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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潮丨陳斌先 :襲常

襲常

文丨陳斌先

含你入口

還要秘密撫育

此處的哈欠無聲無息

小青又想起小辮子寫的詩。從夢裡掙紮而出,小青便聽到苦惡鳥的叫聲。她見過苦惡鳥,白色頸腹,黑色羽毛,被人們稱之為水雞的家夥,清晨或者傍晚都喜歡在淠河蘆葦蕩中拼命嘶吼。小青知道 “淠”字生僻,讀“沛”讀“界”都有。傳的最開的笑話說,上任伊始的淠河化工廠廠長,面對“淠”字,臉呈難色,随後機智轉頭問身邊的副廠長,叫“沛化”好呢?還是叫“淠化”(屁話)好呢?

身邊的副廠長呵呵說, “沛”字多好呀,蘊含生機不說,也比“淠”字好聽。

職工們聽到廠長和副廠長的嘀咕聲,哄堂大笑說,淠化(屁話)啦,“淠”字不識,當啥廠長麼?

小青是淠河化工廠的播音員,自然認得“淠”字,播音時她不喜歡用簡稱,總是一本正經、完整地播出化工廠的全名。現在淠河化工廠的舊址改建成了公園和住宅小區,中間還穿插上橫豎筆直的瀝青路,瀝青路兩邊植有高低不一的風景樹,樹的另一邊就是樓房,鱗次栉比,望不到邊兒似的。

小青幾次尋找昔日化工廠的影子,看了幾回,傷感幾回,好像化工廠從來不曾存在過似的。一次感傷,抹着眼淚,拽住身邊的小姑娘怯問,知道化工廠麼?

化工廠?

小青不管三七二十一拉起小姑娘的手說,就在這裡,路和樓房的下面,過去生産鹽酸和化肥,好熱鬧哦。

小姑娘被小青的樣子吓到了,掙脫出小青的手,急慌慌跑了。小青想,都跑了,我還看什麼?擦幹眼淚之後,小青想去看看淠河,淠也好,沛也罷,沒有它,就沒有現在的折騰和苦惱。

苦惡鳥就在河邊的蘆葦蕩中,那家夥見到她,仿佛無視她的存在一般,繼續“苦啊”“苦啊”地鳴叫。聽了半天,小青才說話的,她對着“苦啊”“苦啊”的聲音說,為了讓你喊聲苦,我們吃了多大的苦。

苦惡鳥聽到她的說話聲,兀地停止了鳴叫,霧氣跟着河水打旋旋,罩住蘆葦,也罩住小青的心思,一樣的缭繞和濃稠。

說不出來的苦不在化工廠那裡,治理淠河,大勢所趨,何況廠方買了養老保險和公積金,還給了一筆數額不菲的補貼呢。隻是苦在下崗之後,播音腔失去了用武之地。沒有化工廠,她到哪兒播音去?無數個早餐,聽到苦惡鳥的叫聲,她都會走進蘆葦蕩裡,情不自禁來番播報。今兒,她也如過去一般,先清了清嗓子,再字正腔圓道,工友們,欣賞了《讓我們蕩起雙槳》之後,是不是勾起了我們對美好生活的憧憬呢?愛祖國,夫妻民,愛生活,讓我們蕩起生命的雙槳,再次揚帆啟程。這是她常常播報的開篇詞,播報中,她仿佛看到很多勞工穿梭來往,有的還在哈哈大笑。今兒,她腦中沒有浮現出勞工們的歡笑身影,倒是苦惡鳥的樣子越發生動,正在發愣時,突然看到,苦惡鳥從蘆葦蕩中飛出,尾巴扯帶出水花,打着音樂節拍似的。回過神,小青發現自己居然赤腳站在水裡,她想,肯定吓到苦惡鳥啦,真的吓到它了,我這就走,我們都回到各自那兒去。

