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诒瑞坊的亭子間裡住過一位“秦上校“

诒瑞坊的亭子間裡住過一位“秦上校“

1949年2月,一個素色圍巾包住臉的年輕人——中共地下黨員姚溱,走入喬家路151弄诒瑞坊8号丁家的門。

诒瑞坊的亭子間裡住過一位“秦上校“

喬家路151弄8号大門

诒瑞坊為新式裡弄房,内有9個門戶,每戶有獨立進出的門,兩邊白石門柱,中間玄黑鐵門。丁家上下三層,共五個房間,其中兩個亭子間,樓頂有正方形曬台。姚溱入住三樓七八個平方米的亭子間。

很突然的一件事,在黑暗即将過去,光明即将到來之際,發生了。

這是一次特殊的紅色掩護,以後被丁家幾輩人珍藏于心。而今,因老城廂喬家路整體拆建,往事不能再依附于這幢紅白石磚外牆的建築了,在其即将消逝杳然之際,他們便渴望複盤這一積澱長久的往事,不是炫耀,而是對一段逝去曆史的緻敬與珍惜。

丁宅,潛伏的安全島

當年,丁家的長子叫丁超,11歲,懂點事又懵懂的年齡。如今他已年過八旬了,他将此故事的前因複述出來。複述的内容,是他多年前辭世的父親丁仲周的所作所為所言。

丁仲周時為上海一家紗廠商會的高管。他很早就曉得姚溱的“底牌”,源于姚溱的父親姚味香是他在紗廠商會的同僚,兩人私交世交甚好,講知心話,不避嫌。姚的父親是經理,丁仲周為襄理兼會計師。兩人還有相同的處世理念,對舊世界的壽終正寝滿懷期待。

但就在光明到來前,發生了一件事:1948年10月,因叛徒出賣,姚溱被秘密逮捕,一段時間杳無音信。為此,姚的父親“急得頭頭轉”。事情的轉機,在于姚溱自己“主動出擊”。那日晚,在上海威海路一幢樓的二層,正被審訊的他乘看守人不備,破窗一躍入街市,不僅自己受傷,還壓傷一路人,引來四周驚詫群觀,遂上了報紙社會新聞版。盡管人被押往提籃橋監獄了,但此時黨組織已獲悉案情,迅速出動“四條内線”,将其救出。

诒瑞坊的亭子間裡住過一位“秦上校“

姚溱

人被救出,需尋一處所,将其隐藏起來。思前想後,姚的父親私告好友丁仲周:一段時日,府上可否多置一雙碗筷,安頓這個“造反的少爺”?丁仲周聞之,心有靈犀地點頭一笑。兩個老友的手,重重一握。一切盡在不言中。

至于丁超,他當年自然不知道姚溱的身份背景。他隻是看到一個似被霜打後病恹恹的陌生人入宅,但此人思路特清晰,言語诙諧生動。丁超其時在學校讀書,很貪玩,各門功課成績極差,但非常喜歡聽姚溱講讀書勵志的曆史故事。而當年姚溱到家時,父親丁仲周告誡兒子,無事不得打攪來客,一是客人來養病,二則來客有要事在身。丁超人小,卻從不懼生,平時家裡樓上樓下,人來人往甚多。父親的家鄉是啟東,啟東的幾個“娘娘”,也是當年“隐蔽戰線”的人,參加過風起雲湧的學生運動,南下就住他們家。她們教他唱的一首首迎接光明的歌曲,其中一首歌《你是燈塔》,裡面幾句:你是燈塔,照耀黎明前的海洋;你是舵手,掌握着航行的方向。丁超能夠琅琅唱起來。燈塔和舵手是誰?在這個老城廂的屋裡廂,他早就知道得一清二楚。

丁超當年不知道的是,姚溱來此隐蔽前夕,曾拖着虛弱的身體,慢慢察看過他們家附近的周邊環境:诒瑞坊的前門在坦直的喬家路,後門一側向着窄仄的藥局弄,靜而不雜,出來,往西北方向,走上蜿蜒的弄堂小路。那高低不平的彈硌小路,是姚溱預設的遇到意外時緊急撤退的路。這隐蔽的可進退的街巷之路,七兜八轉,能在20分鐘内穿插而出,最終步入一條寬闊大道——南市的蓬萊路,随即迅速隐入市中心。就在诒瑞坊前門向東不遠的143号,當年也是一個地下黨的交通站聯絡點,有人以銀行職員身份做掩護,兼行暗中保護之職。

诒瑞坊的亭子間裡住過一位“秦上校“

喬家路诒瑞坊弄口

故,姚溱得出結論:“此處,是個潛伏的安全島。”

曬台上,看解放上海的“焰火”

少年的日子,最美好的記憶是什麼?曆經滄桑的腦海裡,現在跳出來印記最深的畫面是什麼?人到耄耋的丁超聽聞此語,露出燦爛的笑:那年,在家裡的四方曬台上,和秦上校一起,看解放上海的“焰火”。

此話怎講?

