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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代書壇是否為學科更新做好準備?

2021年12月,國務院學位委員會釋出的《博士、碩士學位授予和人才培養學科專業目錄(征求意見稿)》中,書法學與美術學并列為“美術與書法”一級學科。消息一出,引起熱議。

書法界一片歡騰,有人主張書法一科應單獨列出,有人呼籲盡快成立單獨的書法學院;學術界不乏争議,有人不贊成書法升為一級學科,有人則對書法是否屬于藝術表示質疑。

當代書壇是否為學科更新做好準備?書法學科建設的難點是什麼?如何看高等書法教育的現狀和遠景?

▲ 百年樹人(書法) 47×182厘米 1983年 沙孟海

更新意味着更新更高的挑戰

“現在還隻是征求意見稿,并不是一個定案。對于我們從事書法的人來說,這是多年努力的結果,也是長期奮鬥和夢想的實作。征求意見稿一經推出,大家都歡欣鼓舞、奔走相告。但是,如果我站在學者的立場上,就不會太容易激動。”中國文聯副主席、西泠印社副社長陳振濂表示。

在一篇文章中,陳振濂稱自己一生所緻力的最全面深入的思想成果,定位在“書法學學科建設”這一近乎終端的學術目标上。“書法學能盡快成為一級學科,這是我的願望,也是我們40年來為之奮鬥的目标。但是我們也不希望僅僅是因為政策的傾斜讓書法占了便宜,而是貨真價實地通過自己的努力來擷取。目前看來,如果我們的準備不足,隻是一味狂歡,那就會有這種嫌疑。”面對狂歡氛圍,他坦言這恰恰是值得憂慮的,“更新對于我們的學術意味着什麼?對我們自己意味着什麼?我覺得是更大的壓力,意味着更新更高的挑戰。”

在中國書法家協會分黨組副書記、秘書長,中國人民大學教授鄭曉華看來,這看似一個學科的更新問題,但實際對整個書法事業及行業都會産生重大影響。書法因為19世紀末20世紀初複雜的“西學東漸”背景,原來在高等教育學科表上沒有“戶籍”,隻是在國畫專業下作為一門基礎課而存在。随着20世紀80年代傳統文化的複興,書法得以進入專業名錄,開始是設在美術學下的一個專業方向,相當于三級學科;後來學科目錄調整,藝術學從文學門類下獨立出來成為一個獨立門類,相應的其各子學科也随之更新,各大藝術類院校的書法專業也更新到與國畫、油畫、雕塑等各大藝術門類相并列的二級學科;現在根據征求意見稿,書法又上升到與美術并列的一級學科,代表着書法的再次擴容。以美術為對照,書法成為一級學科後,其涵蓋的空間更大,會下設哪些二級、三級學科,值得深思。這不是簡單的動動筋骨、伸伸胳膊,而是全面的成長。

美術評論家、中國國家博物館原副館長陳履生則直言,應客觀審視書法專業在中國高等教育中的地位問題。日益小衆化的書寫範圍應該在一定的限度之内,這門專業若成為一級學科,就會讓人們看到文化的尴尬。“20世紀中後期書法進入學院教育之後,為了推動其傳承、發展,通過學院教育少量培養一些專業的學生,确實有必要性。可是,書法專業近年來擴大化之後,我們可以看到這種違背規律的教育方式所培養出來的學生在社會中的作用和影響以及對于整個社會文化發展的貢獻非常有限。是以,書法專業教育應該限定在一定範圍内,應該在社會文化的全局範圍内看清書法的實際份額,并看到書法存在的價值和意義。”

書法學科創立及演變

在關于書法學科更新的探讨中,不能忽略一些重要的時間節點:1906年,時任兩江師範學堂監督的李瑞清在兩江師範學堂開設圖畫手工科,倡導書法與繪畫教育;1918年,時任北京大學校長的蔡元培在其《在中國第一國立美術學校開學式之演說》中提出“增設書法專科”;1943年,中國書學研究會在重慶成立,後來該會創辦《書學》雜志;1963年,大陸第一個高等院校書法篆刻專業在浙江美術學院成立;1979年,浙江美術學院又首開書法碩士教育之先河,招收5名研究所學生;1993年,首都師範大學在全國首次設立“美術學專業書法藝術教育方向”博士點……

