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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伯特·J·索耶作品:恐龍文明三部曲之二·化石獵人·第十一章

作者:Eno的點香書齋

戴西特爾号

她來到他的艙室,主動來的,托雷卡并沒有邀請她。

和其他昆特格利歐不同的是,托雷卡從來不會被爪子敲擊在門牌上發出的聲音吓着,今天早晨從艙室門外傳來的輕微扣擊聲也不例外。但是,他的心髒還是微微顫動了一下。門外站着的人隻可能是那幾個人中的一個,可能是勘探隊員中的一個,也可能是克尼爾或比爾托格。

還有可能是巴布諾。

他立刻喊道:“哈哈特丹。”顯得有點過于迫切,聲音也有點太響了。

但有可能是她在敲門。

門開了,發出“吱呀”一聲,剛好配上木頭船體發出的“吱嘎”聲。“早上好,托雷卡。”她說道。

“早上好,巴布諾。你睡得好嗎?”

“不好,我大半個夜晚都醒着。我在思考一個問題。”

“什麼問題?”

“和這個地方發現的生物有關:潛水者、‘披肩’還有‘高跷’。”

托雷卡顯得很高興。“我們兩個是同一類人,巴布諾。過去的幾個晚上——還有白天——我也在思考這個問題。”他指了指桌面上的草圖和筆記。

她朝着屋子裡邁了一步,轉了個身,關上身後的艙門,随後靠在尾巴上。“它們都是翼指。”她說道。

托雷卡點了點頭。

“可是——我不是個專家,托雷卡。跟我解釋解釋吧,為什麼它們都是翼指?為什麼這兒沒有其他種類的動物?”這間阿夫塞曾經用過的艙室相當窄小,巴布諾盡量站在遠離托雷卡的地方。事實上,過了一會兒之後,她轉過身去,背對托雷卡。這是過于擁擠時的常見反應。她注視着多瘤的艙室木闆牆壁。

“好吧,”托雷卡說道,“我試試——但我還不是完全确定。這麼說吧,我們的世界有一片大陸,它剛好位于赤道上,是這個世界最熱的區域。絕大多數生活在那兒的動物,不管是溫血動物還是冷血動物,要麼長着鱗片,要麼隻有赤裸的皮膚。換句話說,它們身體幾乎全都沒有隔熱層。”

“隔熱?”

“一層外部的覆寫物,防止冷氣進入或是熱量流出,就像我們在這兒穿的那些厚厚的雪衫。回到陸地上後,我們當然并不真的需要隔熱。那兒的氣候總是那麼暖和,多數溫血動物的體型又相當大。”

“我聽不大懂,托雷卡。”

“體型越大,每個機關體積上的皮膚面積越小。動物是靠皮膚來流失熱量,是以,如果你是個缺乏隔熱層的溫血動物,體型大對你來說是件好事。體積以三次方量級增長,而表面積的增長量級隻是二次方。”

“你把我弄糊塗了。”

“對不起,”托雷卡磕了磕牙,“我忘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聆聽我父親的教誨。實體學原理在這兒并不重要,你隻要接受這個事實就行:體型大的動物——與蜥蜴和蛇之類的動物相比,我們昆特格利歐算是很大的——對于隔熱的需求并不強烈。我們的體積幫助我們維持了恒定的體溫。”

“好的。”

“但翼指相對來說體型較小。是的,它們的翼展可能非常大,但它們的軀幹卻很小。至于翅膀,可以說有巨大的表面積,但體積卻很小,因而它們會以極高的速度向外流失熱量。雖然翼指和我們一樣,也是溫血動物,但如果沒有隔熱層,它們的熱量會很快流失殆盡。”

“毛皮!”

“正确。翼指的毛皮幫助它保持體溫。現在,再來考慮這一點:南極這個地方,氣候非常寒冷——”

“說的沒錯。”

“事實上,這地方是如此之冷,甚至根本找不到蜥蜴或蛇之類的動物。僅有的冷血動物是昆蟲和水裡的魚。冰原上也沒有冷血的脊椎動物。這很容易了解,因為冷血脊椎動物需要來自太陽的熱量,但你也看到了,這地方提供不了多少熱量。”

“我懂了!”巴布諾說道,“翼指既擁有從陸地來到這兒的手段——通過飛行——又有毛皮來保持自己的體溫!”

