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其實最早我不喜歡玩CS,因為暈3D。”
“但你後來做了職業選手。”
“因為做選手不用轉來轉去,隻需要看住一個方向。”
“外界都說你……”
“我知道,他們說我頭鐵。”說這些時,張梓笑得毫不在乎。
#1 選擇
2012年,在華奧星空負責中國奧委會官方商城營運工作的張梓,突然收到了騰訊一位好友的邀請,那是一份來自《英雄聯盟》項目組的邀約。
與此同時,擺在張梓面前的還有一份印着“體經字【2012】204号”的檔案,檔案裡的一條寫着“鼓勵民間資本進入體育旅遊、戶外運動、極限運動、電子競技等新興體育産業領域。”
張梓還記得三年前,從電競行業離開時,大家真切感受到了金融危機給電競行業帶來的沖擊。在大勢面前,彼時的電競還經不起任何風浪。很多人都在那個時候告别了電競。
如今,兩條回歸的路同時擺在了張梓面前。
回到電競中心的念頭一旦産生,就好像有揮之不去的魔力,曾經的記憶也随之湧現。
2003年11月18日,在人民大會堂舉行的“中國數字型育互動平台”啟動儀式上,時任中國奧委會副主席何慧娴宣布,國家體育總局正式準許電子競技成為第99個體育項目。
之後,在國家體育總局上司的推動下,中華全國體育總會和華奧星空主辦了全國電子競技運動會(CEG)。2004年,CEG以主客場為基礎,在省際之間發起了職業電競賽事。
北京、上海、廣州、四川、山東、陝西、浙江、江蘇八個省的體育局都組建了包含多個電子競技項目的省隊,張梓最早是CEG廣州隊CS分隊的一員。沒過多久,父母覺得他離家太遠,就托關系将他調回了CEG北京隊的CS分隊。
張梓說自己是國内第三代的CS職業選手,但從2004年開始的不到兩年的職業生涯很容易被前後兩代選手的光芒遮住,以至于在殘留的關于2004年和2005年兩年的資訊裡你很少能見到他的身影。
一年後,被華奧星空的賽事主管高大鵬說服,張梓退役,入職華奧星空,成了CEG北京賽區的一名裁判。
充分調動體育系統和市場資源的CEG有着當下電競賽事都眼紅的優質資源,各省的體育系統和廣電系統都加入了這場轟轟烈烈的電競全運會試驗。
每周,四支省隊都要坐飛機或火車趕往另外四支省隊的主場,周而複始。廣電系統的加入讓一家台灣的顯示器廠商聞風而來,用千萬級的贊助拿下了CEG的冠名權。這筆錢被分成兩個部分:一筆較大的支出用于每年對8支省隊補貼,每支隊伍100萬;剩下的用于填平賽事的日常支出。
其實,這個于電競而言的全新模式幾乎是傳統體育模式的移植。裁判員招募、教育訓練、考試、名單公布……傳統體育成熟的競賽系統被直接接入CEG的體制裡,所有的省隊隊員每個月都有1500元的工資,等同于國家二級運動員。
張梓還記得,正是這個身份,幫他緩解了和家裡的沖突。
此時,CEG俨然成了帶着中國電競向前跑的一列高速火車,在國内第一次掀起了名為電競的風潮。當歐洲電競組織ESL尋求進一步擴大市場時,他們找到了英特爾、CEG,和華奧星空共同舉辦了CEG大師杯、ESWC等國際級電子競技賽事。
這場中國電競首次大跨步式的發展最終在2008年戛然而止。
随着網際網路的發展,電競忽然從一個高大上的科技運動,變成了帶着電子遊戲污名化原罪的衍生内容。管理者希望在一定程度上和電競撇清關系,這讓電競回到了完全市場化的狀态。
可是,在2008年金融危機的大時代背景下,脫離了行政架構支援的電競,一下子陷入了谷底。人們隻能試着挨過寒冬,直到2011年,大家似乎才聞到春天的味道。
當時,中國電競隻剩了四家制作公司:内容制作能力更接近廣電系統的遊戲風雲;拿到TGA執行項目的PLU;開始設計穿越火線職業聯賽的GTV和還在堅持WCG的NeoTV。
盡管彼時電競賽事制作公司仍是主宰電競行業發展的主角,但回過頭看,程武出現在TGA上和馬曉轶出現在首屆CFPL的開幕式上共同構成了某種征兆。
