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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陽光普照》到《瀑布》,“中島長雄”憑何屢屢獲獎?

作者:四味毒叔

文 | 黃哲

如果不是春節假期看了《瀑布》,《愛情神話》本是我個人的新年最佳影片。為何這部“神神叨叨”的《瀑布》能打動我們?也許因為它的創作者過着和普通人差不多的日子,是以更有生活吧。

從《陽光普照》到《瀑布》,“中島長雄”憑何屢屢獲獎?

被口罩罩住的母女

“我在演出時,是作為男人全身心投入。但在我記錄和接受的時候,我的靈魂是女性的。不管是哪種藝術,真正優秀的藝術家隻可能是女性化的。”每部作品都打着鋼鐵般男性烙印的奧遜·威爾斯,曾如此總結自己的藝術人生。我曾一直懷疑這位好萊塢巨人說這話是否真心,直到看了去年金馬獎的最佳影片、并代表中國台灣地區角逐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的《瀑布》。

《瀑布》的導演鐘孟宏,可以說是繼楊德昌、侯孝賢、李安、蔡明亮之後,台灣作者型導演的代表,平均兩年一部作品,每每編導攝一肩挑。隻是熟悉他的觀衆都知道,他做攝像的署名是“中島長雄”。這名字看似哈日,其實是戲谑式的土嗨——“中島”是鐘導的諧音,“長雄”則是早年台灣老男人的常見名。

從《陽光普照》到《瀑布》,“中島長雄”憑何屢屢獲獎?

《陽光普照》

鐘孟宏全方位的才情和審美是公認的,之前出品也的确如“長雄”其名:《第四幅畫》《失魂》《陽光普照》,一直圍繞男性、父子關系。在一個又一個變焦zoom之下,故事被緩慢地推進着,時不時還得講幾句爹味的人生哲理,為之前的劇情總結發言。節奏雖慢,但這群雄性家庭成員之間的關系,無論是打破還是重建,總離不開打打殺殺。這倒是蠻符合熱帶地區的荷爾蒙釋放規律,讓人聯想起海島常見的雄性孔雀驕傲小步跑的樣子。

而這一次《瀑布》攝像的署名也是“鐘孟宏”,對此,鐘導的解釋是:疫情把中島長雄隔離,回不來了。

從《陽光普照》到《瀑布》,“中島長雄”憑何屢屢獲獎?

陽光透過厚厚的雲層,開啟這部電影和電影中台北的一天。但鏡頭一切,轉進被藍色圍擋包裹的較高價的電梯大廈大樓内部一戶,從那以後,無論是始終平視的定焦鏡頭還是劇中人總也不摘的口罩,都在提示已經被疫情改變了兩年生命的所有觀衆:不要想着再在中島長雄的鏡頭裡對别人的荒誕隔岸觀火,下面發生的就是我們身邊的故事,甚至是我們自己的故事。

時間回到兩年前疫情暴發之初,和口罩同樣顔色的圍擋,從外面看像是給全樓戴上口罩,更是映得屋内色調幽藍昏暗,讓這個家活像一個養着兩條同性魚類的魚缸——養魚的人都知道,這是大忌。疫情對面臨聯考壓力的女兒是密接、隔離、停課,對需要賺錢養家的母親是業績下降、減薪。對這個家,意味着本就摩擦不斷的母女二人,将被迫24小時零距離相處,空間的縮小讓沖突的壓強瞬間放大,天知道會不會崩。

從《陽光普照》到《瀑布》,“中島長雄”憑何屢屢獲獎?

果然,影片甫一開始,兩人視角如羅生門一般不斷反轉,對于劇情片而言,能量疊加很少會設定得這麼早,以至于會讓人以為這是部驚悚甚至靈異片。或者讓人想起伯格曼那部描述母女關系的經典《秋日奏鳴曲》,麗芙·烏曼飾演的女兒發出呼喊:“母親和女兒,這是一個多麼可怕的結合啊!每件事都是合理的,每件事都是在愛和關懷的名義下完成的。”

這種對最糟糕狀況的擔憂甚至恐懼,早在片中疫情暴發時沒上完的那一課就種下了。衆所周知,鐘孟宏是位梗控,書袋自然不是白掉的。課上到世界曆史的名場面恺撒被刺,便戛然而止,而沒說出來的則是恺撒對養子、刺客布魯圖斯的遺言:“吾兒,亦有汝焉?”聯系鐘導前作一貫的血雨腥風,《瀑布》中這個家庭的走向,是否會像《失魂》般失控?

從《陽光普照》到《瀑布》,“中島長雄”憑何屢屢獲獎?

影片行進到三分之一處,正如原本嚴實的圍擋不知何時崩開了個口子,賈靜雯扮演的母親羅品文,也終于被公職、母職和妻職這三座大山壓垮,患上思覺失調症。這樣一來,之前一切看似不合理的,都有了合理的解釋。

這對母女是不幸的,因為從那以後,正如《秋日奏鳴曲》中的女兒所說,“母親的傷痕要由女兒來承受;母親的失望要讓女兒來償還;母親的痛苦要變成女兒的痛苦”。女兒要開始承擔起母親的責任,而這些原本不需要她承擔。但不幸中的萬幸是,這個家隻有一個真出了問題,而不是《失魂》裡的兩個甚至《陽光普照》裡的更多;而更幸運的是,母女二人以相對最小的代價、直接幹脆地找到問題,解決問題也省卻了父子們那樣必須雙向付出血的代價。

女性幫助女性

《瀑布》之是以獲選金馬最佳影片,離不開其“優秀的隐喻”。之前《陽光普照》被翻譯成“A Sun”,既隐喻毫無保留卻殊途同歸灼傷了兩個兒子的父權/愛,也諧音“一個兒子”揭露了父親開始是有選擇地希望,後來是沒得選地接受家庭變故的現實。而這一次的《瀑布》則被翻譯成“The Falls”,複數的表達,隐喻也是多重:明面上,是像瀑布一樣隔開外面正常世界的藍色圍擋,是耳旁有瀑布聲音的病狀,也是女兒小靜叫發病的母親吃藥、不願接受的母親吐在她臉上的那口水。暗地裡,則是另一個同義詞——跌落。一波全民疫情給個人帶來的不止是一場精神疾病,還有從高管“白骨精”到低端再就業者、從較高價的電梯大廈到無家可歸、從家庭守護者到必須被照顧的病人這幾重跌落。

從《陽光普照》到《瀑布》,“中島長雄”憑何屢屢獲獎?

