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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省涼山州冕甯縣,2021年9月17日上午10時,在羊腸小道上走了兩個多小時後,餘成明一行三人終于到了山頂的懸崖邊上。
站在幾百米高的懸崖邊,餘成明探着頭小心翼翼地往下看,腳底是深不見底的雅砻江。
再往下看,千仞絕壁中間位置的一方窩巢赫然可見。餘成明知道,這就是他們此行的目标——燕洞。

一切準備工作都做好後,餘成明把拴在腰間的繩子綁緊,然後背上要裝燕窩的蛇皮口袋,抓住繩子轉過身就開始往下滑。
他的搭檔趙支成則站在崖邊,目不轉睛地看着他,然後慢慢地把繩子往下放。
“攀岩的人是徒弟,放繩的人才是師傅。”
放繩子這活可不簡單,很有講究,用餘成明的話說就是兩個字:準、穩。
“準”指的是繩子要放得合适,繩子放短了,下崖的人就進不去。放長了,下崖的人就有可能撞在岩壁上,輕則受傷,重則有生命危險。
“穩”指的是崖上的搭檔要時刻看着下崖人的情況,以此來掌握繩索的收放速度。
餘成明此時正“嗖嗖”下滑,當到洞口附近時,他一腳蹬在岩壁上,然後猛地用力,一下就“飛進了”燕洞,一系列操作可謂是驚心動魄。
進洞後,餘成明來不及多想,立刻打開了照明礦燈,因為燕洞裡黑的伸手不見五指。
趙支成此時正蹲在崖邊目不轉睛地看着繩索,要知道這可關系着下崖人的安危。
一個小時後,繩索有了響動,趙支成立馬站起身來拉着繩索。
沒一會兒,餘成明就爬了上來,但趙支成發現,這次上崖的餘成明看起來跟往常好像不太一樣……
趙支成明白,自己的搭檔在感歎。他們都知道,再過不了多久,這個行業就會徹底消失。
花開花落,鬥轉星移,餘成明等最後的“采燕窩人”,見證了這個行業的輝煌,也即将見證這個行業的沒落。
2
一個行業沒落的标志,便是沒有人再願意從事這個行業,即便燕窩的價格一直水漲船高。
在餘成明小時候,燕窩才2元錢一兩;2010年,漲到了200元一兩;到今天,已經達到了2000元一兩。
那種一級貨(品相好的),一兩甚至賣到2600元,也就是一斤26000元。
餘成明歎着氣說,最早的時候,他們村子裡一起采燕窩的還有五六個,但現在,沒人幹了,隻剩他一個了。
據說,采挖燕窩這項技藝從清朝中期就有了,一直傳承到了今天。
因為燕子的生活習慣和分布區域,這個當地特有的技藝曾經養活了這裡世世代代的住民,但如今還能下燕洞采燕窩的,也隻有冕甯縣青納鄉海子村2組的餘成明了。
餘成明的身高隻有一米七左右,在當地男性中個子并不算高,但他的雙臂要比一般人長。
餘成明笑着說,從小大家都說自己像個“猴子”,而自己也是十幾歲時就學會了采燕窩,在懸崖峭壁上來回攀爬,可能天生就是吃這碗飯的。
但他絕對沒想到,自己這一采就是幾十年。
說起采挖燕窩的整個過程,餘成明歎了口氣,無奈地說道:“我也知道下去一次就是一次搏命,但沒辦法,窮人的命不值錢。”
每一次采挖燕窩回來,他整個衣服都濕透了。
“攀爬懸崖也難,經常要用手指頭扣岩縫,指甲也長不出來。”說着,餘成明伸出了他那布滿老繭的雙手
但好在近年來燕窩價格逐漸攀升,也不枉他每一次驚心動魄的攀爬。
有人可能會疑惑,既然采燕窩這麼危險,為什麼不換個工作呢?