這些潛在的變化張梓了解得不多。2012年之前的三年時間裡,他幾乎不會主動關注電競,偶爾會從朋友那裡聽到一些消息。他為一些好友們境況好轉的消息感到開心,但卻從未動過心思離開華奧星空。
騰訊的邀請将其拉回了這個變幻莫測的市場裡。他了解到《英雄聯盟》正在趁勢進行一場頗為激進的冒險,當時《英雄聯盟》聯賽已經進入籌備期,并且将賽事的承辦交給了PLU。
“我想了很久,覺得自己還是想做電競。”更何況好友給自己提供了一個不低的職位,但他并沒有給出具體的答複。
表面上,他在擔憂自己難以适應在大企業裡做一個螺絲釘,實際上,一些根深蒂固的思路讓他更傾向于等待另一個體系做出反應。
2013年4月,那份體經字【2012】204号檔案,從一個虛幻的标題《關于鼓勵和引導民間資本投資體育産業的實施意見》變成了浙報傳媒收購杭州邊鋒和上海浩方100%股權,緊接着于8月份完成對華奧星空的增資入股。
作為當時華奧星空裡唯一一個與電競有過交集的人,張梓自然而然地和全國電子競技大賽(NEST)關聯在一起。并沒有太多的猶豫,張梓放棄了騰訊的邀請,而選擇在華奧星空重新找回自己在CEG時代的遺憾。
很多年後,他解釋自己當初做選擇的原因:“在中國,誰能說自己是真正的官方賽事?”
#2 紅利
2013年3月16日,首屆英雄聯盟職業聯賽(LPL)在江蘇太倉LOFT工業園區的一間廢棄廠房裡拉開了序幕,這将永久地改變中國電競産業的面貌。
随着《英雄聯盟》的熱度持續走高,越來越多電競愛好者開始搭上從上海凱旋路與彙川路交界口出發,開往太倉的大巴。
四個月後的7月15日,國家體育總局官網轉發了浙江日報的一篇名為《全國電子競技大賽報名火爆》的新聞。
新聞提到,由國家體育總局體育資訊中心與中國體育報業總社共同主辦,北京華奧星空科技發展有限公司和浙報傳媒集團股份有限公司承辦,杭州娃哈哈集團有限公司贊助的2013NEST全國電子競技大賽已經開啟了“星際争霸2”、“DOTA2”、“英雄聯盟”、“FIFA2013”及“魔獸争霸3”五個比賽項目的報名。
又過了半個月,星際争霸2和魔獸争霸3兩個項目的報名已經人滿為患。另一邊,英雄聯盟項目的報名資訊也同時出現在《英雄聯盟》官網上。
在當時的電競環境裡,大規模的異業贊助并不常見,娃哈哈給了整個賽事很大的支援,讓組織者可以自如地施展,張梓要做的隻是将這些資源放在合适的位置上。他找來了遊戲風雲負責賽事執行,很快一切就進入了正軌。
張梓找來了自己曾經的隊友王熹,兩個人形成了王熹口中“一人對上,一人對外”的分工,張梓仍然負責和政府、贊助商對接,王熹則負責和遊戲風雲對接。張梓更願意将其形容“一人對内,一人對外。”直到2014年6月華奧電競正式成立,二者才有了正式的工牌,001号和002号。
時隔三年多,重回電競行業之後,容不得他多想,站在總局和浙報搭建的社會信譽上,有些時候,甚至是NEST推着張梓向前跑,直到一些他難以了解的事情發生在眼前。
2013年的NEST總決賽在上海風雲電競館舉行。比賽開始前,張梓恰好在背景遇見了剛剛抵達的WE戰隊。随着幾名隊員走下面包車,在後門等待已久的粉絲們迅速圍了上來。草莓、微笑等明星選手帶着口罩,身穿帽衫。剛走下車,他們就迅速帶好帽子,低着頭快速地走進場館。
“我當時還不了解,我說怎麼有點裝呢。”
後來,當他在場館背景看着這些明星選手被粉絲們圍堵在廁所裡時,他忽然間意識到,自己的了解和市場有點脫節。
“在CEG的時候,也有明星選手,也會有人來簽名、合照,但沒這麼誇張。賽事的地位是最高的,是選手、媒體的衣食父母,指揮所有人。但到了NEST,我發現不一樣了,賽事的地位降低了,廠商和選手的地位升高了,并且都超過了賽事本身。那可能是電子競技流量化的起點。”事後他回憶道。
但恰恰是這些明星選手出現在NEST的舞台上,讓張梓和NEST趕上了中國電競再次啟動的節點。