洗腳、穿鞋,上了岸,她又想起小辮子的詩,含你入口,還要秘密孵化。想了一會,才彎腰對着河水中的苦惡鳥說,對不起,諒解才是。

起風了,蘆葦跟着晨風點頭。苦惡鳥踩着波光慢慢回遊,直到再次鑽進蘆葦蕩裡。

見苦惡鳥小心翼翼的樣子,小青刻意慢慢後退,退到灘塗地,才默不作聲想,你苦還落得一聲喊,我苦都在心裡頭。

太陽慢慢升起來,有霧的河邊,晨曦羞澀,好像擡不起頭一般。小青迎着怯生生的晨光,順着堤壩,向更遠處走去。春風順着河堤柔順散開,潛入綠肥紅滿的花草中,好像沾染上魔力似的,紅的一片,黃的一片,有的還用色彩圍成了各種圖案。海棠樹是站着的,其他的樹葉也是。倒是桃枝站着的、橫着的都有,扯帶出犬牙交錯的模樣,最後都成了粉嘟嘟的模樣。她站在桃花下面,又想起小辮子,她還想起了“此處的哈欠無聲無息”那句話。她想,小辮子到底想說啥,秘密入口,無聲無息,為啥還要哈欠連天呢?她想問問桃花,當她發現,桃花的花瓣中蓄滿的露水,好像晨曦那麼活力四射時,她終于打上一聲哈欠。那時,她彎下腰,想嗅聞下桃花的芬芳,那時,她才明白,桃花沒有濃香,有的隻是苦澀的氣息,拿桃花對比海棠、杜鵑和迎春花啥的,面對春色,桃花一點也不示弱。來回嗅聞中,她有了異樣的感覺,那種感覺就像晨曦和霧氣,慢慢洇染開來。她想,春天就該做春天的事情,含你入口,秘密撫育,小辮子詩中就是那麼說的。

回到家裡,想了許久,她決定開家花店,悄悄養活自己。開花店不久,小青便認識了小常。小常不會寫詩,也不太說話,可他臉上的明淨和憂傷,照例惹人注意。小常選的是玫瑰和康乃馨,小青問他表達什麼心情?小常說,女友病啦。隻說一句,便傷心地低下頭,臉上的白淨好像跟着他的沉默喘息似的。

小青不敢深問了,低頭修剪花枝,快包紮好時,她又擡頭看看小常。小青發現小常淚光涔涔一般想着心事。不知為啥,她生出了恻隐之心,她沒有絲毫猶豫,順手拿出一支百合說,免費送你一支百合吧,愛情需要“合”,身體需要“合”,百合才能完美。那天她的話特别多。

沒等到小常說聲感謝,她又用播音腔說了一句,也許我們都在尋找秘密撫育,也許我們走不出自己,都被困在憂傷裡。說完這些話,小青便将包紮好的一束花輕輕遞給小常,還特意眨巴幾下眼睛。

小常接過花,彎腰緻謝。而後,轉身走出花店,瞬間消失在人群裡。

随着小常的離開,小青又想起了小辮子,這個家夥,連個哈欠都沒留下,倒是驗證了無聲無息。想起了小辮子,掐去了笑色。她想,也許,他就該停留在詩歌裡。

說白了,是她主動接近小辮子的。小青喜歡小辮子蹙着眉頭的樣子,也喜歡他讀書時的神情。她曾對小辮子說,喜歡你的詩,更喜歡你鎖住眉頭的樣子。

那時候化工廠的年輕人都喜歡小青,哪怕能跟小青說上一句話,都會高興的。可小青不喜歡其他年輕人,隻喜歡小辮子。小辮子受寵若驚,還仰面朝天說,蒼天眷顧麼?回過神之後,小辮子開始瘋狂寫詩。一首首寫下去,好像要把小青化作各種意象似的。

小青随着那些文字而慢慢陶醉的,她喜歡小辮子的每一首詩,更喜歡這麼幾句:

她喜歡“含你入口”這句話,愛就要含在嘴裡。她更喜歡“還要秘密撫育”,秘密才有滋味,幸福本身都不值得分享。很多感受,她說不出,小辮子的詩歌能。

随着化工廠關停,原本有序的生活突然間被打亂了,浪漫的感覺也如肥皂泡一般飄散的四處都是。那段時間,小辮子再也不去寫詩,而是到處發牢騷,說話的口氣都是火光沖天的。他罵廠長,罵淠河,還說淠河就是禍害精。最後,他把一腔怒火全部傾瀉給小青,說小青播報那些狗屁話,同樣罪不可赦。實際小青也不想播報那些内容,關閉化工廠,撕碎的不僅僅是大家的生活,還有一系列生活保障。

廠房在推土機聲中,小辮子在陷入平靜。那天,他找到了小青,還揚了揚手說,人得順應現實。他揮手的姿勢并不美,也不浪漫,好像渾身上下充滿了世俗之氣,揚完手,他就捂住臉龐,擡頭時,又說了句,現實逼迫我做出選擇,秘密從來都不是無聲無息的。

小辮子咋啦?

