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麟廬的妻子王齡文
2017年2月7日,北京進階人民法院的審判庭裡,一場宣判剛剛結束。
當聽到“維持二中院做出的駁回許麟廬部分子女要求繼承許麟廬遺産訴訟要求”的時候,被告席上白發蒼蒼的老婦人終于放松下來。她挪動身體靠在椅背上,好像已經失去了全部的力氣。
結束了,終于結束了。
這場長達4年的遺産糾紛繼承案終于畫上了句号。可作為被告,老人家雖然赢得了官司,心裡卻沒有一絲喜悅。
看看原告席上那個面如死灰的白發男子,老婦人心中不由湧上一股悲怆。
法院
他也曾親昵地抱緊自己的脖子述說着心裡的想念,他也曾大笑着沖進房間把自己剛畫好的畫拿給自己看……可現在,把自己告上法庭的是他,指責自己做假僞造遺囑的也是他……
老婦人搖搖頭,似乎不願再多想,她強撐着站起身,踉踉跄跄地朝門口走去。
身邊的女兒連忙上前攙扶住老婦人的手臂。
就在母女倆馬上就要走出審判庭大門的時候,老婦人忽然又回身看去。此時,原告席上的男子也正擡頭朝門口看來。
四目相接,卻沒有任何言語。
老婦人終究轉身消失在大門外,回蕩在白發男子耳邊的是她曾經決絕的聲音:“我百年之後,告我的人和算計我的人就不必來了。”
他知道,這場曠日持久的官司,他輸掉的不僅是父親遺産的繼承權,還有這世間最珍貴的感情——母愛。
這個年屆古稀的男人是許化夷,那個被他告上法庭的老婦人正是他的母親王齡文,這場兒子告母親的鬧劇的起因就是他父親留下的一份遺囑。
許化夷
許化夷的父親名叫許麟廬,是大陸有名的畫家。
2010年9月2日,許麟廬以毛筆手書的形式在宣紙上留下了一份遺囑。遺囑裡說得清楚:“我許麟廬百年以後,我的一切文物、字畫、及所有财産歸我夫人王齡文所有”。
也許是料到自己将不久于人世,許麟廬才會用如此鄭重的形式給和自己一起走過70多年的妻子留下保障。
令他始料未及的是,正是這樣一份愛的保障斷送了這個别人眼裡“溫暖甜蜜”的家。
許麟廬手書遺囑
1916年,許麟廬出生于山東蓬萊。
自幼喜好書畫的他就讀的是天津商業學校。畢業後,他當過央行職員、織布廠副經理、煤礦職員、面粉廠駐外辦事員……
工作換了一份又一份,許麟廬卻越來越迷茫。
經商不是他的心之所向。可從事自己喜歡的書法或繪畫行業又好像走進了死胡同。
許麟廬也嘗試過去模仿名家的畫風,可除了相像之外,他并沒有得到其他的進益。
最迷茫的時候,他遇到了溥心畲。這個比他年長20歲的著名書畫家就好像指路明燈一樣,照亮了許麟廬前行的道路。
兩人亦師亦友,相交數年。在溥心畲的指點下,許麟廬的書法、繪畫都有了較大的提升,在畫壇也博得一定的知名度。
齊白石、李苦禅和許麟廬
更幸運的是,他的畫得到國畫大師李苦禅的認可和推崇。在李苦禅的全力推薦下,許麟廬終得到齊白石的青睐并收入門下。
他在齊白石身邊呆了13年。這13年他們朝夕相對,一起讨論繪畫的技法、一起品評繪畫的意境和留白。與其說他們是師徒,倒不如說他們是父子、是知己。
就是在這樣親密無間的朝夕相處中,許麟廬慢慢悟出了繪畫的真谛。
許麟廬的畫遒勁奔放,神形兼備,看似随意揮就,卻不失章法,頗得齊白石推崇。憑借着這樣獨樹一幟的畫風,許麟廬在中國藝術界占據了一席之地。
他的作品被全國博物館、美術館收藏,就連人民出版社和瑞典博物館,都專門為他出版畫冊。
事業上蒸蒸日上,許麟廬的家庭也相當美滿。
1936年的時候,許麟廬和當時天津女子師範大學的才女王齡文結為夫婦。
都喜歡繪畫的兩人志趣相投,後來又一起拜入齊白石門下,同為齊白石的關門弟子。這樣高度契合的人生使得兩人有着相當深厚的感情。
他們一起作畫,一起迎接新生命的降生,一起看着孩子們長大成人、各自擁有不錯的事業和家庭……
許麟廬和家人們
家底殷實、伉俪情深、兒女環繞,怎麼看都是可以拿出來标榜的五好家庭。
著名畫家黃永玉曾經在自己的《比我老的老頭》裡毫不掩飾地表達自己對許麟廬一家的羨慕:“這個家一直到今天,到我見識和情感極限處,沒見過這麼溫暖甜蜜的家庭。”
白駒過隙,青絲染霜,再深厚的感情也抵擋不了無情歲月的侵蝕。
2011年,95歲高齡的許麟廬終于還是離開了至親的夫妻和自己喜歡的繪畫事業。
突如其來的分離讓王齡文痛苦不已。她不知道,更大的打擊已經整裝待發。
王齡文
2012年7月10日,許麟廬的三兒子許化夷一紙訴狀把母親王齡文和大兒子許化傑、二兒子許化儒告上法庭,要求分割許麟廬遺留下來的遺産。
許麟廬到底有多少遺産呢?
