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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微錄 還珠卷 玉生煙 三十四、亡命鼠穴

作者:雪滿浮生

月正中天,有風忽起。

今日在外面遊逛了一整天的齊钰和墨寶睡得香甜。枕旁那隻墨色螞蚱很是無聊,将小書生的一根頭發嚼了吐,吐了嚼。

外面的風越來越大,将垂柳的青枝搖得七零八落,像一排披散着頭發的老婦人,在街道上晃來晃去。風過樹梢,化作一陣嗚咽,在深沉夜色中徘徊不去。

那螞蚱愣愣聽了會兒,似乎有點害怕那窗外風聲,跳到了齊钰的頭上,使勁往頭發裡鑽去。

睡夢中的書生覺得頭皮發癢,伸手撓了撓,緩緩醒了過來。

窗外風蕩如吼,吹起無數草木樹葉,不住擊打在窗紙之上,“嗦嗦”聲如雪落竹林,響個不停。

齊钰覺得屋中有股清冷的小風在不住吹來吹去,讓人肌膚生寒,起身去檢查窗戶是否關嚴。

月色染軒窗,如霜如雪;風聲吼高樓,似怨似訴。

齊钰正在将那窗戶推緊一些之時,忽然發現一道鳥影掠過窗紙。

鳥影不大,尺許左右,雖然隻是極速一掠,卻被站在窗内的齊钰看得真真切切。那是一個生有雙頭的詭異鳥影。

一瞬間,往事如潮水一般湧來。夜火、怪風、天水、鬼鳥、妖狐,一幕幕一樁樁,如走馬燈一般在齊钰的腦海裡依次閃過。

原本還有些困意的書生在這一瞬間驚醒過來,他輕輕拉開一條小縫,向外窺了一眼,便急急忙忙将那窗子死死地推住。

窗外的天空上,有一隻數尺大小、翎羽深紅、叫聲如枭、身生雙頭的詭異怪鳥,正在拍打着翅膀不住在這客棧上空飛來飛去,而在它的身邊,竟是跟着一股灰色的旋風,兜兜轉轉,像是在搜尋着什麼。

或許是開窗的動作驚動了那隻怪鳥,或許是它們已經搜尋到了目标,在齊钰關上窗子的那一刹那,隻聽得外面一聲銳嘯聲響起,而後轟然一下,那窗子不知被什麼狠狠撞擊了一下,向屋内凸出了一個弧度,卻是沒有撞開。齊钰隻覺得按着窗子的雙臂像被巨錘敲擊了一下一般,劇痛不止,受這大力沖擊,騰騰騰幾步退回到床上,一屁股坐了下來。

齊钰這一屁股坐下坐得有些狠,整個床都震動了幾下,将躺在床頭的墨寶颠飛了起來。小墨人大頭朝下,撞到竹枕之上,一下子被摔醒了。

每個被無故吵醒的人似乎都有起床氣,墨寶也不例外。它一下子竄到齊钰的頭頂,抓着兩縷頭發搖啊搖,蕩起了秋千,在小書生一連串的叫疼聲中惡狠狠道:“爺摔的這一下就不疼?就不疼?”

掙脫出來的小書生顧不得解釋什麼,指着那又一次被撞擊的窗子大喊道:“外面有妖怪!”

墨寶這才發現了不對勁的地方。它提鼻聞了聞,猶如嗅到了危險的氣息一般,忽然間小嘴中響起了一連串劇烈的撞擊聲,像是要把所有的牙都搗碎了才肯罷休。

“啊啊啊……怎麼辦,怎麼辦?它們一定是看上了我的這一身靈力,想要吃了我。怎麼辦,怎麼辦?”

看着那變得如無頭蒼蠅一般在床上撞來撞去的墨寶,齊钰一陣無語,心想你身為靈寶怎麼還如此膽小,不是應該上去和它們鬥法麼?不過此時無暇考慮這些,望着那如熱鍋上的螞蟻一般的小墨人,齊钰也着急地向這房中四處看去,想尋找一處隐蔽的藏身之處。

看着那越鼓越大,就要被外面怪物撞開的窗棂,小書生的眼光忽然掠過了牆角處的一個不起眼的小洞,腦海中靈光一閃,急忙一把捧起還在亂撞的墨寶,急匆匆而又壓低聲音對它說道:

“墨寶兄,你快念你的那個什麼縮身咒!”

小墨人一愣,道:“你要我念那個幹什麼?”

齊钰指了指那個牆角不起眼的小洞,又從枕頭上将那隻還沒變回墨滴融入到墨寶身體裡的螞蚱拿起,道:“變小了我們就可以藏到那個洞裡了,然後騎着它逃走!”

榉木窗棂在經受了幾次大力的撞擊之後,終于堅持不住,“轟”地一聲,向兩邊分開。一陣破風聲裡,深紅色怪鳥飛竄進來,在屋中盤旋一周,見這屋中被褥淩亂,明明是有人住宿的樣子,視線之内卻是什麼也沒有發現。

那怪鳥顯然是性格暴躁、喜怒無常之輩,見此光景,唳叫一聲,向窗外大喝:“畫奴,你給我進來!”