但在我看來,瀑布的隐喻恐怕還有一層。還記得李安《飲食男女》中,當年台灣的文藝青年言必稱“杜斯妥也夫斯基”(即陀思妥耶夫斯基)。陀翁《白癡》中,梅什金公爵在“老想着自己命運如何,有時覺得特别不安”時,總會想起故鄉“有個不大的瀑布……它高高地瀉下來,看上去卻很低”。從同樣罹患精神疾病、同樣“夜裡總愛聽它的喧嘩聲,卻在這種時候感到極為不安”的表現,到同樣把自己所有的柔軟對他人毫無保留,卻同樣被無情抛棄、傷害和不被相信的遭遇,無一不是羅品文的寫照。

鐘孟宏一直關注和緻力于表達當代台灣的家庭關系,并在近幾部作品中關注家庭成員的精神健康問題。但他的悲憫終究不是俄羅斯式的,卻也不是傳統中式審美的大團圓。

從《陽光普照》到《瀑布》,“中島長雄”憑何屢屢獲獎?

之前幾部作品中,他每每讓片中的家庭在付出失去一部分的代價後,最終在另一部分找回“小團圓”。這一次,對這對不幸跌落、但從底部重新爬起的母女,實在很是憐香惜玉,安排了不止一位好心腸菩薩保駕護航。即便在2020世代的國際化大台北,也一樣可以如當年的《小城故事》,“人生境界真善美,這裡已包括”。幾位出現在主人公對立面的人物,也并非通常意義上的反面角色,卻讓人看到了“平庸的惡”并感同身受:哪怕不是實實在在的幫助,而是對别人不那麼苛刻,這個世界會不會好一點?

鐘孟宏之前多塑造男性在暴戾下愛得隐忍,這次把“女生幫女生”娓娓道來,格外細膩動人。一夜長大的女兒,有着十幾年情誼的幫工阿姨,還有醫院的女大夫和女病友。繼《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之後,主業是歌手的魏如萱再度獻歌,她那治愈的歌聲恰好出現在半程處,成了轉折點,如點睛之筆預示着主人公也會得到治愈。

從《陽光普照》到《瀑布》,“中島長雄”憑何屢屢獲獎?

值得一提的是,現實中的這幾代女演員,在受困于家庭和精神問題上竟都有過共同的遭遇。其中,自然以高知名度的賈靜雯為最。在斬獲金馬影後之後,她毫不諱言要感謝“過去那些你們随便都可以搜到的經曆”。作為北電表演系的台灣大學生,盡管因為家庭變故辍學,但她坦言依然得益于這裡的現實主義體系學習,讓她可以把存儲在大腦中的過往經曆,在表演時成功讀取和爆發式轉化。

金馬獎評委會也特别肯定了賈靜雯的這種爆發,正是她把當年劇抛級别的演技,更新到了鏡抛級别的變臉,才讓羅品文的病情變化和整個劇情真實可信。

隐喻與自況

影片開始,《電車狂》的海報就張貼在較高價的電梯大廈的顯眼位置。并在母親病情幾次暴發時有大特寫,不難看出隐喻着兩部電影的主人公同樣有着活在自己世界中、盡管善良卻不免給人添麻煩的“聖愚”屬性。但搬到出租屋之後,打着包的那幅海報,還一直露出。

從《陽光普照》到《瀑布》,“中島長雄”憑何屢屢獲獎?

《電車狂》讓黑澤明經曆了票房慘敗、搭檔拆夥、公司破産、聲譽掃地、前途無望。他甚至為此自殺,給了自己足足21刀——《瀑布》開頭的課堂上,老師曾向同學提問,“恺撒中了多少刀?”

魏如萱飾演的病友,身份是畫廊經營者,執著于德加和他的賽馬圖,而現實中的德加,青年便罹患眼病,晚年遭遇失明和破産這兩項橫禍。把心中有目标、腳下有路的賽馬和騎士畫出來,正是畫家找到自己生命方向的最有效辦法。

從《陽光普照》到《瀑布》,“中島長雄”憑何屢屢獲獎?

現實中的黑澤明用了不到兩年時間,從《電車狂》的滑鐵盧中走了出來,不僅找到了自己的方向,通過《德爾蘇·烏紮拉》《影武者》和《亂》,徹底成為地位無兩的電影天皇。鐘孟宏讓羅品文用了不到兩年時間從病情中走了出來,各方面都平平淡淡卻都略有收獲,包括愛情。影片最後,真正的瀑布有驚無險地落下,家庭成員們也終于可以細水長流了。

片中羅品文沒有被安排在低谷後變本加厲赢回來,但鐘導可能是在拿偶像黑澤明自況。他早就做好了大衆對這部電影不懂、不買賬的覺悟,在金馬獎大獲全勝之前,《瀑布》也确實被影評人批得體無完膚。最終,《瀑布》實作了口碑逆襲,就像女兒衣服上的那句話,“Don't sweat i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