“完全正确。隻有翼指才能在這兒生存。冷血脊椎動物根本沒有機會。陸行脊椎動物根本到不了這兒,即使到了這兒,也會因為熱量流失而死。世界上所有的動物中,隻有翼指适合在這地方生活。”

“但我們發現的生物不是簡單的翼指。”

“是的,它們不是。”托雷卡指着桌子上的筆記說道,“我就是這一點還沒有想通。翼指确實是飛到了這兒,毫無疑問是在無數個千日——無數年——之前,發現了這個沒有其他大型動物生存的環境。它們在這兒沒有天敵。它們中有的完全放棄了飛行,開始在冰面上生活,其他的更進一步,學會了潛水。肯定存在什麼東西,促使原先普通的翼指演變成了我們現在看到的各種動物。陸地上有黑死獸這種動物扮演主宰角色,但南部冰原卻沒有這種角色。翼指抓住了這個機會,填補了這個空缺,不僅成了空中的霸王,也成為陸上和水裡的主人。”

巴布諾将沖着牆的臉轉了過來,看着托雷卡。她的牙齒上下磕碰着。

“有什麼好笑的嗎?”托雷卡問道。

“真是個有趣的故事,我的朋友,”她說道,“但不可能是真的。動物不可能從一種形态轉化到另一種。你簡直是在信口開河。”

“我開始相信動物是可以改變形态的。”托雷卡說道。

“怎麼變?我從來沒見到任何一個動物改變過。是的,我見過蝌蚪變成了青蛙,蛹變成昆蟲,但這不是你所說的那種變化。”

“是的,不一樣。”

“你說的是一種徹底的改變,從……一個……變成了……另一個……”

“物種。”

“從一個物種變成了另一個物種。”

“是的。”

巴布諾的牙齒再次磕在一起。“但這怎麼可能?翼指自己不能決定把翅膀變成鳍狀肢,就像我不能決定把自己的手臂變成翅膀一樣。一個東西原來是什麼樣子,它就該是什麼樣子。”

托雷卡的聲音很低。“請原諒,親愛的巴布諾,你見過你在鏡子中的樣子嗎?”

巴布諾的語氣突然間變得和周圍的空氣一樣冰冷。“你是什麼意思?”

“我是說,你的鼻口上長着一隻角。”

自衛的口吻。“是的,那又怎樣?”

“你想過它為什麼會長在那兒嗎?”

巴布諾歎了口氣。“無數次了。”

“它就是一種變化,一種新鮮事物,以前從未出現過的事物。你擁有你父母所沒有的特征。”

“這是上帝的旨意,”巴布諾說道,她的鼻口跟平常一樣,高高地昂着。“我隻能盡量接受。”

托雷卡想告訴她這東西是多麼醉人,多麼好看,多麼令人着迷,但不知道她會做出什麼反應。他打消了這個念頭,隻是說道:“不要生氣,巴布諾,我認為它和上帝沒有任何關系。我開始懷疑變化一直在發生。通常情況下,這種變化不會帶來這樣或那樣的價值:你保留的胎角既不會給你帶來不便,也不會對你有所幫助。隻是一個純粹的變化。然而,有的時候,變化卻是不受歡迎的。例如,萬一你的角完全遮擋了你的視線,這對你來說就是個可怕的不利因素;另一方面,在極少數情況下,變化會成為一種優勢。如果你的角長得再長點,放置的位置再合适點,它會成為一件有力的狩獵武器。”

“角就是角,”巴布諾說道,仍舊帶着自衛的口吻,“沒有那麼多說法。你這麼談論我的外表,我很不舒服。”她再次轉過身去,臉沖牆站着。

托雷卡立即為把她當作例子感到後悔了。“對不起,”他說道。他想伸出手觸摸她一下,撫慰她受傷的心靈,“讓我們——讓我們隻談翼指好了。想像一下,有一隻翼指到了這兒,它身上的毛皮比它的同伴更厚,于是它比它的同伴更具有生存優勢。同樣地,一隻長着短粗翅膀的翼指——或許對于飛行來說沒什麼用——可能會發現它的翅膀更适合在水中劃行。”

巴布諾仍然面對着牆壁。“可能吧。”

“是以,我們就能作出推測:這兒的生物實際上全都是由翼指變化而來的。”

“或者,”巴布諾說道,“上帝從一開始就把它們造成了這樣。”

“但形态為什麼和翼指一樣?”托雷卡問道。

“為什麼不呢?”

