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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論||榮立宇:《西遊記》中的真假情色及其翻譯

作者:翻譯教學與研究

本文來源:《讀書》2017年第5期

轉自:翻譯學研究

作者簡介:榮立宇,男,河北廊坊人,文學博士,天津師範大學外國語學院講師,天津外國語大學中央文獻翻譯研究基地兼職研究員。研究方向:典籍翻譯、詩歌翻譯。

譯論||榮立宇:《西遊記》中的真假情色及其翻譯
子曰:食色,性也。男女之事,既是人類繁衍生息之必然,也是人類社會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既然如此,也程度不一的會反映在文學作品之中。這一點,古今中外,概莫如此。以中國古典文學而言,描寫市井生活的《金瓶梅》中不乏此類筆墨,大旨談情的《紅樓夢》中對此也有所涉及。不僅如此,就連通常被歸為“神魔小說”的《西遊記》裡面也不能完全免俗,與情色相關的文字時有出現。對此浦安迪在《明代小說四大奇書》中曾經明确提到,《西遊記》小說裡面一些名字“不乏影射情欲的例子”,“在不少片段裡,作者本人也耽于性的影射。”需要指出的是,盡管《西遊記》中不乏關涉情色的筆墨,但其中有真有假,真真假假,假做真時真亦假。讀者在品讀的時候稍不留意,便可能産生誤讀;譯者在翻譯的時候倘若粗心,便有可能産生誤譯。關于《西遊記》中的情色問題,劉雨過《<西遊記>的情色之趣》、《論<西遊記>的情色叙事》、浦安迪(Andrew H. Plaks)《明代小說四大奇書》中有過一些探讨,特别是李小龍發表在《讀書》2015年第2期上的文章《<西遊記>的真假情色》一文,作者提出了“葷面素底”和“素面葷底”的說法來區分小說中情色内容的真與假,并依托考據學的成果分析了部分真假情色的案例,給讀者啟發不少。關于《西遊記》中情色内容的翻譯問題,目前尚未見到相關的探讨文章。事實上,對于小說這一問題的探讨可以按照“葷面素底”、“素面葷底”與“葷面葷底”的分類從三個方面進行。
譯論||榮立宇:《西遊記》中的真假情色及其翻譯

“葷面素底”的情色及其翻譯

所謂“葷面素底”者,是指《西遊記》小說中一些内容表面上看似乎和情色有些關聯,可事實上卻與之無涉。這中間有些時候會涉及到中國文學傳統中語言層面的問題,而在另外一些時候,則和中國傳統文化中三教九流的諸多因子相關聯。不論讀者抑或譯者,如果疏于考證,僅僅望文生義了事,往往會産生誤讀與誤解。《西遊記》裡面這類例子頗多。如,

他們相貌空大無用,走路抗風,穿衣費布,種火心空,頂門腰軟,吃食無功。

這段引文出自《西遊記》第31回,“豬八戒義激猴王,孫行者智降妖怪”。是孫悟空對百花羞的言辭。其中“種火心空”與“頂門腰軟”很容易讓讀者朝向情色方面去了解。事實上,“種火”二字在《漢語大詞典》中也确有“欲火”的解釋。此外,再考慮到《金瓶梅》中李瓶兒罵蔣竹山“你本蝦鳝,腰裡無力”的互文,讀者對于“種火”二字的情色解讀似乎得以坐實。然而,蔣宗許先生對于“種火”的考證似乎更有說服力。他認為上面的這八個字實際是說“做燒火棍嫌心空不耐燒,做頂門杠又過于軟,不牢靠。”結合此處語境來考慮,此解當屬無疑。

關于“種火心空”,已故芝加哥大學教授、《西遊記》英文全譯本譯者餘國藩(Anthony C. Yu)将其譯為“be big as a mountain”,從“燒火棍”到“大山”可以說是相去甚遠,很明顯餘氏未能識破此處“種火”的玄機。與之相應,餘譯本中“頂門”被譯為“touch door”,同樣反映出譯者未能了解中國古代栓門的獨特方式,即用一根木棍将門在裡面頂住,防止外人在不被允許的情況下進入。可以說,源文獨特的隐喻意象在譯文中發生了極大的變化。然而,盡管如此,餘譯文雖然未能再現源文的隐喻形象,但整體來說,還是通過自己的解讀以明喻的方式傳達了源文最基本的意思。