身為書法家、畫家的許麟廬同時也是書畫鑒賞家和收藏家。
許麟廬
1951年,他創辦和平畫店,主打“齊白石作品專賣店”。從那以後,許麟廬就開始有意識地收藏名家字畫。
2010年12月30日的時候,許麟廬曾經讓孩子們清點過自己的所有收藏并列出清單。大家确認無誤之後還紛紛簽字作證。
據許化夷回憶,這些收藏包括72幅畫作和3把紫砂壺。
在這72幅畫作中,齊白石的作品就多達20件以上。下剩的還有徐悲鴻、張伯駒、郭沫若等名家和許麟廬自己的作品,價值絕對不容小觑。
“我并不想跟誰争遺産,我隻是想要一件父親的紀念品。”許化夷說。他甚至告訴記者,他隻是想要個念想。
這個說法很快就被許麟廬的其他子女推翻。他們指出,這些藏品裡的每一件都是精品,每一幅畫的價值均在百萬以上。是以,所有藏品的總價值絕對超過20億。
20億?20億就可以把自己的親生母親告到法庭上!
作為被告的王齡文沒有多說什麼,她隻是向法庭送出了許麟廬手書的遺囑。
許麟廬遺囑全文
身為許麟廬的子女,卻根本不知道遺囑的存在。大家紛紛表示質疑。
等他們弄清楚遺囑的内容後,更是震驚、了然、不甘、不可置信……于是,遺囑的真僞成為庭審的焦點。
2012年10月18日,北京豐台區法院再次開庭。
這一次,許麟廬和王齡文的所有子女都出現在原告席和被告席上,甚至連已故的兩個女兒的子女也牽涉其中。
大家争論的焦點仍舊是許麟廬遺囑的真實性。
身處被告席的次女許麗擺出鑒賞家的身份,直接斷定父親的遺囑是僞造的:書寫潦草,日期用阿拉伯數字……這些都與父親平時嚴謹的習慣不相符。
書畫鑒賞家許麗
而坐在原告席上的小女兒許娥則以目擊者的身份解釋了遺囑中看似沖突的地方。
“爸爸當時剛剛出院,身體還沒有完全複原,”許娥回憶道,“寫到最後,爸爸的手臂已經沒有力氣了。最後的簽名是我扶着爸爸的手完成的。”
可這樣的解釋卻并沒能成功解除大家的質疑,身為被告的大兒子許化傑公然表示支援許化夷的訴訟請求。他還強調,自己一直陪伴在父母身邊長達16年,有資格獲得父親留下的高額遺産。
看着哥哥姐姐們你來我往,許娥忍不住落淚,她不顧審判庭的秩序,喊出自己心中的愧疚:“媽媽,對不起!”
這樣熱烈的現場,王齡文沒能親眼看到。由于身體原因,她并沒有出席當天的庭審。
諷刺的是,這一天是王齡文95歲的生日。
許化傑在質疑母親僞造遺囑之前,熱烈地表達了對母親的歉意和祝福。他甚至号召到庭的所有人鼓掌以祝福母親的生日。
在接下來的日子裡,為了證明遺囑的真實性,王齡文再次送出證據——一張電子版的照片。
照片中,許麟廬和王齡文手挽手坐在沙發上,一臉笑意。他們身後的牆上就貼着王齡文送出給法院的那份遺囑。
王齡文提供的證據
許化夷怎肯善罷甘休?
