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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網紅教授李迪華:一個經常給城市“挑刺”的人

作者:鳳凰衛視

以下為采訪摘要

專訪網紅教授李迪華:一個經常給城市“挑刺”的人

李迪華,一位網紅教授,一個經常給城市“挑刺”的人。而一切的一切,都源于一座公交站;那裡,是李迪華故事的起點。

李迪華的正式身份,是北京大學建築與景觀設計學院的副教授,代理院長。下班後,他常常在校園外的公交站坐車回家。李迪華說,在這個公交站的中心位置,曾經橫着一個大大的報亭,擋住了所有人的視線和腳步。

專訪網紅教授李迪華:一個經常給城市“挑刺”的人

△公共汽車站中心位置曾設有報刊亭

李迪華:這個公交站有七八十米長,我一般隻能在前端的站牌處等車。報刊亭拆除之前,看到後面來車了,我要麼沿着機動車道跑過去,要麼從報刊亭後面繞過去。

2007年的一個夜晚,李迪華在趕車的過程中,為了繞開公交站裡的報刊亭,不得已,跑上了機動車道。

李迪華:我當時差一點就被電單車撞到了,稍不留心人就被撞飛了。算我動作快,嘩地一下跳到了人行道上,才免了一災。但是這件事讓我非常後怕,第二天就開啟了我的第一次投訴。打給城管,城管告訴我這個報刊亭屬于郵政公司,然後郵政公司說不是我們的,我又打給城管,總而言之就是上上下下推。

此後十年,李迪華每年都會投訴一次這個報刊亭。每次都是一樣的結果,就是沒有結果。

李迪華:一直到2017年北京開始整頓市容,突然有一天我發現報刊亭消失了,但它怎麼消失的我不知道。

田川:但結果是好的,您的聲音還是被聽到了。最後是因為城市市容整頓,是以報刊亭被移走了,您覺得我們個人在大環境中的力量到底可以有多少?

李迪華:我們國家從1980年代開始建設無障礙環境,已經有很大進步了。我們基本建立起了一套完整的無障礙環境建設标準和規範,相關的立法也正在進行。一個報刊亭,我打了差不多十年的投訴電話它才改進,但如果放到現在,可能一個星期内它就改變了。但同時,建設了這麼多年無障礙環境,為什麼我們現在還不能感受到根本性的改變?

在公共環境裡,當我遇到不舒适的時候我要提出來

李迪華,一位生活在北京的“堂吉诃德”。人行道上的坎坎坷坷,是李迪華眼裡的“巨人”,是他的“風車”。相機和手機,就是他手中的長矛。

李迪華:過去我們滿足的是“一個東西隻要我有就夠了”,而無障礙環境建設實際是更高的追求。某種意義上說,城市文明的進步,就集中展現在無障礙環境建設。

無障礙環境不是專門為殘障人士準備的,它是所有人的需要。但在今天要讓人了解這個觀念,其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甚至做規劃與設計的專業人士都未必能了解。

在公共環境裡,當我遇到不舒适的時候我要提出來,要求改變,甚至要自己去行動推動改變。但現在大家都不覺得遇到的不舒适是個問題。

冬奧會已經落幕,冬殘奧會也已到來。我們的城市,怎樣才能變得更加美好?

田川:我來北京兩年了,有時候想在家周圍散散步幾乎是不可能的。旁邊是非常寬的高速公路或行車道,人行道窄窄的,你不會覺得這是一個舒适的,可以漫步享受生活的環境。以您的專業角度解讀,友好、宜居的城市人行道應該什麼樣?

李迪華:首先要有一個關注點,我們的城市你到底關注什麼?我們過去的城市建設不是圍繞人來建設的,它所有的出發點都是圍繞車。城市建設裡最重要的一件事叫“保暢通”。保誰的暢通?保車的暢通。為了車的暢通,為了不堵車,可以犧牲一切。犧牲最嚴重的就是人的利益,尤其是不開車的行人的利益。你今天走在街上就發現,任何東西都比人的步行重要。

我們的城市一直存在的問題就是路越來越寬,車越來越多,但是路越來越堵。是以我們必須倒過來思考,隻有當我們的出發點是以人為目的的時候,交通的問題才有可能解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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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喇叭狀丁字路口示意圖

李迪華:丁字路口有很多種修建方法,我們現在的做法基本是做成開闊的喇叭口狀。這麼做友善了誰?友善了汽車。像這個路口,人行道左邊是汽車專用道,右前方是汽車專用右轉道。但是對于原本在人行道直走的行人來說,剛才一路舒适的步行道一下就消失了,你要先右轉,繞一圈到另一條路上才能繼續往前走。現在先拐彎再直行的設計,沒有幾個行人真的會繞一圈再向前走,基本都是直着從馬路上走過去了,對機動車駕駛風險更大了。整條路的設計就是一個問題:眼裡沒有人,隻有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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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便捷,行人可能選擇直線穿過喇叭狀丁字路口