小辮子不想解釋,站起來,沒有揚手,而是連番向下擺手,好像要擺出很多“罷了”似的。

小青明白小辮子意思後,上前抱住小辮子。

小辮子推開小青,頭也沒回,大步走上人群。

最後見到小青時,發現小辮子已把辮子剪了,小青追問原因時,小辮子拒絕回答跌跌撞撞走進人群。

小青奮力追趕過去,跑過一道又一道街巷,幾次差點讓車子撞倒,最後還是跟丢了小辮子。秘密撫育,無聲無息,這樣的結束,太讓人痛心。

好在小青才二十剛出頭,面對挫折和變故,尚有抵禦的能力。她想,咬咬牙,再咬咬牙,多大的事呢。

夜深人靜時,她才發現很多事情都沒有過去,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心裡早存下了深深的烙印。烙印像鋼圈,一大一小,大的是失戀,小的是失業,兩個鋼圈交叉站着,根本無法安靜。

小常再次走進她的花店,已是兩個月之後的事情,春天的花朵開始凋謝,夏花登場時,她看見了另一個小常。明淨變成了渾濁,憂傷變成的悲痛。小常好像無意走進花店,真的步入花的世界時,他突然愣怔住了。小青當時并沒有認出小常,她如往常,問小常想買什麼?

小常到底說話,話語中帶上了哭腔。小常說, “合”字丢了,我想為自己買束花。

提起“合”字,小青想起免費送出的百合,她感到吃驚,遲疑問,分了,還是走啦?

癌症無法治愈的。小常說完這句話,眼裡瞬間蓄滿了淚水。由小常的淚水,她再次想起了小辮子,比起小常,她是幸運的,起碼小辮子還在,念想不會跑遠的。她不知道怎麼安慰小常,見小常不停擦抹眼淚,她能做的就是不停遞上抽紙,遞到最後,她才說,好在無聲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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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常說,怎麼會無聲無息呢?我記住她所有的樣子。

我也記住小辮子的所有樣子,有用麼?她也想流淚,也想大哭一場,問題是,哭解決不了任何問題。

小常不知道小青為啥流淚,以為替他傷心,心裡多了歉疚,反過來安慰小青說,其實,我隻想給自己買束花,安慰下自己,謝謝你的同情。

同情?我能同情誰?小青擦幹淚水說,是的,生活總會發生變故的。

小常說,送了她很多花,我得為自己送一回。

小青問,選吧,你看什麼花合适呢?

小常說,百合和玫瑰吧,我喜歡這兩樣花呢。

她開始挑選百合和玫瑰,她想把最新鮮的那些挑給小常。等小青挑選好花枝,修剪、包紮、一氣呵成,遞給小常之後才說,送給自己蠻好的。

小常交了錢接過那束花,準備轉身的瞬間,突然改變了主意。他回頭看看小青,見小青還在微微含笑看着他,于是他動作誇張地把花遞到小青面前,嗫嚅說,我已經給自己送了一回,可以把花免費退還給你麼?

送完自己,又退還給我?