關于秦上校,當年也是聽父母輩所言:是姚溱一個筆名,他曾在上海的《中國建設》雜志任編輯,既以此為掩護,也在上海的報刊圈内,以“秦上校”之名寫文章,評軍事戰事,臧否天下事,頗得名望,用現在的話說,擁有“一大圈粉絲”。哪天秦上校在報刊的專欄發聲,這份報刊必需加印。

養傷潛伏,在丁超母親丁太太護理下,姚溱身體在慢慢好轉,虛弱的聲腔顯露亮色。他話不多,但一開口,少年老成,抑揚頓挫,就是個時局在胸的軍事評論家。描繪國内外曆史上的著名戰役,以及正在推進的全國解放戰事,畫面感強,一語中的,且料事如神。在丁超眼裡,他是神一般存在。再以後,随着春天的到來,解放軍的腳步聲一步步逼近上海,姚溱則越來越多地将自己關在屋内,看書,寫字。一個個夜晚,燈火不滅,甚而通宵達旦。這也是大人們後面的追述:在這裡,姚溱按黨的訓示,在醞釀撰寫上海解放後第一張嶄新報紙的重要内容。而在丁超眼裡,三樓亭子間徹夜不息的燈照,那個帶病執筆不辍的勞作身影,是一種對他今後追求知識及理想的激勵和刺激——一個幹大事的人,必苦其心志,勞其筋骨,不屈不撓——也算他以後一生的獲益體悟。

诒瑞坊的亭子間裡住過一位“秦上校“

丁超筆下的老城廂

1949年5月20日前後的日子,上海巨變前光影閃爍的天空。夜裡,姚溱難得從亭子間裡走出來,邀請丁超:“走啊,我們去曬台上看看風景。”

丁超高興地一蹦而起。

他們一起登上家裡三樓靠近亭子間的曬台。曬台就高出亭子間幾格水泥台階。這裡是整個樓的制高點,視野開闊。除往南的喬家路方向被高高的防火牆遮蔽,其它東、西、北方向的物體皆一目了然,放眼還可見浦東。他們曉得解放軍正在勝利挺進打過來。月浦方向有隆隆炮聲,曳光彈在頭頂上不時嗖嗖地飛閃而過。

丁超發揮自己的想象力:“我們是不是在看節日焰火?”

姚溱笑起來。這個秦上校,既是軍事理論家,還對各種武器發出的射擊爆響的聲音辨析如明鏡。從某種意義上講,他還是一個現代武器專家,世界上的海陸空三軍,武器裝備誰先進誰落後,誰掌握世界領先的尖端技術,他都可循循道出,侃侃分析,層層解剖。那些天,他的喜悅寫于臉,側耳在谛聽,聽一聲又一聲打炮的聲音。他在辨識炮擊裡“每一聲不一樣的響動”,然後對丁超說,這是哪一種炮,是哪一門大小口徑的炮打出來的炮彈。他們還一起爬上斜斜的屋頂,俯瞰腳下老城廂密密如網的街巷,各式房屋的造型,在“焰火”的簇簇亮色中期待好日子的靠近。姚溱說的話裡,丁超印象最深的是言簡意赅的幾個字:“槍炮不響,徹底解放,百姓安康。”

現在回想,那幾個夜晚,是姚溱最放松的日子——即将解放的日子,心向往之的日子,不用言說但能體悟快樂心情的日子。

亭子間樣貌,保留了一個甲子

姚溱住過的三樓亭子間,有兩面方向的綠色木窗,一面朝西,一面向北。木窗内垂着米黃色的紗布窗簾。朝北的牆面上懸挂着一幅黑框的國畫,上有松鶴相攜,松樹幹枝葉遒勁,鶴立俊逸。牆角一架單人小鐵床,紅白條紋床單,折疊齊整的墨綠色布面的被子,被子上壓着一隻白色繡花的軟枕。北窗下,一米多寬的長方木桌,鋪展着一塊洋紅的桌布。桌上靠床沿,一盞有年代的黃銅色小台燈。桌上還置放着擱毛筆的圓瓷筆筒,一個扁圓的插花瓷瓶。

诒瑞坊的亭子間裡住過一位“秦上校“

姚溱當年在丁家住的三樓亭子間

姚溱在此前後居住時間共3個多月,以後,亭子間便一直以這樣的樣貌存在。姚溱睡過的床,寫過字的桌,發過光亮的台燈,丁仲周在世時告訴大家:不要去動,保留原樣貌。即便以後家裡一個個人在這裡起居,打掃過後,模樣再恢複依舊。新中國成立後的五十年代初,姚溱曾攜其夫人一起上門,緊緊握住“丁伯伯、丁伯母”的手,互訴那三個多月的“感恩和遇見”,并對丁超擊掌鼓勵:“小阿弟,解放了,好好讀書啊。”丁超聞之,臉赤紅,竊下決心,4年後一舉端去差生帽,奇迹般考入滬上頂級的上海中學。之後,一紙調令,姚溱轉赴北京,彼此驟分南北。而令丁仲周唏噓不已的是,世交老友姚溱的父親姚味香,在解放初期受命從上海傳回老家南通擔當要職,剛赴任,便不幸因病去世。

