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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丹丹:永生的父親

作者:黃丹丹的清歡閣

永生的父親

——讀《與父親書》

黃丹丹

今年十月底,在一次作品研讨會上,省文聯主席陳先發批評我:“内心過于優雅”。我知道這句批評的背後,是指我的寫作是有所保留的展示,表面上看,多是向美而生的姿态,而實際上,作品缺乏真實的撕裂感與令人蒙羞的恥感。這些感覺我沒有嗎?當然有,但我不敢真實地書寫出來,我有意地回避了很多晦暗乃至恥辱,要知道,書寫它們不僅需要勇氣,還得靠捉筆的手勁,尤其手勁更重要,如果用力不均,用筆不穩,呈現在作品裡的事物就會變形、虛化、誇張,顯出僞像。

近日讀向迅所著《與父親書》,感慨于向訊的勇敢與克制,那本書裡有逼人的真,不勇敢的人真不敢那麼寫親人。親情不好寫,雜志編輯往往會友情提示:要麼作者的名氣夠大,要麼所寫的對象很特别,否則,輕易不要寫親情文,因為那很容易落入窠臼,往往書寫者自己感動得不行,但讀者卻對之毫無興趣,難引共情。我在讀《與父親書》的序言部分就被戳疼了心。向訊書寫時,将情感處理得克制,但因字字句句都切中要害,箭中靶心,那些精準的細節,充沛的情感,傳遞到讀者心中,便如刀鋒剜心一般。我沒有一口氣讀完它,實在不敢讀下去了,因為那些文字牽出了我封存的記憶。我找出父親二十多年前寫給我的信,謝天謝地,我沒有犯向訊似的錯誤,将那些信銷毀。我一直保留着它們,将它們藏在隐秘的角落,再也沒打開過——直到讀《與父親書》。

隔了一周,我再次打開《與父親書》。讀完它,我簡直不知該說什麼好。

我坐在自己平日寫作的北窗下,望着窗外黛色的山群,腦海中綿延着群山般的往事。而那些事,是我過去不敢去回想,更不敢讓它們白紙黑字地出現在我作品裡的。我在想自己的内心究竟幽閉了多少不堪回首的往事,以至于讓它們成為一股股暗流,不歇地迂流在那所謂“優雅”的表象之下。那一刻,我才知道,自己時常生出的狂躁、焦慮、絕望與抑郁,其實是源于,我從不敢正視内心深處的傷痛,也從未想過要清淤與疏導之。

“文字是一枚枚治病的丹藥”----這是我對自己緣何讀書與寫作的說辭。而事實上,這麼多年,雖然我從未間斷過讀與寫,但我的“病”卻一直沒有被治愈。

向迅無疑是把文字這丹藥的功能、用法、用量都掐準了的。他不僅借此丹藥醫好了自己,也用他所制的丹藥醫治着讀者。讀完《與父親書》後,我突然找到了自己使用“文字的丹藥”治自己的病療效不好的緣由了:那是因為我用量、用法不對,浪費了對症的藥。

在《與父親書》中,向迅借自己曾經的少年之眼,讓我們看見他在鼠患之年經曆了食物不足的危機、至親為争奪一棵樹的歸宿發生的搏命、父母無休止的戰争……他不惜亮出“家醜”,也不怕揭開自己的舊傷疤----我相信任何孩子都會将自己父母戰争的災難性看得大于任一場世界之戰。孩子的心中,父母所支撐起來的家就是天下,就是世界。我至今仍然記得6歲時的大年初一,不知緣何,我媽卧床不起,我爸帶着我圍着煤爐烤火,不小心,一個在除夕夜沒有燃盡的小鞭炮掉進了爐子裡,爐膛遂爆出了一聲巨響。我借機大哭起來。其實之前我就一直在忍着,不敢哭,我覺得那個年過得太冷清。我害怕爸爸媽媽吵架,我更怕卧床不起的媽媽會和爸爸離婚。在向迅的書寫中,我仿佛看見了他們家三兄妹在父母争吵時瑟瑟發抖的樣子,而作為哥哥的向迅又會悄悄掐疼妹妹的胳膊,讓她哭,因為她的哭聲會讓正在争吵的父母停戰。我不記得當年,我的哭聲有沒有喚起媽媽,但莫名其妙的,從那時開始,我就不喜歡過年,後來的每個春節,我都會鬧人怄氣,至今,但凡過年,我就會心情沮喪。在童年受到的傷害,得用一生來醫。如今,年近中年的我,依然怕過年,春節,我從不願意出門訪親問友,而是躲在房間裡讀書或碼字----“文字是一枚枚可治病的丹藥”,而無論我怎麼大劑量地用“藥”,都治不好我的病,似乎每個年假,我都會因情緒失控而向最親近的人發飙。我失控的壞情緒殃及父母、夫妻與孩子,我知道無論後來如何彌補,那一刻我給予他們的傷害,都是無法抵消的,我很厭惡情緒失控的自己,但我卻無論如何都醫不好自己。有次,在我發飙後的寂靜深夜,老公甚至帶着幽怨的腔調說,我真想不通,為什麼在外面那麼優雅的一個人,身體裡居然藏着那麼一頭猛獸,我更想不通,你讀多那麼書都讀哪裡去了......彼時,我也感到懊惱與困惑,我為文字的丹藥無法解掉我的毒、治好我的病而陷入絕望。