李迪華:如果我們換個思路,城市是為步行者準備的,那毫無疑問我會把擋住人行道的路口收起來,讓行人自始至終都能便利地直行,這樣行人會更便捷和安全。這個路口的設計就是我說的觀念問題,這些觀念不改變,交通等很多問題是很難解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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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狀及優化後路口對比示意圖

李迪華:人走在路上需要什麼樣的環境?這裡的“人”一定是具體的人,是老人,是孕婦,是兒童,是殘障人士……隻有這樣思考,你才會知道我們的城市需要什麼樣的步行環境。每個人的身體結構,身體對環境的感覺,可能都是完全不一樣的。有的人走路擡不起腳,有的人隻能仰着頭走路,有的人必須低着頭走路……

田川:是以要帶着大家可能遇到的場景去思考,在城市建設的問題上才可能考慮的細緻周到。

李迪華:對,否則你會發現建出來的東西永遠都有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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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異形路牙改為坡道能更好地減少安全隐患

李迪華:北京的步行道遇到的最多的問題就是淨寬太窄,一般在1米5左右,兩個人并排走會非常舒服,但如果有第三個人在,就會變得不舒适。

田川:淨寬是指除去樹木、垃圾桶、電線杆、共享單車等物品後,純道路的寬度嗎?

李迪華:對。

我們腳下的中關村大街,充滿傳奇。我們腳步的一側是北京大學,另一側是清華大學。這裡被稱為中國創新的起點和軸心,全國科技人才最密集的區域。不僅如此,中關村大街曾經被評選為中國最适合步行的街道。可是,它真的好走嗎?

李迪華:通常道路的交叉點是最容易積水的地方,但我們的雨水箅子卻不一定被安置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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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路交叉口處最易産生積水

李迪華:我到現在也沒搞清楚,我們的城市必須有盲道的要求是怎麼來的。我查了好多資料,沒人知道。這些曲裡拐彎,動不動就被折斷的盲道,盲人根本不可能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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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裡拐彎及突然中斷的盲道

李迪華:理想的隔離墩高度應該達到1米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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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離墩

李迪華:像這個隔離墩,我之前量過高度是一米,差了10厘米對人的保護作用就完全不一樣了。

田川:會有什麼影響?

李迪華:以我的身高,現在這個隔離墩撞的是我的大腿,如果我走得太急撞上它,就會被彈回來往後仰,很危險。如果再高10厘米就到我腰的位置了,哪怕我走得再快,因為腰是軟的,撞上去我的慣性是往前沖,而且因為它足夠高,我的手能馬上抓到它做扶手。我們還有很多隔離墩是特别粗的柱子,手都沒辦法握住,更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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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圓柱型隔離墩

李迪華:好的人行道的第一個條件是淨寬最少達到三米。第二是一定要平整。有一次在北京金融街,我看到一個老人半跪在地上用手摸地,他說我怎麼就摔倒了,我想知道我是怎麼摔倒的。我一眼就看出,地上有個鋪裝留下的0.5厘米左右的細縫,兩塊磚之間有一個小高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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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翹起的人行道路面

李迪華:這就是最典型的樹根拱起的路面,槐樹是淺根性植物,最容易把路面翹起來。我們在城市種樹,從來不會想到樹根對人行道的影響。另外我們習慣用面積特别小的磚鋪路面,它很容易導緻路面不平。

田川:您之前分享過一個案例,因為選的樹是淺根性的,是以每年還要把地磚翻開去剪根,然後再把磚鋪平。

李迪華:就是觀念的一念之差。隻要出門,就會發現到處都是因為觀念差異導緻的被忽視的危險。平整貌似是一件特别簡單的事情,但其實把人行道修平,是件非常難的事情。

車站裡怎麼能種樹呢!

田川:好的人行道第一要淨寬三米,第二要平整,還有什麼其它要求?

李迪華:第三是觀念要改變。我是一位生态學者,我要求我的學生不要随便使用生态這個詞。幾乎今天所有人隻要提到生态,就會想當然認為是好的,生态産品、生态農場……當我們說生态的時候,做的事情卻是反生态的。比如在人行道上種樹就是反生态,人行道上隻有一米見方的樹池,樹在裡面是不大可能生長得很好的。有沒有解決辦法?當然有,就是把樹種到人行道旁邊的綠地裡面。其實在我們的城市中,保證人行道淨寬三米是很容易做到的,而且一點都不會影響人的遮蔭需求,但會大大改善步行環境品質。

李迪華認為,模糊的傳統的所謂生态觀念,被簡單了解為隻要是綠色的就是好的,綠色越多越好,這是不完全正确的。在他看來人是城市的主體,重要的事物很多,但排序方式應該以人的需求為優先考慮,人的安全是步行環境裡最重要的問題,其他重要的美好的事物都要排在安全的後面,哪怕它是一棵綠色的樹。

李迪華:不隻“生态”,包括“以人為本”,還有很多類似的詞彙,都被我列入學生不要輕易使用的詞彙中。提醒學生少用這些詞,其實是提醒學生要警惕語言的自我欺騙。

比如我通過12345投訴的最失敗的案例,就是移除公交站亭裡的樹。現在随便一個城市,到處都有在公交站亭裡長着的樹。毫無疑問在建公交站的時候,就應該把樹移走。

田川:是因為出現了和車站報刊亭一樣的問題嗎?

