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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外有天——一代棋聖 吳清源第八章以文會友

作者:愛書人
天外有天——一代棋聖 吳清源第八章以文會友

日中圍棋交流

衆所周知,圍棋的發祥地是中國。據說圍棋最早出現于太古時代,堯帝受仙人賜教之後,又将圍棋傳給了太子丹朱。然而,圍棋發祥之初并不是為争奪勝負,而是為了觀測天文。在尚無文字的時代,棋盤與棋石隻是觀測天體運作。占蔔陰陽的工具。圍棋到底何時成為勝負之争的競技呢?至今尚無定論。但可以确定,圍棋成為競技的曆史已有幾千年了。

回顧中國漫長的曆史,圍棋的昌盛時期曾幾度出現。目前所知最古老的死活題作品集《玄玄棋經》,大約著于六百多年前的元代。距今較近的清朝乾隆年間圍棋也很興盛,因乾隆年間是清朝國力強盛、文化繁榮的時代。當時曾有黃龍士(号月天)、施襄夏(号定庵)等名棋士稱雄于棋壇,當年的棋譜至今仍在廣泛流傳。但那個年代下棋時,首先在四個角的對角線上各置黑白二子之後再開局,看來這似乎是為了防止模拟棋的意思。另外,據說還有這樣一個規走,即每将對方的棋切斷一次,都可獲得兩目,并将此稱為“數塊子”。要想提取靠近中腹的子,雙方的棋都要多次被分割,因而當年那種白刃格鬥、力戰求勝的棋風為數衆多。

因為交手前在星位上都各置二子,是以過去對布局的研究不是很多。然而中盤的格鬥術卻倍受重視,并有精深的研究。檢視當年的棋譜即可知,過去的格鬥力比起當今日本職業棋士來講,可以說有過之而無不及。

後來随着清朝國勢日趨衰敗,以及世界列強入侵的災難降臨,圍棋藝術也呈現出百花凋謝、萬木枯黃的凄慘景象。我出生的年月,也許就是中國棋壇最為衰敗的年代。但是,今日的中國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随着國家建設的發展,圍棋也獲得了新生。中國的棋界人士為了趕超當代圍棋先進國——日本,正在齊心合力加倍努力着。

看看當代的中國棋壇,在先驅者陳祖德之後,又湧現出一大批年輕有望的棋士,如聶衛平、馬曉春、曹大元、劉小光等,真是人材濟濟、新秀輩出。目前他們與日本棋士正在進行廣泛的交流,而且在與日本年輕的中堅職業棋士的交鋒中取得了旗鼓相當的成績。有目共睹,中國棋手的棋力已經迅速成長起來,并越來越接近日本了。

但是,也許受清朝以來傳統勢力的影響,現在的中國棋手雖然中盤戰鬥力很強,可惜從布局到中盤階段的戰略上的研究尚且落後。公平而論,中國目前的棋力與日本的一流棋士相比,貼三目尚且不及。這是職業棋士們的共同看法,中國方面也不否認。依我個人之管見,中國要想提高這貼三目的棋力确實不是容易的事情。

雖說現在中國正在大力開展圍棋活動,但鑒于圍棋機構的組建還剛剛着手,如北京、上海、四川三地已成立了名副其實的棋院。可是要想達到大多數人都能日常性地接觸圍棋的階段還相差甚遠。從現在來看,中國在國家建設上首先面臨着許多課題。因而對圍棋的預算不會很高。中國與号稱“圍棋人口一千萬”的日本相比,恐怕難以相提并論。另外,中國在對局譜的研究上也幾乎全是參照日本的棋書和報刊來進行的。在這種狀态下,年輕新秀很難有機會在高水準的實踐中得到鍛煉和提高。而作為極其寶貴的機會——日中圍棋交流,一年卻隻有一次。單憑這點,要想拉平貼三目的差距,還需要花費一定的時間。

中國要趕超日本;唯一的捷徑是派有才華的年輕棋手赴日留學,不斷與日本一流棋手對局,迅速增強棋力。這是我一貫的主張。有一、段時期,中國方面也曾認真地考慮過派遣圍棋留學生的事情。

當我聽說中國方面有意派遣圍棋留學生之後,曾決心盡力促其實作。但聽說日本棋院隻承認聶衛平、吳凇笙為五段,其餘的入最多視為二段或三段。中國方面認為段位評價太低,因而十分不滿。

三年前,海外的大哥吳浣訪日時提出了這樣一個設想,即讓中國棋手從五段以下開始對局,隻要他們憑實力連勝更新,一直升到能與日本一流棋手對局即可——采取這種形式來決定留學與否。于是,我帶他走訪了日本棋院後,終于得到了同意。這樣,剩下的問題是誰來支付留學生費用,以及何處安排他們的住宿。