從報名人滿為患到總決賽一票難求,從報名資訊同時出現在國家體育總局和《英雄聯盟》官網,到WE、OMG、EDG、皇族等一系列中國頂尖的英雄聯盟戰隊聚集在NEST的舞台上,NEST的身份,讓它成了中國電競不斷向外釋放積蓄已久的能量的出口。
2013年NEST總決賽,搖臂掃過風雲電競館内觀衆席,無論是觀衆席上的燈牌,還是前排坐定的上司,都形成了一個有趣的隐喻——十年之後,政府和粉絲共同構成了中國電競前行最大的源動力。
11月10日,比賽落幕時,場館裡的燈光逐漸熄滅,舞台拆卸的勞工已經進場,對于遠離電競行業三年的張梓和剛剛退役的王熹而言,看着這一幕無疑是一件充滿成就感的事情。
但張梓腦子裡總是冒出來另一句話,“起碼和CEG相比,NEST還差得遠。”
2014年開始,張梓先是找到了自己事業上的帶路人,原CEG賽事轉播負責人黃振,接着又陸陸續續地找回了一些CEG時期的“老哥們”。
兩個人、五個人、七個人,華奧星空在國家體育報社集團的辦公樓逐漸熱鬧起來了。華奧電競内部漸漸分出了商業化、營銷宣傳、内容制播等不同業務闆塊,并不斷尋找合适的人加入。即便如此,身兼數職依然是常态。
作為合夥人之一的華奧電競CEO楊柳曾回憶,在NEST的起步階段,關于如何辦好這項綜合型大賽,她和張梓、黃振經常都要讨論到深夜。但受到張梓和黃振熱情的影響,她很少能感覺到疲憊。而張梓就像是回到了CEG時期一樣,從楊柳和黃振身上,不斷汲取着其所需的養分。
張梓從遊戲風雲裡收回了一部分賽事内容制作的業務,隻留下了搭建和攝像等頗費人力的工作。這麼做的目的一方面是為了節約成本,另一方面是他希望用創業精神驅動身邊的人和他一起去完成一些超出預期的目标。在和遊戲風雲“拿多少錢就辦多少事兒”的市場化交易裡,這是不可能達成的。
除了NEST外,華奧電競開始涉足一些乙方業務,比如承接了IET、NEST、ESUC、ZEG等大型綜合類的電子競技賽事的承辦。
CEG不僅有過空前的影響力加持,同樣也付出了慘痛的代價。雖然總局和浙報的支援,讓他們在短期之内有着電競行業當時無法比拟的優質贊助商資源,但是,NEST今後将以何種身份生存下去,如何塑造符合當下乃至未來的共同發展關系,并沒有人能馬上給出答案。
當用觀衆的支援和認同去反推市場之外力量的時候,張梓在尋找一套隻有華奧才合适做下去的方法論,這不僅是建立在他對電競在市場之外價值的笃信,也是看到身邊重新因為NEST而聚在一起的朋友時,他必須要完成的任務。
那些美好的,遺憾的,掙紮的,燦爛的記憶混在一起,就會讓人對世界有了更多的期待。
#3 兄弟
2001年,在外經貿附近的大偉網吧裡,人少的時候,王建平就打開一張地圖,在牆上噴塗一個圓形的圖案,然後對着圖案打空一個彈匣的子彈。他經常重複這個單調的訓練長達幾個小時,目的是讓所有的子彈都落在圓形範圍裡。
他甚至發現了更多技巧,“不是直着拉,不一樣的槍,不一樣的情況,你得有不一樣的方法。”接着,他在遊戲裡添加了可以自由行動的機器人,并給自己設定了一個聽上去難以實作的目标:“一槍,必須打頭。”為此,他常常在網吧裡一練就是一個晚上。
也正是因為這樣的付出,王建平加入了網吧老闆組建的隊伍,免費上網,有吃有住,經常代表大偉網吧外出比賽。
在王建平沉迷于枯燥地磨煉射擊技巧時,張梓是他口中的“網遊玩家”,不是“一個圈子”。張梓那時最喜歡的遊戲是《金庸群俠傳》,同樣是和朋友一起玩,同樣是比朋友玩得好,同樣是在網吧裡一泡就是一個晚上,但張梓一直在打怪,好讓自己的角色能夠盡快到達更高的等級。
“那個勁頭可能就是不服輸吧,我去一個新伺服器玩,很快,我就是這個伺服器等級排在前面的人。”
那是網絡遊戲剛誕生的時候,也是遊戲設計者絞盡腦汁意欲為玩家提供一個更豐富世界的階段。但在張梓的描述裡,當朋友和其他玩家打得不可開交時,他在打怪;當朋友在遊戲裡買賣道具時,他在打怪。不管身邊的人在幹什麼,張梓始終在打怪。
