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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波、巴黎公社和詩歌

法國詩歌史上的謎案

據說,1871年,一位17歲的外省青年到過巴黎。他名叫阿蒂爾·蘭波。2021年,當我們紀念巴黎公社150周年時,似乎忘記了巴黎公社和詩的關系。“如果蘭波真的令人欽佩,那不是因為他陷入了沉默而是因為他發出了聲音。……人們應該記住一個非常簡單的事實,蘭波是在1871年來到巴黎的,很自然地,他參加了公社軍隊……”這是20世紀法國偉大詩人路易·阿拉貢在1935年的文章中寫到的。阿拉貢甚至認定,“在水宮的兵營中,青年蘭波還沒有質疑過書寫和歌唱的用途”,而他書寫和歌唱的,不是别的,而是“勞動婦女的手”,是一雙雙日曬雨淋而如今拿起暴動武器的手。這指的是蘭波的《讓娜-瑪麗的手》:

……

它們不是表兄弟的手,

而是有着大腦門的勞動婦女的手,

在醉飲柏油的太陽下,

它們燃燒,在發出工場惡臭的林中。

它們日漸蒼白,但卻非凡,

在充滿愛的太陽下,

在機關槍的青銅上,

遍布起義的巴黎!

阿拉貢言之鑿鑿,又有年少詩人的這一系列“巴黎戰歌”為證,我們簡直可以“腦補”出蘭波和“第一國際的詩人鮑狄埃”、巴黎公社的美術委員會主席大畫家庫爾貝在一起的場面,想想都令人神旺。但其實,1871年春蘭波的行止,尤其是他是否曾親往巴黎參與公社起義,至今仍是法國詩歌史上的謎案。

根據“七星詩庫”版《蘭波全集》所刊定的“生平和資料”,蘭波4月中旬可能去了巴黎,在巴黎公社生活數日,但這一廣為流傳的假說沒法得到充分“證明”(另一位籍籍無名的青年詩人,倒一直在巴黎,那便是洛特雷阿蒙,他在前一年德法戰争巴黎圍城之際死去,幾十年後,他得到重新發現,同樣被超現實主義者們“封聖”)。歸根結底,巴黎公社并不是一首抒情詩,甚至正如英國批評家伊格爾頓所提示的,它也不是血與酒的詩意狂歡。它是史上前所未有的勞動人民現代政權和社會形态,它是72個日日夜夜的鬥争和創造,它是大約兩萬五千人的壯烈死難。那麼,為什麼曆代評家還是執着于蘭波是否曾在“水宮的兵營”歌唱、是否和“巴黎勞工肩并肩”、是否和鮑狄埃這樣的社會主義戰士們在一起呢?關鍵問題在于:在巴黎公社中,詩歌究竟發生了怎樣的變化?巴黎公社和詩歌之間,究竟産生了怎樣的關聯?如果按第二國際理論家梅林的話說,巴黎公社是一切“革命戰略和戰術”的“試金石”,那麼,詩歌是否也是這“戰略和戰術”的試驗的一部分?

蘭波、巴黎公社和詩歌

阿蒂爾·蘭波(Arthur Rimbaud,1854‐1891),19世紀法國著名詩人,象征派詩歌的代表人物,超現實主義詩歌的鼻祖。他自稱“通靈者”,被稱為“履風之人”。代表作有詩歌《醉舟》《元音》,散文詩《地獄一季》《靈光集》等。

詩歌語言就像街壘

在這方面,美國左翼學者克裡斯汀·羅斯的《巴黎公社和蘭波》一書,已經成為了文學研究和社會史相交織的典範之作。她開宗明義地說,大家在蘭波的行蹤上已經浪費了“太多筆墨”,但真正重要的卻是,以“改變生活”為智語的蘭波,能否代表和巴黎公社起義相稱的詩歌語言變革?蘭波在1871年5月寫道:“未知事物的發明要求新的形式”。他在夏天時甚至還起草了一部“共産主義憲章”,可惜已佚。但據他的友人回憶說,蘭波提出廢止代議制政府,而一切付諸公決(見羅斯書21頁)。羅斯和阿拉貢的看法大不同,她認為,蘭波在“後公社”的1875年陷入沉默,終止了詩歌寫作生涯,但他對“寫作和歌唱的用途”早有反思。正是在1871年,蘭波提出“我要成為一名勞工”。寫作,和“巴黎勞工們”的活計一樣,同樣是工作,這種工作沒有任何特權和優越性,而和各行各業的勞動彼此平等,互相映照。與此同時,“這麼多的勞工正在死去!”于是,我們在《巴黎狂歡節或巴黎人口劇增》中讀到:

你的使命确立,死亡沉吟,被選擇的城市!