餘成明也知道采燕窩危險,但沒辦法,采燕窩掙得多。
全家都指望他一個人養活,但一年辛辛苦苦在地裡勞作着,也隻有幾千元的收入。
但現在按照燕窩的行情,采一年也能有五六萬元的收入。
說到燕窩近幾年的市場和價格,餘成明頓時來了興趣。
他笑着說,品質不同,品級也不同,好的燕窩真是值錢。
普通一個燕窩的價格在幾百元,而那些一級貨一兩就能賣2600元,也就是一斤兩萬六。
“别看這麼貴,現在基本上我還沒去采,就已經有客人預定了。”
餘成明采摘的燕窩都是客戶互相之間介紹來買的,全國各地哪裡都有,基本不拿到市場上賣。
3
看到這兒,可能很多人會說,不就是燕子的唾沫嘛,燕窩值這麼多錢嗎?賣這麼貴都是炒作。
其實不然。
“燕子去了又歸,就代表着這是個好地方。”自古以來,燕子一直都被大家視為吉祥的代表。
而燕窩,燕窩,顧名思義,就是燕子築的巢。
部分雨燕和幾種金絲燕分泌的唾液,再混合其他物質(比如絨羽等)所築成的巢穴。
在古人眼中,這乃是上好的“補品”。
燕窩的主要成分是蛋白質,其中含有人體需要的多種礦物質和氨基酸,具有延年益壽、滋補養顔、強身壯骨的功效。
而燕窩之是以價格這麼高昂,這麼稀缺,就是因為燕窩隻能靠人工采集,數量實在有限,根本滿足不了市場的需求。
而且,也并不是所有燕子的窩都有營養價值,人們需要的也不過幾種。
說起采燕窩,餘成明33歲的大兒子餘正連連搖頭道:“懸崖最起碼都有100多米,真是太高了,光是站在懸崖邊,雙腿就直打軟,更别說下去了。”
從小耳濡目染,餘正也知道一些攀岩的技巧,他也曾想着像父親那樣在懸崖上攀爬,但根本做不到。
況且,現在大家日子都變好了,三百六十行,行行能賺錢。
哪怕打個零工,都能顧住生計,完全不用來做這“搏命”的活。
餘成明的二兒子餘正華跟他大哥餘正的想法差不多。
父親餘成明也曾教了他一段時間,但最終還是不行。
但要是讓餘成明眼睜睜看着采燕窩這項技藝消失,他确實不甘心。
事實上,他也做過努力,想“強硬地”讓兩個兒子繼承這門技藝。
但是靜下來再仔細想想,自己在這峭壁懸崖上“搏”了半輩子的命,沒有人再比他更清楚采燕窩的危險性了。
自己每次都能滿載而歸,吃苦耐勞隻是一方面,追根究底,還是離不開運氣的成分。
這種東西看不見抓不着,真是太虛了,沒有人可以保證,好運也可以每次都降臨在自己的兒子身上。
除此之外,當他說起要讓兩個孩子繼承這項技藝時,她的妻子也很反對。
在妻子看來,餘成明的這種想法,更多的還是他自己的不甘心。
知夫莫如妻,她也了解丈夫,知道他的不甘心,但在這科技發展、日新月異的大趨勢面前,小小的個人無異于螳臂當車,根本起不了什麼作用。
因為這件事,夫妻倆也争吵過很多次,但各有各的理,一直也沒有吵出個是以然來。
可争吵歸争吵,一大家子的日子還要接着過,一家子的人還得靠餘成明養活。
4
第二天晚上,在簡單和家裡人交代了之後,餘成明又踏上了采燕窩之路。
這次,餘成明照例叫上了舅子趙支成等兩位搭檔,三人從海子村出發,在駕車翻過一座大山之後,沿着溝壑縱橫的雅砻江岸前行。
由于是當地采燕窩方面的“翹楚”,餘成明對周圍幾百公裡内40多個燕洞的位置都熟記于心。
