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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理群|當你覺得現實生活不大對勁,就是接觸魯迅的最佳時間

2015年搬進養老院後,錢理群老師卸下北大著名教授、公共知識分子等帽子,謝絕所有媒體訪談,潛心寫作。但這兩年,他開始陸續接受一些采訪。為什麼有這樣一個沖動?錢理群老師說:“我想離不開2020年庚子大疫帶來的心靈沖擊、困惑和焦慮罷。”

錢理群|當你覺得現實生活不大對勁,就是接觸魯迅的最佳時間

《十三邀》(策劃:劉晉鋒,設計:陳麟,繪畫/排版:袁貝貝)

“面對着疫情和疫情後的困境,我的選擇和自我要求概括成四句話:第一是觀察;第二是等待;第三是堅守;第四就是在可能的範圍裡做點事兒。”去年,錢理群老師編寫了《錢理群讀魯迅》和《錢理群新編魯迅作品選讀》,并在B站向年輕人再講魯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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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大錢理群教授講魯迅》視訊課程截圖

錢理群老師還把在養老院的生活變成一種“田野調查”,對老人有了更多貼近的觀察與思考。“老人都希望安穩,為什麼自己老了,還遇到這樣一個混亂的世界?極度的困惑,也讓我提出一個問題:動蕩的年代到哪裡尋找永恒的東西?”錢理群老師說,“實際上在抗戰時期,很多人也面臨這個問題。動亂時期怎麼追求生命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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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邀》第三季海報截圖

今天,活字君與書友們分享《三聯生活周刊》采訪錢理群老師的文章《錢理群:疫情時代,為何回到魯迅?》。在養老院生活多年,錢理群老師告訴《三聯生活周刊》的記者:“我的新學問是養老學,準備寫一本書,現在已經寫了八九篇文章。”

錢理群|當你覺得現實生活不大對勁,就是接觸魯迅的最佳時間

錢理群:疫情時代,為何回到魯迅?

記者 | 艾江濤

本文原刊于三聯數字刊 2022年第9期

錢理群|當你覺得現實生活不大對勁,就是接觸魯迅的最佳時間

錢理群教授 攝影:杜夢薇

“現在是我一生中最好的階段。沒有任何外在幹擾,而且我的寫作也不準備發表,進入一種自由狀态,有一種爆發式的狀态。”在距離北京市中心幾十公裡外的養老院,82歲的錢理群端着一個搪瓷缸子在沙發上坐定,和我們說道。時間雖是冬天,講得興起,他仍會拿起旁邊的蒲扇,邊扇邊說。

2015年搬進養老院後,卸下北大著名教授等帽子,錢理群謝絕所有媒體訪談,潛心寫作,關注重點也由原來的魯迅研究與現代文學史研究,轉移到更符合自己本性的思想史與精神史研究,背後心向往之的,是追求為中國的曆史與現實創造具有解釋力和批判力的理論。在他看來,知識分子真正的責任,是為社會提供一種價值理想。

“熟悉我的朋友,知道我晚年形成一個習慣:每天早上有意識早起半小時。我平常7點起床,6點半就有意識,這半小時幹什麼?胡思亂想,就會産生非常奇特的一些學術研究思路。我的很多重大研究全部是胡思亂想出來的。”2021年12月8日,接受我們采訪後兩天,在給北大學生的最後一課上,錢理群話剛說完,台下笑聲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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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12月8日,錢理群給北大學子講了最後一課:“腳踏大地,仰望星空:全球化時代的地方文化研究”。課後,他給排隊的學子依次簽名留念 (于楚衆 攝)

