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3月13日，首都國際機場，一名神情倨傲的中年男子正在他人陪同下向航站樓疾步前行。突然，幾名身着便衣的警察攔在他們面前，為首一名警察先亮明身份，然後問中年男子：“你是不是劉漢？”
在得到肯定回答後，警察嚴肅告知：“劉漢，你涉嫌包庇和窩藏罪，請配合警方進行調查。”
中年男子先是一臉錯愕，然後傲慢且強橫地對警察說：“你們搞錯了吧？！”警察沒做過多解釋，迅速将幾人帶上警車，消失在茫茫車流中。（注1）
這名被警方帶走的中年男子并不是一個普通人，在他身上擁有着多重光環——劉漢，四川首富，漢龍集團實際控制人，其個人全資或參股企業多達70多家，名下資産超過400億。除了企業家身份外，他還擁有四川省政協常委的政治頭銜。
這樣一名橫跨政商兩屆、身份顯赫的人物，為什麼會被警方帶走呢？從接下來圍繞他的司法審判過程中，我們可以近距離看清這位“政商名人”的真面目。
異地審理
劉漢被北京警方帶走四天後，他遠在四川廣漢的弟弟劉維也被警方抓獲，随後漢龍集團旗下又有30多人陸續被拘捕，一時間有關劉漢已經出事的傳聞在四川當地不胫而走。
2013年3月 22日，公安機關正式釋出通告稱，被公安部通緝多年的犯罪嫌疑人劉維已被抓捕歸案，其兄劉漢涉嫌窩藏和包庇罪正接受公安機關調查。此消息驗證了坊間傳聞，也猶如一枚投入水中的巨石，在四川乃至全國引起了層層漣漪。人們都想知道，劉漢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他将面臨什麼樣的結果？
這個兩個問題，同樣也是司法機關接下來工作的重點。公安部成立了“1.10”專案組，将劉漢等人所涉案情列為要案進行偵辦。
公安部之是以如此重視，是因為劉漢及其手下人員涉及到了多起惡性命案，并疑似具有黑社會性質組織特征，在四川及周邊省市具有非常惡劣的社會影響。
鑒于劉漢在當地的個人影響，為排除幹擾，公安部于2013年4月将此案指派給湖北警方偵辦。
2013年4月26日，劉漢被押解至湖北鹹甯，湖北警方随即以鹹甯為依托，組成專案組對劉漢、劉維等人展開了全面調查。通過對衆多涉案線索抽絲剝繭式的調查驗證，警方逐漸掌握了劉氏兄弟及其手下大量犯罪證據。（注2）
在公安機關緊鑼密鼓開展調查的同時，鹹甯檢察機關也開始同步介入。鹹甯人民檢察院成立了公訴專案組，由公訴處處長陳利擔任第一公訴人，副處長王瓊擔任第二公訴人。
公訴專案組站在公訴人角度全面了解案情，系統收集公訴證據，并向公安機關提出自己的補充偵查意見。
在公安、檢察兩部門通力合作下，一個個看似孤立的案件慢慢被拼湊起來，一個以劉漢為主導，以劉維、孫曉東為輔助的多層級黑社會性質團夥逐漸浮出水面。
大量的偵查、審查工作為案情審理夯實了證據基礎，一個針對劉漢黑社會性質組織的公訴大網已經織就。
被告方也同時聘請了多達49人的辯護團隊來為自己辯護，其中第一辯護人為全國知名律師張青松。
張青松曾被權威媒體評為“全國律師界十大新聞人物”，身兼全國律師協會委員、北京律師協會專業委員會副主任等多職，曾參與過劉曉慶偷漏稅案、某進階人民法院法官受賄案等多項重大案件，具有豐富的辯護經驗和深厚的刑律專業能力。
被告方律師團隊也在審判之前全方位地開展了辯護調查，他們在法律賦權下，充分會見涉案被告人，詳細查閱案卷資料，從與公訴專案組截然相反的方向進行辯護準備，一場矛與盾的較量正在悄悄醞釀。