他享受這個枯燥的過程帶來的最直接的回報——在伺服器最顯眼的位置上,出現自己的ID。
曾有那麼幾次,受到網吧裡其他人的邀請,張梓嘗試過幾次《反恐精英》。但發生在倉庫地圖上的幾十人混戰總是讓他轉來轉去,找不到方向。不到半個小時,他強忍着劇烈的嘔吐感,退出了遊戲。
不過很快,他對《反恐精英》的反感被網吧包夜的一次經曆徹底扭轉。一次包夜時,網吧裡的一些人想要打一場業餘賽,但湊來湊去,發現人不夠,于是他們就找了張梓。
那是他第一次感受到《反恐精英》的魅力。在5V5的對決裡,他不再需要頻繁地轉來轉去,每個人都有各自的任務,他要做的隻是看住某個具體方向。可能是沙漠二上A區的主路,或者B區地下通道的出口;也可能是Nuke上的某個出口。
盡管隊友間的配合是粗糙的、低水準的,但他仍然感受了和現實世界裡類似的兄弟、義氣。“那個時候我才真正感受到這是個團隊遊戲,互相配合的感覺讓我沉迷。”
張梓依然暈3D,但他開始看更多的比賽錄像來系統地學習如何赢得比賽的勝利。接下來就是無休止地對着牆上的圓形圖案壓槍,對着機器人的頭練點射,翻看比賽的錄像,學習每張地圖上選手們對局勢的處理。
轉過年來,沖擊WCG世界總決賽失敗的王建平選擇退役,在父親的幫助下,進了一家大型廣告公司。此時,張梓才開始真正試着成為一名職業選手。
很快,張梓在CS上的天賦就開始顯露。他迅速脫離了“殺大網”的階段,開始有意為自己尋找高水準的隊友。
張梓先是找到了一家有意向組隊的網吧,自己則在網際網路上發了招募貼。很快,他收到了來自天津、山東等地的“求職信”。邀請發出後,沒多久,他們就到了北京。幾個人在一起訓練,也住在一起。
和這些隊友的合作并沒有持續太久,從一個人到一隊人,無論是生活上,還是價值觀上,一時之間張梓是迷茫的。和隊友生活在一起,最基本的個人衛生問題就讓他非常苦惱,後來,他和知名選手桑楠一起去了廣州。
“哎,張梓,你說我今天中午是吃兩碗牛肉飯,還是吃一個雙拼?”每個月1500元的工資和賽事的獎金,平均下來他們每個月有大概3000塊錢的可支配收入,而2005年全國城鎮月均的可支配收入是874塊錢。
2004年CEG開賽,張梓作為廣東省隊的一員,參加了CS項目的比賽,進入職業比賽已經從青春的幻想變成了非常真實的體驗。
在廣州隊呆了不久,因為離家太遠,張梓的父母既擔心孩子的安全,也害怕張梓不習慣一人在外的生活,他們通過體育系統的關系将張梓從CEG廣州隊調回了CEG北京隊,和隊員身份對應的是一張國家二級運動員證書。
進入北京隊後,張梓曾經和隊友度過了一段簡單的時光。在2005年CEG大師杯的比賽上,張梓随隊取得了季軍的成績。一名來自官方媒體的記者采訪了他,并随後在報道裡提到:“北京湧現出了一批像張梓一樣頗有天賦的新興選手。”
如今回憶起來,張梓對自己的職業選手生涯并不滿意,他更享受遊戲裡技術和團隊配合給他帶來的滿足感。但卻因為有退路,沒能投入所有的精力。
雖然年輕,但早熟的他甚至開始思考電子競技運動員這個身份代表着什麼,以及身邊的隊友們對電子競技本身公平的執念,那恰恰源于出身、背景等外界因素的不公平。
事後,他這樣形容自己的心情:“很多人都說自己是因為開心才做的電競。我不一樣,我是因為不開心才做的電競。我覺得怎麼能這樣?電競那個時候對我而言,更像是一個發洩口,就像當年的搖滾樂一樣。”
#4 上升期
迷茫的時候,張梓和當時CEG的賽事負責人高大鵬聊過這些。在後者眼裡,張梓有着遠超職業選手的成熟,同時,職業經曆又讓他更了解電競。
2005年年底,高大鵬發出邀請,張梓自此退出了職業比賽轉向幕後。
對于曾經的那些美好情誼,既内疚,又無奈。
張梓沖突的地方在于,他對CEG背後的那個體系又愛又恨。它有着巨大的能量,但卻在以一種他無法完全認可的方式運作着。轉過頭來,在2006年CEG嘈雜的比賽現場,張梓成了一名CS項目的裁判。他進入了華奧星空這家帶有國資背景的企業,這是一個父母都認可的結果。