思維依然高度活躍的錢理群,喜歡思考前沿問題。他将我們所處的疫情時代概括為“無真相,無共識,沒有确定性”,身處一個大變局的時代,全世界都病了,所有的發展模式,所有的文明形态都出了問題,危機帶來的博弈與對人類文明的重新檢讨,能否帶來一種超越制度的新的綜合的價值觀念?此外,人與自然關系的劇變、人類長壽時代的到來、新科技與體制結合帶來的一系列問題,都為錢理群所關注。在養老院生活多年,錢理群對老人有了更多貼近的觀察與思考,他告訴我們:“我的新學問是養老學,準備寫一本書,現在已經寫了八九篇文章。”

“老人都希望安穩,為什麼自己老了,還遇到這樣一個混亂的世界?極度的困惑,也讓我提出一個問題:動蕩的年代到哪裡尋找永恒的東西?”錢理群将目光投向自己研究了一輩子的現代文學史,“實際上在抗戰時期,很多人也面臨這個問題。動亂時期怎麼追求生命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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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明郊區楊家山的林場茅屋,馮至在此創作了《山水》《伍子胥》《十四行集》等重要作品

我特别注意到兩個現代文學作家。一個是沈從文,沈從文提出一個非常重要的命題:從變動社會裡求不變的東西。另一個是馮至,他當時選擇在昆明郊區樹林裡的一個屋子裡住,在林間小路,他發現兩個永恒:一個是大自然的永恒,不管社會多動蕩,天還是要下雨,雲還是要浮動;再一個就是日常生活的永恒,不管發生什麼變化,人該吃飯就吃飯,該睡覺就睡覺,該結婚就結婚,該戀愛就戀愛。我就從這裡得到極大啟發,找到三個永恒。一個是大自然,第二個就是日常生活,第三個是曆史,我研究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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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精神上的安穩與進擊,貫穿于他的整個晚年生活,如同他在養老院卧室挂的兩張自己的照片,一幅陷入嚴肅的沉思,一幅露出彌勒佛一樣的笑容。2018年,錢理群與老伴崔可忻幾乎同時被診斷出癌症,兩人并未尋求更多治療,而是全身心投入生活。2019年8月4日,那個幫他料理一切日常的老伴去世後,他走出過去完全精神性的存在,開始關注吃的東西,也會在下午抽一小時到院子裡與自然相遇:“這棵樹你早上看,有陽光去看,下雪去看,完全不一樣,不斷有新的發現。回到家裡,就會有新生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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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邀》畫面,錢理群每天下午在養老院散步

錢理群的曆史研究,包括重讀魯迅。這位堅持以生命體驗研究魯迅的著名學者,每當困惑與彷徨之際,總能從魯迅那裡找到心靈的回聲。2021年,錢理群編寫了《錢理群讀魯迅》和《錢理群新編魯迅作品選讀》,并在B站向年輕人再講魯迅。回到一個人最本真的狀态,講魯迅怎麼看,怎麼想,怎麼說,怎麼寫,怎麼讀書,怎麼做人。

選擇在這樣的時刻講魯迅,錢理群别有深意:“魯迅最大的特點是,他有一種異類思維,對大家公認的價值與認識提出質疑。當一個人生活很舒服,滿足現狀的時候,不會讀魯迅;當你對現實生活産生疑問,覺得有點不大對勁,想找另一條路的時候,就是接觸魯迅的最佳時間。”

在錢理群看來,魯迅最适合這個時代。他的雜文就是典型的網絡文學,不管是那種對現實的快速反應,還是鮮明犀利的語言,都極為吻合網絡傳播的需求。“現在的知識分子要産生影響,要靠網絡。比如說我影響最大的是那句‘精緻的利己主義者’,很多人知道錢理群,可能因為那句話。這就是魯迅式的表達,高度概括而又形象,那種讓人一聽就難忘的表達。現在‘無真相,無共識,不确定’這句話也開始傳了。以後我的影響可能就這兩句話。”錢理群笑着說。

為何我們仍然需要魯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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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理群】為什麼我們今天依舊需要魯迅?視訊截圖

▍問:2021年你編寫了兩本關于魯迅的書,還在B站為年輕人講魯迅。多年之後,為何重讀、重講魯迅?