小常問,為了你的憂傷,我覺得合适。

小青不知道說啥好,很久才想起解決的辦法,于是大方說,這是你的錢,這束花你拿着,算我安慰你的。

小常接過花和錢,不知道如何處理處置,愣怔很久,丢下錢和花,蹭蹭跑了。

後來免不了來來往往的,因為小辮子和走了的姑娘,倆人多了傾訴的理由。她喜歡說小辮子的無聲無息。他常常說,走了的那位姑娘,臨終前的不舍和絕望。一來二往,傷感好像要把他倆粘連在一起似的,誰也離不開誰。

結婚後,小青依然開花店。

可花店的生意好像出了問題。調查發現,她在結婚辦喜事的一個多月裡,附近呼啦啦開了好幾家花店。

競争需要降低成本,降低成本就需要一間保鮮室或者栽培用的陽光房。而她什麼都沒有,滞銷的花草不是枯萎就是凍死,今年冬天真冷。虧本日甚一日,唯一選擇隻有關門。小青把笑隐藏在雙唇之内,回家忐忑不安地對小常說,對不起,我把花店弄丢了。

小常說,丢了的,不一定是最好的。

她想,什麼才是最好的?

小常嘻嘻說,也許适合才是最為重要的。

這麼說小青高興。

關了花店後,很長時間小青都呆在屋裡,小常見小青把自己封閉起來,有些不高興,說話口氣也是忽高忽低的。小青覺察出小常的不高興,彌補的方式,就是多做做家務活吧。小青把燒刷洗涮全包了,目的是希望小常開心點。

盛夏來臨後,小常終于憋不住壞情緒了,嗆聲說,你手上不是還剩幾個轉租錢麼?不行開個理發店吧,反正我是理發師。

小青做夢都沒有想過要做理發這種生意,可眼下做什麼合适呢?為了小常,開理發店或許行。

理發店開在昔日化工廠的地盤上,小常從别家理發店辭了職,到了小青的店裡。小青負責店面,小常負責業務。剛開始時,一切都有條不紊的。三個月之後,情況發生了變化,變化從小常插手營業收入開始的,接着小常事事都要當家,好像這個店不是她開的。面對小常的支派,小青噘嘴說,不是這樣的。

小常說,一家人,本來就不該分出青紅皂白的。

小青說,現在我好像跟在你後面吃閑飯的人。

小常說,感覺也可以改變的。

她投資的店,自己卻成了附庸。心有不服,一生氣,把店給了小常。之後,四處借了錢,在不遠處開了一家小商品批發店。她想,生活從吃喝拉撒睡開始,小商品是日常家居的必需品。不知為啥,自打開了小商店,便連續虧本,問題是算了算營銷額,依然不明白虧在哪兒?入不敷出時,唯有關門,補償金和借來的錢很快在來來回回中消磨殆盡。

小常有了一點結餘,拿出一些閑錢對她說,不行,你在理發店旁邊開個足浴店吧,給人洗腳不會虧本。

小青壓根兒沒有想過給人洗腳,想起抱着别人的腳揉啊捏的,就想反胃。

小常說,把自己想成播音員,什麼事情都做不成。

是的,要吃飯,要穿衣,未來還要養孩子,洗腳就洗腳吧,啥活都是人幹的。

小青低調開了家足浴店。小門面,小包廂,大的隻能容納三兩個人,小青很滿足,反正這種小巧,讓她覺得合适。

開足浴店,免不了招技師,固定的這塊,招聘了三個,還有幾個随叫随到的。随叫随到的多為進城陪讀的中年人,中年人、年輕人,有了随叫随到的,生意還能經營下去。偶爾顧客多了,随叫随到的不能及時趕來,小青隻能自己頂上去。那時候小青感覺委屈了顧客,臨泡腳前,總會聲明,我才學的。

顧客好像不在技師的手法,而在于技師的容貌上,看看小青樣子,大多數的顧客都會笑笑,不再吭聲。

很快,顧客發現小青說話好聽,洗腳房裡,沒有幾個能把國語說的這麼标準的,于是睜開眼睛問,外地的?

小青說,猜。漫無邊際猜?顧客心裡多了不愉快。

有天來了一個刺青胳膊,說話不中聽,小青容忍不了這等輕薄的人,話語間多了不屑,惹得刺青胳膊,一腳踢翻足浴盆,還大聲罵,喊你們老闆來,根本不會捏腳麼。

小青說,我聲明過的,你說随意的。

我說随意也不能這麼随意吧?

