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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在,家就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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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很冷,冷極了。蜷縮在家裡,隻聽見外面北風吹得嗚嗚地響,像一種奇特的哨聲。不時傳來幾聲老鸹“哇——哇”的哀鳴,聲音蒼老枯澀,助長着世界冰涼的死寂。沒有火烤,我和姆(我叫母親為姆,這是方言)捂在露出棉絮的破被窩裡取暖,姆說這叫“烤被窩火”。我們住的是一間茅草房,房頂的草被多年的煙熏火燎弄得黑黢黢的,垂着長長的由煙火形成的黑吊吊。牆是泥巴做的,好些地方開了很大的裂口,風從外面吹進來像刀子般刺人。姆用些舊報紙和破布塞上。土牆上留了一個方形的洞,洞裡插了幾根木棒,這是窗子。用白紙糊了。屋裡沒有什麼光線,大白天也昏暗不清。兩扇木闆門有些歪,關不攏,門扇門框有好些縫,冷風和白光一起從這些縫裡擠進來,帶來幾絲光亮的同時也帶來透骨的寒冷。

歪歪扭扭的門忽然開了,幹澀的門鬥發出很響的“嘎嘎嘎”的聲音,屋裡一下子亮起來。裹着一陣更大的冷風和紛飛的雪花,一個人從白光中走了進來,圓圓的臉,短頭發到耳朵那裡,身上穿一件黃色的有四個荷包的衣服,這是土改工作組的葉同志。她跟姆說了一些話,然後姆把我揹到背上就跟着她出去了。外面雪很大,刷刷地落在我的臉上和脖子裡,弄得我眼睛都不敢睜,我在姆的背上燥動不安,她們停下來弄了個東西遮住我的臉,又向前走去,聽得見腳步踩在雪地上嘎吱嘎吱的聲音。

我們去到一個叫做“銀行”的地方,銀行是一大幢洋房子,比普通的房子高大好多,牆也不是泥巴做的,是青磚做的,有三層樓。洋房子前面有一個大壩壩,頂風冒雪地站滿了人。壩壩上搭了一個高台,台子上也站了好些人,有幾個彎着腰,彎得很矮,每個人的腦殼上都戴了一個長長的紙帽子,帽子頂上尖尖的,這種帽子平常人都不戴。另外一些人有的背着槍,有的拿着梭标,臉上都不笑。有人在台子上講話,一邊講一邊揮舞拳頭。壩壩裡的人們大聲叫喊,還把手舉得很高。有人跳上台去打彎腰戴高帽子的人,把他們打倒在地,又用腳踢,拉站起來又打倒下去,這些人的帽子掉了,臉上流了血。人們把帽子撿起來給他們重新戴上。這場面我曉得,是開會,開鬥争會鬥地主。那時候經常有,我對這很熟悉。

會開了好長時間,開始我在姆的背上,很暖和,也很舒服,我東張西望地看熱鬧,看人們呐喊,看人們舉手,看人們走來走去,看台上的打人和被打。但時間久了,捆在背上不能動,開始感到渾身難受起來。天上的雪越下越大,到處雪花飛舞,一團一團的,雪團落在我臉上,眼睛上,很難受。起初忍着,忍着,後來實在忍不住了,就開始哭,越哭越兇,還用力掙紮,扭動。周圍一些伯媽嬸嬸都來過問:“這娃娃是不是餓了?也可能是冷吧?哭得茲樣兇。”後來葉同志也過來了,把我和姆帶到側邊一間小房子裡,屋裡有個鐵火爐燒着很旺的火,很暖和。姆把我放下來,我一下覺得好安逸就沒有哭了。葉同志又端來一碗飯,熱呼呼的,姆喂給我吃了,我們也沒有再出去,外面壩壩頭還在繼續開會,還能聽見人們高吭的呼喊聲。

又過了好久,終于散了會,人們陸續離開會場。姆把我重新揹到背上,冒着大雪,我們又回到那間四壁透風的冰窖似的家。

這是我對母親最早的印象。

開我心智的啟蒙者是母親。很早就教我背子、醜、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戍、亥十二地支和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十大天幹。還有《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等。但因為沒有書,姆的記憶并不完全,是以我知道的也就是零零碎碎的。“人之初,姓本善,姓相近,習相遠……”、“趙錢孫李,周吳鄭王,馮陳諸衛,蔣沈韓楊……”、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雖然背得極熟,我卻不知道是哪樣意思。姆隻說過《百家姓》是所有人的姓,但對《三字經》、《千字文》卻沒有解釋,或許解釋了,但卻是對牛彈琴,我聽不懂,也記不住,隻當順口溜給背了下來,時不時也在口裡念叨,當作是兒歌。