中國方面很擔心的是赴日留學棋手的教育問題,害怕他們會沾染日本社會的不良習氣。對此我考慮由我來收留們,叫他們在我的小田原的家裡,一邊自己起夥,一邊作為日本棋院所屬棋士,每日上棋院學習,這樣就可放心了。因為中國人都擅長烹調,自己起夥并非難事。況且我家住上五、六個人,仍然綽綽有餘。同時我還想,我素與諸般惡劣嗜好無緣分,由我來收留圍棋留學生,别人或許不會擔心管教不嚴吧。

有關費用的事,為了和讀賣新聞社協商,我特意登門拜訪了副社長原四郎先生。據該社的答複說,像目前日中圍棋交流中邀請中國棋士來日的飯店房費、随行人員費用、交通費、歡迎會等費用支出,總計約需三千萬日元。但是,我若接收五個留學棋手的話,根據讀賣新聞社圍棋責任記者的估算,假設他們在日本棋院的對局成績能達到勝負各半,那麼為期兩年的費用将比上述的邀請支出要便宜得多。是以,我當即向原四郎副社長提出請求,希望以兩年的留學費用力名目,援助一千五百萬日元。

聽了我的“宏偉計劃”,原四郎副社長也很感興趣。當下約好,為促成此事而共同努力。

當我将日方大有希望的意見轉告家兄後,他立刻通過中國圍棋界的負責人,征得了國家體委主任的同意。另外,擔任“留園會”會長的盛先生也特意向中國駐日大使打了招呼。

想不到功敗垂成。那年十一月,讀賣新聞社就日中棋士交流問題遞來一封謝絕信。理由是:

因有各種情況以及小田原離棋院太遠,難以監督。所謂“各種情況”,可能是指關于日本棋院與中國圍棋協會的備忘錄之事。對于“難以監督”來說,讓中國留學棋士住到我的小田原家裡,由從未沾染過惡習的我來親自監督,且不說可以保證督學,單就修業環境來說,那裡也是再好不過的地方了。可惜此事未成,我深感遺憾。

我與中國棋界的交往,自戰後在日本再會梅蘭芳以來,持續至今,始終未斷。陳祖德和聶衛平訪日期間都曾專程來看我,我也給他們送了棋書。雖然我力不從心,但對中國棋界的發展,今後仍然願效微力。

圍棋的國際化與規則問題

日月如梭,日本自戰敗以來已四十年了。在此期間,随着日本經濟驚人的發展,圍棋的受寵地位也日益提高,呈現了異常繁榮的景象。在圍棋越來越大衆化的同時,職業棋士的對局費和獎金也有所增長。建立在“國民喜愛”基礎上的棋士生活,不但安定無憂,而且社會地位亦顯著提高。以至有人不惜辭去一流銀行的高薪職務而希望作一名職業棋士。

可是,我剛到日本的時候,靠對局費維持生活的人屈指可數。若從今日棋界的繁榮昌盛來看當年的貧困,簡直是無法想象的。說它有天壤之别、隔世之感,也不為過。

随着日本圍棋人口的擴大,布局與定式的研究也迅速發展。不用說職業棋手,業餘棋士的棋力也大有進步。日本棋界出現如此鼎盛的局面,不禁令人感到萬分欣慰。

可是,若從我這樣的“國際人”的立場來看,不管日本圍棋多麼興旺發達,假若日本棋界對現狀感到滿足就危險了。從世界的角度觀察一“下,可以說圍棋僅在日本一國熱火朝天還遠不解渴。圍棋——這種深奧莫測、趣味無窮的競技,應成為全世界的愛好。我們完全有理由通過圍棋來擴大國際交流。這正是我熱烈期待着的事業之一。找再次呼籲,希望日本棋界有關人士朝着這一目标努力,通過圍棋加深各國間的友好,為世界和平及國際友好而作出貢獻。

但是,從目前圍棋的國際普及形勢來看,可以說非常令人失望。今昔相比,盡管國際普及有所擴大,但比起高爾夫球、芭蕾舞、柔道等體胃項目來,我認為普及的速度太緩慢了。如此深奧莫測、趣味無窮的競技竟然在世界範圍内遭受冷落,究其原因,恐怕隻能歸結于普及方法上的缺陷了。