讓張梓沒想到的是在官方的電競賽事體系裡折騰了三四年之後,電競開始和管理者逐漸剝離,華奧内部關于電競的工作變得越來越少,某一任上司的職位調動投射到行業裡都會形成不一樣的回報。
2014年初,丁東調任國家體育總局資訊中心主任,成為體育領域新的電競改革者。丁東身上湖南人與生俱來的果敢,加上他對于電競行業的重視,讓整個行業又走回了以政府授權賽事推動的關鍵時期。
春江水暖鴨先知。
2015年國資企業廈門建發集團入股華奧電競。
将NEST包裝成國家級電子競技賽事的嘗試以及賽事擁有的流量讓張梓很快從遍布全國的廣告代理商處收到了回報。通過上海市罐裝廠,可口可樂首次作為贊助商和電競賽事達成了合作。
曾經和電競絕緣的廈門迎來了NEST。在廈門國際會展中心B座,張梓遇到了曾經的偶像王建平。此時的王建平經營着一家廣告公司,承接一些會展的業務。
十年前,張梓隻能在台下、在身後、在錄像裡看着王建平,但如今,張梓成了國内最大的綜合型電競賽事的掌舵者,也成了王建平潛在的甲方。
“有活兒記得找我啊。”隔了一個代際的兩位選手并沒有太多的交集,簡單寒暄後,王建平笑着對張梓說。
NEST和同時進行的其它展會一同在廈門國際會展中心舉行。在此之前,廈門并未落地過任何一個電競賽事。賽事落地前,一些市裡的重量級上司和張梓見了面,并在賽事舉行當天來到了現場。
比賽開始當天早上,張梓和王熹、黃振等人很早就來到了比賽場館,忙碌着做最後的準備。
“這兒看看,那兒看看,什麼都要問一問。”王熹笑着說。“其實根本不用他插手,所有事兒都安排妥當了。”
但張梓早上八點就睡不着了,更多負責和贊助商、國家體育總局、股東對接的他已經遠離一線很久了,基本也幫不上什麼忙,但他還是很早就來到賽事現場。
他用“200%的努力”形容自己的狀态。“當初做選手的時候,其實我沒有盡全力,可能也就盡了70%的努力,最好的成績也就是某個大賽的第三名,确實有遺憾。而且退役後,我覺得虧欠我的隊友。回來做NEST之後,我要求自己必須盡200%的努力。NEST這個事兒可以做不成,可以失敗,我接受所有的原因,但唯獨不接受自己不努力。”
華奧電競對自己的要求是開賽前確定萬無一失,為了做到這一點,整個團隊都在盡着200%的努力。但站在那個時間點,國内沒有任何一個賽事團隊敢打200%的包票。
廈門市市長等上司提前抵達NEST位于廈門國際會展中心的現場,開幕式成了一項極為重要的任務。
現場逐漸暗了下來,螢幕亮了起來,亮得有些刺眼。螢幕上的圖案以一種極淩亂的方式被呈現出來,意外的一個壞點讓整塊螢幕的設計都被打亂了。“如果在直播裡,背景就完全是黑的,NEST的品牌就完了。”
壞掉的螢幕将現場分成了兩個世界。螢幕裡面,王熹等人焦急地排查問題所在,找出解決的辦法。而螢幕外面,張梓則充分發揮了從小培養的,與政府上司溝通的技巧。場館外,預售裡搶到票的1000多名粉絲正在門外等候進場。差不多過了一個小時,等到王熹再一次啟動内容裝置時,NEST正式開始。
2015年,《王者榮耀》上線之初,所有遊戲的版權方在時隔一年之後,再一次感覺到了主管部門層面上的變化。張梓再一次收到了來自騰訊的邀請,這次的職位更加貼近電競,職級也更高,但正值上升期的NEST讓張梓有了試着去完成一些更宏大目标的計劃。
2015年,在一場LPL比賽的現場,在和騰訊的好友閑聊時,對方向他請教LPL目前做得如何。“我說做得挺好,但一個賽事到底做得好不好,最終還是要交給市場來驗證。”
隔年,LPL正式開啟了賽事的商業化程序,出售版權,和贊助商合作。
在通過NEST首次感受了電競的魅力之後,可口可樂重新梳理品牌,以國際頂級品牌慣有的姿态鎖定了電競産業裡最好的營銷标的——那一年,可口可樂公司決定以更年輕的雪碧為切入點,結束了與NEST的合作,以千萬級的贊助成了LPL的首個冠名商。