▍錢理群:就像你們注意到,恐怕也是親身感受到的那樣,庚子大疫所帶來的自然的和人為的災難危機,使全世界所有的人,都陷入極度困惑、焦慮之中。我自己也在這個“無真相,無共識,不确定”的社會大變動面前,感到說不出的孤獨與無所适從、手足無措的驚恐。

處于這樣的思想與生命困境下,就産生了兩個強烈願望。首先是渴望有一個可以放心說出心裡話、坦誠交換意見、自由讨論的“真朋友”——我想到了魯迅。我更迫切地希望追問與探讨,許多過去習以為常、很少深思,卻在疫情、後疫情時代被突顯出來的根本性的問題——我也想到了魯迅。我是以醒悟:在這個曆史大變動、精神大困惑的時代,魯迅是最佳交談者。

帶着當下時代提出的也是我自己生命困境所提出的問題,再讀魯迅,就進入了一個“不斷有新發現、新思考”的驚喜不已的思想與研究境界,我自己的生命也是以進入了一個“動亂中的沉思狀态”。更重要的,是我對魯迅與魯迅研究有了新的感悟:魯迅思想的一個重大的,或許是更為基本的方面,就是他對“人應該如何看、想、說、寫、讀,做人與做事”這類人生和人性的根本問題的思考、探索和實踐;我們閱讀與研究魯迅,也應該把魯迅看作是和我們一樣的人,尋找生命的共通點,不僅關注魯迅作品的具體觀點、論述,更要思考、吸取魯迅如何“看、想、說、寫、讀、做人與做事”背後的思維、視野、眼光、情感、心理與方法:這或許是更帶根本性的。

我也是以對自己的魯迅研究有了新的認識,即“守住魯迅,就是守住自己的學術之根、生命之根”。從這個意義上可以說,我這本《錢理群新編魯迅作品選讀》不僅是一部讀、講魯迅的普及讀物,也具有對魯迅的新研究、新發現、新認識的學術意義。

▍問:重讀魯迅,你總能有新的發現,比如魯迅小說的“從容美學”。魯迅這種“從容美學”從何而來?在國難日益深重的上世紀30年代,這種從容事實上很難尋找,這是否也造成魯迅晚年創作的内在危機?

▍錢理群:這涉及兩個問題。一個問題是說,魯迅始終有純真的一面。年輕人特别是中國小生讀魯迅作品時,我推薦他們可以看看魯迅怎樣寫動物,他筆下的貓、狗、老鼠、兔子,都可以看出他非常純真的那一面。但他生活的時代,沒辦法讓他保持這種純真。

魯迅其實對民俗、兒童文學都非常有興趣,但他沒有時間來寫這些。而這部分在周作人那裡得到充分展開。為什麼我覺得某種程度上魯迅和周作人是互補的?周作人講“我們于日用必需的東西以外,必須還有一點無用的遊戲與享樂,生活才覺得有意思。我們看夕陽,看秋河,看花,聽雨,聞香,喝不求解渴的酒,吃不求飽的點心,都是生活上必要的——雖然是無用的裝點,而且是愈精練愈好”,魯迅不大提,但他自己實際上也喜歡這種生活。是以這就是魯迅的複雜性,甚至是他的多面性。有人問,魯迅是否可愛?魯迅有可愛的一面,但不能稱他為可愛,因為他的複雜壓倒了純真的一面。

另一方面,我不太同意這種看法,認為魯迅晚年寫雜文是因為他寫不了小說。而是因為,雜文是最适合他内在要求的表現形式,是他的一種生命存在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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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2年11月27日,魯迅在北京師範大學演講

▍問:為什麼說雜文成為魯迅的一種生命存在方式?