法庭交鋒
2014年2月20日，鹹甯市人民檢察院就劉漢、劉維等36人涉黑、殺人等案正式向鹹甯人民法院提起公訴，劉漢等人的案件正式進入司法審判階段。
2014年3月31日，鹹甯市中級人民法院對該案一審開庭。由于該案涉衆較廣、個案衆多，鹹甯市中級人民法院将涉案人進行拆分，分7個審判庭同步公開審理。其中，劉漢及其所涉案件，被分在第一審判法庭。
法庭上，公訴人首先宣讀起訴書，對劉漢等被告人涉嫌的犯罪活動進行指控。
起訴書中包括了多起案件，涉及故意殺人罪，非法拘禁罪等多項罪名，所有案件歸并起來都指向同一個事實：被告人劉漢及其手下涉案人員的行為符合組織、上司、參與黑社會性質組織罪特征。
起訴書宣讀完畢後，法庭準許劉漢針對公訴内容進行個人陳述。劉漢擺出一副無辜的樣子說：“我很震驚，一夜之間我從企業家變成了黑社會組織上司者，起訴書上說的所有事情，我都不知道，都與我無關。”
“我不知道”、“與我無關”也成為随後劉漢針對每一起個案自我辯護、推脫責任的固定用語。
劉漢唯一承認的罪行是包庇罪，當初他在明知弟弟劉維被公安機關列為通緝犯的情況下，依然向弟弟提供資金，幫助他藏匿。
為能讓弟弟逃脫警方抓捕，他甚至還以省政協常委名義向省公安廳上司提出過非法要求。
在事實清楚、證據充分情況下，劉漢選擇了避重就輕，承認自己有包庇行為，但同時辯稱自己不知道親人間也存在包庇罪，以親情美化自己的違法行為。
劉漢的辯護律師團隊則重點對公訴内容中，有關黑社會性質組織罪行的指控進行了反駁，他們認為公訴書所提到的證人證詞隻是基于個人感覺和社會經驗，而非法理上的事實。
他們同時還列舉出“很多成員間互相并不認識”、“無黑社會性質組織常見的統一規約”等例證，來否定公訴人對黑社會性質組織的指控。
公訴人團隊依據大陸刑法對黑社會性質組織的定義，從劉漢一夥人的組織特征、經濟特征、行為特征、非法控制特征等方面逐一進行論證分析，結合大量證據推導出被告辯護方将選擇性特征與法定特征相混同的錯誤。
還通過列舉其大量暴力犯罪事實，揭示出劉漢組織内部存在與黑社會性質組織規約紀律等同的暴力文化，一針見血地點明劉漢組織與主流社會相對抗的本質。（注3）
2014年4月2日下午，公訴人出示了從劉漢團收繳的17支各類槍械、幾千發子彈等物證，将整個庭審過程推向一個高潮。
當法警将固定在展闆上的非法槍支彈藥擡到衆人面前時，庭審現場突然變得鴉雀無聲，就連被告辯護人團隊也對這些物證感到震驚。
公訴人據此反問被告方：如果不是黑社會性質組織，正常公司怎會要求員工非法持槍？如果是正常企業員工，又怎會接受老闆授意持械犯罪？
證據面前，被告辯護律師不得不表示對槍支客觀存在沒有異議，轉而提出劉漢個人與槍械買賣、組織犯罪不存在關聯的觀點。劉漢也自我陳述，自己從來都沒摸過槍，更沒有教唆殺人。
劉漢及其辯護團隊非常清楚，一旦被認定為故意殺人，法律後果将非常嚴重，量刑也大不相同。而公訴方也把劉漢是否曾對團夥成員殺人進行授意，當作追究其真正刑責的突破口，控辯雙方新一回合較量再次展開。
攻破防線
早在庭審之前，公訴方就把調查重點鎖定在1999年發生的一件槍殺案上。當時，被害人王永成因與漢龍集團産生沖突，而對外揚言要炸漢龍集團保齡球館。
