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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成:轉折點或已現,俄羅斯為何卻承認烏東兩地獨立?

作者:黃日涵副教授

楊成:轉折點或已現,俄羅斯為何卻承認烏東兩地獨立?

作者:楊成,上海外國語大學教授,上海全球治理與區域國别研究院執行院長

來源:國際湃

微信平台編輯:周悅

莫斯科時間2月21日,俄羅斯總統普京在全國視訊講話中宣布承認烏東民間武裝自稱的“頓涅茨克人民共和國”和“盧甘斯克人民共和國”為獨立國家,并簽署了相關總統令,俄羅斯軍隊據此進入兩地執行維持當地和平的任務。俄羅斯議會上下兩院将審議俄羅斯與兩個新獨立“國家”有關共同守衛其邊界、在其境内建設和使用軍事基地等核心内容的友好互助條約。

此前,俄羅斯首次将讨論是否承認頓涅茨克和盧甘斯克獨立的安全會議予以現場直播。在這一關乎俄羅斯與烏克蘭以及俄羅斯和西方整體關系走向的關鍵活動中,除安全會議副主席、前總統梅德韋傑夫、總理米舒斯金和安全會議秘書帕特魯舍夫三人建議在情況沒有好轉時再承認頓涅茨克和盧甘斯克獨立外,其餘安全會議成員都表示同意。俄羅斯對外情報總局局長納雷什金在普京追問下幾易其口,甚至一度說出了同意吸納兩地加入俄羅斯的意見,普京随即指出此事不在讨論範圍。

顯然,自去年底以來不斷更新的烏克蘭緊張局勢,在俄羅斯宣布承認頓涅茨克和盧甘斯克“主權獨立”後進入了全新階段。在重構歐洲安全新架構并試圖在此架構内一攬子解決烏克蘭問題的訴求未能得到美國和北約全面認可的情況下,普京當局最終選擇了2008年與格魯吉亞爆發“五日戰争”後的阿布哈茲和南奧塞梯模式。

米舒斯金總理2月21日在安全會議上的發言表明,俄羅斯近幾個月來一直在評估事态進展,做好了最壞結果的心理準備。承認頓涅茨克和盧甘斯克的“主權獨立”一直在俄羅斯的政策選項籃子裡,盡管俄羅斯駐美大使安東諾夫2月20日,即一天前在接受美國哥倫比亞廣播公司采訪時還确認兩地主權歸于烏克蘭并強調俄羅斯“沒有奪取外國領土的意圖”。2月20日,在法國的居中撮合下,俄美本來同意24日在巴黎舉辦外長對話,籌備可能的兩國上司人峰會。俄羅斯為什麼連可能作為烏克蘭新一輪危機轉折點的巴黎會晤都不願意等待,而選擇在此時承認兩地為“主權國家”?

俄羅斯的“最後通牒”

顯然,俄羅斯的優先目标一直是與美國及北約達成書面的、具有法律效率的安全保障協定,重構包容俄羅斯且賦予俄羅斯平等地位的歐洲安全新架構。這是對美國及其歐洲盟友違背當初對蘇聯及蘇聯解體後的俄羅斯有關北約不東擴的口頭承諾的一種本能要求。在莫斯科看來,西方的“戰略欺詐”加劇了被普京認定為“二十世紀地緣政治災難”的蘇聯解體的沉重後果,使俄飽受戰略空間一再被壓縮之苦,進而成為影響其重新崛起為全球性大國的關鍵因素。

2009年俄美關系在俄羅斯與格魯吉亞爆發“五日戰争”的背景下依然“重新開機”,一度給予莫斯科極大希望。當時俄羅斯更希望扮演類似于中國在冷戰時期中美蘇戰略三角中的靈活角色,并寄希望于通過将烏克蘭、白俄羅斯、哈薩克斯坦等蘇聯核心加盟成員國整合進其主導的歐亞一體化程序,實作戈爾恰科夫式的“積攢力量”。