時至今日,全國開設書法專業的院校有140多所,其中招收大學生的140餘所,招收碩士生的80餘所,招收博士生的20餘所。

暨南大學藝術學院教授、書法研究所副所長陳志平稱,近30年來,書法的學科屬性經曆了4次大的改變:一是2011年藝術學(包含書法)從文學中獨立出來成為第十三個學科門類;二是2012年作為隸屬于“美術學類”之下的二級學科“書法學”的名稱正式出現;三是2012年以來強調以實踐為主的書法專業學位研究所學生教育悄然興起;四是2021年研究所學生學位授予和人才培養學科專業目錄将“美術與書法”并列為一級學科。這4次大的改變,展現了書法專業化不斷增強、學科地位不斷提升的總趨勢。

過去,書法因為沒有獨立的學科、學位,長期依附于文學門類下的相關學科,或在文獻學、古典文學、藝術學、美術學、藝術理論下開設。鄭曉華認為,書法學科的多元歸屬既有利又有弊:弊是不容易讓書法形成統一學科規範,因各自依托的學科背景不一樣,勢必要受相關學科影響乃至限制,以至于讓書法本學科的一些内容在某種程度上被制約、削弱;利是書法依托不同學科的這三四十年所培養的人才,其教育背景雖然五花八門,但大大地擴充了學生的學術視界,而且相關學科的知識也在不斷滋養其成長和發展。

“就書法學科本身存在的問題而言,我覺得學科偏史比較嚴重——多數以書法史的研究為重點對象,而對于書法美學、書法理論等方面的關注較少,緻使近40年的中國書法界能在書法理論、書法美學方面有深入研究的人才較少,能在學科研究上跻身國家學術界前沿的學者更少。最明顯的例證如在蘭亭獎、書學讨論會、研究著述出版等方面,80%甚至更多是關于書法史方面的,而高品質的理論和美學研究成果太少,這反映出高等教育中對書法人才培養在學科結構上存在嚴重缺陷。”鄭曉華認為,學科偏科于史的缺憾既要引起書法界和各大藝術院校的高度關注,更要借書法學科更新的契機來推動相應的改革。因為思辨性的學科沒有得到發展,也就等于學科的理論水準沒有得到提升。

中國書法家協會教育委員會委員、太原師範學院中國書法史論與藝術研究所所長劉鎖祥認為,中國書法的希望在未來,未來的希望在教育。“書法學科得到國家重視,讓我們更有了信心。現如今,高等書法教育已經擁有了一套從學士、碩士到博士完整的學位教育體系,而我們所希望的是,中國小書法基礎教育也能盡快跟上來,進而形成良性循環。”

當代書壇是否為學科更新做好準備?

▲ 心畫(書法) 136×69厘米 1958年 陸維钊

學科建設并非一蹴而就

不久前,《陳振濂學術著作集》20冊面世,是作者40年間筆耕不辍的結晶,也成為當代書法學學科建設的重要見證。“我覺得,書法如果被認定為一門藝術,就應該有自己的學科架構;有血有肉有骨骼有形體;如果沒有,那就是我們這代人的愚笨。這些著作是思想旅行的結果,相當于是一個科學的探險:不斷地尋找未知,不斷地探尋它的核心和底線。”陳振濂說。

在陳振濂看來,近代以來,廣義的美術一直包括書法在内,但書法一直相當弱勢,社會上普遍認為它是一項人人須學的社會文化技能,而不是藝術審美表達的方式。“現在還有很多比較知名的專家認為書法不是藝術,甚至揚言如果書法一旦成為藝術,書法就壞了。也有人偏偏反其道而行之,認為書法原來的積累已經很強,無法擺脫桎梏,就主張把書法變成純粹的像西方抽象藝術那樣的東西。這兩個極端,其實都證明了書法在作為藝術本位立身的過程中,其本體和主體自身一直是軟弱無力的,而且是飄忽不定的。”用他的話說,書法是被逼無奈才進入藝術的。網際網路時代,用鍵盤打字,然後是語音、視訊,再後是人工智能時代,在這種情況下書法(漢字)要不被滅亡(或者自動消亡),它就不得不一頭栽進藝術的懷抱,并以此來自保。如此沖突的狀态,在學科發展的過程中,反觀“美術”是沒有的。今天如果書法要成為重要的有“一級”地位的藝術學科,亟須當代書法家群體在觀念上的轉變。

北京語言大學教授、中國書法國際傳播研究院執行院長朱天曙提出,應找準書法在當代學科建設中的位置。盡管書法已被列入義務教育大綱中,但是當代中國書法創作缺少傳統的人文内蘊,過于追求技法和形式。書法是一門比較綜合的學科,在學科更新以後,更需要我們更新書法學科的架構,摒棄教學中一味地傳授技法、強調參與展覽,進而忽視加強理論知識的學習。如何平衡藝術和傳統文化之間的關系成為書法學科建設的重點和難點。

