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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明媚|柿子紅了

柿子紅了

◎邵明媚

漆黑的夜裡,大雨滂沱,我們行駛在雖已硬化卻依然曲折的鄉間小路上。

快到了,過了前面的北山坡,就能看見村子了。

不知坡頂那棵柿子樹,是否像往年此時一樣,挂滿紅燈籠,站在空曠的山野間,獨自美麗?

我凝神車窗外,除了雨水淌成的淚行,雨線織成的雨簾,和遠處幽黑的山影,什麼都看不見。

車子七拐八拐,終于停在家門口。

我看到了門邊那棵纖瘦的柿子樹,挂着幾個微微泛紅的柿子,也看到了樹旁倚門而待的母親,臉上寫滿焦急。

邵明媚|柿子紅了

“在門口站着幹什麼?!下雨,又刮風,怪冷的。”我當然知道母親是在等我們。天黑刮風下雨,她心裡挂念,在家裡坐不住,是以站在門口;可我依然忍不住出口抱怨。一邊抱怨,一邊自責。

對于我的抱怨,母親似乎并沒有聽見,隻是瞬間把笑容挂了滿臉,露出整齊的滿口假牙。

“外婆!”“外婆!”

小兒女們清脆、歡快、熱烈的聲音,不僅讓母親的臉綻放出一朵經霜菊花,讓她的眼眯成了兩個彎月牙兒,還溫暖了這個秋風瑟瑟、寒意浸浸的雨夜。

“又拿這麼多東西!回來就回來吧,每次都拿這麼多東西。”母親照例開心地數落着我們一一開心是真的,數落也是真的。哪怕我們空着手回來,她也是高興的;就怕我們花錢,花我們的錢比花她自己的錢心疼多了。

我們每次回來,她都要置辦很多雞鴨魚肉,花出很多錢。花錢的時候,眼睛都不眨一下,甚至還很高興很自豪,一邊往外數着錢,一邊大聲跟人說“孩子們要回來了!”以至于,隻要看到她滿臉的笑,大把地花錢,村裡人都會笑着高聲問:“孩子們要回來啦?”那嘹亮的聲音,就好像他們的孩子也都回來了。大家心有靈犀,隻有這個時候,他們才會一改往日勤儉至極的“摳搜”,變得大方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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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過風雨,回到家裡,昏黃的燈光泛着暖意,低矮的房門擁我入懷,将寒風冷雨關在身後。“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屋内彌漫的煙火味、飯菜香,經由口鼻直入胸腔,溫暖着我的脾胃,一點點驅散着指尖的涼意。

亂炖小公雞、刀切豬頭肉、家常焖魚、紅燒大蝦……“怎麼又做了這麼多魚和肉?跟你說多少遍了,炒幾個青菜就行了!現在誰還吃魚肉?!”我再次出口抱怨,又再次在心裡罵自己。固然心疼母親勞累又破費,但為何不能多一些了解與接納?從貧窮中一路走來的母親,心中腦中早已固化了特定的意識:隻有滿桌的雞鴨魚肉,才能表達出節日的歡樂、待客的熱情和兒女們歸來的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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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又何嘗不是這樣?每逢佳節來臨、喜事敲門、好友到訪,總要烹羊宰牛,推杯換盞,否則便覺得不盡情、不盡興。想起曾經聽人說過的一句話:我在抱怨中成了你。一代又一代人,年少輕狂時總幻想擁有一雙隐形的翅膀,飛離父輩,翺翔遠方,成為不一樣的自我,卻又在不知不覺中走上父母先輩們走過或正走着的道路。

桌子上有一瓶飲料,還有一瓶酒。飲料是給我和孩子們準備的,酒是給夫妻準備的。所謂“長劍一杯酒,男兒方寸心”,傳統觀念中,酒是男人的标配,家裡有男人就要準備酒。就像以前待父親一樣,母親每次都要給夫妻備下酒。

每次看到母親給夫妻備好的酒,我都會想起父親。不知母親每次給夫妻備酒的時候,是否也會想起父親?我從來沒有問過她一一我不敢。就連每次腦中浮現出“父親”相關念頭時,我都要趕快轉移視線,不敢停留,更不敢凝視。

記憶中,母親也都是這樣等待父親的。

還記得兒時,有天半夜醒來,母親還在昏暗的煤油燈下縫補。朦胧中火苗搖曳,母親不時擡頭看向窗外。正疑惑窗外有什麼,敲門聲驟然響起,敲碎了夜的甯靜,敲停了母親手中的針線,敲松了她緊抿的嘴唇一一那是父親趕着牛車去交公糧回來了。