對照之下,《西遊記》另外一種英文全譯本的譯者詹納爾(W.J.F. Jenner)将“種火心空”譯作“they are hollow inside”,本來可以看作是舍棄了源文隐喻意象、保留深層意思的意譯,但後半部分“like fire in a stove”則完全暴露出譯者對“種火”的不得其解。如同餘國藩譯本,詹納爾譯本中源文的隐喻意象也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另外一處,“頂門”在詹納爾譯本中幹脆舍去不譯,也說明譯者在此處的不明就裡。整體而言,盡管詹納爾譯本未能将源文的隐喻意象予以如實再現,但意義的傳達仍稱得上是可圈可點。特别是“like fire in a stove”這一明喻結構的設計,“像爐中之火一樣”的“中空”,讓人耳目一新,堪稱“歪打正着”式的創意型成功翻譯的經典案例。再如,

卻又教:“女童,将卧房收拾整齊,掌燭焚香,請唐禦弟來,我與他交歡。”

引文出自《西遊記》第55回,“色邪淫戲唐三藏,性正修持不壞身”。琵琶洞蠍子精欲與唐僧成就夫妻,中間有如此一段話。其中的“交歡”二字很容易讓讀者解讀為情色内容。在《西遊記》兩種全譯本中,餘國藩、詹納爾兩位譯者似乎心有靈犀,不約而同地将這裡的“交歡”二字做了情色方面的解讀,将之譯為“make love with him”。

事實上,“交歡”的意思有多種,并不限于性事。如《古今漢語詞典》中“交歡”詞條下面胪列了三個意思:1結交而取得對方歡心;2一同歡樂;3指男女歡會。《應用漢語詞典》中“交歡”詞條下列舉了兩個意思:1交相取得對方歡心;2友好。《現代漢語規範詞典》中對“交歡”的解釋仍包括兩種:1互相友好;2交媾。《漢英詞典》中将“交歡”一詞用英文解釋為:be on friendly terms,即友好和睦。由此可見,“交歡”二字雖有男女交合之意,但卻并非僅限于此。具體所指還要依靠上下文、語域分析等方面的綜合考量來做定奪。

這裡的上下文為毒敵山琵琶洞女妖鬥罷悟空等人,暫時放下兇惡之心,重整歡愉之色。待女童收拾卧房,掌燭焚香之後,遂令邀請唐僧。這裡主人對女童的言詞之中雖飽含春意,但也絕不會把性事說得過于露骨。是以,此處“交歡”應當另作他解,似乎取“結交而取得對方歡心”、“一同歡樂”之意更加合情合理。是以,兩個英譯本譯為“to make love with him”實在有些不妥。這種譯文一方面忽略了話語的語境、語域問題,另一方面也置中國傳統對于性事言說的諱莫如深于不顧。

譯論||榮立宇:《西遊記》中的真假情色及其翻譯

“素面葷底”的情色及其翻譯

所謂“素面葷底”,即文中的内容表面上看與情色相去甚遠,而實則另含深意,具有情色方面的指向功能。《西遊記》中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如《西遊記》第42回,“大聖殷勤拜南海,觀音慈善縛紅孩”中提到兩個小妖名叫“興烘掀”、“掀烘興”者,貌似與其他小妖名字如“雲裡霧”、“霧裡雲”、“急如火”、“快如風”等沒什麼明顯分别,不過是普通的妖怪名字。如果一定要指出它們的與衆不同之處,那最多也不過是這兩個名字在讀音方面頗有些戲谑之意而已。

實則不然。這兩個詞卻是大有來曆。根據李小龍的考證,這兩個詞先有其中一個,然後颠倒詞序進而派生出另外一個。其中“掀烘”至關重要。這個詞出自《蜃樓志》,在粵語中它的意思類似于《金瓶梅》中溫秀才“必古”二字之所隐。是以,“掀烘”加“興”,這兩個小妖的名字約略等同于“溫必古之雅興”,可謂是十足的“素面葷底”的情色内容。這兩個名字在《西遊記》英譯本中被分别翻譯成“Burly-Hurly and Hurly-Burly”(餘國藩 譯)、“Heater and Cooker”(詹納爾 譯)。

很明顯,餘國藩注意到了源文中的這兩個名字的颠倒生成關系,是以也使用了颠倒生成的筆墨。“Hurly-Burly”指喧嚣、騷亂,“Burly-Hurly”是由此派生而來。然而這隻是源文的一個層次。如前所述,這兩個名字裡有着情色方面的解讀,而譯文兩個詞的意思則與情色毫不相關。

另一家譯本,将源文中的這兩個名字翻譯成了“加熱裝置”與“炊具”,很明顯,是對“掀烘”二字斷章取義的結果。“掀”者,炊具也;“烘”者,火爐也。如此翻譯,不僅沒有将源文中兩個名字颠倒生成的派生關系予以再現,而且距離源文所暗指的情色内涵更是相去甚遠。