小青不知道刺青胳膊說的随意是什麼意思,她把眼淚摁回肚裡,又打來一盆水,再次放上中藥後,掏出手機,催促随叫随到的。

随叫随到的終于來了,顧不得滿頭大汗就蹲下身子,吭哧、吭哧接過她的活。

小青那時就蹲在一邊抹眼淚,想,一個播音員,為啥落得這般田地?

派出所幹警就在那時出現的,态度特别嚴肅,檢視完每個房間後,厲聲問小青,有沒有不法行為?

小青說,這裡都是正經人。

幹警讓刺青胳膊站起來,最後帶走刺青胳膊說,還說沒有不法之徒?

小青眼淚刷刷往下掉,然後說,小常就在隔壁,不信問他去。

小常是誰?

我老公,我哪裡知道,他是你們追捕之人?

想想刺青胳膊,小青就害怕,小常聽她描述後,陰沉沉笑着說,你是開店的,來的都是客。

這些還不算,關鍵得伺候三個固定的技師,别看她們是員工,可她們遊走江湖多年,個個伶牙俐齒。飯菜差了,提成少了,少不了罵罵咧咧。一次她們仨合夥把小青罵哭了。

吞吐煙霧的技師說,誰不是一肚子委屈?哭給誰看呢?

小青說,我是老闆,沒有員工欺負老闆的。

另外兩個幫腔說,老闆?這樣的老闆一抓一大把,我去。

裡外受氣,小青一生氣又把足浴店關了。

小常的惱火特别明顯了,咋啦?做啥啥不成?咋這麼無用呢?

聽到小常的抱怨,小青心裡委屈,可委屈又說不出,便想,難道自己真的不适合做生意?

到了冬天,小青還是化解不開心中的苦悶,一直在蘆葦蕩裡尋找苦惡鳥。冬天見不到苦惡鳥的身影,也聽不到它們的叫聲。它們去哪兒?難道也要無聲無息?

冬天裡,風景樹依然綠着,隻是那層綠多了沉寂,好像閉氣一般。高高低低的雜樹隻剩下枝丫,直戳戳好像要戳破人心似的。她想,冬天裡,萬物都在閉氣,她也在閉氣,生怕一張口,那點熱氣都跑了似的。她在一棵樹的枝丫裡發現了幾朵幹花,幹花好像是白玉蘭的遺骸,好像還有薔薇的影子。幹花不知道經曆過過多少場雨水,居然還沒有黴爛。她捧起幹花想,它們為啥沒有腐爛呢。

來回嗅聞中,幹花點燃了她内心的寂靜,她想,幹花幹草能存放,為啥不開個幹花店呢?她為自己的發現而高興,她想,也許淠河憐憫她,給她一點特别的啟示。丢下幹花,她走得特别快,一溜小跑,她又想起了小辮子,她想在小辮子詩的後面再加上點什麼,加什麼好呢?她想說,幹花才有骨氣,可放在詩裡怎麼說,她真的不知道呢。

總算選對了生意路子,開業不久,就臨近了春節,很多人家沒有時間打理鮮花,便選擇用幹花點綴房間。

生意好轉,她有了明确的作息時間,天還沒亮,起床,洗臉、刷牙。然後做飯,小常問她為啥起的這麼早?她不想跟小常解釋。

實際隻有她知道為啥起的這麼早,她想感謝淠河,想跟淠河岸上的花草樹木說說話。每天清晨,她都會細辨蘆葦、樹木和花草,而後才默念幾聲感謝。她不想對小常說這些,她想對小辮子說,可小辮子不在,她就把心思壓在舌頭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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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點之前,她會準時打開店面;之後,燒水、沏茶,神情自然。

多數的時候,沒有顧客。那時,她就會搬出一張椅子,躺在陽光下面;沒有陽光時,她會開空調,就着亮光,捧起一本書,讀或者不讀,看上去都有些做做樣子。有一段時間她選擇了微信讀書,可眼睛老跟螢幕打架,最後索性從家裡帶來了字典,她想把字典裡的字都認完。從a開始,到了b和p時,她看到了畀和淠字。字典裡解析:畀也,相付之約在閣上也。轉義為竹木制作的格栅。水透過格栅,多了清澈之意,才有了“淠”。由“淠”字,她想到古人造字,那會,她笑了,接着想起了廠長和小辮子,她想,估計他們都沒有認真分析過“淠”字,如果作過分析的話,肯定不會問“沛化”呢?還是“淠化”呢?她想,按說寫詩的小辮子知道怎麼回事。

