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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津通勤的“痛”:剛搬來天津,就被困住了

作者:時代人物故事
京津通勤的“痛”:剛搬來天津,就被困住了

疫情讓乘坐高鐵進京有了難度

京津冀協同發展國家戰略實施八年來,三地“一體化”“同城化”效應愈加明顯,在不經意的生活變化之中,因三地行政區劃造成的分界和壁壘越來越少。

據不完全統計,目前每天的京津通勤人員有十萬左右,近些年兩地釋出了不少政策措施,為通勤人員提供各種友善,如實行京津城際營運公交化、推出支付優惠同城化、地鐵App互認、京津城際同城優惠卡等。這讓不少京津通勤人感覺就像生活在一個地方。

直到2022年初,一場疫情席卷天津。高鐵停了,高速封了,十萬京津通勤大軍的通勤路就此斷了。

本文講述的是這個大軍中極其普通的一員,從北漂十年到搬去天津,她經曆了許多人所經曆的糾結、躊躇、掙紮。

李曉,女,34歲,從事傳媒行業,每天在北京朝陽區——天津濱海新區往返。

撰文|杜隽情

統籌|汪 改

北漂

李曉在搬到天津之前,曾在深夜失眠時無數次地想象每天坐近五個小時的車上下班會是什麼感受。然而,她無論如何也不曾料到,剛跑了兩天,就被困在了天津。

她選擇在聖誕節當天搬家,原因很簡單——她想要在屬于自己的房子裡迎來2022年的第一天。搬家那天,是北京這個冬天最冷的一天。她和貨拉拉的司機約的7點半開始搬,本來以為舍棄了所有家具和家電,東西能很快就搬完,實際上他們在刺骨的寒風中搬了整整三個小時。

一陣兵荒馬亂,李曉甚至都沒顧得上看那個房子最後一眼,那個她生活了近四年的房子,那個見證她兒子從呱呱墜地到“上房揭瓦”的房子。

這是李曉在北京的第五個“家”。2011年,她考上了北京一所大學的研究所學生,老公(當時還是男朋友)追随她也來了北京。和無數“北漂”一樣,李曉老公到北京的第一站住的是一個隻有五平米左右的潮濕的地下室。她還記得當時老公公司樓下有個麥當勞,那會兒剛推出15元超值午餐,半年的時間,李曉老公像吹了氣的皮球一樣長了三十斤肉。

畢業後,李曉進了一家傳媒公司。他們辦了婚禮,租了一個一房間,老公終于不用忍受奇奇怪怪的合租者了。而那個時候,他們還過得輕輕松松,時不時地出去旅旅遊,對于“北漂”這個詞究竟意味着什麼,還沒有多少概念。

直到他們突然被房東一聲令下趕了出來。

重新找房子的過程很曲折,從搬到新房子的第一天起,李曉和老公開始考慮在北京買房子,他們再也不想和房東、中介打交道了。

買房需要連續五年社保才有資格,李曉的老公因為社保中間有間斷而失去了購房資格,他們隻能将選擇範圍縮小到商住兩用房。

那段時間,他們倆一到周末就跟着看房團到處轉,亦莊、大興、順義……北京郊區的房子幾乎看了個遍,最終還是因為商住房的種種限制條件放棄了。

沒多久,北京下發了關于商住房買賣的政策,李曉暗自慶幸,虧得沒下手,要不然太難出手了。而李曉的閨蜜小雪則在房山的長陽買下了一套loft較高價的電梯大廈,陪閨蜜去看房子的時候,李曉又生出羨慕:我什麼時候才能在北京有個自己的家呢?

沒有房子,沒有戶口,對李曉來說就意味着沒有安全感。在面對身邊人“什麼時候要孩子”的詢問時,她心裡一陣陣發慌。她一想到兒子以後要回山東老家讀高中(甚至國中就要離開),就不知道自己留在北京究竟有什麼意義。他們必須考慮要不要離開北京的問題了。