時任漢龍集團總經理孫曉東将此消息告知劉漢，劉漢指使孫曉東派人把王永成“做掉”。在劉漢的授意下，孫曉東安排手下孫華君、缪軍帶人持槍将王永成殺害。
随後，劉漢通過孫曉東給予孫、缪二人金錢和車輛獎勵，并協助他們外逃藏匿。
審查起訴期間，檢察院專案組陳利和王瓊二位主訴人曾多次提審劉漢，劉漢始終聲稱“不認識王永成，對其被害一事毫不知情”。後來專案組改變方向，把調查重點放到其他涉案人員身上。
通過對該案其他8名犯罪嫌疑人逐一審訊，專案組終于獲得了翔實的證據材料，并且所有證據間可互相印證，形成了一整套嚴密的“證據鍊”。
8名涉案嫌疑人中，孫曉東的證詞無疑是最重要的，他是最接近劉漢的核心人物，也是本案承上啟下的關鍵人，他手中掌握着直接指向劉漢的證據。
檢察院專案人員多次提審孫曉東，對其曉以利害，最終讓孫曉東幡然醒悟，他開始悔恨自己過去的所作所為，知道自己跟随劉漢實際上是走了一條不歸路。
開庭後，劉漢依然堅稱自己不認識王永成，即便是公訴人拿出包括孫曉東在内的其他涉案人員證詞，劉漢仍然矢口否認。
其辯護律師團隊的十餘名律師也輪番上陣，對公訴人觀點和證據進行反駁，甚至還利用對被告人劉漢發問的機會進行刻意誘導，控辯雙方在法庭上劍拔弩張，氣氛一度僵持不下。最後，劉漢提出一個要求，要讓孫曉東到庭與自己當面對質。
孫曉東以往對劉漢言聽計從，劉漢相信以自己對孫曉東的心理威懾，他絕不敢當面作出不利于自己的證言。
而公訴方雖然相信孫曉東能夠實事求是地還原事情本來面目，但有一個不确定因素也讓他們心裡打鼓。
原來，此時的孫曉東身體出現了嚴重問題，正在住院治療，能否到庭作證存在很大的不确定性，這讓公訴方對被告方發起的關鍵一戰蒙上了一層未知的陰影。
4月12日，孫曉東突然出現在第一審判法庭，被暫時中斷的王永成被害案繼續審理。王瓊代表公訴方對孫曉東進行提問。
“你安排殺害王永成是否受人指使？”王瓊直奔主題。“是”，孫曉東沒有任何猶豫。“受誰指使？”王瓊接着追問。“劉漢”，孫曉東直截了當回答并供述了劉漢授意他殺害王永成的具體細節。
孫曉東的據實供述完全超乎了劉漢的預料，他氣急敗壞地問孫曉東：“我不是讓你去教育教育他嗎？”孫曉東回答：“不是，你讓我把他做掉！”孫曉東像換了一個人，完全不理會劉漢的暗示。
劉漢徹底亂了陣腳，他在慌張中露出了破綻——他給孫曉東的暗示恰恰與自己所說的“不認識王永成”自相沖突。王瓊及時抓住他的破綻進行反問，劉漢頓時啞口無言，他的防線被已被撕開，審判進入了轉折點。（注4）
夫妻相見
4月16日，一名特殊的證人被帶到法庭上，此人的出現給了劉漢更大的震動，竟讓他當場崩潰，嚎啕大哭，此人正是劉漢的前妻——楊雪。
楊雪是在劉漢東窗事發的前一年和他離的婚，兩個人在一起共同生活了16年，生有一子。
二人離婚後，楊雪獨自帶着孩子生活，但她與劉漢的聯系并沒有中斷，很多劉漢的事情楊雪依然有參與，是以她對劉漢及其手下的情況比較了解，法官是以安排她到庭參與部分案件的案情質詢。
劉漢雖然已與楊雪離婚，但他内心對這個陪他一路風風雨雨的女人依然有着很深的眷戀。他提前知道楊雪當天将會到庭作證，是以他一直心神不甯，不斷望向法庭出入口。當楊雪被兩名女法警押解進審判廳後，劉漢的眼神再也沒有從她身上離開過，兩團眼淚在他眼窩裡不斷打轉。
根據案情調查所需，法官要求劉漢向楊雪發問，劉漢沒有問與案情相關的問題，卻輕聲問楊雪：“他們起訴你什麼罪？”楊雪搖搖頭：“我還沒接到正式起訴。”