他立刻質疑照片的真實性。
可技術分析顯示,這張電子版的照片根本沒有任何改動的痕迹。
據此,北京豐台區人民法院作出一審判決,駁回許化夷的訴訟請求,所有财産按照遺囑歸許麟廬的妻子王齡文所有。
許化夷不服判決,當庭上訴。
此時,由于社會各界的廣泛關注,這場糾紛早就引發熱議。
人們在持續關注生态進展的同時,還津津樂道于兩件事情:一是許麟廬為什麼會把自己全部的财産都留給妻子王齡文;二是許麟廬的子女們經濟實力都不弱,為什麼一定要如此執着于此刻就劃分許麟廬的遺産。
而這兩個問題的答案很快就浮出了水面。
二審開始後,問題的焦點仍舊是遺囑的真僞。在征得許家所有人的首肯之後,法院把許麟廬的遺囑送去比對。
這個比對的過程相當漫長,前前後後用去了差不多兩年的時間。可最終的結果卻讓人哭笑不得。那就是“無法檢驗”。
但由于原告方無法給出證明遺囑僞造的有力證據,是以法院再一次判決遺囑有效。
此時,北京市豐台區的二審已結束,因為許化夷不服判決再一次提起上訴,這起遺産繼承案已經轉到北京市第二中級人民法院。
一次又一次的失敗似乎并沒有打擊到許化夷。2014年10月13日,北京市第二中級人民法院一審宣判後,他再一次上訴。
隻不過,這一次許化夷找到了一個盟友——許化傑。
而一直采取隐忍态度的許娥也終于爆發了。
許麟廬的小兒子許化遲
在許麟廬和王齡文健在的六個子女中,隻有她和小兒子許化遲一直堅定地站在母親王齡文這一邊。
他們姐弟倆親眼見證許麟廬立下遺囑,而且在北京豐台區一審宣判時就明确地表示接受判決結果,尊重父親遺囑和母親的意願。
每一次開庭審理時,許娥也時常勸解其他兄弟姐妹。面對記者的詢問,她也很無奈:大家生活條件都不錯,何苦一次又一次地為難九十多歲的老母親。
一次庭審舉證的時候,她更是一語道破父親許麟廬立遺囑時的良苦用心:“當年我父親病重時,我母親曾經一度無家可歸。父親得知後,一直将此事記在心裡。”
原來,病中手書并不是臨時起意,而是竭盡所能地保護。
許麟廬與王齡文
或許是因為許娥揭破了溫馨的假象、暴露出裡面的醜陋和陰暗,許化夷對她的态度相當惡劣。姐弟兩時常劍拔弩張、惡語相向。
一次,許娥指責許化夷虛僞、說謊時,許化夷竟然是以要以诽謗罪起訴自己的姐姐。
對姐姐是如此無情,對父母就孝感動天。
庭審過程中,許化夷總是一副父慈子孝的做派。他一再強調,作為許麟廬的三兒子,自己一直深得父親的喜愛且得到父親真傳,是以自己有權利繼承父親的遺産。
面對記者的提問,王齡文隻是淡淡反問:一個20年都跟自己的父母沒有親密解接觸的兒子,何來贍養?又哪裡談得上喜愛?
而許化傑就更直接了。
他在庭審過程中,總是一再強調“我與父母一起生活了十六年,生活費均用在父母身上”、“父親在住院期間曾說過字畫由我保管”。是以,他認為自己最有資格繼承父親的遺産。
可他也曾經在庭上答辯時坦言:母親現在由小兒子許化遲照顧,他害怕母親會把所有的家産都留給許化遲。
這,才是症結所在。
贍養老人本就是為人子女者應盡的義務,可在這場遺産糾紛中卻成為擷取利益的籌碼。這樣的道德綁架怎麼可能成功?
2016年6月3日,北京市第二中級人民法院再一次駁回許化夷、許化傑的訴訟請求。
2016年12月29日,北京市進階人民法院做出維持第二中院判決的終審判決。
法庭宣判
至此,這一場耗時将近5年,經曆了初審、二審、複審一審、複審二審、終審諸多環節的遺産繼承案終于落下了帷幕。
曾經幸福美滿、令人豔羨的大家族如今分崩離析,隻給世人留下了一段茶餘飯後的談資。
終審結束之後,王齡文曾向律師表示想要和自己的子女斷絕母子關系。可過了一段時間後,她又收回了自己的想法。
如今我們再也聽不到關于她的任何消息。對于一個被自己生養的孩子嚴重傷害的母親來說,也許獨自舔舐傷口才是最好的選擇。
2017年8月20日,許化夷從藝60年藝術展在北京民族文化宮舉行。展覽通過100幅作品的展示,再現了許化夷的從藝曆程。
面對記者的采訪,許化夷宣稱:我的父親是8月去世的,是以我把展覽安排在8月,我想感恩他的養育教育之恩,告慰他的在天之靈。
多麼深情的告白,隻可惜缺少倫理道德的加持,終究感動不了任何人。
許化夷繪畫作品
未來的某一天,當王齡文也離開的時候,這個早已加不成家的一家人可能會再次聚首,開啟又一輪的遺産争奪大戰。
隻是不知道,這位傷透了心的母親還會不會給這些貪婪的子孫留下這樣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