不待那話音落下,在它的身後,一股灰色旋風湧入房中,在空處轉了兩轉,凝形化為一妙齡女子,在這屋中款款走了兩步,杏目粗粗掃過曾經來過一次的房間,愣住了。

顯然那被稱作畫奴的女妖也沒有想到會是這樣的一番景象,方才明明發現了這屋中有人,怎麼進來之後就不見了呢?

畫奴提鼻聞了聞,肯定道地:“絕對不會錯的,那個書呆子獨有的呆闆氣息還在,就是這間房屋。”

離朱枭雙翅一陣,诘問道:“人呢?”

畫奴撓頭,自言自語道:“奇了怪了,味道就在這裡,難道還能憑空消失了不成?”

這個女妖像狗一樣開始在房間裡東聞聞、西嗅嗅,床上、床下、櫃子、書簍,一樣都不放過,最後,她停在了房間角落的一個小洞旁,看向離朱枭。

“最後的味道消失在這裡。”目露疑惑之色的畫奴伸手向那個小洞探了探,站直身體,訝然道,“他們是怎麼鑽進去的?”

今日小書生誤入小廟避雨,走後被那神秘道士從畫中召喚出來的畫奴聞到了熟悉的味道,又聽道士說這個書生身上攜帶着一股靈氣的味道,想報毀畫之仇、誤驚之辱的女妖和那急需靈力補充的離朱枭一拍即合,決定在它們妖鬼一族實力最宜發揮的子夜行動,捉了那書生,奪了他所攜的靈力,順便羞辱他一番,以報仇雪恥,未料進得屋來,卻是這樣一般景象。

離朱枭顯然沒有耐性去考慮一個正常人是怎麼進入這麼小的一個洞的問題,它隻是大翅一揮,指揮道:“你能身化妖風,吹進去追查一番。”

畫奴聞言杏眼微凜,狀似不滿,但又有些忌憚這個鳥妖,望着這個小洞,面露難色,柔柔道:“離朱,這明顯是一個鼠洞。裡面洞洞相連、錯綜複雜不說,肯定會有屎尿污垢堆積之地,你讓我一個女身鑽這麼肮髒的地方,不太好吧。”

那離朱枭聞言冷笑了一聲,看那架勢,并不是一位憐香惜玉的主兒,冷冷道:“上次若不是你給我虛假消息,何至于讓我靈力大損,更丢了幽焰血精,怎麼,我隻是讓你鑽一個小小鼠洞,就那麼難麼?”

女妖目光直直,看向怪鳥,在那怪鳥的瞳孔裡讀到的卻都是冷漠與兇殘,最終,她收回目光,幽幽歎氣,随後身軀扭動了幾下,那銷魂的曲線漸漸虛化,又變成了一縷灰色旋風,打着旋兒向那小洞内湧去。

“薄情郎,你藏在哪個洞裡了?我來找你啦,哈哈哈哈……”一陣靡靡聲音,在這狹窄的空間裡回蕩了一下之後,那灰氣已經完全湧入這小小鼠洞之内,消失不見。

變小了的齊钰和小墨人躲入鼠洞之後,騎上墨色螞蚱,指揮着它向洞内蹦去。

那在房間中露出的洞口看上去狹小無比,這一進入走了一段之後,兩人才發現鼠洞内通道縱橫交錯、四通八達,有種别有洞天之感。

在短短的時間裡,他們已經經過了十幾個洞口,不同的洞口通向不同的地方,傳來不一樣的聲音。呼噜聲、磨牙聲此起彼伏,反刍聲、嘶鳴聲争相交彙,不時還能聽到洞中土著居民——老鼠們的竊竊私語。在各種嘈雜聲音回蕩的甬道裡,他們一行随着身下的草蟲信馬由缰地走着。

在塵世中二十餘年的小書生往日雖然沒少見了老鼠,但從來沒有想到過這小小的老鼠藏身的洞穴之内會是這樣一番天地。

古人說,狡兔三窟。今日一行,方知這老鼠比之狡兔,可謂有過之而無不及。這鼠穴之内通路無數,道道相連,像是将整棟樓、甚至整個街道的地下世界都被這密密麻麻的鼠洞交織連接配接在了一起,如此看來,何止三窟,三百窟、三千窟也不足以形容其間的繁錯。

他們倆有時會被草蟲帶着走到某個老鼠的儲物洞中,裡面堆滿了谷黍雜糧、甚至偶爾會見到雞蛋、臘肉之類的奢侈物;有時又會闖入某戶老鼠家的生活區,被幾隻蠻橫的老鼠追逐一陣,不得不奪路而逃;甚至還趟過一段堆滿了鼠糞的肮髒路段,在他們捏着鼻子忍受着惡臭小心翼翼地通過的時候,這洞中忽然有悠悠轉轉的女聲傳來:

“薄情郎,你藏在哪個洞裡了?我來找你啦,哈哈哈哈……”

那聲音幽幽,如附尾之蛇,一路追随着他們,緊跟不放。

齊钰與墨寶相顧失色,同時叫道:“是那個女怪!”