在每年的四五月份,他都會外出,輾轉于雅安、甘孜、樂山等地采摘燕窩。
天色漸漸暗了,餘成明一行人先到了一個小鎮,他們準備先在這裡休息一晚,吃飽喝足、養好精神。
第二天早上五點,天剛蒙蒙亮,餘成明就叫醒了搭檔兩人,在簡單吃過早飯後,三人就出發了。車子在崎岖的山路上行駛了半個小時後,他們開始步行上山。
每次出發前,餘成明都會仔細檢查裝在一個軍綠色包裡的采燕窩工具,尤其是攀岩的繩索。
餘成明說,“我知道的燕洞情況都不一樣,有的要用上百米的繩子,但有的隻用幾十米,選好繩子很重要。”
對于餘成明這樣的采燕窩者來說,繩索不但是攀岩工具,更是保命工具。
同時,他還會備上一根伸縮套杆,伸展後,長度足足有15米,為的就是能把燕窩從燕洞的崖壁上掏出來。
上山的路異常艱險,餘成明背着裝着工具的蛇皮袋,一行三人一步步地在這羊腸小道上走着。
山路真是窄,有時無路可走,他們隻能鑽進那潮濕悶熱,密不透風的灌木叢;等到有路了,又是隻能放下半個腳掌的崖邊小道,三人全程都隻能聚精會神,謹小慎微地挪動着。
因為隻要分心踏錯一步,下一秒面臨的就是萬丈懸崖。
一路輾轉後,終于爬到了山頂。這時候三人早已經汗流浃背,他們坐在那裡大口地喘着粗氣,仿佛是劫後餘生一般。
緊接着,餘成明拿出帶着的水給兩位搭檔遞去,但他的兩位搭檔都搖了搖頭。
他們知道,路還長,這不是喝水的時候。
歇了一會後,三個人又繼續出發了,因為這裡距離他們采燕窩的地方還有一段距離。
又經過半小時的艱難行進後,三人終于到了采燕窩的地方。
餘成明站在懸崖邊探着頭往下看,隻見一條幽壑深不見底,他心心念念的燕洞就在那絕壁的正中間。
餘成明背上裝燕窩的蛇皮口袋,然後把繩子拴在自己的腰間,雙手一搓,抓住繩索就“嗖嗖”往下竄着,搭檔趙支成也小心翼翼的一點點放着繩子。
滑溜到相應位置,一個猛蹬,餘成明就進入了燕洞。
一個小時後,他順着繩子爬了上來,衣服早已濕透,額頭也滿是汗水,好在收獲還不錯。
每一年,餘成明都要經曆數次這樣的“搏命”。
5
餘成明說,每次下懸崖采燕窩之前,自己都要去祭拜一下“山神”,為的就是平安順利。
“我們這些靠山吃飯的人,都要對大山有一顆敬畏之心。”他笑着說道。
同時,一個燕洞餘成明一年隻去一次,而且都是在燕子生蛋之前進行采摘,在小燕子長大期間,是絕不會碰的。
“要是連燕子都沒了,哪裡來的燕窩呢?”淳樸的山裡農家漢子笑着說道。
餘成明跟所有老一輩的采燕人一樣,都明白:采燕窩辛苦絕不是貪心的理由。
可是,餘成明能管得住自己,那時代前進的腳步呢?
或者這個樸實的農家漢子永遠不會明白,有些東西不再存在,并不是它沒有價值了,隻是因為,時代不再需要它了。
在瞬息萬變,新鮮事物不斷湧現的時代浪潮下,我們能做的隻能是順應改變,迎接新生,一昧地固守過往,最終受傷的還是自己。
那采燕窩技藝失傳了怎麼辦?
當聽到這樣的問題,這個四川漢子已然沒了剛才談采摘燕窩時的興奮,他低着頭愣了半天,笑了笑,然後說道:“沒了就沒了吧,讓燕子們以後都好好活着,也算是我們這些采燕人報恩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