李迪華:對,一樣的道理。每棵樹下還有個一米見方的樹池。這個樹池對于趕路,趕公交的人來說都可能是災難。

田川:公共環境裡多了一棵樹可以納涼,也多了一點綠色,而且把那麼粗壯的一棵樹移走它可能會死掉……就是在權衡一件事的時候,不同角度的解讀可能都有它的道理。

李迪華:這就是我們今天面臨的問題,大家的觀念還沒做好準備,不認為安全更重要。建設好無障礙城市環境,要以追求所有人能一起過上更美好的生活為前提。但是到目前為止,接受去掉公交站亭裡的樹,基本上還沒有獲得一緻的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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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亭内的樹

李迪華:為什麼要在公交站裡種樹?毫無疑問這裡應該是完全開放的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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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人在樹池邊緣留下腳印

李迪華:今天下雪了,你可以看到樹池裡有很多腳印,可能因為其它地方有人站着,剩下的人為了趕車就隻能被擠到從樹池裡走了。

田川:而且為了保護樹以及做車道跟人行道的區隔,路牙邊還布置了欄杆。

李迪華:對,不斷攀升不必要的建設成本和管理成本,是以公交站裡一定不要種樹。而且因為種了樹,樹根開始侵蝕路面,很多地面就被翹起來了。我每年都看到有人在施工,隔一兩年就把地磚挖起來,去掉樹根,再重新把磚鋪上。與其每年都要整理路面,還不如把這課樹請走,種到别的地方去。

李迪華調查發現,北京有238個舉報和投訴電話,但是最好用的是市長熱線12345,不僅是北京,這幾年很多城市開通了12345。李迪華把這個電話當成他參與和改變城市環境的一個重要途徑。不僅是自己,李迪華還鼓勵他人和身邊不舒适的環境較真,平和理性,一點一滴去推動進步。

李迪華:去年秋季,我組織了全國17座城市,17所高校,20多位老師,200多位學生,同時在全國投訴城市的公交站。比如挪走公交站裡擋路的垃圾桶,把不平整的地面鋪平,把遮擋視線的公交站牌換位置,擴大公交站面積等等,有很多成功的案例。但是離根本性的改進,就是讓公共汽車站變得更加舒适,還需要時間。

和學生們在一起,李迪華參與了北京大學附屬教師較高價的電梯大廈暢春園小區的改造工作。這個老舊小區在改造後被評為全國示範性老年友好型社群。改造當中除了人行道無障礙,戶外休息、雨水内澇等等問題之外,設計團隊還發現小區裡的綠地成為了一個問題,部分野生樹木影響了室内的采光,甚至是安全,多方溝通後,設計團隊最終得到許可,适當縮窄綠地,并且去除了部分小型喬木。

李迪華:綠色植物對調節人的心理非常重要,但陽光對調節人的心理同樣重要,人跟人之間的交往對調節心理也重要。我們不能讓大樹遮擋了窗戶的陽光,不能讓綠籬成為擋住我觀看室外鄰居活動的障礙。

田川:但是我也想要有隐私呀,這兩點之間該怎麼平衡呢?

李迪華:其實隐私的概念在中國被濫用了。現在很多人以隐私的名義,實際是在為自己的私人生活劃界限,然後侵占公共資源。我們換一個角度想會發現,小區的綠地并不是私人的。私人的邊界在哪裡?是你的窗戶,是以你的隐私應該靠窗簾來保護。

田川:現在很多老舊小區裡都住着一些獨居老人,您說因為植物在窗前的遮擋,會讓他們有不想走出家門的欲望。

李迪華:對,這個現象叫習得性無助,是心理學研究裡非常廣泛的一個名詞。具體表現就是住在小區裡,尤其是住在一層和二層的老年居民,他們家的陽光被長期遮擋,是以家裡非常昏暗。慢慢他們的生活習慣就會變成傍晚,甚至室内非常昏暗的情況下都不開燈。他們也不願意走出房子,更不願意跟人交流,這就是一種習得性無助。像我們走在坑坑窪窪,高高低低,非常窄的人行道上從來沒人抱怨,這也是一種習得性無助。

習得性無助就是當你感受到不舒适的時候,你馬上就接受了它,而不會想到改變它。我現在所做的一切就是想打破這種狀态。我認為我感受到了環境中的不舒适,那我就要去改變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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