兩人呐喊一聲,急匆匆催着那螞蚱快速向前跳走,已經顧不上在意前路的污濁了。

墨色螞蚱在這彎曲多變的洞穴迷窟中縱掠如飛,騎在上面的齊钰與墨寶隻覺得耳邊呼呼風響,看着那忽寬忽窄的洞壁不時向二者擠壓過來,一個個屏息縮脖,連大氣都不敢出一口,隻盼着這螞蚱的跳躍速度快些,再快些。

隻是,如風終究不是風,也就沒法比真正的風速度快。那化身為妖風的女妖在這洞中七拐八轉,就已漸漸逼近了他們,身後那得意的笑聲如催命符一般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了。

騎着草蟲的兩位跑得更加凄惶,慌不擇路下不知是撞入了哪一條鼠洞,一路急蹿下,在越來越刺鼻的臭味中,他們跑到了洞的盡頭,然後一下子跳了出去。

洞口盡頭外是一間簡陋的土坯房。

闖入此間的齊钰與墨寶隻覺得這房中空氣污穢、炎熱,一股腥臊味嗆鼻刺目,讓人十分難受。黑夜間月光暗淡,令兩人向上望去的目光看不出太遠,隐約間看到頭頂上有一排排橫木為梁,梁上似乎還有什麼東西蠢蠢欲動,不時發出些低微叫聲,如夢中呓語。

兩人來不及細看,正待繼續向外逃竄之時,那股灰色妖風也已經快要追到洞口,獰笑聲催魂奪魄,像是下一刻就要從洞中出來一般。

就在這時,齊钰忽覺身子一漲,猛然間變高起來。

原來在這一路逃竄之下,縮身咒的時效已經到了,一瞬間恢複了正常身高。

“砰”、“呼啦啦”、“咯咯”、“喔喔喔”、“哎呀”,各種響聲交雜在一起,一時間場面混亂至極。

原來齊钰和墨寶闖入的是一間雞舍。那變回本身的齊钰一頭将雞梁拱翻,撞破了雞舍的茅草頂棚,惹得早已入夢的群雞亂飛亂跳,啼鳴不止。

頂了一頭茅草稭稈的齊钰手裡抓了一根原本作為雞梁的木棍,望着那些飛來飛去的雞群不知所措。

正在他發呆的時候,那灰氣旋風也已經追到了此處,完全從鼠洞中飛了出來,一瞬間化形成窈窕女子,哈哈笑聲中,伸手向書生抓了過來。

“薄情郎,這回看你往哪裡跑?”

就在小書生驚駭而不知所措的時候,有一隻亂飛亂竄的大公雞,不知因何,竟是飛上了齊钰的頭頂。雞爪踩定之後,昂頸扇翅,頭向東天,“喔喔喔”叫了數聲。

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雞一聲天下白。

傳言海外桃都山上有一株枝幹盤曲三千裡的大桃樹,樹上有一金雞,金雞一鳴,天下皆白,群鬼退避不敢出。

此時方過子夜,一聲雞鳴雖不能叫得天下皆白,但那如金鳴之音,充滿純陽正氣的雄雞啼聲,卻實實在在能給妖鬼帶來震懾和傷害。

那陰氣化形、變幻而出的女怪畫奴,更是天生對這種聲音有種本能的懼怕。猛然間聽到這幾聲啼鳴,頓覺頭中如有萬千鋼針刺入,銳疼無比,“啊”的一聲大叫,雙手抱頭,竟是顧不得去抓齊钰了。

見那妖物伸手向他抓來的齊钰雖然最初因為害怕而怔了一下,忘記了抵抗,卻是在此刻反應了過來,下意識地揮舞了一下手中的木棒,向那女怪打了過去。

那雞棚之中的梁架,好巧不巧,竟然是用桃枝搭成,更是驅鬼的利器。那捂頭痛呼的女怪一時不察,被桃木棍一棒掃中,身形中被打出一股煙來,眼看着就變得虛幻了一些。

畫奴負痛,見小書生舉棒又打,一時間又怒又怕,不再妄想抓住這個幾次讓她吃癟的書生,報複回來,銳嘯一聲,忍着那鑽心頭痛,身化怪風,滾滾向東飛去了。

看着那飛走的怪風越來越遠,齊钰原本飄飛了的魂魄終于又回到了自己的身上,他扔掉了手中木棍,苦笑了一聲,覺得自己的雙腿都是軟的,正待準備找個地方坐下喘喘氣的時候,忽然聽見“吱呀”一聲,旁邊樓上的一扇窗子打開了。

“偷雞賊休走,待爺爺下樓打折了你的腿!”

在某戶人家男主人的呐喊聲裡和伸出樓來的火把的餘光下,被認作是偷雞賊、頂了一頭茅草的小書生抱頭鼠竄,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