大饑荒年代,家裡常會斷頓,這時母親便拿着提籃到收割過的菜地裡去挖菜根回來吃。運氣好時能挖滿提籃,運氣差時便隻有半籃甚至更少,因為挖菜根的人并非隻有我們。

把菜根在河水裡淘洗幹淨,放在鍋裡,加上井水煮熟就可以吃了。但這井水來得也很不容易。我家沒有桶,即使有母親也挑不動,更沒有存水的容器。母親總是用一口在鍋耳朵上拴了鐵絲的小銻鍋去幾百米外的井裡提水。母親佝偻着背提着一鍋水在長滿野草荊棘的小路上彳亍的形象,至今仍在我的腦海裡栩栩如生。

能吃的菜根隻有兩種,白菜根和牛皮菜根。它們并非全都能吃,隻有根的外皮可以啃,中間的芯非常堅硬像木棍似的嚼不動。而白菜根的外皮很薄,牛皮菜的根則較厚,足有白菜根的兩倍,而且味甜,白菜根則淡而無味。每次啃菜根,母親都把牛皮菜根讓給我啃,她隻啃白菜根。

盡管生活極度困厄艱難,但母親對我的品德教育仍是非常嚴格,強調為人一定要做正人君子決不能做龌龊小人。有次在餓極之餘,我刨了隊裡的四個地瓜,在野外吃了兩個,留了兩個回來孝敬母親,我知道她也很餓。但母親見了,非但沒有誇我,反而疾言厲色地對我進行了一通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的訓斥。母親性格溫良随和,幾乎從不發脾氣,那次極其嚴厲的訓斥給我留下了終身難忘的印象,我這一生賢良方正從不逾矩,便從小得益于母親的教導。

母親的壽延很長,直活到九十三歲。非常遺憾的是最後幾年竟然困卧床箦不能自理,我窮盡心力也不能緻其痊愈。唯有精心服侍,使其舒心,冀其壽延。飯菜均弄得軟爛細碎,米飯、粉、面、湯圓、餃子不斷變換。隻要發覺她有點食欲不振了,便給做另外一種。初時将食物放置在她嘴邊,給她勺子自己吃,一頓能吃一小碗。後來看她吃得少了,每頓都剩,問她為什麼,她總說是吃飽了。我猜也許是她吃着有些累,但又不願意給我添麻煩便這樣說,于是便每頓親自喂她,這樣她又能吃下一小碗去。

我将放置在客廳的電視機搬到母親的卧室裡,這樣她可以睡在床上看電視,以免寂寞。冬天把火爐生在她房裡,就在那裡烤火做飯菜,一來使她的房間暖和,二來也熱鬧,不讓她自己孤獨一人。我出門總是要掐着時間,兩個小時之内必須回來。因為母親或要喝水,或要吃食,或要翻身,或要換尿不濕。總之,她需要照顧,不能離人。

母親的眼睛視物模糊,我每天給她拿的報紙,她說隻能看得見大标題,内容看不清。我想給她配副眼鏡,去到城裡問了幾家眼鏡店,店家均不來郊外上門驗光配鏡。沒奈何,最後找到光明眼鏡店說明情況,經過交涉,對方同意讓我拿五副眼鏡去試,最後隻要一副,可以退還四副,但須先付五副的錢。我隔五十度拿一副,拿了五副回來,然而一一試過後,都不行,母親說戴上更看不清。沒辦法隻得全都拿回去退。店家還是很厚道,都給我退了。

母親在世時,雖然什麼也做不了,且還需人服侍,每日裡忙忙碌碌這樣那樣,生活總覺溫馨充實。後來母親去世了,辦完喪事奉老歸山之後,突然就覺得家裡空了,空蕩蕩的沒有人氣,一片死寂,寂寥到在外面不想回家,一想到開門進屋,屋裡沒人,沒有聲音,沒有動靜,這時的家已不像家,倒像是一個荒廢千年的古舊洞窟,冰冷空寂,令人不寒而栗。這不是通常意義的家,隻是一個吃飯睡覺的洞窟,這樣的地方,實在是不想回去,我隻得經常整天整天待在外面。此時我真切而又深刻地感到,我成了孤兒。我從靈魂深處認識到一個人類真情的歸宿:媽在,家便在;媽不在了,家便沒了。

我羨慕有媽的人,不管媽貧窮還是富有,健康還是病厄,昏瞆還是清醒。

有媽的人是有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