“因為這種設計的效率不高。”

巴布諾的語氣表明她仍在生氣。“先嘗試,再定型。我覺得這種方式效率挺高的。我們的造船勞工就這麼幹。”

“但翼指的這種設計除了飛行之外,其他方面的效率都不高。看看潛水者的鳍狀肢吧,它們比魚鳍的效率差遠了。”

巴布諾擡起一隻手,捂住她的角。“上帝的手工是完美的——從理論上說。”

“但這兒的生物并不完美,”托雷卡說道,“它們有缺陷,隻是利用了現成能利用的東西。也就是說,我們見到了上帝手工之外的造物。”

巴布諾轉過身來看着他,腳下的船在左右搖晃着:“從一個東西變到另一個東西?”她說,“托雷卡,在我的一生中,我一直想融入社會,盡管我的外表很奇特。”她的語氣像獵手的爪子一樣鋒利,“但是現在,你卻跟我說,這意味着我不是一個完美的昆特格利歐?”

托雷卡立刻站了起來。“不,我不是這個意思——”

已經太晚了。

巴布諾沖出了艙門。

首都:禮拜堂

新的禮拜堂和以前那個不同。以前的那個反映了拉斯克的世界觀:一條水渠把它分成兩半,代表從前那個認為岩石陸地漂浮在大河之上的觀點;它的尾頂是一個高高的半球圓頂,上面油漆着錯綜複雜的彩條,代表“上帝之臉”。

上次大地震中,那個禮拜堂被毀壞到了無法修複的地步。這個新的是在迪博的号令之下建造的,建造時并沒有遵循過時的創世說。每個人都必須了解和接受這個新看法,即世界是個被水覆寫着的月亮,圍繞着一個巨大的氣體行星旋轉。做到這一點對出逃項目非常重要。是以,新的禮拜堂不能與這個事實相左。

幸運的是,昆特格利歐的宗教信仰遠比相對而言年代較近的拉斯克先知教派的内涵複雜得多。新的禮拜堂重制了許多古代信仰。禮拜堂的正中央是描繪上帝的雕刻,展示了拉斯克時代之前上帝的形象,看上去和一個莊嚴安詳的昆特格利歐沒什麼差別。上帝沒有胳膊,胳膊在肩部和肘部之間被咬斷了。

圓形大廳四周放置着十個壁龛,每個壁龛内都供奉着最早的十個昆特格利歐——五位獵手和她們的配偶——中的一個。這兒并不直接膜拜最初的五個獵手,但她們以及她們之後的五個男性仍然被尊為上帝最初的子民,是她的手指幻化而成。壁龛被放置在剛好觸摸不到的地方。沿着大廳的四周有一條環形的水帶,在水中踏步前進仍然是昆特格利歐最主要的禮拜方式,但水不再被認為是神秘大河的代表。

阿夫塞從二層門廊進入了大廳,拱形門廊上點綴着打磨過的瑪瑙瓷磚。門廊的位置就在供奉着獵手卡圖和第一個手藝人喬斯塔克的兩個壁龛之間。

“德特—博格卡斯?”阿夫塞沖着大廳内喊道。聲音在石牆之間回蕩着。

過了一小會兒,在圓形屋子的遠端,博格卡斯祭司出現了。他從一個隐蔽的門廊裡走出來,看上去仿佛變成了環形牆壁上華麗的淺浮雕的一部分。通向他密室的入口,位于獵手和血祭司始祖梅克特——以及最初的神職人員聖人德圖恩的雕像之間。

“能允許我進入你的地盤嗎?”阿夫塞說道。

“哈哈特丹。”博格卡斯說着,朝阿夫塞的位置瞥了一眼,“是你嗎,阿夫塞?光線太暗了,我幾乎看不到你。”

“你的視力仍然比我的好。”阿夫塞說道,并為自己的幽默感磕了磕牙。他向屋子深處走去。“是我。”

博格卡斯又向他走近幾步,但隻前進了一小段距離——一種不會喚醒地盤争鬥本能的和平舉動。“很少能看到宮廷大學者大駕光臨禮拜堂。”