用沉重的銅号在心中堆積尖銳的哀鳴。

詩人将把握卑賤者的啜泣,

苦役犯的仇恨,被詛咒者的心聲;

(王以培譯本)

詩歌作為工作從文化特權和社會隔絕中不斷解放出來,這才有巴黎公社中蘭波的真正“在場”。羅斯給出一系列詩歌隐喻和起義智語、勞工俚語和政治漫畫的雜糅例子。比如,蘭波名篇《醉舟》中迷狂的語言急流和巴黎公社失敗的關系,曆來耐人尋味,其中一個意象是“藍酒”(vin bleu),也醉人耳目,算作大膽的超現實隐喻的佳證。而根據考證,其實“藍酒”确有所指,19世紀歌舞表演場上的廉價紅酒,灑到桌布上洗不掉,便留有藍漬,于是底層群眾——也就是這種酒的消費者——稱之為“藍酒”。

另外,《彩圖集》中“綠嘴唇”一語,也是“絕對隐喻”之範例,但實際上來自于巴黎勞工語言,意指妓女晨起時的病态面容,也出現在其他詩人的公社智語詩中。至于《巴黎戰歌》這一“打破進階藝術和報告文學之間壁壘”(羅斯書139頁)的公社之詩(不用管蘭波是不是在公社),更以歌曲律動串聯起來許多公社智語、張貼和諷刺漫畫的題目。其中,蘭波把梯也爾等凡爾賽反動政府上司人諷刺為“愛欲之神厄洛斯”,而當時,公社人士中早已玩起這個“諧音梗”,因為“des Eros”連讀,和“一堆零”音同,而“零”在勞工俚語中又指無能、無定見之輩。在一系列漫畫中,梯也爾等人被描繪為臃腫無能的空心人,也就是一堆“零”,還望向“強奸共和國”。不久後,這堆“零”就是屠殺勞工的劊子手。

正如伊格爾頓所總結的,這樣的詩歌語言就像街壘一樣,用城裡各種順手找來的雜七雜八的物件堆成。詩歌的臨時拼湊的工作美學,對應于街壘的城市空間政治。在巴黎這現代性之都,和街壘對立的,是紀念碑。街壘是雜亂搭建的,是橫陳的,紀念碑是精心營造的,是豎立的。和蘭波的詩歌工作對立的,是形式的經典,是純詩。薩特說蘭波的隐喻是爆炸性的,是擴張的、雜多的統一體,而波德萊爾和馬拉美的隐喻卻是凝定的、濃縮的,這也可以說是詩歌中的街壘和紀念碑之别吧。

公社社員們曾忙于拆毀展現法蘭西帝國榮光的紀念碑。據說旺多姆紀念碑在倒下之時,塵土飛揚,早已從内朽壞的碑體材料中還跑出一群耗子!但在革命的緊急時刻,把注意力都放在這上面,在戰略戰術上是否合适?從馬克思、恩格斯以來,不乏這樣的批評:巴黎公社急着改變這座都城的面相,卻沒有分心去搗毀法蘭西銀行,犯了“嚴重的政治錯誤”!但正如城市象征物和政治經濟學一樣重要,正如蘭波要打破詩歌經典的統治地位,公社也要打破經典紀念碑對城市空間的統治。相反,公社曾以印刷布告牌的形式提出了“被詛咒者紀念碑”的項目,第二帝國的“地獄史”将全在上面,連巴黎改造的規劃者奧斯曼也榜上有名,可謂是一種反向紀念碑。

當然,在反動政府圍城和攻城的日子裡,公社創造了新的社會空間(這其中就有蘭波的詩歌),卻最終還是受制于19世紀最偉大的資産階級都會的空間結構。勞工們面對的已不再是大革命以來曆次法國革命的巴黎,經過了奧斯曼的城市改造工程,已經布滿了筆立的林蔭大道,而小街小巷不複多有。這使得街壘戰在公社的防守中功效大減。

