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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智能攝像頭裡,看見一個微縮農村

作者:吳怼怼
在智能攝像頭裡,看見一個微縮農村

作者|鹹魚魚

監制|吳怼怼

智能科技的發展改變了許多産品的傳統形态,也改變着當代人。

從電話的誕生到智能手機的問世,再到各種智能監控裝置的普及,當代家庭在網際網路科技的助力下,正在發生一點一滴的變化,處于科技末端的農村,正在發生什麼呢?

有人可能第一時間會想到短視訊浪潮的沖擊、電商下鄉的改造和各類縣域經濟的崛起,但事實上,比起這些宏觀的變化,在鄉村,還發生着一些具體而充盈的人際變化。

比如,近年來,社交媒體上流行着這樣一類視訊,它們大多是由農村攝像頭記錄下的影像瞬間,視訊内容裡,有坐在院子裡曬太陽的獨居老人,也有對着監控喊「爸媽」的留守兒童,更多時候,畫面裡除了寂靜的院牆和随風搖晃的樹木,偶爾會閃過幾隻雞鴨,或橫躺着一隻懶洋洋的狗。

是的,就是這個裝在院牆高處的攝像頭,它正在迅速切入無數個農村留守家庭。

有人依靠它消遣鄉愁,把憂思放入24小時不間斷的畫面裡。有人借此遠端監控,又延伸出一雙眼睛一張嘴,它有時幫助離家在外的小夫妻看顧老幼,有時是多子女家庭共用的公共螢幕。

過去數年中,科技進步帶來了網際網路的空前繁榮,城市化的号角也在不停地長鳴。千禧年時,中國城市化率隻有36%,時至2022年,中國城市化率已近65%,數字的另一面,是農村社會結構的不斷變化,如今,一個農村三代家庭的理想模型是年輕夫婦在外務工,年老夫婦和未成年小孩在農村務農、上學、養老。

而攝像頭,正嵌在這種人口結構中,它的兩端,連接配接着父母與家鄉,而晝夜不息的畫面,則醞釀出一種新的共同體關系。

01

攝像頭裝上後

裝上攝像頭兩個月後,小梅和姊妹們決定送七十多歲的母親去鎮上的養老院,而原因,既簡單又痛心。

在距離上海六百多公裡的皖西農村,小梅的母親一個人住在村上的一所房子裡。

那是一棟嶄新的小樓,外牆貼滿瓷磚,院牆是紅磚壘起後用水泥抹的。從房子本身來說,寬闊、幹淨,是村子裡少有的建築類型。

小梅在房子建起時很自豪。

她和姊妹們在外打工多年,父親早逝,家中隻剩母親一人。原來的老房子被推去,新房子又立起時,她們母女四人高興了很長一段時間,作為一個沒有兄弟的農村家庭,她一度将這棟房子視作是她們姊妹三人給母親的底氣。

然而,這底氣并沒有持續很久。

新房建起後,母親總是擔心院子裡的東西,大到鋤頭、釘耙,小到晾在廊檐的一顆黃花菜、一把刀豆。

在每天響起的電話裡,這些擔心源源不斷地湧進小梅和姊妹們的耳朵裡,昨天是滿筐玉米變半筐,今天就是晾在鐵門上的毛巾失蹤了,于是,來院子裡坐過的小伯,路過鐵門的村鄰,都在母親眼中變得可疑了起來。

日複一日的猜疑讓小梅和姊妹們啼笑皆非,終于在某一日,大姐靈機一動,讓鎮上營業廳的朋友去院子裡裝了一個智能攝像頭。

在電話裡,小梅告訴隻會寫自己名字的母親,這是一個24小時都不間斷的攝像頭,她和姐姐們通過手機網絡就能看到院子裡的畫面,還能聽到周圍的聲音,甚至還能通過攝像頭說話,就好像她們還和小時候一樣,可以時刻圍繞在母親身邊。

母親起初不信,但在裝上後,聽到攝像頭裡響起的聲音後,對此滿意非常。母親還告訴小梅,裝攝像頭的那天,鄰居也跑過來看熱鬧,而且一邊看,一邊調侃:看來你們家有不少錢等着給人偷呢。