2014年烏克蘭的第二次“顔色革命”及親俄亞努科維奇政權快速倒台後,為確定其在黑海地區的戰略利益,俄羅斯不得不做出将克裡米亞“收回”俄羅斯版圖的次優選擇,并接受俄西方關系結構性惡化的直接後果。此後,在雙方一輪又一輪的制裁與反制裁博弈中,俄西方沖突螺旋式上升,長達八年的交惡使俄羅斯承受了巨大的内外壓力。

促進俄美和俄北約關系的正常化是普京當局一直孜孜以求的戰略目标,但囿于美國國内建制派力量将俄視為威脅的思維定勢和曆史慣性,俄羅斯未能在美前總統特朗普任内達成這一目标。拜登入主白宮後,中美戰略競争的常态化、普遍化和持久化特征更為明顯。國際權力轉移的新變化讓俄羅斯看到了類似2009至2010年的“戰略機遇期”,由此開啟了借“東升西降”大勢迫使以美國為首的西方接受其有關歐洲安全新架構設想的“大棋局”。

去年4月,俄羅斯同樣曾經在俄羅斯境内靠近烏克蘭東部邊境的地區陳兵十萬,不乏借此提升俄美上司人6月日内瓦峰會中議價權的考慮。拜登政府在會談中未能給予俄羅斯聯合舉辦記者招待會等對等地位,并在随後的對俄政策中在開放戰略穩定磋商等溝通管道的同時繼續高舉“大棒”。2021年9月,美國從阿富汗倉皇撤軍給普京當局展示了華盛頓對其盟友提供安全保障的脆弱性,以及基于其主要戰略目标不惜放棄盟友利益的可能性,進而引發了去年10月以來的一系列俄美、俄北約和俄歐互動。

俄羅斯先是終止了與北約的直接接觸,并表明不願意和對俄不友好的布魯塞爾在多邊層面打交道,可以隻與對其友好的歐洲國家開展雙邊對話與合作的強硬立場。在判斷烏克蘭總統澤連斯基出于應對新冠疫情背景下的政治經濟沖擊可能實質性破壞明斯克協定并在親西方道路上越走越遠的情況下,俄羅斯開始再度在邊境地區陳兵十萬,測試美國及其北約盟友的戰略底線。在莫斯科看來,解決烏克蘭危機事關俄西方關系能否解除“鎖死”狀态,在克裡米亞必須翻篇的前提下,俄羅斯可以接受跳出俄烏關系架構在更宏大的歐洲安全新架構中實作一攬子一勞永逸解決的前景。

在早就退出《歐洲正常武裝力量條約》後,俄羅斯在其主權領土範圍内調配軍隊及裝備完全合法合理,但大規模集結确實給烏克蘭及其背後的美國和北約帶來了巨大壓力。在裡加峰會上,北約一緻認定俄羅斯有能力“入侵”烏克蘭。在幾番話語戰後,俄羅斯最終于去年12月17日抛出了和美國及北約分别簽署安全保障條約的草案,蘇聯解體後三十年間隻能不斷接受北約一再擴員的俄羅斯終于如願以償地可以和西方讨論其三大核心安全關切,即北約不得吸收烏克蘭和格魯吉亞加入;将在歐駐軍及軍事設施退回到1997年狀态;不得在後蘇聯空間部署進攻性武器。

莫斯科給俄西方就歐洲安全新架構問題的談判設定了幾個形式上的條件:一是要求簽署書面條約;二是必須是一攬子解決而不能視其為可選菜單;三是不能久拖不決。這幾乎是一種最後通牒式的單方面要求,似乎美國及其北約盟友必須要麼快速照單全收,要麼承擔惡果。

莫斯科為何敢于進一步施壓?