再如,《西遊記》小說中有多處使用“姹女”一詞來稱呼小說人物。如第80回,“姹女育陽求配偶,心猿護主識妖邪”。第82回,“姹女求陽,元神護道”。第83回,“心猿識得丹頭,姹女還歸本性。”事實上,“姹女”一詞頗有講究。按照浦安迪的考證,“姹女”一詞見于丘處機道教内丹派的經典《邱祖全書》,這種一措辭“與明末道家崇尚煉丹和房術的教派有聯系。”也屬于素面葷底的内容。

《古代漢語詞典》對“姹女”給出兩種解釋:1少女;2道家煉丹稱水銀為姹女。潘建國在《道教房中文化與明清小說中的性描寫》一文中指出,“‘姹女’、‘嬰兒’原為外丹物質‘汞’、‘鉛’的别稱,後内丹派借指‘性’與‘情’。”并援引明代彭好古注五代崔希範《入藥鏡》中的内容加以佐證,“嬰兒者,金也,水也,情也;姹女者,木也,火也,情也。”後來“道教房中派沿用此術語來描述房中景象。”左洪濤在《論金元道教詞中的“姹女”》一文中也印證了這一點,在道教外丹派中,“姹女”指煉丹用的汞,而在道教内丹派中,則指人之性。

對于“姹女”一詞,餘國藩的譯法包括“the fair girl”、“fair girl”等,詹納爾的譯本涉及“the young girl”、“the girl”等。按照《西遊記鑒賞辭典》的說法,“姹女的原意是少女,美女。”由是觀之,兩家譯本将之譯為“fair girl”本無問題。然而,結合“姹女”一詞在道教文化中的情色内涵考慮,如此翻譯還是把源詞中的一些重要的文化資訊丢掉了。此外,鑒于“姹女”一詞在《西遊記》中十分重要,而且出現頻率很高,是以對它的翻譯應該前後一緻為好。以此觀之,詹納爾在一些地方将之譯為“the young girl”,另一些地方将之譯為“the girl”,沒有給予源詞以應有的關注和譯法上的統一,便十分值得商榷。

譯論||榮立宇:《西遊記》中的真假情色及其翻譯

“葷面葷底”的情色及其翻譯

理論上來說,除了上述“葷面素底”與“素面葷底”的情色内容之外,還存在另外一種涉及情色的情況,即“葷面葷底”。事實上《西遊記》中也确實包含着這第三種情色内容,如第72回中的“腿裆”、“羞處”、“那話”等,第81回中的“躁根”、“交歡”、“配鸾俦”等。此外,第72回中“這七個美人兒,假若留住我師父,要吃也不夠一頓吃,要用也不夠兩日用”裡面的“用”字也屬于此類。李卓吾在《西遊記》評點本中也暗示了這一點,“如何用,思之。” 總的來說,《西遊記》中的情色描寫大多是十分含蓄的。這一類情色内容當然也會比較含蓄,但同時其“葷面葷底”的特征也十分明顯。一般說來,這類情色内容的翻譯相較于前面兩類相對容易處理。如,

三載之前溫又暖,三年之後冷如冰。枕邊切切将言問,他說他老邁身衰事不興!

這首詩出自《西遊記》第38回,“嬰兒問母知邪正,金木參玄見假真”。烏雞國太子從悟空處獲悉國王遇害,道士化身國王一事,将信将疑,回宮問詢母後。細問之下,娘娘道出了心曲。其中“事不興”三字盡管十分含蓄,但它在具體的上下文中的意思還是十分明顯,明眼人一目了然,其所指者當是房事之不興,屬于“葷面葷底”的情色内容。

餘國藩将“事不興”譯為“make that something rise”。顯然他是看到了這裡的情色涵義,同時也試圖把這層情色涵義通過委婉的方式在目的語中再現出來。隻是他使用了“penis”的委婉語“something”來翻譯“房事”之“事”字,是明顯的以“物”代“事”。如此一來,盡管取得了意思上的對等,但是對于“something”的過分凸顯及其與“penis”的明顯指向關系使得譯文在含蓄程度上有了十分明顯的降低。這裡有一個問題譯者不能忽略,即這部分内容的語域問題。考察源文,這部分内容是烏雞國王妃對自己孩子的心曲吐露,在不得不提及夫妻性事的時候,隻是将之以委婉的方式道出。當然,以詩歌的形式表達本身就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增加這部分内容的含蓄性。是以譯文在考慮到目的語中“make that something rise”這種表達的含蓄程度的同時,也要充分考慮到這種表達在母親對兒子的陳述中出現,在中國傳統文化對性事諱莫如深的語境中是否适合,甚至是否可能。