阿夫塞平靜地接受了他的嘲諷。

“你需要慰籍嗎?”博格卡斯說道,“當然,我聽說了哈爾丹和亞布爾的事。我和他們不怎麼熟,但我知道他們是你的朋友。”

“他們是我的孩子。”阿夫塞坦白道。

“别人也是這麼說的。坦白地說,我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我對這種事真的一點也不懂,但我知道失去朋友是什麼感覺,我認為哈爾丹和亞布爾就是你的朋友,不管他們是不是你的孩子。”

“是的,是的,他們是我的朋友。”

“那麼,接受我的哀悼吧。我已經為哈爾丹去了帕拉斯,并準備再次前往,超度亞布爾的靈魂。”

“非常感謝你。”阿夫塞說道,“他們兩個都經曆過洗禮,但是,他們的死因很不尋常——”

“哦,他們肯定會進入天堂的,阿夫塞,如果你為此擔心的話。”

“我很高興聽到你這麼說。但是,不,我擔心的不是這一點,不是。”

“那是什麼?”博格卡斯問道。

“我來問你是否知道任何有關美克—麥裡登失蹤的消息。”

“阿夫塞,我是聖人德圖恩教派的祭司,而麥裡登是梅克特教派的血祭司。這兩者是完全不同的宗教領域。”

“麥裡登是皇家血祭司,”阿夫塞說道,“你是所有祭司的首領,同時又是國王的首席祭司。你們兩個肯定經常接觸,很熟悉對方。”

“阿夫塞,你曾經受過訓練,要成為一個占星學家,這是一門科學。難道你就是以而自動結識了生活在這個城市裡的冶金家帕斯—哈奈爾?他也是個科學家。我們神職人員并不比你們的學者社群更團結。”

“事實上,我的确認識哈奈爾,盡管不是很熟。”阿夫塞搖晃着自己的尾巴,“你肯定也應該知道血祭司的一些事。”

“是的,當然,我認識麥裡登,但我們之間接觸很少。不,我不知道他去了哪兒,但我必須說,要是我做了他那些被人指責的事——在皇家篩選過程中搗鬼——我也會逃離這個城市的。”

“我們有理由懷疑麥裡登沒有離開這兒。”

“什麼?為什麼?”

忽隐忽現的燈光中,阿夫塞猶豫了一下,但還是直接說了出來。“我們認為他可能與謀殺有關。”

博格卡斯的牙齒嘲弄地磕了磕。“麥裡登?謀殺?阿夫塞,首先,他已經非常、非常老了。其次,他很寬容。”

“好吧,”阿夫塞說道,“我能接受其他意見。你知道任何有助于發現兇手或兇手們的方法嗎?你在工作中學到的任何東西?”

兩個人都沉默了一陣子。或許博格卡斯正在思考。“沒有,阿夫塞,沒什麼東西。”

鮑爾—坎杜爾從陰影中走了出來。

“他在撒謊。”

祭司突然間轉了個身,白色的長袍跟着他一起旋轉,爪子在黯淡的燈光下閃閃發光。“多麼無禮的行為!”博格卡斯斥道。

“請原諒,”阿夫塞說道,“但我的助手說你沒有說實話。”

“沒有。他才在撒謊呢。”

“坎杜爾不會對我撒謊。”

“坎杜爾,是嗎?那個屠夫?你甯可相信屠夫的話,也不相信一個祭司?”

“坎杜爾已經不是屠夫了,他是我的助手。我相信他,勝過任何人。”

“但我說的是實話。”博格卡斯說道。

“你想對我撒謊,”阿夫塞簡單明了地說,“一個瞎子看不到你是否在撤謊。但在這些事情上,坎杜爾是我的眼睛。現在,我再問你一遍,你知道任何有關殺死我女兒和兒子的兇手方面的消息嗎?”

博格卡斯看着阿夫塞,又看了坎杜爾一眼。“在禮拜堂内發生的任何事情都是個人隐私。”

“是嗎?當我還是個學徒時,無論我在禮拜堂内做了什麼,你的前任德特—耶納爾博總會在事後告訴我的師傅塔科—薩理德。”

“薩理德和耶納爾博早就死了。你那時肯定還是個孩子。”

“還沒有進行首次狩獵。這有關系嗎?”

