,他眯着眼,整個人疲憊不堪。

冬天是安徽北部農村做席的旺季,鄉村的紅白喜事較多,阿龍已經連續做了28天,人有些恍惚,切菜時胳膊都在發抖。可他算了算,年前幾乎沒有歇息的時間,還有幾家鄉村婚宴在等他去張羅。

等席棚下的三兩桌人陸續散去,他艱難起身,打算再把排骨剁一剁,明天來了就可以直接下鍋。挂在木樁上幾個燈泡搖搖晃晃,形影閃爍,他盯着排骨,拿起笨重的砍刀揮下去,卻剁在了自己的拇指上。拇指從關節處幾乎完全斷掉,僅連着一點皮,血哧哧竄在案闆上,他已感覺不到疼痛。

阿龍今年30歲,高中畢業後進城謀生,他已經在縣城生活10餘年,在這期間娶妻生子。縣城所在的阜陽市颍上縣,地屬華北平原的黃泛區,淮河沿着本縣南部邊界流過,曲曲折折,泥沙俱下,阿龍的縣城生活就在這片平地上攤開。

下鄉做席,是縣城青年阿龍生活的又一次掉落。去年國慶,我們幾位同學在縣城聚會,因為在鄉下做席,他晚上十點才匆匆趕來。兩年沒見,他衰老了許多,明亮的眼睛黯淡下去,說話很少,露出一副疲态。

做席要早上四點起床,趕路去鄉下,是以他一口酒也沒喝,隻是盯着面前斟滿酒的酒杯發呆。一個對紅白事做席很感興趣的同學問:“你怎麼想到要下鄉做席的啊,倒是很久沒吃過鄉下的席了。”這句話,讓頹唐的阿龍有了話頭。

“我是和一位舅舅下鄉做席,他在這行做了幾十年,鄰裡八鄉的紅白喜事都找他做。我跟着學,無論刮風下雨,一有活我就得背個布兜,兜裡裝着兩把砍刀,插着三四把長勺,往鄉裡奔去……”他主要負責切菜、配菜,兩三天裡要做幾十到上百桌席,菜刀始終登登登切個不停。在他的講述中,有同學流露出複雜的神情。

留在縣城的年輕人們,後來怎麼樣了

圖 | 鄉下做席的菜

在皖北鄉村紅白事做席多數是鄉村廚師,很少有縣城去鄉下的,更别說阿龍這樣的年輕人。可阿龍也别無選擇,十年來,他開過服裝店、早餐店,送過快遞,做過物流,全都以失敗告終。

差不多5年前,阿龍靠他爸的支援,在縣城付了一套房子的首付,終于成為一名城裡人。如今大女兒已經10歲,在縣城上國小,小女兒1歲半。家裡家外都要用錢,阿龍隻能憑借過人的勤奮勉強維持。縣城發展空間有限,能選擇的職業不多,在開的早餐店因為疫情關門後,阿龍再無門路,隻能去送外賣,下鄉做席。

如同斷指,阿龍縣城生活斷斷續續,終究無法安頓下來。趕去醫院縫合拇指後,阿龍無法工作,在做席賺錢的最佳季節,他都隻能待在家裡養傷。

留在縣城的年輕人們,後來怎麼樣了

縣城在中國是農村的盡頭,城市的開始。樞紐節點上的縣城,資源和空間都極為有限。是以,縣城的年輕人很少談論機會和運氣,可為了生活,他們又不能不拼盡全力沖擊頭頂上低矮的天花闆。

18歲那年,當班裡的同學都在沖刺聯考時,他回到鎮上幫爸媽做棉花生意。那時他就要獨當一面,做起事來風風火火,質檢、談價、卸貨、算賬、給錢都得他幹。每收夠兩萬斤棉花,他要雇一輛大卡車,跟車到山東菏澤賣。買家不付尾款,他硬生生在小飯店住了四天,以蹲守老闆的方式解決了問題。

讀書與否将縣城年輕人的道路分為兩條,讀書上大學,縣城就是一個起點,阿龍不讀書,縣城就是他的全部。早早結婚後,第二年阿龍的孩子就出生了,生活壓力變大。他和妻子決定從鎮裡進縣城發展。

阿龍有三個中學同學,一個在縣裡開飯館,一個在鎮上開小網吧,還有一個繼承了家裡的婚紗攝影店。網吧和攝影店都處在瀕臨倒閉的狀态,原因是網咖正逐漸取代網吧,大影樓正淘汰街邊婚紗攝影店。