那時,她還想起每天清晨面對的淠河,她清楚記得,挨近河邊有蘆葦,有杞柳,還有喜濕的雜草,密密匝匝長到水裡。再往上,便是灘塗之地,高的地方長有桑樹、橡皮樹、荊棘叢,也有極少的刺槐和苦楝樹。凹下去的地方照例生出蘆葦和雜草,水宕裡還會飄起睡蓮和菱角秧呢。水退了,睡蓮和菱角秧兒靜靜枯萎。水漲了,它們又靜靜綻放,生死輪回,一個春夏就會上演好幾回。再往上就是人工栽植的風景樹了,一側垂柳成行,冬青剪裁整齊;另一側多為香樟、石楠、栾木、合歡、楓樹、海棠以及一些叫不出名字的風景樹,它們點綴出各種造型,接到濕地公園邊上,然後才會挨上林林總總的樓宇,這些東西,是不是栅欄呢?想來并不像。

徹底清楚“淠”字的含義後,小青對淠河多了特别的感情。生意清閑時,小常不在家時,她不僅早上去,晚上也去。她特别想替小辮子說聲抱歉,她想,小辮子不該那麼辱罵淠河。

一次夜裡,踽踽行走中,遇見幾個燒紙的人,她不明白那些人為啥在河堤上燒紙?紙錢難道是勾連兩個世界的最好方式?她想起得了癌症去世的小姑娘,她想勸勸小常也燒幾張紙。小青放慢了腳步,生怕打擾到誰,更怕打擾到小常曾經的女朋友,雖說,她沒有見過那個姑娘,可那個姑娘不該沒人惦記。

河堤之上還有其他行人,老年的,中年的,當然更多的是年輕人,年輕人喜歡摟摟抱抱,更喜歡躲在暗黑裡。

小青不想看年輕人,雖說眼下她也年輕,可她的年輕與其他人的年輕不同,她的年輕丢失在疼痛裡。她閉上眼睛,想走過暗黑,可遠處好像還有更多的暗黑,都在星空的沉默裡。

她不想走下去了,她得回頭,那個吞吐煙霧的技師轉租了她的洗腳店,一直就在小常的隔壁。她早發現,小常對那個吞雲吐霧的上心。小常為啥會看上她呢?她抽煙姿勢并不美,小常為啥變了呢?

她過去問過小常,小常無所謂說,變或者不變,都是合适中,合适才行。

什麼才叫合适呢?如果看不到那種真情,我會選擇你麼?這些話,小青不想對小常說,小常說什麼,都是無所謂的。一次吵架之後,小常說話氣人,他說,你是曾經的播音員,心裡一直藏有小辮子。

藏個人咋啦?你不也藏着死去的姑娘麼?

沒想到,小常大聲喊,我早忘記了真情。

如果小常說,沒有忘記那個姑娘,她還能諒解小常。小常那麼說了,她不打算原諒小常。苦在小常始終沒有提出離婚,她還想做些挽回,可小常心情好的時候,一直在說房子。

房子咋啦?當初結婚,沒提要房子,那是一份大度,弄得現在為了房子,爸媽也不原諒她。當時人們都反對她找小常,現在她把爸媽的心弄傷了,也把一幫姐妹們的心弄傷了。她想對小常說,難道付出也是罪過?

還未等她的質疑說出口,小常倒說了原因,小常淡然說,她有房子,也有存款,我們才合适。

現在她不想找那個技師談,知道談不出什麼結果。她想好好問問自己,到底能不能諒解小常?能不能再來一次?她想,蘆葦和樹木可以輪回,睡蓮和菱角秧兒可以,她未必不能。可這麼想時,心裡全是委屈,委屈提醒她一定要告别過去,她又不忍心告别,她想,有緣肯定有份。

就在那時,她開始百度“苦惡鳥”的,傳說,苦惡鳥是童養媳轉化來的,童養媳忍受不了婆婆的折磨,喝藥死去,最後被婆婆剁成肉丁,腌在缸裡。等婆婆認為一切都面目全非時,打開缸蓋,誰知道卻撲愣愣飛出一隻鳥,“苦啊、苦啊”,叫着飛去。她當然不信這種傳說,婆婆并不惡,她也沒有受過婆婆的虐待,她的委屈在小常那裡,小常為啥覺得他們不是一路人,那個吞雲吐霧的跟他才合适?