我認為,在圍棋的國際化問題上,隻要實行如下兩點,就會使普及速度明顯地加快。

首先,将圍棋傳授的重點放在女性一方。婦女懂得圍棋後,不僅可以教自己的朋友,還可以教丈夫和孩子。特别是在婦女地位較高的西歐,要普及圍棋,最好的方法是首先在女性中開展傳授。因為教會了一個女性,就可收到再增五位以上愛好者的效果。在此意義上講,希望多派女流棋士到海外去,先在女性中大力普及。

第二點,要改革圍棋規則,使之合理和通俗易懂才行。尤其是要成為對任何國家、對任何人都容易解釋的規則。二十多年來,我最熱烈盼望的事情之一就是改革圍棋規則。現在日本棋院的圍棋規則是昭和二十四年(1949)制定的,有許多缺陷,在國際上難以通用。

日本棋院有義務制定合理的規則,并讓更多的圍棋愛好者得以充分的了解。與商人對貨物負責、有義務通俗易懂地講解使用方法的道理一樣。目前舉行的世界圍棋選手權大會上,對圍棋規則已有若幹修改。但是,就連這樣的大事,除了有關人士以外,大多數人都不知道。

隻因現在日本棋院的規則是“既成事實”的“集大成”而并非遵循圍棋這一競技的根本思維方法來制定的,是以才産生了包括“萬年劫”和“一手劫”等一系列的問題。是以,這個規則不過是将前人的判例堆砌起來。另外添加了一點幾臨時規定而已。最為明顯的一例,即是對我與高川格當年下“三盤棋”時“一手劫”的處理。那種置“劫材多者為有利”

的圍棋規則于不顧,強迫我去補棋的作法,害得我以半目之差失了一局。

記得當年日本棋院曾當衆約定,要重新研究日本棋院規則,進行合理的改革。報刊對此也發表過消息。但時至今日,日本棋院尚未踐約。甚至關于“一手劫”的典型性重大問題也無人來作合理的解釋。

如前所述,我認為目前中國實行的圍棋規則最為合理。若以中國的規則為基礎,我所提倡的規則就會成為簡單明了的了。如下四點,即是全部:

一、(死活的定義)全部被包圍的子為死子,應從盤上除去,盤上剩下的為活子。

二、才方提劫後,不能緊接着提回同一個劫。

三、子與空相同對待。

四、子與空合計居多者為勝。

其中子與空相同對待這一點是中國規則的根本。所謂“空”,本來是指對方無法打入的場所。是以自己可将填子省略。自己投子圍出的場所理應作為自由支配的地盤。若依照此規

則,像“一手劫”這樣有代表性的問題就會迎刃而解。鑒于日本規則在有無補棋必要的問題上那樣糾纏不休,不如采用中國規則,本着在自己的空裡無論怎樣補也毫無損失這一精神,在所有複雜可疑的地方根據自己的棋力來粘補。另外,什麼“盤角曲四”、“可提三目”之類的規則既複雜,又沒有作權宜規定的必要。

這些都可以在實戰中解決。尤其是那種産生于理論,但實際上下一百萬年也不會出現的“長生”棋形,雖然已成為條款,但實在毫無意義。果真出現了的話,視為天降瑞祥,以“無勝負”而論,再煮上一鍋紅豆飯(日本風俗之一),慶祝一番即可。“長生”恐怕比打麻将時連和三把滿貫的事還要少。

順便提一下,按中國的圍棋規則,終局後确認勝負時隻數黑或白的空與子的總和就明白了。子與空加起來若是棋盤的半數以上,即181子以上者為勝。不言而喻,不必要把提取的死子再填回對方的空裡。

按照中國圍棋規則實際對局的話,與日本規則幾乎沒有差别。即便現在采用了,也不會在圍棋愛好者之間惹起混亂的。實際上,日本棋士去中國交流時,都是按照中國規則對局的。

我聽說美國等國家也采用了與中國規則近似的形式。

說實在的,我對日本棋院總是死死抱着目前有缺陷的規則不肯放手這件事無法了解。如有“中國圍棋規則是中國産生的,故而圍棋先進國日本不能采用”的想法,那麼這顯然是狹隘的偏見。無須贅言,那種“世界圍棋的中心永存于日本棋院”的唯我獨尊之觀點,隻有百害而無一利。要想真心實意地取得國際友好交流的效果,必須打破國家界線和民族偏見,必須放眼世界,認真選擇對大家都适宜的好方法,并且要堅決清除無聊的“權威主義”。

最近有些人認為,随着日本經濟驚人的發展,日本國在世界舞台上暢通無阻。因而日本輕視經濟落後國,自認為日本最了不起的那種“日本中心主義”思想又有了複辟的傾向。我希望至少日本棋界不要受這種思想的毒害,應該以寬廣的胸懷,高瞻遠矚,為圍棋的世界普及作出應有的貢獻。