縣城可供普通青年發展的路徑實在是有限。沒有足夠的資金,阿龍隻能做相對低端的生意,他和老婆決定在縣城開一家平價女裝店。

女裝店開在縣裡一所中學附近,算是鬧市,人流不息。兩邊的門面店都是賣衣服的,小縣城消費低,這條街上沒什麼大品牌,基本上都是加盟店,賣的衣服也都是雜牌子,幾十塊錢一件,甚至一百塊錢就能買三件。

開店,裝修是件大事,那段時間阿龍和老婆都很積極,每天從鎮裡往縣裡跑,認真研究裝修風格,親自挑選裝修材料,并監督勞工施工。一個多月後,一間幹淨亮堂的店面落成,盡管看上去與旁邊的服裝店并無多大差異,阿龍滿心歡喜,夢想着這家店可以賺到人生的第一桶金。

第二次進貨加盟總店那邊就出了問題,不僅缺貨,價格還上漲了一倍。硬撐了半年,來店裡逛的人越來越少,再加上進貨成本高,價格超出縣城的人消費水準,沒人買。最終關門大吉。

進縣城的第二次創業,阿龍撺掇兩個國中同學合夥開物流站。當時是2015年,縣鎮的物流、快遞行業如雨後春筍般湧現,阿龍瞄準了這個方向,說服了同學阿岩和阿福,加盟市裡一家新開的物流公司,在縣裡設立一家物流分站點。

與阿龍一樣,阿岩和阿福也是一直在縣城謀生的青年。三個人中阿岩學曆最高,大專畢業,學的是煤礦專業,畢業後在縣裡的一家煤礦工作。那幾年随着煤炭降價,礦上也越來越不景氣,他每月工資從八千降到三四千,下礦次數卻不減。結婚接着孩子出生,一種家庭責任感使他對下礦産生畏懼,怕發生意外,便辭職回鎮上幫爸媽維持家裡的婚紗攝影店,生意日漸慘淡,退無可退的情況,他隻能選擇前往縣城發展。

阿福高中畢業後一直混迹于縣城,幹過裝修、裝過空調、賣過房子,像一隻勤奮的“豬”追趕每個風口。

物流站的倉庫租在農貿市場裡面,十來平米的屋子,房頂有五六米高,卸完貨就沒地方站腳了。大貨車每晚七八點從市裡開過來,三人甩掉身上的襯衫,光着膀子卸貨,在貨車上爬上爬下。貨物基本都是大件,鋼材、床闆、成桶的油漆等,每件都有幾十公斤重。卸貨一個多小時,他們的褲子都濕透。

留在縣城的年輕人們,後來怎麼樣了

圖 | 阿龍幾個人正在卸貨

卸完貨的第二天,阿龍騎一輛電動三輪車載着阿岩和阿福,穿梭于高樓聳立的城北開發區,把貨物一件件送到客戶家裡。此時颍上縣城即将通高鐵,房價一直在上漲,均價五六千,最高達到一萬多。幹物流站,阿龍他們是沒有底薪的,一件貨掙一兩塊錢,每到月底算賬,三位老闆一個人隻能賺一兩千塊錢。

不到三個月,阿福率先脫離了這裡。阿龍了解阿福做事隻有三天辛勤的性格,跟他說,總部很快就會給他們設定底薪加提成制,還給交五險一金。阿福不信這一套,不來幹活後消息也不回,從此沒再和阿龍聯系過,繼續混迹于縣城的其他行當。

第二年阿龍在縣城買了套房子,但十幾萬首付是他爸給的,裝修錢得靠他自己掙。不久後阿岩也開始動搖,常借腰肌勞損的原因不來幹活。阿龍的堅持什麼也沒能改變,每月還是隻能賺一兩千,總部承諾的底薪和五險一金也始終沒兌現。

留在縣城的年輕人們,後來怎麼樣了

圖 | 縣城一角

縣城物流市場就那麼大,還有幾家大公司駐守在這,新公司很難有大的發展。站點草草收場,阿岩迫不及待地回到了煤礦上班,甯願多下礦,工資起碼會實實在在的多一些。

阿龍試圖在縣城安頓的生活,又一次被中斷。

留在縣城的年輕人們,後來怎麼樣了

生活将縣城的年輕人分為兩波,一波是多數沒讀書的普通青年,一波是在縣城當老師或公務員。這一分野最明顯的是在朋友圈,有編制的年輕人會曬日常生活,是一些泡澡、打球、旅遊的照片。而阿龍幾乎一年都不發一次朋友圈,現實生活已足夠他應對。