“當然。”

“哈爾丹現在的——生前的——年齡比我那時還要大一點。她在三個千日前才完成了朝聖之旅。還有亞布爾,當然,他的年齡和哈爾丹的一樣。”短哲的停頓之後,他接着道,“不管這麼多了,我有國王授予的權力來進行這項調查。”阿夫塞不需要帶上一份迪博簽署的檔案來證明這一點;他的鼻口宣布了他權威的真實性。“回答我的問題。”

博格卡斯似乎在考慮,最後開口道:“有關哈爾丹和亞布爾,我知道得很少。但你的另一個孩子,那個在碼頭工作的孩子……”

“德羅圖德。”

“是的,德羅圖德。最近他經常來這兒,走着贖罪圈,一遍遍地繞着大廳轉。”

“你問過他有什麼事嗎?”

“贖罪是不能幹擾的。如果有人在正常時間段之外進入、離開禮拜堂,我會注意到,但我一般不會和他們交談。即使在這兒,地盤争鬥本能多數時間也占有支配地位。”

“但你不知道哈爾丹或亞布爾的事,隻知道德羅圖德?”

“為什麼要提這件事?”阿夫塞間道,“他和他們有什麼關系?”

博格卡斯聳了聳肩。“你告訴我好了。”

勘探南極冰原需要圍繞着它航行一周。幸運的是,它的面積不大,此次環冰原調查隻花費了幾個十天。

繼續往東航行意味着戴西特爾号很快就要到達世界的另一面,能看到“上帝之臉”。

船上所有的人都至少看過一次“上帝之臉”,那是在他們踏上朝聖之旅進入成年期的時候。但是在世界底部看到的壯觀景象,與他們在赤道上見過的有顯著不同。

在赤道上,臉是從上到下逐漸盈滿,在這兒則是由左向右。在朝聖旅途中,黃色、棕色和白色的雲帶垂直地纏在“臉”上,在這兒卻呈水準狀圍繞着“臉”。從溫暖的水域中望過去,“臉”好像被壓窄了,長度比寬度大。在這兒,在南極,它呈現出扁圓形,顯然在垂直方向被壓縮了。

人們認為這個全新理念——世界是個圓球——還是挺好了解的。一個站在南極的昆特格利歐實際上與站在赤道的昆特格利歐是互相垂直的,是以彼此所選的空中參照物也會旋轉九十度。事實上,在看到了“上帝之臉”的兩個形象之後——一種是在赤道附近的眨眼形象;另一種是這兒冰原上的月洞門形象——人們再也不會懷疑世界是個圓球這種說法了。

但在這麼南面的地方,大部分“臉”總是位于地平線下。就托雷卡的了解,這是因為世界圍繞臉旋轉的軌道平面與這個世界的赤道面相重合,是以在靠近南極點的地方,他們相當于站在與世界半徑相等的高度上向下看那張“臉”。這就意味着,當“臉”呈現新月形時,它就像一個巨大的彎曲獸角,從地平線上升起,一路爬向最高點,仿佛一隻巨獸潛伏在天邊,正在向上爬升。

極光簾布在“上帝之臉”旁邊舞動,沒有什麼景象比它更美麗了。托雷卡一直急于離開這裡,回到溫暖的氣候中,和其他學者交流他的理論;但此刻,即使是他,也希望能永久停留在這裡,融入這迷人壯觀的場景中。

戴西特爾号開始了它漫長的回家之旅。冰山從南方的地平線上消失了,每個晚上都能看到越來越多熟悉的星星。托雷卡記錄了獵手座的位置(曾經也被稱為“先知星座”,但現在已經不再使用這個名字了)。它挂在北方的地平線處,随着戴西特爾号朝着陸地不斷前進,每天晚上,它的位置都比前一天更高。

托雷卡和巴布諾仍然分屬睡覺時間不同的兩個組,但他今晚沒睡,想去和她談談。日落後,她去甲闆欣賞星空。太陽沒入波濤之後,夜晚的氣溫仍然會降得很低,在甲闆上待不了一分天的時間。托雷卡看到了她。她靠在菱形船體後部的船舷上。他向她走去,浪濤聲掩蓋了他的腳步聲。