關于定式

不少人對我創造了許多新定式、為圍棋的發展作出了貢獻而給予很高的評價。

對此,我不勝感激。倘若來問我的意見,我會開門見山地告訴諸位:盤角上的定式本來就和沒有一樣。其證據是,綜觀一流棋士的對局,可以說沒有一個人是按書上寫的定式下棋的。

角上的定式本來就是不能獨立存在的,四個角在很大程度上被布局與證子所左右。由于棋子的配置關系,往往出現許多一般看來不成立的手段。大體說來,“定式”這一名詞本身就不好。既然說是“定式”,就容易被字面的含義所束縛,使人總是想當然地把它奉為固定不變的東西。可以說“走式”本來隻是個單純的

“标準”而已,為了向初學者傳授時友善才被過分地固定化了。是以要特别注意,千萬不要像奴隸一樣被它打上烙印而盲從于它。比起角上的定式,我倒是想把中盤的手筋、終盤的收官中的許多部分叫作“定式”呢。

如果說我真的創造了許多“新定式”的話,那是因為本人對曆來的“走式”毫不重視才引起的。在新布局誕生之前,“一占空角、二守或挂、三要開拆”的順序被認為是絕對正确的。是以,當年的定式相當死闆的。特别是在師道尊嚴、不得造次的戰前,同一宗門的年輕棋上要想打出新手,必須要有極大的勇氣才行。

隻要未成強手,稍有标新立異就要遭到周圍的一陣怒斥:“你小子還沒那個份兒來打新手!"是以,那個時代很難出現新的定式。

因我并非大權威的門徒,不受既成觀念的束縛,可以自由地思考。我的師傅濑越先生從未搞過全門棋士的研究會。隻要我的成績不下降,師傅不管我下什麼樣的棋都不責怪。反過來說,我始終隻能一個人單獨地研究。雖然這種千裡走單騎式的方法容易陷入自以為是的泥潭中去,但畢竟可以自由思考。就這點來說,我的學習環境可謂無比優越、得天獨厚。

即使是銘刻棋史的新布局,我與木谷實在擺脫傳統布局思維這一點上雖說一緻,但出發點仍有不同。本谷實非常重視中腹難以計算的勢力,我則主張“将一手棋便守往角的打法省略,那怕隻是一手,也要盡早在邊上展開”。被稱為“新布局之花”的三連星,就是以我首創二連星為根據的。我剛到日本時,人們都遵循本因坊秀策以來的傳統觀念下棋,黑棋的第一手隻局限于投在小目上。但後來我發現秀榮名人曾執白打在星位上,于是我的黑二連星設想便找到了根據。既然執白打星位都成立,那我執黑去打就更無可非議了。我向來是我行我素,對秀哉名人的對局中,也一視同仁地打出了三三、星、天元的布局,這本來并非蓄意向本因訪門的權威挑戰,隻是覺得可以這樣打才毅然打出來的。

可是,遇到難解的定式時,職業棋士也同樣容易被定式束縛。如我在“大雪崩”定式中,首次打出向内拐頭的新手時,據說在隔壁房間裡研究的職業棋士們頓時騷亂起來,紛紛叫嚷:“吳先生搞錯定式了!”另外,比如某個舊“定式”,它是一百多年來始終認為黑棋絕對壞、誰也不去打的“定式”。我之是以敢這樣打,隻因我總不服氣、黑棋究竟為什麼不好?如今果然風頭調轉,都認為白棋不好了。雖說此棋形已少有人打了,但從試探起直到得出白棋不好的結論,足足花費了十年的光陰。說實在的,我本人并沒有為了打出新手而事先煞費苦心地反複鑽研,許多新手都是在對局中靈機一動地想出來的。

目前,在幾百種基本定式的基礎上,又産生了與這些定式的變化有關的定式。

也許全部加起來早已超過了一千多種。如此浩繁的定式,就是職業棋士也未必全能記得住。更何況業餘棋手那種生吞活剝式的死記硬背,不但枯燥無味,而且毫無意義。實許相告,本人不但對定式知之甚少,而且就在知道的幾個定式中仍然混雜着許多不解的東西。我覺得一般業餘棋手應該把定式隻當作一種“标準”,頂多記住五十至六十種基本形也就足夠了。而後再靠自己的棋力,全力以赴地去下自己能透徹了解的棋即可。

天外有天——一代棋聖 吳清源第八章以文會友

我和木谷先生

我被濑越先生收為弟子之後,師傅始終在生活上給我以多方面照顧。然而,隻要我勤奮下棋,有關我的私生活等事,他全都不加幹涉。就連昭和十年(1935),我隻身回天津的時候,見我做事魯莽,先生本來不高興,但他連半句責怪的話都沒說。總之,先生不僅多方照應我,而且從無束縛弟子之意,對此我真是感恩不盡。可以自豪他說,濑越先生不僅是棋壇的名師巨匠,也是舉世難得的一流人物!