縣城的房子傳遞後,為了湊裝修款,阿龍從信用卡和一些借貸平台套出七八萬,每月背負高昂的利息。為了多賺錢,他開始在一家快遞站點送快遞,一個月能掙四五千塊錢,還完各類欠貸,勉強夠一家人生活。

在縣城,快遞站都集中在一條街上,足有二十多家,阿龍送一件快遞能掙四塊錢,還給交社保。就在他以為這活能幹個幾年的時候,第二年幾個站點為了争搶客戶,打起了價格戰,把價格壓得越來越低,沒等他提出辭職,店長就宣布站點倒閉。

留在縣城的年輕人們,後來怎麼樣了

圖 | 阿龍在快遞站點忙活

縣城的發展空間始終有個天花闆,阿龍每一次嘗試躍起,總是被攔截下落。無數年輕人的命運在縣城這片小水域裡漂浮。好在阿龍總是樂觀,有一顆想要把生活過好的心。快遞幹不了,阿龍開始琢磨開早餐店。

有了之前開店失敗的經驗,阿龍給早餐店做足了準備。從沒做過飯的他去市裡學了半個月廚藝,回來後在家練了十來天。根據縣城人的口味,他準備做菜馍,一鍋菜馍要放多少油鹽,配什麼料子,他不斷嘗試,直到他和老婆都滿意了才正式開業。

早餐店需要人勤快,三四點就要起來和面、熬稀飯,等到黎明第一縷陽光照進來,客人們才陸續進店。幹活時,阿龍和老婆都穿着白色制服,戴着帽子和透明的塑膠口罩,這種衛生保障在縣城的小餐館裡難得一見。阿龍總結一套口碑生意經:青菜隻買早上最新鮮的,沙拉醬、蕃茄醬都是大牌子,别人買一桶辣醬就幾十塊錢,他買的要一兩百。

生活節奏緩慢的縣城人,平時很注重早餐的品質,味道不錯的飯館很快就能口口相傳。生意逐漸好起來,附近賣菜的、做工地的人都過來吃,還有人從城南專門開車過來,一句話不說,吃完用餐巾紙擦擦嘴就走了。在阿龍夫婦的操持下,飯館每月利潤都超過了一萬元,這在人均工資才兩千左右的縣城,是很高的收入。

好勢頭被打斷發生在2020年年初,疫情爆發後,他的早餐店三個月無法營業。同時他老婆在這期間懷上了二胎。疫情有所緩解後餐館再次營業,可生意已不如從前。老婆預産期将至,阿龍意識到這家店靠他一個人根本忙不過來,無奈下他隻得把店轉讓了出去。

早餐店是縣城青年阿龍生活的高光時段。關店後,生活回歸到飄忽不定的狀态。

失業,房貸,然後是二胎要養,阿龍不僅要跑到鄉下做席,還在城裡送起了外賣。他每月有一半時間做席,一半時間送外賣,一天送12個小時,能送五六十單。如果一個月送夠700單,每單就是5塊錢,達不到的話每單就隻有三四塊錢。

像匹不知疲倦的馬,阿龍奔波在鄉縣的道路上,不敢有喘息的時間。“以前我還有心思和朋友去KTV唱唱歌,現在完全不想去,一閑下來心裡就跟有螞蟻爬一樣。”幹兩份工作,一邊做席一邊送外賣,他才能維持住一家人的縣城生活。

在阿龍剁斷手指的那個夜晚,舅舅看到他的斷指,吓得哭了出來。趕去醫院的車飛奔在鄉間路上,阿龍拼命攥着斷掉的手指,血不斷滲出來,滴在他褲子上、座椅上、檔位盤上。一個多小時路程裡,他甚至睡了一覺,因為連續幹28天,太累了。

幾個月過去,如今阿龍仍在家養傷,什麼活也幹不了,手指上纏着紗布,胳膊被套在脖子上的繃帶吊着。偶爾,他帶着一歲多的小女兒到樓下小公園裡玩,小區裡的孩子們橫沖直撞,他貓着腰,把吊着的那條胳膊縮在懷中,另一隻胳膊擋在正蹒跚學步的女兒前面。

- END -

撰文 | 吳尋

編輯 | 一一

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