“對不起。”他開門見山地說道,沒有任何禮節性的客套,不讓她有機會溜走。

她擡起頭,被吓了一跳。她穿着雪衫,但沒有戴上兜帽,他能清楚地看到她充滿靈性的烏黑的眼睛;她優雅的、幾乎是錐形的鼻口;還有她的角,那個傷害了他們兩人的黃白色的錐體。

“我也應該說對不起。”她終于開口道。他走到船舷旁,也靠在上面。兩人一起欣賞着美麗的夜色,空氣似乎也不那麼冷了。

瞭望吊籃裡傳來一聲叫喊。

應該不會這麼快就到陸地了吧?托雷卡擡起頭。隻見似乎把坐在桅杆上的籃子裡當成了終身職業的比爾托格匆忙爬出吊籃,沿着攀爬網迅速下滑。他在叫嚷着什麼,但托雷卡聽不清——

“——甲闆!”比爾托格叫喊道,“離開甲闆!”

托雷卡扭過臉,目光越過低矮的戴西特爾号後甲闆船舷。他看不清——噢,上帝……

一個巨浪正朝戴西特爾号打來,浪尖是一片寬闊的、咆哮着的白色,浪身則是一堵藍灰色的憤怒之牆。

“離開甲闆!”比爾托格再次叫道,“到下層去!”

托雷卡不需要更多的督促。他奔向最近的下降通道,其他人也做出了同樣的反應。船員們瘋狂地逃向艙門——

巨浪撞擊着船體。

船向右舷傾斜了。位于甲闆下方的小步行梯上的托雷卡死死抓住梯子,爪子摳進了木頭中。一隻小蜥蜴爬過地闆表面。他聽說過,和其他船隻一樣,戴西特爾号上也有一定數量的蜥蜴出沒,但這是他第一次親眼看到它們。船體的木頭發出痛苦地呻吟。托雷卡感到自己的胃都快翻轉了。他看到巴布諾趴在下方的地闆上。

戴西特爾号繼續傾斜着,越來越厲害。步行梯的一塊闆子被撅成了兩段,梯子現在幾乎變成了水準方向,整艘船可能已經側躺了下來。

随後——

船晃了回去,開始向左傾斜,角度越來越大,越來越大。托雷卡扭傷了手臂,船的木闆在壓力下再次發出呻吟。

船身終于穩定下來。

克尼爾船長沿着走廊來回走動着。“這次算挺過去了。”他用沙啞的嗓音喊道,“回到你們的艙室,躺在地闆上。可能還會再來兩三次。”

托雷卡走完了剩餘的樓梯。

巴布諾也站了起來。“那是什麼?”她對走過的克尼爾喊道,“發生什麼了?”

“地震,”老水手說道,“現在該相信世界就要毀滅了吧,即使你在開闊的水面上也無法逃脫。快,回你的艙室,餘震就要來了!”

返航的日子裡,托雷卡總是在戴西特爾号的甲闆上來回踱步,從船首到船尾,再從船尾到船頭,心中思考着問題。

一種動物變成了另一種,飛行的翼指變成了遊泳能手。

變化。

進化!

這個想法需要一個名稱,他找不出比這更好的名稱了。在普通語境中,這個詞表示“展開”或“漸變”,把它用在這兒顯然挺合适,表示從某種生命形式轉變到了另一種。

而且,變化必須是漸進的。翼指不可能一代時間就把飛行膜連接配接在拉長的趾上,變成遊泳的鳍。不會這麼快,應該是每次改變一點。一開始,翼指可能是盤旋在水面上空,那些長着厚翼膜、擁有最好的鳍的一類,能夠吃到的魚也更多。是以,在一個遊泳比飛行能帶來更多好處的環境中,厚翼膜顯然比薄的有更多的生存優勢。