可口可樂離開後,NEST迎來了兩個重要的贊助商:奇瑞汽車和麥當勞。
2016年開始,iG連續兩年在NEST上奪冠,NEST也是以被戲稱為iG杯,國内頂級的英雄聯盟戰隊經由NEST擴散出去的影響力開始變得具象化。
張梓記得,線上下總決賽階段,每逢兩支強隊交手,地上總是坐滿了觀衆。“我們一般隻開放1000-1500百個座位。但比如iG打RNG,座位不夠了,粉絲們就會坐在地上。” 也是從那時起,NEST有了一個傳統,因為每次開放的座位都不多,是以更多粉絲坐在地上看完比賽。
2017年11月12日,同樣是在廈門國際會展中心,粉絲們早早就排起了長隊。王熹等人一如既往地在背景做着最後的準備,張梓則忙于接待來到現場的客人們,其中還有一位極其重要的客人——他的母親。
為了迎接金磚會議的到來,整個廈門的安保提升了不止一個等級,這給聚集了大量年輕人的NEST帶來了意外的麻煩。
張梓曾經笑着說:“所有做賽事的,最後靠的都是經驗,說到底,就是經曆得多了,是以遇事才不亂。”那一次也同樣,場内安撫到場的嘉賓、上司;場外配合同僚安撫烈日之下等待的觀衆,這一切都被張梓的母親看在眼裡。
比賽期間,她沒有強行拉着張梓陪在身邊,反而是以教師固有的親切和身邊的年輕人聊了起來。
“比賽結束後,我媽媽說,比賽做得很棒,我們是一個很棒的團隊。”
#5 下半場
2016年初的時候,為了慶祝熊貓直播的成立,王思聰在上海外灘舉行了一場盛大的宴會,當時電競産業叫得上名的從業者幾乎悉數到場。宴會上,數位老資曆的從業者接到了騰訊的邀請。隻不過,這次不是邀請他們入職騰訊,而是在不遠的将來入職一家代表着變革的機構,于2018年成立的騰競體育。
版權方旗下的電競賽事開始被稱為“廠商賽事”、“一方賽事”甚至是“官方賽事”,NEST、NESO等國家體育總局舉辦的賽事不可避免地被定義為“三方賽事”。這種定義讓市場的規則變得不再一樣,在管理者的視角裡,電競的價值已經可以逐漸被觀測到,可是如何管理電競,如何切割和電子遊戲之間的風險,如何制定行之有效的标準,如何探索符合電競的産業治理手段,仍是待解決的難題。
最關鍵的一點是,這并不是國家體育總局一個部委可以決定的。
也是在2016年初,中國電競協會籌備工作其實早已經被提上了日程,包括工信部、文化部、教育部、體育總局在内的多家部委都涉及其中,也正是各自的管理邏輯完全不同,最終在經過了一年多的努力之後,仍舊無法達成多方的一緻,中國電競協會的計劃隻能無疾而終。
在這段重要的視窗期裡,電競項目的版權方一路用真金白銀打開了市場,和版權方一起鎖定市場的還有大家熟知的幾款MOBA遊戲。
但新項目的到來總是讓人興奮的,不管是2016年5月24日全球同步發行的《守望先鋒》,還是2017年下半年異軍突起的《絕地求生》。
這兩款曾被寄予厚望的電競遊戲有一個共同點,都可以被稱為FPS遊戲,也就是第一人稱射擊遊戲。相比這兩個新項目,“道統”更加純粹的CS:GO項目卻一直在國内沒有找到合适的定位。
于是,對于新項目的期許并沒有彙聚到2017年4月12日于北京朝陽區酒仙橋北路9号中國電影導演中心,完美世界舉行的《CS:GO》國服釋出會《Hello China》上。
随着張梓手持AK在B區地下通道的入口處擊殺了最後一名對手主播玩機器,比賽結束。這場名為“傳奇巨星”對陣“新星主播”的表演賽是完美世界舉行的《CS:GO》國服釋出會的最後一個環節,同時也是《CS:GO》國服營運的開始。
張梓笑着摘下耳機,理了理頭發,帶點興奮地和身旁的沈偉榮、卞正偉讨論着剛剛發生的一切。說到興起時,還習慣性地用手指了下螢幕。
“感謝完美給了這次機會吧,打職業的時候,我們這些老炮都沒能這麼齊過。”在賽後采訪環節裡,從吳潤波手裡接過麥克風的卞正偉如此說道。
張梓站在卞正偉的身邊,輪到他時,他看向站在左邊的卞正偉、吳潤波和邵峰。