顯然,俄羅斯對西方“極限施壓”主要是吃準了實力下行且不得不從阿富汗等地戰略收縮以便集中精力對付中國的美國難以承受同時對中俄實行“雙遏制”的巨大成本;另一方面,俄羅斯斷定西方會因難以承擔“失去”烏克蘭的巨大地緣政治影響及其多米諾骨牌效應而有可能作出讓步。一旦俄羅斯拿下烏克蘭這樣的中等國家,美國在無法保護盟友利益的情況下将極度損耗其承諾的可信度,并進而導緻其全球霸權的加速衰亡。

此外,歐洲内部的分化,尤其是新、老歐洲以及法德等竭力謀求戰略自主的老歐洲國家與美國在對俄立場上的巨大分歧,在俄羅斯看來,最終會使其在談判桌上獲得相當多的紅利。即便得不到,在不爆發俄美、俄北約直接沖突的情況下,俄羅斯并不會損失太多,已經進入谷底的俄西方關系無非是繼續維持八年以來的現狀。

莫斯科認為,普京當局設定的含有強制接受意味的歐洲安全新架構議程得到了美國及北約的回應,即已在相當程度上确認了西方的虛弱和可能的交易空間。事實上,在拜登政府不斷強調“俄羅斯入侵”話語之前,俄羅斯一直處于比較主動的地位。在2021年最後一天俄美上司人電話溝通中,拜登有關不會在烏克蘭部署進攻性武器的表态,已經部分回應甚至可以解讀為認可和同意了俄羅斯的第三項安全關切,也給了莫斯科進一步施壓的信心。于是,在2022年1月10日、12日和13日分别在日内瓦、布魯塞爾和維也納舉行的俄美、俄北約和俄與歐安組織的摸底對話中,俄羅斯始終堅持了強硬立場。在上述被認為毫無進展的三連談後,美國又主動要求安排兩國外長1月20日在日内瓦會晤進一步表明,美希望維持兩國對話架構,避“戰”的意圖較為明顯。拜登1月19日不小心透露了俄如果“微入侵”美不會直接卷入的立場,更增添了俄羅斯的自信。

在俄羅斯看來,美國勢必陷入兩難,同意俄羅斯的三項要求,則進一步坐實了華盛頓國際上司力下降的事實;不同意則有可能因歐洲局勢動蕩而不得不分心。另一方面,美國自己不下場,指望歐洲的北約盟友與俄羅斯直接對抗很不現實,跨大西洋關系可能四處漏風。如果美國自己卷入,又會削弱其在全球事務中的機動性,戰略失焦的後果可能會很嚴重。

曆史故事套路會不會重演?

俄羅斯著名政治學家格列夫·戈爾曼在普京召開安全會議直播後,第一時間在臉書上發表評論認為,幾乎所有俄羅斯外交政策分析家思考問題的“出發點”都是認為美國和整個西方都處于深度和不可逆轉的衰退狀态,這是俄羅斯采取更具進攻性外交政策的基礎。這一論點看起來像是蘇聯後期關于西方在“資本主義普遍危機”條件下“衰敗”的假設的轉世,成為當時蘇聯外交政策的基本原理。唯一不同的是,當時越南戰争和水門事件是西方“衰敗”和“普遍危機”的标志,而現在則是從阿富汗撤軍、英國“脫歐”和國會大廈的風暴。在戈爾曼看來,當時蘇聯錯誤地将西方的一時錯誤看成了普遍特征,并且基于零和博弈的邏輯認為對西方不利就是對蘇聯有利。是以,俄羅斯很可能在犯蘇聯同樣的錯誤。

戈爾曼的看法反映了部分俄羅斯非主流精英的擔憂。在我看來,俄羅斯确實有可能對形勢有所誤判,但不是基于美國實力下降的假設有問題,而是在美國意圖的分析以及由此确定的要價時間點的選擇上。俄羅斯自認為可以在中俄美戰略三邊關系中發揮關鍵的“離岸平衡手”甚至是“仲裁員”角色,但美國,尤其是把價值觀外交作為其傳統和根基的民主黨政府并不希望和俄羅斯實作“和解”,也沒有期待一個對華“友好中立”的俄羅斯能夠降低美國遏制中國的成本。從美國國家安全顧問蘇利文上周接受媒體通路時的表态可以看出,美國已經将俄羅斯和中國鎖定為同一陣營,并将中美戰略競争轉化為中俄與美國及其西方盟友的制度性對抗。