那天,我翻到一半的《與父親書》被老公捉住,我見他翻了幾頁就淚眼婆娑了。于是我借故離開,給他流淚的空間。他在疫情期間失去了父親,他在父親因疫情而潦草的葬禮上都沒有流淚,但那一刻,我想,他肯定是被向訊克制卻深情地描寫勾起了自己對父親的回憶。中國式兒子與父親的關系很有意思,明明彼此很愛,卻鮮少通過語言與肢體交流。《與父親書》中的父親與父子情令人動容,是因為向訊真實的書寫,在書裡存在的父親與現實裡的父親是同一個人,而不是被粉飾了的、美化了的父親,該怎樣就怎樣,向訊一點也沒有因為是在書寫自己的父親,尤其那還是已經仙逝的父親而虛飾什麼。他文章裡的真,不僅是真實、真情、真切,還有落到實處的細節為這些做佐證。向訊的真切是不失控的,真情是不發酵的,真實更是加不遮掩的大膽,要是我,我不敢寫父親的疑似出軌。他不僅對父親夠“狠”,對自己也剖析也夠深,他寫父親在重病期間,他陪父親去動物園,父親開心而稀奇地掏出自己土豪金形狀的山寨手機,可按了半天卻無法拍攝成功,他發現是手機記憶體太小,因儲存滿了而導緻相機無法使用。他替父親删了些東西,見父親興緻勃勃拍照時,動念将自己的手機與父親手機交換,但最終因為自私而放棄了這個念頭。書中,他做過無數類似的自省。仔細想,他的自省裡,豈不類同與絕大多數為人子女者對父母的自私?這是人性,卻是人們不好意思抖露出來,甚至自己不願承認的本性。讀完這本書,我忍不住又翻出它看看,感慨于一部散文集裡這份難得的真,那是多麼赤忱而勇敢的真呐。

如果不是緣于這些真,《與父親書》又如何能夠超越親情散文的書寫範疇?作為一名資深讀者,我從這本書裡捕捉到了除卻親情之外的更多内容。譬如,在讀《鼠患之年》時,我很欣喜地發現,他通過兒童的視角讓我看到了對我來說很陌生的鄉村世界。那雖然清苦卻有很多樂趣與奇遇的童年,真令我羨慕。童年是作家的富礦,向迅擁有如此豐饒的童年,又有天生的好記性(他在《時間城堡》裡寫自己還能記得三歲前所住過的老房子)将它投影記憶庫,并能用一支神筆将他生活過的場景與他所獲得的生命體驗真實地描纂出來。同時,我還發現一個秘密----向訊怕也是熱愛馬爾克斯的吧?“雨季的一個清晨,也有可能是秋天的一個上午,父親和叔叔為了一棵樹的歸屬權,在衆多鄰居的圍觀之下進行搏鬥。”我摘取的這一句,是不是很有《百年孤獨》的意味?前文中提到,《鼠患之年》裡,向訊書寫了一個鄉村孩子對饑餓、親人打鬥、父母争執的恐懼,但除了那些灰色基調外,這篇文章裡還有明媚的光,譬如他們全家總動員外加一隻貓一起對付閣樓上偷糧老鼠的那一幕幕場景,真是令人忍俊不禁。那些文字,我看得哭哭笑笑,癡了似的。不僅這一篇,我發現整本書,哪怕是寫陪父親看病、治病那段曆程的文章《九月永存》和《獨角獸》中,都不單隻是灰黑色調,而是有着夢幻般魅人的調性。他的文章裡一直有光。在光的映照下,有了影子,是以,那些難過的經曆,讓讀者讀起來就感覺影影綽綽的更加可怖,而一些有趣的事也被光放大了,注目于書的人,就像卡了一隻眼對着萬花筒,可以看見一個更為絢爛的世界。

我一貫不愛在書頁上弄出折痕,但這本《與父親書》被我折了許多頁。其中一頁裡寫,他因為父母的争執,憤怒地抓着餐桌的邊角,想掀翻桌子抛下一句“再也不回這個家”的狠話拂袖而去,但他最終戰勝了自己的情緒,沮喪地默坐在那裡。另一頁裡寫,父親去世後,他和母親、妻子坐在一起回憶往事時,說:要是你們能像我們這樣好就好了。就是這一句也許會被許多讀者忽略的話,讓我斷定了向訊是個借文字的丹藥醫好原生家庭給他造成舊疾的人。父母性格暴躁,孩子多半也會暴躁,父母感情不和,孩子的情感也多波折。但我印象中,曾有過一面之緣但向訊,是個氣質儒雅、面相和善的青年,與我曾有過同班(長三角作家高研班)之誼的向迅之妻,也是很清雅文靜的女孩,他們“那麼好”。

散步的時候,我和老公又聊到《與父親書》,我說,終于明白為什麼我讀了一些書,寫了這麼些文字,還未能被文字的丹藥醫好。那是因為我不夠勇敢,我不敢真實地面對自己,書寫自己的生活,而向訊則是在大量的閱讀、反思與真實書寫的過程中,逼出了體内的寒。老公說我言之有理,然後,他把手機遞給我看,我看見,他在給亡父的微信上,發出了一封他寫給父親的信。

每一位父親,都值得收到一封子女寫給他們的家書。如果不知道如何提筆去寫給父親寫信,就讀一讀《與父親書》吧。讀罷,你會發現,父親,是我們人生之書的封底,我們簌簌地翻書,一直翻到最後,才懂得父親的價值。感謝向迅的《與父親書》,不僅讓他的父親在文字裡得到了永生,還讓作為讀者的我提前讀懂了父親,并檢討了我自己。

2021.11.10

黃丹丹:永生的父親

作者簡介黃丹丹: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壽縣作協主席,安徽省文學院第六屆簽約作家。魯迅文學院長三角中青年作家高研班、魯迅文學院安徽作家研修班結業。作品散見《小說選刊》《西部》《延河》《清明》《安徽文學》《詩歌月刊》《時代文學》《散文》《文學港》等文學期刊。有作品改編成影視作品。文字入選多種年度選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