母親覺得有了攝像頭後,院子裡的一切都不必再憂心,連帶着對鄰居的态度也好了起來。

她甚至喜歡上通過攝像頭和女兒們對話,以至于連手機都不太接了——母親有一部老人機,但她偶爾會忘記給手機充電,也不知道怎麼撥打,隻會在鈴聲響起時接一下。

并且,母親有了新的習慣。以前吃飯是在堂屋的桌子上,在攝像頭裝起來後,母親總是端着碗,坐在廊檐的小馬紮上。

對小梅來說,攝像頭最初裝上時帶來的體驗也是新奇的。一個攝像頭可以連接配接三部手機,這意味她和姐妹們可以随時随地切入母親的生活。有時候,快到午飯時間時,是大姐在攝像頭裡問:“媽,你中午吃什麼?”

這時候,隻要母親在攝像頭聲音能傳到的地方,她就會很快地跑過來回答。偶爾久久不見母親的回音時,小梅會左右滑動手機端APP裡的按鈕,來隔空操控攝像頭。

是的,這個攝像頭号稱可以360度旋轉,它可以環顧母親的院子,往西可以看到廚房鍋台,往東可以看到院子裡的自來水池。

環顧一整周看不見母親時,小梅就知道,她應該是去菜園,或是村上鄰居家了。

02

習慣好像沒法一下子改掉

新鮮過後,熱情是有限的。

攝像頭裝上不到一個月,小梅和姐妹們打開畫面的頻率就從一天十幾次,變成了幾天一次。

但即使這樣,母親回應攝像頭的速度也仍和最初一樣,隻不過,母親不再會一聽到聲音就跑到攝像頭正下方了。她知道在院牆高處的這個灰色機器,足夠裝下整個院子,隻要她不進房間,女兒們就可以清楚地看到她在幹什麼。

不僅僅是母親,小梅和姐妹們也适應着攝像頭帶來的種種變化。

比如,原來母親一個人的時候,也會不願意做飯,甚至經常會泡一碗泡面湊合一頓。

比如,母親原來是這麼孤獨,1點鐘切進來,她坐在廊檐上,三點鐘切進來,她還坐在廊檐上。

比如,母親有時候真的有些固執,前一天吃過的葷菜,第二天在吃,第三天也在吃。

這時候,小梅就會在螢幕裡幹着急,她一邊呵斥母親不要吃剩菜,以防把肚子吃壞了,一邊威脅母親,自己會去告訴大姐,讓大姐來「主持公道」。

就這樣,高懸在院牆上的這顆攝像頭,嵌入了小梅、母親和姐妹們的生活。

直到有一天,小梅透過螢幕看到母親摔在了院子裡,卻半天起不來時,她開始明白,這顆攝像頭帶來作用和改變其實非常有限,她并不能像她的聲音那樣,可以立刻沖到母親身邊。

她看着母親摔在地上,撐半天撐不起來卻又不斷掙紮時,心慌又着急,她覺得這下子完了,一定是摔壞了哪裡,再動下去說不定要出大問題。

直到她切出螢幕,找到村裡鄰居的微信,撥了一個語音電話,讓鄰居去院子裡看一下母親時,那種心慌才緩了下去。

雖然最終母親并沒有摔壞哪裡,但小梅對此記憶猶新,也後怕非常。

她覺得不能再讓母親獨居了,但她又沒辦法将母親接過來,她和丈夫人至中年仍在外打工,還要靠公婆照顧孩子,大姐和二姐,一個住在女兒家照顧月子,一個離了婚,做服務員住在員工宿舍,如何分得出手來照顧七十多歲的母親呢?

後來,姐妹三人合計了一番,決定将母親送去鎮上一年前新開的養老院,那裡雖然費用略有昂貴,但一日三餐有供應,還有護工擦洗,母親還能和同齡人聊聊天,散散步。

母親被送去養老院後,小梅偶爾還會打開攝像頭,雖然畫面裡不再有人了,但習慣好像沒法一下子改掉。

這時候,她就會想起母親,想起在攝像頭剛裝上時,她如何費勁地和母親解釋自己不是随時随地都能幫她看着院子。

03

留守家庭的法則

《中國智能家居行業研究報告》曾測算,2020年中國家用智能視覺産品市場規模為331億元,其中,家用攝像頭市場率先步入成熟期,僅2020年中國出貨量就達4040萬台。同時,它有助于緩解社會治安管理壓力和家庭内部長幼撫養焦慮。