橋本宇太郎也是濑越先生的得意門生,是我的師兄。我剛到日本時,他總是設法照顧我。他才華橫溢,實踐能力很強。由于橋本有鐵一般堅定的信念,而且棋之才能也是一流人物中的餃餃者,是以我們都為之傾倒,常常稱贊他的才能,譽他為“昭和的秀甫”。秀甫在明治時期力挽狂瀾,使一厥不振的日本棋界終于跳出苦海,重見天日。秀甫不僅棋藝高超,作為實業家也不愧是第一流的。今日如此興旺發達的棋界盛世,多虧了秀甫夙興夜寐地打下了堅實的基礎。我常想,酷似秀甫的橋本宇太郎在他那威揚四海的棋才之上,假如再加上“勝負師”的執拗與堅韌,毋庸置疑,一定會築起長久不衰的“橋本時代”的。

如今橋本宇太郎已是将近七十五歲的高齡了。但他仍然寶刀不老,至今還在硝煙彌漫的第一線頑強作戰,并率領着日本關西棋院的全體将士南征北戰,一往無前。對此,天下人無不佩服之至。

棋壇巨星木谷實先生是一心一意獻身于圍棋的故人。也許就因為他也對世俗瑣碎一無所知,酷似于我,是以我們才那麼情投意合。我一直把他作為我的兄長,與他的關系親密無間、誼深似海。

在我來日之初,木谷實被人們譽為“怪童”,在如林的年輕棋士中他首屈一指、所向無敵。我徒居日本的頭二、三年内,執黑也總是赢不了他。是以,我始終把木谷實當作第一目标,發誓不超過他決不罷休。

在我尋求宗教信仰的初期,經木谷實相勸,我倆經常去西園寺公毅先生的府第聆聽教誨,我與他的親密交往即從那時開始。可以說,我們是在信仰的世界裡密為知己的。别人也許不知,與其說我把他當作棋逢對手的宿敵,倒不如說他對我親密得勝似兄長。

在我倆經常出入西園寺公毅先生的府第期間,我們開始嘗試新布局的打法。

為了将用新布局下的棋複盤推敲,我倆廢寝忘食,不知在西園寺先生家裡流了多少汗水。雖說當年的汗水猶如釀造玉液瓊漿的酒曲,散發着一些憨癡的黴味,但随着光陰的流逝,汗水已成為新布局浪潮的源頭了。每當我酪祭木谷實時,不禁含淚吟道:

冰觞同瀝血,

古井獨思源。

在那難忘的年月,我倆年輕力壯,風華正茂。木谷實雖然正值新婚燕爾、蜜月纏綿,但在信仰和棋藝的兩條路上他仍然與我結下了和愛情一樣深厚的友情。

我年輕時與木谷實對局次數最多。記得每到午休打挂時,他就去打撞球,而且最熱衷于和前田陳爾對打。我總是一旁觀望,從來不去試手。我看木谷實的樣子總想笑,他每擊一球都要用四、五分鐘。擊球杆往往在他的手裡上下持七到八次才能定下往哪兒打。誰知剛要打,又縮回手來,正一正眼鏡,然後再摸幾下球杆。就這樣,欲打又罷,反複斟酌。總之,擊一球要摸三、四十下球杆才真的下手。難怪對手早就等得不耐煩了。

打麻将也是如此。一手、一手地苦思冥想,半天也舍不得出牌。由于木谷實的長考,經常急得牌友們坐立不安。不過,因對手大都是他的師弟或晚輩,不得已,隻好耐着性于陪他玩。總之,本谷實為人過于誠實,即使是馬虎一點兒也情有可原的事,他也毫不讓步。打麻将也如同下棋,為了弄個水落石出,他從來都是長考了再長考,毫不吝惜時間。

木谷實在棋士中是有名的“長考家”。他不管限用時間定為多少,早在序盤時就用個精光。因而奔過中盤往往時間緊迫,苦于讀秒。即使是對業餘棋手下讓九子的指導棋,他一般每局也要用半天以上。木谷實是鈴木為次郎先生的門徒。

說來有趣,以鈴木師傅為首,長考家們一個不剩地聚集在鈴木一門。過去,鈴木先生的長考就已經很有名了。到了門下木谷實、關山利一,以及關山的徒弟(木尾)原武雄的時代,除了長考以外,又增加了一個共同點,即“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隻知下圍棋”。