▍錢理群:《魯迅全集》裡的小說、散文、散文詩,隻是全集第一、二卷的一部分,三卷以後全是雜文。顯然,雜文是魯迅創作的主體,連許多人特别喜歡的魯迅小說《故事新編》裡,都注入了雜文的眼光和筆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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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說,雜文是魯迅終于找到的、最适合他自己與時代關系的文體。雜文很有點類似于今天的網絡文學,盡管它發表在紙質上,卻和網絡一樣,自由地出入于現代中國社會的各個領域,最迅速地吸納瞬間萬變的時代資訊;然後從政治、社會曆史、倫理道德,以至審美等方面進行評價和判斷,并用最簡潔、極富彈性的語言做出自己的回應,然後借助媒體的傳播,立即為廣大讀者所知曉與接受,并最迅速得到社會的回報。更重要的是,雜文寫作成為魯迅的一種生活方式、生命存在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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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雜文也是以獲得了一種當代性。北京大學中文系研究網絡文學的邵燕君老師告訴我,她所熟悉的網絡文學名人都喜歡魯迅的雜文。是以我這本書主要選編魯迅雜文,引導年輕人“不懂魯迅雜文,不懂魯迅”。

▍問:你剛才談到周氏兄弟的比較,我們知道你對兩人都做過深入研究。張中行曾在《負暄續話·再談苦雨齋》中說道:“關于世道,兄是用熱眼看,因而很快轉為義憤;弟是用冷眼看,因而不免有不過爾爾甚至易地皆然的洩氣感,想熱而熱不起來。這提到觀照人生的高度說,兄是偏于信的一端,弟是偏于疑的一端。各有所向,哪一種近真?也不好說。”如何看待周氏兄弟之間的關系?

▍錢理群:我寫過一篇文章,覺得魯迅和周作人有點類似西方文學裡的唐·吉诃德和哈姆雷特,表現了人性的兩面。魯迅表現人性更加激烈的那一面,周作人表現人性更加從容、消閑的那一面。其實你看魯迅他同時也欣賞從容哲學,是以他們是互補、互相了解的真正的兄弟。他們的分歧是表面的,實際上骨子裡是相通的,但是各有側重,各有不同的發揮。是以我覺得自己一生研究最大的成功,在于同時選擇研究他們兩人,這使得我的視野、眼光更加全面。

從另一個角度說,我覺得魯迅一生中遇到的最大問題,在于缺少一個真正的對手。雖然不斷有人批判他,但這些批評都沒有講到他的要害,是以魯迅根本瞧不上。這些人的思想對他沒有任何觸動。

我們可以想一下魯迅這種性格,如果有人接觸他的要害,激發他的思考,魯迅思想會有更大的發展。而能夠作為他對手的周作人,他們的關系又決定他不可能是對手,這是很有意思的一個問題。是以在某種程度上,在一個動蕩的年代,魯迅最合适;在一個相對平穩的年代,周作人最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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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先生(左一)與青年木刻家談話(攝于1936年)(王瓊/FOTOE 供圖)

▍問:你剛才說,那些針對魯迅的批評并沒有講到他的要害,那麼魯迅的要害是什麼呢?

▍錢理群:這是很多人提的問題,我的看法是這樣的:魯迅的基本弱點,某種程度上也是中國文化的弱點。很多人認為魯迅是中國文化的反叛者,實際上在我看來,魯迅最懂中國文化,他既是中國文化優秀傳統的繼承者,同時也是中國文化問題的批判者。

中國文化有一個最根本的問題,這是我的個人看法,就是我們沒有信仰。中國的文化,始終是以儒家文化為核心,而儒家文化最大特點是講此岸,人在現實生活中怎麼活得更好,缺少一種彼岸的關懷,缺少一種終極性的信仰。

是以魯迅就有一個很大的問題,我們沒辦法向他學,什麼原因?因為魯迅沒有更高的東西引領。他強調自我,他有一個非常強大的自我。他非常欣賞尼采不是偶然,尼采哲學就是魯迅的核心,強調個人強大的意志力。但是我們學不到,普通人不可能有那麼強大的自我。魯迅隻能是我們傾慕的對象,沒辦法直接對你産生影響,從另一個角度看,這就是他的弱點。