本雅明在《拱廊街計劃》手稿中曾引到這樣的說法:“奧斯曼建造寬而筆直的大道以打破密集而曲折的社群,可不是閑得沒事毫無用心;而對于神迹、連載小說,和人民密謀的秘密花園,那些小街巷恰曾是它們的土壤。”說到底,巴黎的城市空間,就像社員們所直覺到的,代表了布爾喬亞的統治結構。而反諷的是,據本雅明考證,公社最後的據守陣地之一正是巴士底獄,那裡是1789年大革命開幕之地,彼時,作為革命階級,布爾喬亞曾和勞動人民一起戰鬥。

蘭波、巴黎公社和詩歌

《蘭波作品全集》,作者:[法國]阿蒂爾·蘭波,譯者:王以培,版本:作家出版社 2011年11月

公社失敗之後

巴士底獄在巴黎右岸。社員的最後抵抗集中在右岸,對抵抗者的最終屠殺,也發生在右岸。2008年冬,我在巴黎遊學時,正好住在右岸,也曾專門去二十區的拉雪茲神父公墓憑吊。那是12月的一個周日,典型的巴黎初冬天氣,陰郁微雨,在公墓中遊蕩,有濕冷刺骨之感。遇到肖邦、巴爾紮克乃至普魯斯特的墓,隻需要按圖索骥,而我轉了許久許久,才碰上《國際歌》詞作者歐仁·鮑狄埃之墓。“國際悲歌歌一曲”。又走了一陣,我終于來到巴黎公社紀念牆前。當我哼唱那“團結起來到明天”的旋律時,這巴黎最大的公墓中密密麻麻的墓碑已經擦黑了天空。

離開公墓,我向蒙馬特高地折返,一路上感覺有曆史的亡靈相随。蒙馬特高地正是右岸上林蔭大道不能通達之地,布滿“曲折密集的社群”和“小街巷”,作為“人民的秘密花園”,當年見證了公社起義的全過程。1871年3月的蒙馬特高地事件是勞工接管城防的開始,是公社的導火索。而在公社最後的日子裡,恩格斯緊急轉達馬克思的軍事意見:“鞏固蒙馬特爾北部高地,普魯士防線”。可惜為時已晚。

公社失敗之後,也就是在蒙馬特的制高點,第三共和國在大資本家的資助下,同意修建聖心大教堂。聖心大教堂雖說是為了紀念普法戰争中的死者,但在1873年巴黎主教和國民大會的通信中,明确載有“寬宥公社的罪行”的用意。這是實際軍事鎮壓之上的又一層鎮壓:空洞的官方說法對反叛的“工作”的鎮壓,宗教建築對“人民的街巷”的鎮壓,象征物對亡靈的鎮壓。這讓人想起蘭波最後散文詩集《彩畫集》中的《民主》:

在大都會我們将供養最犬儒的賣淫。我們将屠滅合乎邏輯的反叛。

在此告别,不管去哪。我們是美好志願的新手,将有我們的野蠻哲學。……世界還在運轉,就讓他崩潰瓦解吧。這才是真正的運作。前進,開路!

(在王道乾譯本基礎上改譯)

看夠了城市的“喧嚣和色相”,詩人“出行遠去”(《彩畫集·出行》)。1875年,蘭波停止了“寫作和歌唱”,先是在歐陸徒步旅行,然後又去爪哇,也到過亞丁灣,最後在非洲,在帝國主義的豔陽熾烤中,他做起了軍火走私生意。1891年,蘭波在馬賽去世,沒來得及回到他的家鄉。

如今,聖心大教堂早已成為俯瞰巴黎全貌的旅遊景點,但它潔白的外形投向的卻是曆史的陰影。冬夜,亡靈在陰影中聚集。一首詩能檢閱多少詩人的工友、時代的敵人、曆史的亡靈?至少,詩歌也曾是“合乎邏輯的反叛”……

草于巴黎公社150周年、蘭波去世130周年之際

作者|王璞

編輯|張進

校對|趙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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