“這是我們的上半場,還有一個下半場。”他笑着說,帶着一點狡黠、一點興奮、一點焦急和極大的笃定。如果想要改變版權方對市場的影響力,改變MOBA遊戲對其它項目的擠壓,那麼就得做點什麼。
2016年,在張梓的推動下,國家體育總局體育資訊中心牽頭成立了首個中國電競聯盟——中國CS:GO聯盟。彼時,Valve開發的《反恐精英》系列的最新作品CS:GO已經确定了國服的上線時間。
3月22日,代表上海華奧電競資訊科技有限公司的張梓等人、國家體育總局體育資訊中心的上司、以及AG、BOF、B.O.O.T、EDG、eFuture、LGD、Tyloo、VG.CyberZen、Wings九家俱樂部的老闆在國家體育總局體育資訊中心會議室正式通過了中國CS:GO聯盟章程,宣告了中國CS:GO聯盟的成立。
這不僅僅是曆史上國内的第一個電競聯盟,國家體育總局體育資訊中心作為主席機關意味着這可以被視為中國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官方電競聯盟,上海華奧電競資訊科技有限公司則作為聯盟的副主席機關。
在此之前,國内隻有從DotA時代成立的ACE聯盟。隻不過,這種聯盟更多以口頭約定松散地聯系在一起。中國CS:GO聯盟在資本運作、管理模式與決策機制上效仿了NBA,作為股東的成員不僅拿出了真金白銀,也通過投票機制參與到決策中。
兩天後,聯盟首個賽事中國CS:GO超級聯賽CSL正式開賽。這場聯盟化的嘗試幾乎集合了所有中國FPS領域的知名從業者,包括卞正偉、吳曉波、邵峰,華奧電競和當時國内最大的CS:GO對戰平台5EPLAY都深度參與其中。
中國CS:GO聯盟以及CSL的出現讓張梓2012年開始所做的一系列選擇變得具象化:在商業的賽道上,2012年,他選擇駛入一個看似主路的路口,卻在之後的過程裡認清了行駛在輔路上的現實。當一次又一次經過下一個路口時,面對主路向左,未知向右的路牌,他總是做出讓所有人驚訝的選擇:先是順時針轉動方向盤,然後用力地踩下油門。
趨勢背離的做法也開始讓張梓始終聽到兩種聲音。當着他的面,别人會說:“這事兒你們能幹這麼多年,真牛。”背地裡,大家紛紛用一個時髦的詞彙形容他:頭鐵。
最初,大家用這個詞形容那些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選手,大家認為他走在一條從一開始就注定是死胡同的路上。
問題接踵而至,從商業的角度上來講,聯盟要盈利,在擠壓之下盈利的壓力是巨大的,而當選手們拿到手的錢與自己的心理預期收入無法比對的時候,博彩平台的滲透就變得輕而易舉,并不具備執法權的聯盟又無法強勢的阻止事情的惡化。
從一個選手,到一個賽事的組織者,再到一個聯盟的管理者,對局面的掌控越來越依賴行政手段的支援,而非個人意志或者能力的展現。
當第二屆CSL總決賽落幕後,張梓決定停掉CSL。而在此之前的一個月,極具開拓精神的國家體育總局資訊中心主任丁東離任。國家體育總局随後啟動了電競、廣場舞等四個群衆體育項目向文旅的交割洽談,一切都變成了未知數。
#6 重新開機
2018年,iG戰隊在南韓仁川拿下第八屆英雄聯盟全球總決賽的冠軍,這原本讓張梓等人頗為期待,因為緊接着這支彙聚了最多流量的隊伍将登上NEST的舞台。
然而,開賽前,iG戰隊卻釋出了放棄參加11月中旬舉辦的NEST總決賽的消息。這件事在NEST退票的公告下面引起了大量的讨論。有的粉絲指責iG“膨脹了”,有的粉絲則認為iG擁有參賽自由,有的人則直指NEST的影響力正在下降。
“有些事你不得不接受,但一旦有了開頭,後面就不是你能控制的了。”
iG的退賽引起了一連串的反應,從2018年開始,在NEST的舞台上,LPL戰隊一隊的身影越來越少,取而代之的是完全由新人組成的二隊,NEST仍然是頂級俱樂部練兵的舞台。