诒瑞坊的亭子間裡住過一位“秦上校“

丁家搜集珍藏的照片,前排左一為姚溱

诒瑞坊的亭子間裡住過一位“秦上校“

丁家搜集珍藏的照片,前排左二為姚溱

新中國成立後,姚溱曾擔任過上海市委宣傳部宣傳處長、上海市委宣傳部副部長,及至中宣部副部長等職。在那個動亂年代,剛烈的姚溱不幸去世,時年45歲。喬家路151弄诒瑞坊8号内的人,被泰山壓頂烏雲蔽日般,震驚,黯然,一片靜寂。

但那個亭子間,依然保持原樣,即便在他蒙難的日子,及以後很長的時日。盡管沒人再說保留原貌的話語,但保留依舊,情分依舊,懷念依舊。那個年輕有才、激情勤勉、幹練沉穩的形象,連同秦上校精彩的“軍事理論”、音容笑貌,總在身邊繞梁回響。

春夏秋冬十二載,終于,1978年,雲開日出,撥亂反正,揚眉吐氣,逝去的姚溱得到很高評價:中國共産黨的優秀黨員,無産階級的忠誠戰士。告慰先人,告慰逝者,告慰周圍關愛他的人。睹物思人,丁超說,這是一間令家裡所有人感慨萬千的亭子間。

诒瑞坊的亭子間裡住過一位“秦上校“

丁家搜集珍藏的照片

及至2009年,全家人聚集,商議,定案:家中的衛浴條件再不改造,實在無法跟上時代腳步,這間留下多少念想的亭子間,由大哥丁超設計,被改成一間有抽水馬桶和洗浴缸的衛生間。

揮手自茲去,告别往日景。心中還有痛,更有深深不舍。驚回首,這間長久保持一個樣貌的亭子間,經年歲月,竟是厚厚一甲子。

懷念,在“诒瑞方欣”裡綿長

那天,我跟丁超的兒子丁旭冬一起,行走在很快要改造拆建的老城廂巷街。這邊紅房子,對面灰房子,四周靜悄悄,說是當年姚溱在這裡走,也這般靜悄悄,隻是彈硌路成了水泥柏油路。出藥局弄,彎過一段路,便到了有着幢幢黃色、灰色樓房的梅家街,腳下是陰濕的水泥地,路逼仄,牆壁就顯得高聳。往右前方看,還有更小的路徑延伸。有的路面,現在還是方石磚,顯出曆史滄桑。折路一彎,已經走出梅家街,步入光啟南路,說明這條路和徐光啟的重要關聯。有紅磚的牆,挂衣的鐵架。一輛舊自行車,靠着沿街的牆角。光啟南路一路行,路面漸寬,一色整齊的鮮黃色外牆的建築,三層四層,路面平嶄,紅色高大的門窗,竟有點歐洲小鎮的風味。站立路街中央,仰頭望天空,五線譜般的電線鋪向高處和遠方。再往前,走過鴛鴦廳弄,路面一下豁然,大馬路格局的蓬萊路已經在前。蓬萊路一路東進,便是寬闊繁華的河南南路。

诒瑞坊的亭子間裡住過一位“秦上校“

丁旭冬說,祖父丁仲周、父親丁超和當年中共地下黨員姚溱在老城廂家中的“邂逅”,為共和國即将誕生前一次靜靜的掩護潛伏,時光從冬到春,白駒過隙般一掠。而在他聽來,更像一種“革命浪漫主義的傳說”。在他後來的許多年,則是一直觸摸着這傳說的“物質内容”:那間姚溱住過的亭子間,睡過的那張床,也是他從小到大及成人後,數不清多少歲月地起居過。“幸運和光榮,時時泛湧心頭。”

遙想公瑾當年,談笑生死,亭子間,曬台頂,樯橹灰飛煙滅,迎來上海解放。

有情感的人,總要念想牽挂過往的人、過往的事,即使時光隔得很遠,即使當年的畫面就是短短幾幅,話語短短幾句,回味總無窮。丁家人想念姚溱,用自己默默又獨特的方式。其實作在家中的人,當年直接見到及對話姚溱的僅丁超一人,但懷念前人,似為全家人共同的事。他們一起搜集每一張當年姚溱在報紙刊物上的照片、代表國家一次次出訪歸來的影像:訪蘇聯,出訪古巴,通路拉丁美洲。有張照片上有周恩來、鄧小平、李先念,邊上就是姚溱……

曾師從著名的陳從周先生、精于建築設計的丁超,年紀大起來,還創新了一種畫:餐巾紙上的鋼筆水彩畫,十幾分鐘,隻要靈感來,一筆連續繪就。他畫老城廂建築、街巷、行走騎車的人、淩亂的電線杆子、錯落的商家。畫在餐巾紙上的老城廂,充滿世俗風情,還被取了一個前瞻而傷感的名:消失的風景。

诒瑞坊的亭子間裡住過一位“秦上校“

在這即将消失的風景裡,姚溱曾有聲有色地待過,走過。

丁家,由丁超起頭,家裡六個兄弟間,建了個微信群,稱“诒瑞方欣”,意思是說:即便過去的物、過去的事似為烏有了,但好的無形的東西會代代傳承,細密綿長,一定是會方興未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