“我一直強調中國書法具有技法、審美、人文和哲學4個方面的品質,它們層層遞進、相得益彰。中國書法在傳統的筆墨技巧中形成了特有的審美精神和曆史意識,并将中國文化的精髓融化在作品之中。我們學習書法生動的筆法,欣賞它内在的妙處,同時儲備能夠支撐書法的相關知識,如中國古代文獻學、文字學、曆史學等。”朱天曙說,“如果把中國文化比喻成一棵大樹,那麼書法則是很重要的一支。文化永遠是書法的根,它能夠使書法這一門學科健康成長。藝術本身是樹上開的花、結的果,技法訓練有文化知識的滋養,書法學科才能夠根深葉茂。”

如何突破專業發展瓶頸

陳志平認為,理想的書法學科應該是藝中有文、術學兼優、人文并舉,但現在很難兼顧,這是現代教育制度,尤其是高等教育分科制大背景下,傳統遭遇現代化後普遍存在的問題。“藝”中無“文”已經成為制約書法專業發展的新的瓶頸。

“書法學科如果不走精英路線,不注重提升内涵和品質,過分依賴外部環境的改善,也許會造成更大面積的‘塌方’。”陳志平表達了其隐憂。書法學科的更新總體上是對書法的發展有利的,現在的問題是我們如何應對前方道路上的挑戰。“第一,學科更新會進一步刺激書法學專業數量的增加。教育本來就不能搞大躍進,不能以數量代替品質,以虛假繁榮代替真實的提高。第二,整個社會本不需要那麼多書法家,而搞學術的需要對傳統文化的深入研究,人才培養成本高、戰線長,在目前藝術脫離文史、理論和實踐相分離的總趨勢下,書法行業精英很難産生。假如數量在增加,而品質上沒有突破,那麼可能會加劇行業低端化的趨勢。”

吉利學院教授、藝術家李心沫認為,總體來說書法還是一個相對封閉的系統,與其他學科之間的交叉與互動并不是很多,且書法常常被排除在藝術展覽和評價體系之外,隻作為一個延續書法傳統脈絡的體系自我衍生。如何使書法走出困境,并且重新煥發生機,這可能是書法學科更新之後所要面對的一個最為重要的問題。而解決這一問題的關鍵就是看書法能否走出自我的限定與窠臼,與其他學科以及不同類别的藝術形式進行交叉與融合。她提出,應從藝術這個大的架構重新審視書法,重建新的參照系和系統。開拓書法與設計領域的結合,讓書法進入人們的日常生活。不是讓書法回到過去,去效仿一種失去的書寫模式,而是以人們當下的生活為切入點,重新激活書法的生命與活力。

北京大學圖書館副館長、研究員祝帥直言,當下學界很多人把“書法提升為一級學科”僅僅看作是從業者地位的一種“揚眉吐氣”,而忽視了學科目錄調整的根本目的在于更好地培養人才。“說到底,學科目錄是為了碩士、博士研究所學生的招生和培養而制定的。重要的不是名稱的改變,而是學科地位提升後怎樣探索建立更好的研究所學生培養機制,對現有的書法人才培養方式進行優化,這才是學科目錄調整、書法學更新的‘初心’。”

祝帥認為,借書法學更新的契機,書法專業碩士、博士學位獲得者承擔着對社會進行書法美育的普及工作,這種書法美育不同于專業教育,展現在書法的延展方面,書法可以向字型設計、标志設計等多種應用領域延展,但前提是需要在其他領域乃至全社會通過書法美育培育起了解書法、懂書法的閱聽人。“書法學科更新後,與之密切相關的人才培養也要更新——在培養品質方面要有質的提升,在培養對象方面要從專業人才拓展到社會大衆。否則,這種學科更新就隻能是名不副實的‘面子工程’。作為一級學科的書法,必須讓所培養的專業人才具備其他專業所不具備的核心競争力。”祝帥表示。

書法與美術能否合并為一級學科?

朱中原

不久前,國務院學位委員會的一個關于博士、碩士學位授予和人才培養的征求意見稿,引發了書法界的強烈關注和讨論,很多書法界人士歡呼雀躍。不過,我對此問題持謹慎的樂觀态度。這隻是一個征求意見稿,尚未正式釋出,而且書法與美術能否合并作為一級學科,其中的邏輯能否自洽尚是一個值得研究的問題。

且先抛開學科問題不談,隻談基本常識。

基本常識就是美術的專業問題。美術是一個大概念。自這一概念或門類誕生以來,美術即包括諸如繪畫、書法、雕塑、建築藝術、工藝美術等在内的多門藝術,而就工具材料言,繪畫又可細分為國畫、油畫、版畫、壁畫、水彩畫、水粉畫、漫畫、連環畫等。也就是說,美術從來就是一個大範疇、大概念,而書法則歸為美術範疇。這個劃分,早已為學界和藝術界所公認,不可更改。