落戶

李曉和老公的工作都屬于傳媒類的,在北京當然機會更多,工資也比其它城市高。而她之是以不願意離開北京,有很大原因是因為舍不得姐姐。

李曉的姐姐屬于比較早拿到北京戶口的“新北京人”,當初一畢業就找到了一家給解決戶口的公司。她一直很羨慕姐姐的好運氣,也明白時過境遷,如今能給解決戶口的公司太少了。

姐姐告訴李曉,她有個同僚落戶到了天津,在南開區買了一套四十多平的“老破小”,就為了讓孩子上學。那個時候,李曉才知道,原來有那麼多人選擇了落戶天津這條路。

網上流傳着這麼一句話——在北京混,早晚是天津人。雖然是調侃,但天津的教育資源及房價,對孩子急需入學、尋求穩定住所的北漂的确吸引力巨大。

早在2014年前,很多人為了孩子聯考,紛紛跑到天津買房,當時在武清區隻要全款購買一套住房,就送藍印戶口,相當于送你一個聯考名額。

不同于山東、河北、河南等這些聯考大省,天津每年的考生隻有5.6萬左右,且采取自主命題,考題難度公認全國最低(與北京相當),大學錄取率在全國排名數一數二。

2021年天津5.6萬考生中700分以上的有343人,遠超其他省份,穩居全國第一。相當于大約163個人裡面就會出現一個700以上的超高分。

“先别想那麼多,落個天津的戶口,就當是給自己預留個後路。”姐姐這麼勸她。

由于天津于2014年取消了藍印戶口,落戶天津的途徑隻有人才引進和積分落戶兩種,一時間代辦落戶業務的人才中介迅速冒了出來。李曉選了一家看起來比較靠譜的中介公司,整個2016年上半年,李曉和老公坐高鐵坐得夠夠的。他們幾乎每個周末往返于北京和天津之間,一趟一趟地送出各種材料。

他們能非常明顯地感覺到這兩個城市的差别,比如說,剛費了老鼻子勁在北京擠完四号線地鐵,到了天津坐地鐵,竟然能有座位。

李曉覺得自己可能是有受虐傾向,在北京擠地鐵擠習慣了,來到天津,哪哪都沒有多少人,一下子不習慣,心裡還有點莫名其妙的失落。

2018年,天津頒布海河英才計劃,吸引了大量北漂來此落戶,一度出現20小時30萬人申辦落戶、單日網絡通路量突破80萬的盛況。不用花一分錢,網上申請就能落戶了,李曉聽到這個消息後,很無奈,替自己花的三萬塊錢以及那一趟趟高鐵不值。

不過轉念一想,無所謂了,最起碼,她提早一步拿到了天津戶口。心,終于安定了一些。

買房

李曉通過中介辦理的隻是集體戶口。面對中介公司動不動發出的“有可能被清查出去”的“恐吓”,李曉和老公又馬不停蹄地開始了買房的日子。隻有買了房子,才能真正踏實。

在哪裡買呢?李曉和老公一片迷茫,他們連天津市區有幾個區都搞不清楚,隻能從當時非常熱門的武清開始。武清是京津之間的必經之地,從武清自駕走京津高速、京滬高速可半小時到達北京,是以很早就成為京津通勤人的一大“據點”。

京津城際高鐵讓雙城生活更加便捷。李曉當時算了一筆賬:坐高鐵半個小時,再倒兩班地鐵,每天上班的時間将近2個小時,早晚4個小時,每天的交通費是120元。以90平米的房子為例,在武清,一套房的支出是70萬;但是在北京,哪怕是大興昌平房山這樣的接近六環的房子,均價也在40000/平米左右,算下來90平米房子要360萬,這近300萬的差價,相當于每天不停上班上70年的交通費。

2017年八九月份,李曉老公去看了武清站以南的兩個小區,号稱走路十分鐘到武清站,這也是他們最大的賣點。當時彌漫着今天不買明天就漲價的情緒,在中介口中,這兩個小區上半年還隻有五六千一平,下半年就已經過兩萬了。當時武清還存在一個早就明文規定禁止存在的東西——“房票”,想買熱門房産,要先給中介一筆錢,大概十幾二十萬,這錢不是購房的錢,而是買“購房資格”。給了錢,才能有中介帶你看房。個人直接去樓盤售樓處買不了房,售樓處一般會用賣完了或者交給XX公司獨家代賣搪塞。

混亂的中介市場吓退了李曉和老公。他們又轉戰到市區。最先考慮的因素肯定是學區,和平區房價太高,遙不可及,他們将目标定在了南開區。但南開區的重點國小對應的國中整體不是特别好,因為國中是片區搖号的,就怕點背搖到最差的那個。而且據中介講,那幾年學區房的政策變化非常大,誰也不知道明年的政策是什麼樣的。

看了幾天學區房後,李曉才知道,自己以前對“老破小”的了解太不到位了。那是真正的老——上世紀80年代的企業産房,破——樓道的牆皮直往下掉,小——四十平一套的都算大了。

找房子找到最後,李曉和老公都沒有了耐心。什麼學區不學區,配套不配套的,他們不想再來回跑了,直接從市區跨到了濱海新區,在一個好朋友家附近選了套房子,有着大大的落地窗,還有她最愛的露台和閣樓,“不就是落戶嘛,在哪兒都一樣。”李曉說。