而有生存優勢的會活得長一些,孩子也會多一些。

而孩子往往會繼承父母的特征,就像、就像、就像……

就像羅德羅克斯省長和迪博國王繼承了倫茨女皇的特征,或者、或者、或者……

或者像我繼承了阿夫塞和娜娃托的。

在接下來的每一代中,有利的特征會越來越集中,直到最後變成正常标準。

一個長着鳍狀肢而不是翼膜的翼指種群。

或者長着高跷,而不是翅膀。

一個由環境施加的選擇過程:自然選擇。

托雷卡繼續踱步。

巴布諾已經有十八個千日了。

托雷卡明白這其中的道理,他知道這個數字代表的含意。

一年大約等于十八個千日。

是以,巴布諾此時的年紀大約為一歲。

托雷卡想到這個數字背後的含義,不禁感到一絲興奮。

性成熟。

長大,進入發情期。

很快,巴布諾就會需要一個配偶。

很快。

自從他們倆相遇後,托雷卡一直想跟巴布諾待在一起。到了現在,他再也無法壓抑這種情感了。她就在他身旁不遠處,站在戴西特爾号甲闆下方那狹窄扶梯的底部。在這麼狹窄的空間裡,她必須從他身邊擠過,才能前往她想去的地方。當然,按照慣例,她會在入侵他的地盤的短暫瞬間轉移目光,以避免接觸。他也應該做出同樣的舉動。

越來越近了,近了,隻有幾步遠了。

他能聞到她身上散發的體味,所有昆特格利歐都有這種體味。随着發情期臨近,她的女性特征變得越來越明顯。托雷卡從那微妙的氣息中察覺出她近期沒有進食;他還能感覺到她在不得不進入别人的領域時刻意壓制的呼吸。

她将頭扭向一邊,開始和他并肩而行。

托雷卡擡起胳膊,動作從來沒有這麼輕盈。她經過時,他的手背輕輕擦過她的腰肢。

她的爪子伸了出來,暴露在白天的光線中。但她沒有說什麼。

什麼也沒說。

托雷卡又開始在戴西特爾号的甲闆上踱步了,他的理論一直困擾着他。

是的,進化可以解釋在南極生活的那些源自翼指的奇怪動物。是的,自然選擇機制可以解釋它們對魚類資源豐富的水生環境的奇異的适應性。

這又說明了什麼?

進化與陸地上的動物有什麼樣的關系呢?

他從書簽層的化石記錄中發現,所有形式的生命都是同時出現的:爬行動物、魚、兩栖動物,還有翼指。它們都是一下子就出現了。

舉個例子,一條魚自然地長出了一個新器官,讓它能在離開水面後再存活一小段時間。然後,這個特性經過數代時間的累積和集中,最終形成了兩栖動物。

如果進化是這麼發生的,那就能解釋得通了。但事實并不是這樣的。魚和兩栖動物同時出現在化石記錄中。進化與它們的到來毫無關系。

到來。這個詞有點怪,但卻挺合适。

托雷卡惱怒地踩踏着甲闆。他會找到答案的,他知道他會。

而且,他也明白了另一件事:除了愚蠢的狩獵技能,他這種分析能力是來自他父親的禮物。

比爾托格再次擔當起在瞭望吊籃執勤的任務。

而且,他再次發出了叫喊聲:“陸地!”

這次真的是陸地,而不是一大片冰山。事實上,“陸地”這個詞——它被寫成字型向左、而非向右的象形文字①——特指這片巨大的、五十個部落賴以生存的赤道地帶。

戴西特爾号的船帆在由東向西刮的信風中獵獵作響。托雷卡突然意識到他已經習慣了這個聲音,還有船體木闆發出的“嘎吱”聲,爪子在木頭甲闆上的刮擦聲,浪頭拍打在船體上的聲音。他已經習慣于聽到它們,很少會留意到它們的存在。他擔心上岸後的前幾天,聽不到這些聲音可能會很不習慣。

他們是從弗拉圖勒爾省出發的,但現在正前往首都,至少會在那兒停上幾天。趁此機會,他們可以補充給養,托雷卡也可以和皇族的上司——又是個向左的象形文字——還有自己的家人見個面。

戴西特爾号向岸邊駛近。首都省岸邊的岩石懸崖和弗拉圖勒爾省的很像,但是不如那兒壯觀。懸崖在他們面前聳立着,懸崖背後,隐約可見齊馬爾火山那鋸齒形的火山錐。

碼頭正以可以覺察出的速度向他們靠近。

戴西特爾号發出表明身份的聲音:先是五記響亮的鐘聲和兩記震耳欲聾的鼓聲,然後再重複一遍,聲響稍稍降低;接着再響亮地重複一次,然後又是一輪聲音較小的……不斷重複之後,這艘大船滑入離它最近的船塢。

家,托雷卡想。

終于到家了。

①相當于昆特格利歐的大寫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