“有缺憾的價值”

▍問:你的魯迅研究,不但主張回到曆史情景中的魯迅,而且“将魯迅融入自己的生命”,有論者也将你和王富仁等代表的這種研究方式稱為“生命學派”。我的疑慮是,對研究對象深層次的生命體認,作為一種個人的價值選擇無可厚非,但作為學術研究來說,會不會帶來對研究對象一種不自覺的美化,乃至時刻為之辯護的沖動,進而造成某種新的遮蔽,不知你對此如何看待?

▍錢理群:當代魯迅研究中的“生命學派”,這是我的一個說法。在我的了解與視野裡,它是否構成“學派”,或許可以讨論,但是代表了我和王得後、王富仁三個從事魯迅研究的老朋友的共同追求。說起來也巧,2021年正是魯迅誕辰140周年,我們三個人都出版了自己的研究著作:《錢理群新編魯迅作品選讀》《錢理群講魯迅》之外,還有《王富仁學術文集》裡的《論魯迅》(上、下編),以及王得後著、錢理群點評的《魯迅研究筆記》。我在點評前言裡,就把我們三人稱為“‘古闆而頑梗’的魯迅守望者”。

這背後的體認與理念是:“當下中國思想、學術界的問題,不在于對魯迅的‘神化’,而是對魯迅思想的原創性、前瞻性,其對中國與世界的現實與未來的作用與影響,遠遠估計不足。而一個‘養育了魯迅的中國’,遲早會‘愈來愈承認魯迅,信服魯迅,接受魯迅’”,由此決定了我們的自覺選擇:“以魯迅思想作為基本信念,以研究和傳播魯迅思想為自己的曆史使命。而且如果再有‘來世’,也還要研究和傳播魯迅思想。”——這大概是我們共同的信念,學術追求與自我定位。

錢理群|當你覺得現實生活不大對勁,就是接觸魯迅的最佳時間

錢理群《心靈的探尋》(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4年)

在我的第一部魯迅研究著作《心靈的探尋》的《引言》裡,我就提出了自己的“魯迅研究觀”,其中有幾個要點:其一,承認“魯迅”(其人、其作品)的客體性與本體性,并且是可以“接近”、揭示的,自有一種客觀标準。這就避免了将魯迅“為我所用”的主觀随意性與陷入不可解的虛無主義。其二,承認魯迅本體的沖突、複雜,多層次、多側面性,因而決定了魯迅研究是一個不斷接近,永遠也沒有終結的“運動過程”。其三,承認研究者的主體投入,研究中的“問題意識”:所處“時代”和“自我”生命存在所提出的問題的能動作用。其四,承認這樣的時代主體和個人主體的介入,是有兩面性的:在有所“發現與創造”的同時,也會有所“遮蔽”,這就需要不斷做出“調整,修補與發展”。

從這一角度看,任何階段性的認識與研究成果,都是一種“有缺憾的價值”。我在80年代思想啟蒙時代強調“個體的魯迅”,到新世紀突出“左翼魯迅”的價值,就是一個“有所發現,又有所遮蔽,不斷進行調整”的過程。

▍問:在新近出版的《錢理群講魯迅》中,你再次談到“我在20世紀80年代進入學術界時,就已經賦予自己一個‘做溝通魯迅與當代青年的橋梁’的曆史定位,一直堅守到現在,而且恐怕要守到生命的結束”。我好奇的是,你在當時為何會有那樣的曆史定位?這種曆史使命感來源于哪裡?