而真正打算搬到天津時,李曉為自己當初這個幼稚的決定後悔不已。如果現在讓她選擇,她一定毫不猶豫選擇“老破小”的學區房。

其實當時李曉對買房态度這麼随便,還有一個原因,她沒敢跟任何人說——她總覺得自己能留在北京,至于天津的戶口,那隻是一條後路而已。

她也不知道從哪裡來的自信。

京津通勤的“痛”:剛搬來天津,就被困住了

李曉把家安在了這裡——天津濱海新區

倔強

後路搞定了,李曉和老公開始了備孕。2018年,兒子果果出生了。兒子一天天長大,李曉卻一天天焦慮起來。何去何從?她不願意回頭去走那條“後路”,她一直拒絕直面這個問題,像一隻将頭紮在沙子裡的鴕鳥。

其實她并不是多麼地留戀北京的生活。這個城市如此之大,卻沒有一片地方是屬于她的,“咖啡館與廣場有三個街區,就像霓虹燈到月亮的距離”,她覺得,自己和北京的距離,就是霓虹燈和月亮的距離。雖然每天兩點一線,看似安穩幸福,但她明白,自己沒有一刻真正有歸屬感。

閨蜜小雪和李曉從國中就相識,她們一前一後來到北京,她是來北京讀研,而小雪研究所學生畢業後直接去了某大廠,成了比較稀有的女“碼農”。

兩個人面臨的境況很像,都沒有北京戶口。還好,小雪總算有了一套屬于自己的房子。他們搬進loft較高價的電梯大廈的時候,李曉帶着兒子前去祝賀,她問小雪:“你們有什麼打算嗎?要不要跟我們一樣,也去天津落戶?”

小雪搖了搖頭,她的工作其實非常适合留在北京,北京集中了中國頂尖的IT公司,要讓她從一個網際網路大廠離開,不僅是工資上的落差,她從心理上也很難說服自己。

“孩子怎麼辦呢?”李曉發出靈魂之問。

小雪說:“我們商量好了,打算讓糖糖國中畢業之後就出國留學。”

“如果糖糖自己并不願意出國呢?”

小雪沉默了。

李曉當初在糾結時,不是沒想過這條出路,最終還是放棄了。她沒辦法替孩子這麼早就做決定。當果果的同學都在準備中考時,而果果卻連在北京參加中考的資格都沒有,她不知道到時候怎麼跟孩子解釋這是為什麼,難道她要跟孩子說:因為媽媽沒有北京戶口,是以你不能中考,隻能出國。

沒有北京戶口,這并不是孩子的錯。在他出生之前,這個事實就存在了,可是為什麼要讓他來承擔後果?

在中國參加聯考是孩子的權利,如果他想出國留學,當然也可以,他可以選擇自己想走的路,但她不要兒子“不得不”出國讀書。

這是她作為母親的倔強。

她不是沒想過積分落戶,但當她在網上找了個模拟算分軟體一算,徹底涼涼了。她下定了決心,2019年就搬去天津吧。既然早晚要離開,何必在北京苦苦耗着呢?

魔怔

可誰知,2019年初,命運給她開了一扇窗。不,是一條縫。

公司的人事突然通知她說有幾個北京市人才引進的名額,公司的申報名單裡有她。聽到這個消息,李曉暈乎乎的,她都已經打算好裝修房子搬去天津了,這個時候,卻突然有了在北京落戶的可能性。

心心念念的東西就在眼前,李曉實在不舍得放棄,雖然她也知道,這隻是申報,成功的可能性隻有百分之五十。

但總比零好多了!

她趕緊準備好了所有需要的材料,放下了搬去天津的安排,然後,就是漫長的等待。

這一等就是一年多。

這一年可以說是李曉長這麼大以來過得最難的一年。在申報人才引進之前,李曉對戶口其實并沒有很強烈的奢求,因為明白可望而不可即;而等待消息的這一年,她發現自己是那麼渴望得到這一紙戶口,就像魔怔了一樣。

她幾乎每天都在想,什麼時候會出結果呢?她現在已經有了買房資格,她甚至在夜深人靜時看半天二手房資訊,想着戶口下來之後,在哪裡買房子?天津的房子賣了之後,至少還要差二十多萬的缺口,怎麼辦呢?