以前,我覺得過分地思考反倒不上算,也曾問其為何長考的理由。他回答說,他首先在作為直感而浮現于眼前的四、五手中,從最不可能成立的一手開始,一手一手地往下計算。這樣看來,因沒有漏算的地方,失誤自然就少。

但是,除了中盤的絞殺和收官以外,其他的地方無論如何也是算不盡的。況且,對方若在自己計算範圍外的地方打下一手的話,那麼一切還得再從零開始算。

與木谷實相反,我首先在最早浮現于眼前的幾手中,從最有可能成立的一手開始算,如這一手不行,再考慮另一手。我從一開始就認定了:人非聖賢,無論怎樣計算都算不盡、計不清。一般來說,反複長考的棋士多數都是辨識力強的人。正因為能識破對手,計算又準确,是以即使被迫讀秒,也能保持不出誤差的自信。

世人皆知,木谷實的計算之精深在棋士中是出類拔萃的。

不過,對計算過于自信,有時會事與願違。因為一旦迷信起計算力來,往往會忽視大局。一方面,誰都明白序盤時過分長考不上算的道理;但另一方面,很多棋士仍然不會那麼簡單地糾正這一點。事實證明,人的性格幹奇百怪,假如這些性格不保持住各自的頑固性,那麼作為棋士,很難在競争勝負的世界中各自生存下去。

另外,本谷實的“棋風突變”非常有名。他曾幾度從一個極端飛躍到另一個極端。我剛到日本時,他曾是“死死守角、步步為營”的棋風。到了新布局盛行時期,他一下子又變成了“投石高位、注重勢力”的棋風。後來,從他對秀哉名

人的“引退棋”開始,再次恢複了“死死守地”的棋風。尤其是與我進行“鐮倉十盤棋”的時期,他竟變成“極端低位、低。投固守”的棋風了。實不相瞞,我的棋風也屬于變化無常之類,但比起木谷實來,仍然是小巫見大巫,望塵莫及。

我認為木谷實的棋風絕不是單純考慮勝負才如此劇變,而是對藝術的探求精神的表現。棋風劇變的本身,加上始終保持着一流的成績這兩點,足以說明他對藝術追求的憨癡之心了。如果沒有高超的實力,誰也做不出如此艱巨的事業!總之,木谷實一切為藝術,一切皆可抛,事事都要打破砂鍋問到底,這種忠貞不渝、探求不止的精神,其表現是如此的淋漓盡緻,堪稱棋界之楷模。

遺憾的是,戰前與我那麼親密的木谷實,戰後的一段時期内卻杏無音訊了。

那個時期,他們全家從大肌遷居到了平家。衆所周知,他從戰後的饑荒年代開始周遊全國,憑其伯樂之慧眼,發現了許多有望之童。這些孩子被他帶回家,作為家傳弟子而精心指教,結果培育出許多一流棋士。據說木谷師傅在平家既養山羊、又把幾百坪的院子墾為耕地,自給自足地養活了一大群徒弟。據統計,木谷實培育了共六十人的問生,家中徒弟最多時曾達到二十六個孩子排隊吃飯。看起來,這可不是一般人能輕易效仿的。是以,從某種意義上說,木谷師傅固然偉大,但木谷夫人更加偉大。

現在,木谷實的弟子早已是桃李滿天下,而且事實也已經向人們宣告:當今的日本棋壇是木谷門徒橫行的世界!誰曾想到,當年養育一群家傳弟子的無價之舉,唯有卧薪嘗膽的木谷師傅一人從中咀嚼出了今日的歡喜。是以,這種埋頭苦幹的事業,隻有憑木谷實的一片真心和高尚情操才能成功!

我于昭和三十一年(1956)曾去平家的木谷家小住了幾天。記得那時,家傳弟子中的大竹英雄君,搖晃着光溜溜的小和尚頭,露出一副很淘氣的相兒坐在未座上。

後來我搬到東京住的時候,木谷實已在東京的四谷開設了“木谷道場”,因而我們又重新有了來往。當時,我還讓上國小二年級的八歲女兒佳澄每日去“木谷道場”求教,讓她作為木谷禮子的弟子,并經常請加藤正夫君為首的許多棋壇“俊傑”來教她。半年左右,她就從讓二十一子進步到讓十六子了。然而,她的手法雖還正确,但不擅于搏殺,看來勝負之事對她不太适宜。于是,我女兒不到一年就放棄了學弈之念。我因飽嘗了棋士之苦,是以從一開始就沒有非讓孩子走同樣的路不可的打算。木谷實的子女中,除了禮子以外,也都選擇了與圍棋無緣的道路,他們的棋全都不甚高強。