也許都是小辮子鬧的,直到現在,她還張口就能背下小辮子寫下的詩。那些詩句小常不會寫,小常還說,生活原本沒有詩的。

她不想吵架,她想看小常能不能主動回頭,她想,機會總要給的,不能學小辮子,就那麼無聲無息的。

夜深了,風涼了,小青感覺渾身發冷。風在河流上空撕開更大的口子,她不想站在風的傷痛裡。她還得回家去,至于小常,回或者不回,不太重要了呢。

可不知道為啥,快到家門口的時候,她改變了主意,她想走進吞吐煙霧的足浴店,她也想去洗洗腳呢。

迎接她的正是那個吞吐煙霧的,看得出她很緊張,甚至做出抵抗的姿勢。

小青低頭說,我想洗洗腳,冬天洗腳蠻好的。

吞吐煙霧的說,好咧。于是喊技師。

小青說,不用喊了,我相信你的手法。

吞吐煙霧的猶豫了下說,好的。

她把腳泡進水裡,然後也閉上了眼睛。

吞吐煙霧的手指一直在顫抖,幾次都沒有找準穴位。

小青問,咋啦?

吞吐煙霧的不說話,努力控制情緒。

小常就在那時進來的,小常問,你來鬧什麼?

我鬧了麼?我就想洗洗腳,散步之後有點累。

小常說,為啥讓她洗?

不能麼?我過去也給别人洗過的。

小常說,不行的話,我替你洗,我也會洗的。

小青說,如果回家你替我洗,我會感動的。在這裡,她是技師,我是顧客,用不着你。

小常眼裡再次蓄滿淚水,迎着暗弱的燈光,看上去有些渾濁。小青不看小常,也不看那個吞吐煙霧的,再次咬牙閉上眼睛。

誰知道,吞吐煙霧的卻一腳踢翻了腳盆,高聲說,不要以為我虧欠你?當初我不接手,沒人救你。

小青不想說話,當她聽到吞吐煙霧的那般說話,慢慢笑了起來,然後,一腳把腳盆踢到小常的腳下說,它不僅能存放委屈,還能存放肮髒,肮髒不需要秘密撫育。小青穿上鞋,丢下小常和吞吐煙霧的,頭也不回,再次走進冷風裡。

第二天清晨開始下雪的,還有幾天就要過春節了,這個春節怎麼過?小青沒有想好,是回娘家還是随着小常上演一幕虛情假義?她一時半刻想不清。

大雪紛紛揚揚,覆寫了道路,覆寫了樓宇,也覆寫了風景樹,很快,道路上的積雪被行人和車輛碾壓的面目全非,小青看到那些被污染後的積雪有些難受,那會,她不忍走向河堤,她怕糟蹋了河堤上的純淨。快到九點了,她順着别人的腳印,走到幹花店裡,幹花生意不錯,她得認真面對。

打開店門後,卻突然接到過去廠長的電話。就是那位問“沛化”還是“淠化”的廠長,他現在說話居然口舌不清,結結巴巴中,小青聽到老廠長說,小辮子,寫詩的小辮子,中午請大家吃飯,特意提到了你。

小青沒有說話,一直沒有吭聲。等挂了電話,她才開始看雪,雪花變成了一粒粒粉末,細碎飄下,到了屋裡的,到底留下了斑斑水漬。小青那會才清醒過來。她想,這麼多年啦,小辮子到底去了哪裡?

小青真的打了一個哈欠,小青還在糾結,到底去還是不去呢?

(選自《延河》下半月刊2021年11期)

陳斌先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安徽文學院第二、三屆簽約作家。現居安徽省六安市。曾出版、發表作品多部,并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等選刊選載,獲安徽省政府文學獎、第二屆魯彥周文學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