行業之外,NEST并未有太多的變化。11月15日,國家體育總局體育資訊中心副主任李桂華、中國體育報業總社副社長兼北京華奧星空科技發展有限公司董事長葉春、廈門市體育局副局長杜新飛、廈門建發集團副總經理葉衍榴、浦發銀行廈門分行紀委書記兼副行長張益森等人都出席了于廈門國際會展中心舉行的總決賽開幕式,一汽豐田等諸多品牌的加入也讓NEST第一次成了張梓眼中的完整體。
NEST成了一個政府引導,但本身完成市場占位,擁有穩定發展路徑的項目,廈門之外,張梓開始在很多二三線城市尋找NEST的發展契機。
在衆多人的評價裡,張梓依然是電競行業裡為數不多的了解管理者思維、懂得如何利用行政體系力量的資深從業者。
在和麥當勞的合作裡,他始終牢牢握住高校市場,同時也想出一個又一個貼近市場化需求的營銷方案;在和京東的合作裡,他試圖将NEST自身的流量放在天平上,看看到底價值幾何;在去往二三線城市的過程裡,這些籌碼之外,他更懂得如何利用更高一級部門的支援賦予其的權威性……
另一邊,張梓并未放棄對CS:GO的押注。
2020年,在NEST之外,張梓建立了一個新的賽事IP——Funspark。在Funspark上,張梓并未強調“國家級”這個标簽,這反而讓他獲得了更大的空間。他将CS:GO放在了這個新的賽事IP下,并取名了Funspark ULTI(後文簡稱ULTI)。
抛開這個賽事的賽制,本質上,ULTI和CSL最大的不同在于,張梓将大部分資源放在了國外,不僅是舉辦地,還包括邀請的隊伍。
ULTI一開始就不設立中國區,而是設立亞洲區和歐洲區,采用隊伍直邀的方式。參賽的32支隊伍裡,隻有Tyloo、iG在内的6支國内戰隊受到了邀請,而支撐ULTI流量的則是來自歐洲的T1級戰隊。
但ULTI的推進并未一帆風順。“我要不停地從頭開始給客戶普及什麼是CS:GO”,他苦笑着說,CSL停辦兩年後,這款遊戲依然沒有建立起屬于自己的知名度。在國外,張梓還要修複國内假賽盛行推倒的信任危機。“很多戰隊一聽到中國人舉辦的比賽都不想打。”一位多年的CS愛好者如此說道。
談及ULTI時,張梓毫不避諱想将其打造成亞洲CS:GO Major的野心。“V社有固定的規則,你達到了他就認可你,就會把你認證成Major。”
亞洲唯一的CS:GO Major級别的賽事足以幫張梓在亞洲範圍内撬動更多的資源,而世界一流強隊逐漸受邀參賽也保證了這項賽事在國内的收視率。
看上去,張梓似乎終于順應潮流,融進了版權方推動電競發展的大潮,但另一番話卻讓人意識到,他隻不過是換了種方式踐行一直以來的信念。
“如果不是受到疫情的影響,可能ULTI今年會落地到海南。”而海南則是最近政府加碼電競力度最大的一個城市。兜兜轉轉之下,張梓變得更圓滑了,他試圖利用版權方和市場的力量再次撬動政府的力量。
他依然保留着NEST,作為和政府強連接配接的标志,但不會過多投入的同時,将姿态從進攻轉化為相持。他努力了8年,這一次,他想等體系做出回應。
在Funspark這個新的賽事IP上,華奧電競投入了更多。他開始涉獵更多,包括線下、主機、無人機,甚至聯合各種潮流品牌打造Funspark的産品。在版權方掌控的範圍之外,他幾乎完成剩餘所有位置的布局。
2022年杭州亞運會即将到來,電競和管理者之間的關系再次變得親近。國家體育總局資訊中心也在經曆了四年五換上司的尴尬局面之後,迎來了一個新的完整任期的管理者。文化和旅遊部幾乎在行政層面上退出了對電競影響,而在年中的Chinajoy上,中宣部副部長張建春帶隊參加了電競主題的峰會,以宣傳系統牽頭的管理架構正逐漸被厘清。
張梓仍舊是中國電競行業最了解管理者思維方式的資深從業者,在未來五年的變局裡,也許我們能更多地看到他的身影。當飛速向前的電競選擇從項目版權方向主管部門換軌的時候,曾經“頭鐵”的評價,也許會變成另外一種描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