▍錢理群:研究中的主體介入,還有一個思想與實踐的關系問題。我們認定,魯迅是一位“以其獨特思想認識人生,并從事改良這人生的實踐型的思想家”;作為魯迅的追随者,我們的魯迅研究也要具有“某種實踐性的品格,以改造中國人和社會為指歸”,于是就給自己定了這樣的研究目标:“講魯迅,接着魯迅往下講,往下做。”

如何“往下做”、尋找适于自己的實踐方式,涉及如何正确地認識自己“是什麼,能夠做什麼,不能做什麼”的問題。我在1980啟蒙年代研究魯迅,首先遇到和要解決的,就是這個問題。魯迅對我的最大啟示和影響,就是讓我看清了自己的“曆史中間物”的曆史位置與使命:無論在中國社會變革的曆史上,還是在魯迅研究的曆史上,我都是一個“曆史中間物”的角色。

于是,在《心靈的探尋》裡有了這樣的獻詞:“謹獻給正在緻力于中國人及中國社會的改造的青年朋友們。”還有下面的題詞:“向青年學生講述我的魯迅觀,這是做了幾十年的夢。現在,使命已經完成,我應當自動隐去,但仍期待于後來者——魯迅的真正知音必将在當代青年中産生。”

我多次說過,我生命的最大亮點,就是和中國的五代青年(從“40後”到“80後”)都保持血肉般的精神聯系,聯系的主要紐帶就是魯迅。而“曆史中間物”的定位,也包含了對自己的魯迅研究先天性的不足與缺憾的清醒認識。

我們這一代是在“與中國傳統與人類文明徹底決裂”的思想、文化、教育環境下成長起來的,這就決定了我們知識結構上的根本局限,就像我經常說的那樣,自己不懂外文,古代文化修養不足,不過是一個“無文化的學者,無情趣的文人”,這就決定了自己并不真正、全面懂魯迅,進入不了他更深層面的内心世界,隻是在某些方面有所體認而已。而且我也絕沒有把自己的選擇絕對化的想法,就像王富仁所說的那樣,“我喜歡魯迅,我不能要求别人都喜歡魯迅”。我知道自己對魯迅的看法不可能為許多人所接受,但我也要維護自己獨立自主地研究、言說魯迅的權利。如此而已。

錢理群|當你覺得現實生活不大對勁,就是接觸魯迅的最佳時間

▍問:你的魯迅研究,背後隐含着行動與實踐着的知識分子的價值追求。這一選擇在上世紀80年代很有意味,因為這讓我想起不久前去世的李澤厚先生,1992年他在說明八九十年代之交學術風向變化時有一個著名提法“思想家淡出,學問家凸顯”。事實上,在學術研究的理路上,你與當年和你一起提出“20世紀中國文學”的陳平原、黃子平兩位學者也各不相同,是否能把你們之間的差異了解為,你更偏重以魯迅為思想資源的價值啟蒙,而另外兩位則偏重學術史、文學史視野中的魯迅?對于當年的不同選擇,你們之間有過哪些讨論與交流?

▍錢理群:應該這樣說,80年代我們能合作,有一個很大的原因是當時啟蒙主義思潮對我們共同的影響,我們那一代想發出自己獨立的聲音。後來就會看出有些變化。但我和他們最大的差別,是我的真正興趣不在文學,而在思想史、精神史、政治史。而且我比他們年紀大,我們那一代怎麼說呢,具有更強的理想主義、浪漫主義,更強的介入現實的沖動。而他們和現實需要保持一定距離。

但是我們私人關系一直非常好,而且我覺得這種關系有最可貴的地方,每個人對對方的弱點和強處都看得很清楚,以善相待,互相砥砺,保留各自的獨立性。我覺得真正的友誼就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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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理群和當年的學生在一起

▍問:以魯迅作為思想資源,限度在什麼地方?或者說,我們今天依然真正能從魯迅這裡獲得的最大滋養與啟示是什麼?

▍錢理群:魯迅本身不是指路的人。他最大的價值在于思維方式,而非具體觀點。具體觀點有的已經過時,有的不一定對,是吧?他獨特的思維方式與人生哲學,凡事都要問為什麼,“從來如此便對嗎?”極其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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