與之相較,詹納爾譯本使用了“urge”一詞。《英漢大詞典(第二版)》對它的解釋包括:1驅策力;驅動力2驅策;激勵3強烈的欲望;沖動;迫切的要求。《現代英漢雙解詞典》對它的定義包括:1 an urging impulse or tendency;2 a strong desire。可見,“urge”一詞可以指情欲,但又不限于此。是以這個詞的使用便成功切斷了其與“penis”的直接關聯,而以“強烈欲望”的含糊意思代替“事不興”之“事”,便顯得含蓄很多。當然,這個詞裡面也包含了一定程度情色的因子,但是也不妨将之做淡化情色含義的一般解讀,将之約略解讀為漢語中比較委婉的“恩愛”二字。如是觀之,此種譯法較之餘國藩譯本要含蓄得多,同時從語言的語域角度進行分析也顯得更加妥帖、恰當。再如,

褪放紐扣兒,解開羅帶結。酥胸白似銀,玉體渾如雪。肘膊賽冰鋪,香肩疑粉捏。

肚皮軟又綿,脊背光還潔。膝腕半圍團,金蓮三寸窄。中間一段情,露出風流穴。

這首詩出自《西遊記》第72回,“盤絲洞七情迷本,濯垢泉八戒忘形”。七個蜘蛛精捉住唐僧之後,到天然溫泉洗浴。這部分文字通常被認為是《西遊記》中香豔味道十足的描述。如果說在此之前刻畫七個女妖做針線、玩蹴鞠一靜一動二種畫面的兩首詩詞隻是微含春意的話,這首詩可以說是成功地将始自前面的香豔鏡頭推倒了更高的境地——從對女妖日常生活場景的生動描寫轉到對她們沐浴時節裸體的白描式刻畫。從“酥胸”到“脊背”,從“膝腕”到“金蓮”,畫面充滿了十分強烈的香豔色彩。直至最後一聯,更是将讀者欣賞的目光引向女性身體的“中間一段”,将這種香豔色彩和讀者閱讀的愉悅感推向了頂點。

這裡的“風流穴”一詞本來就很容易讓讀者做情色方面的聯想,再結合蜘蛛精所變化的女妖在溫泉洗浴的上下文,此詞的情色涵義很容易坐實。

在譯文中,兩位譯者也都毫無懸念地看出了這裡言詞的所指以及如此表達的含蓄性,故而分别将之譯作“apertures of love”、“cave of pleasure”。兩種譯法在選詞用字上雖然存在細微的差異,但都基本實作了對于此一情色内容的準确了解與在目的語中的委婉表達,與源詞實作了語義與功能上的基本對等。

譯論||榮立宇:《西遊記》中的真假情色及其翻譯

《西遊記》中的情色内容可以說是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對于讀者和譯者來說構成很大的閱讀與翻譯障礙。在上述三種情色描寫中,“葷面葷底”的情色内容相對比較容易識别和處理。而“素面葷底”與“葷面素底”的情色内容一般來說構成了翻譯實踐上更大的難題。這部分内容有些隻涉及語言層面的情色,如“種火”、“交歡”等,但另一些會牽涉到文化層面特别是道教文化方面的問題,如“掀烘”、“姹女”等。譯者在處理這些内容的時候一旦失之草率、疏于考證,難免會出現誤讀與誤譯的情況。但有些時候,譯者的誤讀與誤譯又有“歪打正着”的效果,例如上述詹納爾譯本用“like fire in a stove”來翻譯“種火心空”,雖然改變了源句的隐喻結構,也有明顯的誤譯的痕迹,但不容否認的是,這樣的譯法在給讀者提供了新穎的表達方式的同時,帶來了讓人眼前一亮的新鮮閱讀效果,成為創造性翻譯的經典案例。事實上,涉及真假情色的例子在《西遊記》小說中不勝枚舉,除上述“姹女”、“嬰兒”之外,在第2回中出現的“攀弓塔弩”很可能有“性”方面的内蘊,在第37回中提到的“白玉圭”,第83回中提到的“半截觀音”、第95回中提到的“毛穎山”、“短棍”以及在第6回、第43回和第63回中多次出現的“琵琶骨”,這些都或多或少帶有微妙的性交暗示。是以,譯者在翻譯這些涉及真假情色内容的時候一定要倍加留意,勤于查考,盡可能避免可以避開的誤讀與誤譯,即使是進行創造性翻譯的話,也争取做到“正打正着”,而不是“歪打正着”,畢竟後者還是存在很大的誤譯風險。進一步而言,中國古典小說中《金瓶梅》、《紅樓夢》而外其它文本也不乏這裡所提到的真假情色的例子,譯者在翻譯中如何處理,亦當作如是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