現在來看,李曉覺得那時的自己簡直太可笑了。人們總是對近在咫尺的東西有更多的期盼,越是沒有結果,越是期盼結果。

直到2021年初,李曉從同僚那裡得知,公司的人才引進名額裡沒有她,而以後很可能再也沒有這樣的名額了。

希望破滅了。李曉那天下班後生平第一次去酒吧喝了酒,一邊喝一邊哭着給閨蜜打電話,她後來不記得自己當時說什麼了,老公第二天跟她說,把她從酒吧裡接回家後,她趴在枕頭上哭了半天,差點把兒子給嚎醒。

也挺好。她這麼勸自己,最起碼有結果了,她終于不用等了。

通勤

落戶北京的希望徹底沒了,他們決定還是按照原先的計劃,裝修天津的房子,兩個人又開始了幾乎每周末坐高鐵往返京津的日子。

這期間的一天,李曉接到了小雪的電話,說他們下周要去武清辦戶口,想順便看看他們裝修得如何了。意料之中!她們是多年的好朋友,李曉了解小雪,她倆一樣,都是容易糾結的人。但最終,所有一切還是敗給了“孩子”兩個字。同樣身為母親,她知道這兩個字有多麼大的力量,足以讓她們放棄在北京的工作、機會、朋友、親人。

裝修是小事,工作怎麼辦呢?她在現在的公司做得好好的,而且工作時間很靈活,不需要坐班。她也接受了天津幾家網際網路媒體的視訊面試,一談到薪資,對面的HR很直接地告訴她:“我們天津分部的薪資水準肯定和北京沒辦法比。”她也很直白:“對于這點,我有心理準備。”

她還是沒做好充分的準備。老公在天津面試了不下三十家公司,給到的薪資幾乎都隻有在北京時的一半。直接腰斬!

李曉決定,讓老公在家附近找個工作,工資低就低了。而她,加入十萬京津通勤人的大軍。

通勤的第一天,她就在高鐵上認識了一位“同仁”。那是一個90後姑娘,非常熱情。聊着聊着,她們發現兩人竟然住在相鄰的小區,又從事的都是傳媒工作。那位姑娘說,她已經這麼來回跑好幾年了,“習慣就好了,挺快的。”姑娘在北京租了一個單間,公司忙的時候可能一兩個星期也不回天津一次。

那天她早上8點多從家出的門,晚上到家7點。高鐵站離她不算遠,大概15分鐘的車程。然後是1個小時的高鐵,下了高鐵,再坐1個小時的地鐵。然後再騎15分鐘的共享單車,到達公司。

李曉隻能自嘲:上個班,要坐四種不同的交通工具,多“豐富多彩”啊!

好在,她不需要每天這樣往返,她的工作大部分是寫東西,公司允許她在家辦公。想到這裡,李曉覺得和身邊的通勤人比起來,自己簡直太幸福了。

為了最大限度地節省時間,李曉在手機的備忘錄上詳細記錄了自己這一天的行程。6号線倒14号線,金台路換乘站人超級多,從20号車廂出來,就是樓梯口;14号線的13車廂出來就是一個扶梯……李曉連一分鐘一秒鐘都不想耽擱在路上,她一想到家裡有個小人兒在等着她回家,就恨不得在地鐵裡飛奔起來。

京津通勤的“痛”:剛搬來天津,就被困住了

另一條進京路也幾乎封閉

被困

她才剛剛開始幾天通勤的日子,1月8日深夜,天津市政府通報,1月7日18時至8日21時,天津新增20例陽性感染者,緊急啟動全員核酸。

李曉意識到情況不妙,趕緊跟上司報備,11日周一的班肯定是上不成了。接下來是一輪又一輪的核酸,高鐵全部停了,高速不讓進,她的通勤最後日期定格在了1月7日。

好朋友開玩笑說:“看看,你一來天津,疫情也跟着來了。”

她跟着哈哈地笑,心裡卻很苦澀:怎麼就那麼倒黴呢?

17日,李曉加入了一個京津通勤群,看到有人說自駕成功進京了,但需要社群的離津證明。她打電話給社群,得到回複說:離津證明可以開,但是去往北京的,一律不給開。

沒辦法,隻能等。

21日,通勤群裡小道消息說,高鐵差不多從月底開始恢複。但同時,北京通報由進口冷鍊物品引發的聚集性疫情已緻18人感染。完了,這下就算能成功進京,回津也麻煩了。

群裡每天都在讨論進京和返津的政策,核酸證明怎麼做、怎麼消除健康寶彈窗、從北京回天津要不要隔離、哪個高速口成功過去了……幾乎每個地方的政策都不太一樣,而且經常變。李曉每天翻看長達幾百條的聊天記錄,隻覺得悲哀:我們隻是想上個班,這麼簡單的要求,怎麼就那麼難呢?

像她這樣一個多月沒去北京上班的人不在少數。有人說再不去上班,就要失業了,哪家公司能允許員工一個多月不到崗呢?還有的說準備給上司送個禮物,讓上司體諒一下,不然怎麼辦呢?

是啊,李曉也這麼安慰自己。被困在這裡的不止她一個人,慢慢會好的吧!

今天天津下了好大的雪,在北京的姐姐打來視訊,給她看小外甥在雪地裡玩耍的樣子。李曉在想,北京和天津的雪會來自同一片雲嗎?兩個城市明明離那麼近,為什麼這中間的距離仿佛那麼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