從木谷實經常鬧病時起,我就時常順路去道場看他。雖說我從未對道場的家傳弟子們搞過教習,但我記得常和大竹君和加藤君一起去散步那時,醫生曾禁止木谷實下棋。但因他本人離開圍棋就活不下去,是以寂寞得抓耳撓腮,想下棋都快想瘋了。他經常纏着禮子,說什麼也要下棋不可,弄得禮子無計可施。甚至有時候,他還背着家人,獨自拄着手杖爬上四樓,來到我家。

記得他進門的第一句話,就是一本正經他說:“我今後要在所有的對局中出場。吳先生也和我一起去吧!”我聽後大吃一驚,隻得婉言相勸:“先生,那可不行。

非要出場的話,也要視身體情況而定,先從電視快棋之類的對局開始,一點點地慢慢來才行啊!”

然而,他的病情始終不見好轉,終于因腦溢血而躺倒了。就在他發病倒下的那天我剛好在場。看來我作為第一個發現者真是與他有人生奇遇之緣。記得那天的午休時,我正在“木谷實道場”巡回觀看他的弟子們打挂的幾盤棋。午休快結束的時刻,木谷實和我一起坐在客廳沙發上休息。當我納悶兒他怎麼總不講話時,突然發現他的臉色很怪,嘴角還流着口水,我大驚失色,趕快告訴一旁的弟子說:“不好了!先生的樣子有些反常!”

自那以後,木谷實就長期卧床療養。當時木谷道場的毗鄰處,一座大廈正在施工,工地的噪音震耳欲聾。而且,樓體起來後,木谷道場就如傍籬小草被遮得終年陰冷,實在難以再住下去。嗣後,木谷實的夫人找我商量,準備據理力争“日照權”。我當時勸她說:“他們現在就擾得先生無法療養,再争日照權,隻會再惹一層麻煩。幹脆把道場賣給大廈之主算啦!”後來,木谷夫人毅然下決心将道場拍賣出去了。就這樣,培育出衆多棋壇俊傑的搖藍——木谷道場,終于宣布解散。木谷夫婦隻得重返平冢去住。回到平家後,木谷實的病情仍不見好轉,終于被疊去住院。那年七月的一天,林海峰來電話說:“木谷先生的病情惡化!”我急忙趕到醫院,在謝絕探視的時間内破例地進了病房。我一眼就看見木谷實手裡握着一把扇于(日本棋士對局時的必備物——譯者),但他已經不能開口說話了。我坐在病榻邊,湊近枕邊大聲地向他打招呼,然而他卻毫無反應。但當我嚷道:“光一君從前是力戰型的,最近越來越赢得麻利了!”這時,木谷實為了表示随聲附和而微微搖動了一下扇子。據木谷夫人講,這是表明聽懂了的暗示。光一君指小林光一九段,他有幸經曆過木谷一門家傳弟子的嚴格錘煉,後來與木谷實的女兒禮子結為美滿夫妻。說來也怪,我去醫院探望木谷實之後,他不久就奇迹般地好轉起來,竟然在半個月後就出院了。

可是,又過了幾個月後木谷實就溢然離去,成為不歸之人。

那個時期,猶如群星隕落一樣,多賀谷先生、木谷實先生、濑越憲作先生,這些對我恩重如山的人都相繼謝世。頓時,我的身邊也呈現出一派凄涼景象。然而我還是這樣想,身體乃天之恩賜,我将在可行的範圍内敝帚自珍,休息養生。其餘的事,幹脆聽天由命。

文武雙全

我認為,社會生活中的各種事務大體可分成文、武兩道。是以,在人類社會的構成因素中,二者缺一不可。

武道是對身體和意志的鍛煉,是塑造人格的必需。而文化是維持和平與豐富精神世界所不可缺少的。近來,文與武的界線有些混淆,體育也被列入文道活動的範圍之中了。其實,勝負之争本來就屬于武道領域。

從這個意義上講,難怪人們把圍棋和将棋都歸檔于武道。并且,記者們還經常在觀戰記中把“擂争十盤棋”的生死對局,比喻成古代武士們的白刃格鬥。

自古以來,“文武雙全”一詞本身就充滿着神奇的腕力,因而使世人無須解釋,便深知文武兼備的必要性。就像窮兵黩武的教訓一樣,“勝負一邊倒”的人容易偏信武力,忽視仁義,因而在他的人格上必然缺少和諧。我始終不渝地将圍棋和宗教信仰作為生命的兩大支柱,在漫長的人生道路上風雨兼程地走了過來。是以,我一方面作為棋士,在殘酷的勝負世界中奉行武道;另一方面,吸收了紅會的宗教思想和東方哲學思想,并将其作為人生的指南而自我培育出豐富的精神世界。我就是用這樣的方式,披荊斬棘地踏出了一條文武雙全的道路。是以,對我來說,勝負與信仰,如同人離不開水與火一樣,缺一都不可。