甚至,民國初年,“美術”自日本傳入中國之初,就不僅僅是藝術概念,而且還包括學術概念。美術的學術概念即美學。也即,美學之初,即美術。“美術”一詞首先由梁啟超等人翻譯自日文,并自此在中國廣泛使用,用以表示美學或美的含義。在梁啟超、王國維等人的美學論著中,不使用“美學”一詞,而使用“美”或“美術”,也即以“美術”代替“美學”。梁啟超認為:“美是人類生活一要素,或者還是各種要素中之最要者。”這段話是梁啟超在他的《美術與生活》一文中表述的,也就是說,梁啟超這裡所說的“美”,即指美術。在梁啟超看來,藝術有三大類:一是文學,二是音樂(也包含舞蹈),三是美術。而美術自然就囊括了書法。梁啟超這個簡述是非常精準的,無可商榷,無可更改。他還特别強調:“美術,世界所公認的為圖畫、雕刻、建築三種。中國于這三種之外,還有一種,就是寫字。外國人寫字,亦有好壞的差別,但是以寫字作為美術看待,可以說絕對沒有。”梁啟超特别提到了寫字,也就是書法。他說書法是美術之一種,而且是很特别之一種,這就為書法作為一門獨立的藝術或者學科奠定了特别的地位。是以,可以說,書法既從屬于美術範疇,也具有獨立性。

将書法納入美術範疇的,當然不隻是梁啟超,包括康有為、王國維、蔡元培、陳獨秀、魯迅、呂澂、徐悲鴻、張蔭麟等學者,都是如此。這并非一個多麼高深的學術問題,而是一個基本常識。今次再翻檢梁啟超等人言論,不過是為再作強調。

梁啟超這裡所說的美術,當然與我們今天所說的美術不完全是一回事,但是,也包含我們今天所說的美術之内涵,而且還包含美學。也就是說,美學或審美之研究,必得從美術起步,必以美術為前提和旨歸,必然離不開美術。

姑且抛開梁啟超等人觀點不論,美術之何以為美術?美術究竟是什麼?世間萬物中,凡人類以藝術手段,借助一定工具和材料,描摹、刻畫、創造一切基于美的表現的可視性藝術作品,皆可以為美術。也就是說,隻要是不同于語言藝術(文學)、聽覺藝術(音樂)、形體藝術(舞蹈)者,皆可為美術。那麼,書法被列入美術之範疇則理所應當了。

反過來說,書法不歸為美術範疇,又還能歸為别的什麼範疇呢?當然不能。它既不能是文學,也不能是音樂(或舞蹈)。

有人說,書法就是書法,它完全可以獨立存在。對。這正是我想說的。作為學科也是如此。問題的關鍵是,不僅僅是書法,繪畫、雕刻、建築等,都可以作為一門獨立學科存在。因而在進行表述或學科建制時,可以不提美術,雖然它們都屬于美術範疇。但一旦提美術,則必須要解決其從屬關系問題。

之是以這樣說,這裡還有一個基本的概念辨析問題。書法能否獨立于美術之外?既不可,也可。之是以說不可,是因為美術與書法是從屬關系而非并列關系。美術是一個大概念、大範疇,而書法是美術之一門類。但從另一角度說,書法又是一種特别之美術,它與繪畫、雕塑、建築等諸種其他美術都不同,具有特殊性和獨立性。是以,可以把書法獨立出來作為一門藝術和學科。但照此邏輯,則繪畫、雕刻、建築一樣可以獨立成一級學科。

進而言之,如果認為“美術與書法”作為一級學科沒有任何問題,那麼,也就意味着可以說“美術與繪畫”“美術與雕塑”“美術與建築”等等學科表述也沒有任何問題。但很顯然,這種表述是存在基本的邏輯問題的。打個比喻,以前的美術與書法,是父子關系,現在則變成了兄弟關系。問題就在于,父子關系如何又能變成兄弟關系?

我當然不是反對将書法作為一級學科,而是指出,如果想提升書法的學科地位,則必須首先解決邏輯自洽問題,解決二者之間的從屬關系問題。其實,完全可以将“書法學”作為一門獨立的學科給予單獨表述,甚至也可以作為一級學科對待。當然,前提是,教育界、學術界、書法界需取得完全的共識。

(作者系藝術史論家)

2022年2月20日《中國文化報》

第3版刊發特别報道

《書法學科:更新之慮》、

《書法與美術能否合并為一級學科?》

當代書壇是否為學科更新做好準備?

責編:陳曉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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