顯然劉漢對楊雪将受到怎樣的指控非常關心，他提高聲音說：“他們起訴你什麼罪都不知道嗎？”楊雪停頓了一下，然後回答：“可能是窩藏罪吧。”
聽到楊雪說自己也可能獲罪受罰，劉漢再也忍不住了，眼淚奪眶而出，他一邊哭一邊大聲說：“我最對不起的人就是你啊！”
此時的劉漢與剛開庭時候完全判若兩人，剛開庭時的劉漢嚣張傲慢、固執狡猾，随着法庭将他的真面目一步步還原，再加上楊雪的出現，劉漢顯現出了人性中深情和懊悔的一面。
由于劉漢沒有提問與案情相關的問題，加之情緒不穩定，法官暫時中止了劉漢與楊雪的交流，讓楊雪先回答其他辯護人的問題。
劉漢情緒慢慢平靜後，法官準許他再次向楊雪發問，這一次劉漢依然沒有提及案情方面的問題。而是詢問楊雪和自己共同生活了16年有什麼感受，未待楊雪回答，法官再次中止了二人與案情無關的交流。
當楊雪完成質詢将被帶離法庭時，劉漢意識到這可能是他與前妻的最後一面，他的情緒再次失控，開始嚎啕大哭。
他淚流滿面地對着楊雪說：“我對不起你，你帶好我們的孩子，把媽媽照顧好……”楊雪也轉過頭望向被告席的劉漢，大聲說：“家裡的事你放心，我會把孩子撫養成人，也會照顧好媽媽……”看到這一幕，在場的人無不動容。
但法律是嚴肅的，走過的彎路必定要付出代價，劉漢用自己曾經犯下的錯誤親手葬送了自己的親情，也葬送了自己的未來。（注5）
4月19日，庭審休庭。5月23日，湖北省鹹甯市中級人民法院公開宣判：被告人劉漢、劉維等5人犯組織、上司黑社會性質組織罪、故意殺人罪等罪被判處死刑，其他被告也根據罪行輕重獲得了相應的法律制裁。
劉漢對一審判決不服，向湖北省進階人民法院提出上訴，湖北進階人民法院二審維持了一審判決，同時報請最高人民法院複核。經過最高人民法合議庭複核，最終核準劉漢的死刑判決。
2015年2月9日，劉漢被鹹甯市中級人民法院依法執行死刑，并沒收個人全部财産。這個曾經聲名顯赫，卻又罪行累累的枭雄，就這樣從這個世界上徹底消失了。
劉漢死後，漢龍集團四名持股人被法院認定為劉漢股份代持人，按照“沒收個人全部财産”死刑判決，四人所持股份于同年12月份被裁定查封；漢龍集團名下資産于2018年被依法拍賣給四川國科公司。
2020年12月，四川漢龍（集團）有限公司被徹底登出。2021年，與劉漢生前關系密切的堂哥，四川宏達實業實控人劉滄龍也因經濟犯罪被逮捕；劉漢的母親因為受到刺激而身染重病，生活已不能自理，前妻楊雪兌現了自己在法庭上的承諾，承擔起了撫養孩子，照顧母親的重任……
結語
曾經的輝煌煙消雲散，如今的一切物是人非，如果劉漢地下有知，一定會為他當年的所作所為而追悔莫及！
參考文獻及注釋
（注1）《正義可能會遲到，但絕不會缺席——劉漢、劉維特大黑社會性質組織覆滅記》（新華每日電訊 2014年5月25日 第 004 版）
（注2）《劉漢、劉維集團覆滅》 （中央電視台 社會與法頻道《一線》欄目 ）
（注3）《與黑惡勢力庭審智鬥的17天——記湖北鹹甯市人民檢察院“劉漢、劉維特大涉黑幫派案”公訴人》（《人民公仆》 2015年3月号）
（注4）《劉漢劉維黑社會組織覆滅記》（人民日報 2014 年 5月24 日 第 004 版）
（注5）《劉漢前妻出庭作證 劉漢大哭将母親兒子托付于前妻》（湖北日報 2014年4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