不過,盡管圍棋從勝負的角度來看屬于武道,但從其可不計較勝負、僅作為娛樂、或為後人留下出色的棋譜作品這一點來看,圍棋與文化領域真是太接近了。據道教學說解釋,棋盤、棋石是作為觀測天文、占蔔陰陽的道具而發祥的。是以圍棋從誕生的那一天起就打下了文化的烙印。

正因為如此,圍棋更接近于藝術。譬如,即便有些棋子被提取,但未必波及到滿盤皆輸。這種勝負沖突中自強不息的精神,恰恰是歌頌為和平而鬥争的藝術形式。從圍棋具有如此鮮明的性格來看,如果它一旦在世界上普及推廣、國際間的交流也興盛起來的話,圍棋一定不負衆望,在類和平和國際友好中發揮巨大的作用。

我留學日本的最初幾年裡,為了成為一名一流棋士,走過了一條潛心研究的艱難路程。後來,我在了解紅會、吸收宗教和東方哲學思想的過程中,又逐漸意識到我命中注定要通過圍棋和宗教信仰兩個方面的途徑來為日中友好效力。從那時以來,我一直抱着一個最大的願望,即希望日本、中國大陸和台灣的人們都能避免政治上的争端,讓實作和平共處的那一天早日降臨!

戰後,在我信仰玺宇的時期,無論是中國還是日本,對我的評價都不好。特别是“戰勝國”中國,對我的責難尤其嚴厲。然而,盡管如此,我對日中之間求得和平的願望依然沒有一天動搖過。而且,受玺光尊的派遣,當年我前往“中國代表團事務所”(注:當時國民黨政府的派出機構)去遊說時,也曾為日中和平呼籲過。為此,我反遭到對方的一陣奚落。戰後的一段時期裡,就連我的婚事都受到一些中國人的種種議論。

不過,我仍然把這樁姻緣視作日中友好的象征。我發誓,同這位日本血統的妻子相敬相愛,白頭到老!

我感到無比欣慰的是,作為一名棋士,我取得了超出自身實力以上的成績。通過這些成績,在以日本、中國為首的十多億亞洲人之間形成了一條無形的聯結紐帶。我認為這才是我一生中最大的幸福。而且,我

能名留日中友好的青史,這比當上億萬富翁還要令人高興啊!正因為如此,我認為自己肩負着一種義不容辭的義務,即必須為後人留下問心無愧的堅實足迹。為了履行這個義務,我今後也決不作為貪私欲而辱清名

的事。我決心經常不斷地反躬自問,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永保廉正、無愧終生。

靜思往事,我之是以飄落日本,并非自願,完全是天賜的命運。誠然,正是為了善始善終地保全這個好命運,我才勤奮地生活過來了。

我覺着,自己能做出意想不到的成績,皆因自己的努力受到了神靈的承認。我的一生中能與濑越憲作先生、橋本字太郎先生和木谷實先生這些賢良的前輩邂逅相識,能與紅會這一宗教結下奇緣,真是莫大的幸運啊!

今年已是我的古稀之年。根據我研究的曆法來看,一九八四年是“轉關”的甲子年。甲子是每隔六十年循環出現一次,但“轉關”的甲子則是二千五百年循環出現一次。迄去年(1983)為止,人們将剛剛結束的二千五百年的“未法之世”中出現的釋迹摩尼、孔子、老子、基督等聖賢,視為由神派到人間來拯救“未法之世”的使者。而“未法之世”已告結束的今年開始,一個必然的趨勢出現了,即世界将朝着沒有紛争的方向發展,人類将迎來和平共處、光明燦爛的新社會。

現在,我已揮淚告别馳騁多年的棋壇,從現役棋士陣營中引退了。但是,今後我依然希望通過圍棋與宗教這兩個方面,以新的面貌為世界和平作出貢獻。從這個意義上講,在迎來“轉關”的甲子元年之際,我想以文會友并敬告各位讀者:這一年将作為我生活的新的出發點!經一生的磨練,在棋中悟“道”,在宗教中達“理”,修成文武雙全、人格和諧,性靈與日月同光。

天外有天——一代棋聖 吳清源第八章以文會友

(全文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