四年級,“麥浪翻空沃野黃”時的一個夜晚,我和母親收完場,看着成堆的麥子,她的眉行并沒有寫上多少愉悅,反而微微皺着。我正要關燈,她一反常态阻止了我,“亮着吧!”“不費電嗎?”“偶爾一次,不怕的。”放眼望去,不僅我們村,連周圍村,雖然家家通了電,也都是黑漆漆的。七八個星天外,幾家燈火明?那一夜,隻有我們家的燈火一直亮着,直到父親自栖霞送山貨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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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二那年,我被選入鎮中學重點班,花費猛增,哥哥上高中也要交一筆不菲的住校費。這對于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父母來說,無異于難以攀登的高山、不可逾越的深溝。可是,為了讓我們不再像他們一樣過着土坷垃裡刨食、沒有饑飽的日子,父親走親訪友,東挪西借,看盡臉色。開學前某一天晚飯後,我和哥哥寫了會兒作業,看了會兒電視,忽然發覺一直在地下忙活進出的母親沒有了蹤影。

又去等父親了吧。

窗外樹上的知了還在聒噪,我和哥哥卻再也看不進電視裡的熱鬧,相跟着走出村子走向北山坡——那是父親回村的必經之處。村子裡的雞鳴狗叫、燈火人聲漸漸遠去,莊稼地裡、灌木叢中的蟋蟀蟲鳴此起彼伏、一聲高過一聲。我緊緊拽着哥哥的後衣襟亦步亦趨地跟着他,黑夜中聽到自己的呼吸聲越來越大,腳步聲越來越響……不時張着驚恐的眼角斜頭望一望一一總覺得身後有人跟着。

“别跟太緊,都踩我腳了!”哥哥突然出聲,吓我一跳。

擡頭之際,看見了遠處坡頂上母親的身影。她坐在路邊水溝一側的水泥台子上,點點星光下,遠處村莊昏暗遙遠的光芒,剪出她單薄佝偻的側影,一動不動,像個雕像——身後是高高低低、大大小小、幡影重重的墳茔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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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夜父親沒有回來。他在親戚村頭的穿墳小道上迷了路,轉了一夜圈圈。太陽爬上山頭,他才撥開迷霧走了出來,回到家就倒下了。村裡人說,他是遇到黑煞了。

是啊,高昂的學費,無力的絕望,應該是父母遇到的最大黑煞吧。

母親就是這樣等待着父親,等過倒寒料峭的春天,等過暑熱難耐的夏天,等過寒風蕭瑟的秋天,等過冰天雪地的冬天,等過黑夜白天,等過一年又一年……直到我25歲那年正月十二的早上,母親再也沒有等來父親穿越黑暗睜開的雙眼。

父親走後,母親迅速老下去。本就不高的身材,越發委頓。白頭發冒出來,一根又一根花着我的眼。變化最大的,還是她的眼神。投向窗外,投向門外,投向村外,卻找不到着落點……于是,陷入長久的呆滞,無邊的空洞……

那呆滞,那空洞,穿越時空,投射到我的心裡,凝結成一個黑洞,一個無邊的、悲涼的黑洞,幾乎要将我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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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能被吞噬。

我不能任其擴大。

我不能看着母親呆滞下去。

我要逃逸,超越光速,加大曲率。

我要喚回母親眼中的光芒,驅散我心中的黑暗。

于是,我常常給她打電話,更加頻繁地回家看她,絮絮叨叨地訴說工作的煩惱,帶男友回家給她看,讓她給我們標明婚期、操辦婚禮,報告懷孕情狀、寶寶憧憬,跟她視訊聽小朋友們甜甜地喊她“外婆”、看他們歡樂的模樣……

對子女的牽挂,終究還是戰勝了父親離開的悲傷。母親不再等待父親,轉而開始等我們:等我們打來電話,等我們結婚、生子、回家……她站在門口瞭望,站在胡同口眺望,站在村口小橋邊遙望……臉上有時着急,有時平靜,有時高興,有時擔憂……

起初,我們回來晚了,她會一遍遍打電話問,“怎麼還沒回來?”後來,她不再打電話,隻是靜靜地等;即使打個電話,也隻會說“慢慢走,不着急。不論早晚,回來就好”。

結婚後,我也常常半夜坐在沙發上,等待夫妻歸來,在電視熒屏閃爍的光芒中,不時看一眼鐘表,側耳傾聽門外動靜。每當此時,我總會想起那個夏夜、墳茔邊母親等待父親的剪影。或許,将來,我也會像今天的母親一樣,倚門靠樹,等着、望着、盼着我的兒女們。

邵明媚|柿子紅了

驟雨初歇,雲開日出,碧天如水。

風輕雲淡,寒意飄散,山野凋零。

北山坡上,那棵柿子樹,落光了葉子,秃秃的。

隻有圓圓的紅紅的柿子,挂在枝頭,俯瞰着山下的村莊,檢視着進村的道路,遙望着遠方的山巒……

似乎在等待,等待歸來。

一陣風撲來,我瑟縮了一下身子,好像聽到一陣歌聲:歸來吧,歸來喲,浪迹天涯的遊子;歸來吧,歸來喲,别再四處漂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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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明媚|柿子紅了

作者簡介

邵明媚,山東煙台人,文學碩士,煙台市文學創作研究室創作員,煙台市散文學會會員。

壹點号煙台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