蘇利文基于兩方GDP總量傳達的美國的“制度自信”已經在相當程度上反映出美國對歐洲安全以及全球權力轉移中對俄政策的邊界,并進而界定了美國在烏克蘭問題上的基本立場。在華盛頓看來,離間、分化和阻止中俄接近如果要以犧牲其歐洲盟友的利益為代價,使得美國旨在對付中國的聯盟網絡内部離心離德,反而得不償失。究其原因,美國和俄羅斯的和解的程度取決于長期對俄羅斯深感威脅的北約和歐盟中東歐成員國的立場。在俄羅斯三項安全關切不可能被全盤接受的情況下,與其和俄羅斯勉強實作關系正常化但對其并不放心且為此不得不花費大量時間和精力調和這些國家和俄羅斯的關系,還不如重點營建整體實力在相當長時期内被華盛頓認定為對中國具有比較優勢的西方聯盟。

俄羅斯國家杜馬(議會下院)2月15日就已經通過了一項決議草案并于當天送出給普京,要求承認頓涅茨克和盧甘斯克為主權國家。次日,在俄羅斯沒有按美國提出的時間線和劇本“入侵”烏克蘭後,拉夫羅夫外長向普京明确表示和美西方就歐洲安全架構問題還有談判空間。短短五天後,在德法穿梭外交加緊調停并看似出現了避免沖突的可能性後,俄羅斯卻改變了立場。這和美國月初以來不斷炒作“入侵”使俄羅斯不得不反複自證清白,沒法對烏東地區予以實質性支援有關。在俄羅斯“無作為”的同時,烏克蘭政府軍卻憑借美西方不斷加大的軍事援助形成的比較優勢在兩地開始采取行動。莫斯科可能擔心,一旦繼續放任,2014年沒有直接采取類似克裡米亞方式并入俄羅斯版圖而在實際上成為俄羅斯和北約緩沖區的頓巴斯出現變數的幾率大大提升。

在得到美西方對其歐洲安全新架構設想系統、正面和迅速承認的可能性越來越低的情況下,俄羅斯不得不退而求其次,以承認頓涅茨克和盧甘斯克兩地獨立的方式争取一種“被動的主動”。在此意義上,俄羅斯重新進入了2014年并再次做出了次優選擇。有意思的是,俄羅斯突如其來的承認是以烏東的行政邊界而不是兩個“人民共和國”的實際控制線為前提的。這就意味着俄羅斯完全有可能采取進一步的行動清除當地的烏克蘭軍隊,而納雷什金無意中表達出的頓涅茨克和盧甘斯克加入俄羅斯的場景又提供了更大的想象空間。

全世界正在見證蘇聯解體以來最關鍵的地緣政治調整時刻。問題在于,在新的形勢下,俄羅斯能夠籍此解決蘇聯解體三十年來孜孜以求的和美國、北約平等共存目标嗎?如果承認“兩地獨立”将俄羅斯置于更不安全的境地,俄羅斯還能怎樣?對于西方而言,一味忽視俄羅斯的關切而導緻一個更不太平的歐洲,可能帶來更多難以承受的後果。是以,中國呼籲各國的主權、獨立和領土完整都應當得到尊重和維護,不僅因為這是國際關系的基本準則,更是希望曆史上的悲催故事套路不會在歐亞大陸重新上演。

“西索觀歐亞”是教育部、上海市和上海外國語大學(SISU,即“西索”)共建,并由上海外國語大學負責營運的上海全球治理與區域國别研究院俄羅斯-歐亞研究團隊的集體專欄,堅持以多語種為前提、多學科交叉融合為方法,提供有關俄羅斯、東歐和中亞的可信可靠的在地知識。

原文:

《西索觀歐亞|轉折點或已現,俄羅斯為何卻承認烏東兩地獨立?》:

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16802515

*聲明:本文僅代表作者個人觀點,不代表本公衆号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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