事實上,不少農村留守家庭,都裝上了智能攝像頭,而相比城市家庭對攝像頭安全、隐私、清晰度等種種性能方面的考量,農村家庭的訴求要簡單地多,清晰度足夠的情況下,要盡可能地便宜。

是以,王春來家的攝像頭是他從電商平台上買的,這款月銷3萬+的攝像頭,特價款隻要99元,還是1080P的。

但王春來沒有選擇特價款,他買攝像頭是為了每天看着上國小的兒子回來寫作業,但家中是老人帶孩子,此前為了防止孩子沉迷手機,特意将家中寬帶拔了,但由于沒有寬帶,就隻能買199元的4G版本。

攝像頭剛裝好時,王春來和妻子每天一下班,就會打開攝像頭,等待兒子出現在畫面中。

妻子在看到兒子放學後,會閑聊一會,比如奶奶在幹嘛,放學了餓不餓。

但如果是王春來先和兒子對話,第一句肯定是先把作業寫了。

兒子在上四年級,正是調皮搗蛋的時候,用農村的話來說,是「狗都嫌」的年紀。是以,也是被老師緊盯的問題戶,不是作業漏寫,就是錯的太多,要麼就是作業本丢了。

在被老師打了幾通電話後,王春來決定給家裡裝一個攝像頭。他和妻子在外務工,大女兒讀書好,在念大學,而這個小兒子在念書上似乎還沒有通竅,無奈之下,便在工友的推薦下,想着通過攝像頭來盯着兒子寫作業。

攝像頭剛裝上那幾天,兒子挺老實,放學回來,便搬個凳子寫作業。

但沒兩天,這個國小生便發現,隔着鏡頭,父母的威懾并不像想象中那麼大,于是,他便開始了和攝像頭的博弈,一會說題目不會做,一會在那打馬虎眼,說作業忘教室了。

有一次,王春來在隔着鏡頭跟兒子解釋了三遍數學應用題,兒子還在打岔時,他終于忍不住發火了。

他在鏡頭這邊,按着麥克風憤怒地數落着兒子,甚至以過年回家不給兒子帶玩具做威脅。在鏡頭那邊,兒子将頭埋在了臂彎裡,一句聲兒也不出。

老人家見氣氛不對,一邊勸這邊的孫子,一邊安撫攝像頭那邊的兒子。

最後,這場教學以王春來的慘敗吿場——他實在沒信心繼續教下一題了。

雖然這個攝像頭号稱有「3MP」清晰度,但并不足以讓王春來看清兒子作業本上的應用題。而繼續讓兒子對着攝像頭念出不會的應用題,他再把題目記在本子上,然後再對着攝像頭給兒子解釋一遍——又太繁瑣了。

幾次實踐後,王春來不再為難自己,也對兒子的學習開始坦然。「兩個孩子嘛,有一個讀書好了,另一個不好也正常」,他這樣安慰自己。

而那個攝像頭,在不承擔監控兒子做作業的重任後,也開始顯示出高科技的好來。

家裡那個老人機并不能看到孩子的樣子,但有了攝像頭後,他能随時随地切進畫面,而兒子,隻要一聽到攝像頭有聲音響起,就會撲過來一邊喊爸爸媽媽,一邊叽叽喳喳分享今天在學校裡的種種小事。

04

攝像頭裡的日與夜

根據前瞻産業研究院的統計,在2017年,大陸監控攝像頭布局最多的兩個城市分别是北京和杭州,每一千人分别有59個和46個監控攝像頭,分布到二線和三線城市,人均監控攝像頭普及率不超過10台。

但時至今日,對于普通家庭來說,攝像頭已成為水、電、煤一樣的基礎設施,而這一代人在習慣科技躍進的同時,也被這些科技改變着。

對于城市家庭來說,攝像頭承擔着居家安防的責任,是隐秘而智能的科技産品,但在農村,攝像頭的兩端可能連接配接着三代人。

它是子女的眼睛,也是年輕父母的嘴巴,偶爾也作為談資和話柄流轉在鄉鄰間。

某種時候,那些高懸在農村院牆上的智能攝像頭,其實也在不斷映照着經濟社會宏大叙事的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