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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小龍:中文句法的“理性蒙太奇”

作者:shanghaixiaolong

中文系16級小沈同學來信:

“想問一下老師相對于翻譯腔的‘道地的中國話’的定義。這個‘道地’究竟有沒有一個評價的尺度?比如說以清末民初的語言作為道地的标準,或者用現今中國人認知的說話通順作為标準?”

我在回答“機器翻譯能夠滿足人際交流的需要嗎”這個問題時,曾提出判斷道地中文句子的兩個标準。一個是獨特的節奏和韻律,一個是獨特的意會和默契。(見微信公衆号文章《“如果機器翻譯再強大,還有學外語的必要嗎?”——把語言老師吓出一身冷汗的機器翻譯,痛點在哪裡?》)

其實,無論是清末民初的文學語言,還是今天通順的書面語言,判斷是否道地都隻有一個标準,就是清楚自然。

同學們可能會說,這不是兩個标準嗎?其實,清楚和自然是相輔相成的。自然,就容易清楚;清楚,也就自然。

自然是清楚的條件。那些讀上去不自然的句子,“氣滞”的句子,它的語義就費解,很難清楚。

而一旦一個句子的意思清楚了,這就意味着它利用自己的形式實作了功效的最大化。

在人類的語言交際中,最有效的語言形式,不是用複雜的規則将自己封閉起來的形式,而是用盡可能簡單的政策觸發意會的形式。

我多次說過,根本而言,語言形式的線性化對意義的表達既是整饬又是束縛。

整饬讓意義有條理起來,并因而明晰;同時整饬本身又因抽象化、線性化而付出了代價,使複雜多元的資訊單一化。是以,意義的真實還原需要依靠語言形式和語境聯想的共同努力。

沒有前者,意義就處在混沌的狀态,因缺乏了解的次元而費解——你是要“闖關東”,還是要“走西口”,抑或是“下南洋”?

而沒有後者,意義的了解就抽去了豐富的内涵,因次元的單一而費解,甚至誤解。

中文在語言形式和語境聯想的取長補短、“珠聯璧合”上下了很大的功夫。道地的中文有四“工”:

1.意會之工

我們在上世紀八十年代指出,如果說西方文法是一種形合文法,即通過詞形變化和各種連詞、介詞來表現語詞的互相關系,那麼漢語文法是一種意合文法。

所謂意合,表現在漢字的組合在形式上沒有特定的要求,隻講究意義的配合。通常所說的“搭配不當”“主謂不合”“動賓不配”,大都不是“詞法”問題,而是語義邏輯問題。

當兩個字并列起來的時候,不是因為它們在詞形上相配,而是因為它們在意義上相合。

當一個字修飾另一個字的時候,不是因為它們在性、數、格上一緻,而是因為它們在一起産生了修飾、限制和補充的關系。

兩個有因果關系的句段一前一後組合起來,僅僅是因為推理正确,而不是因為兩個句段中動詞的時态、體貌形式用對了。就像王力說的那樣:“就句子的結構而言,西洋語言是法治的,中國語言是人治的。”

漢語的意會不僅超越了西方意義上的文法,還超越了邏輯。在漢語中,諸如“恢複疲勞”“打掃衛生”“吃食堂”“曬太陽”“養病”“救火”這樣不合邏輯的組合,都可以在意會中合法。

每一個漢字和字組,在本質上都是一個意義支點。一種意思,漢語的組合總是用提取意義支點的方法,使表達盡可能精煉。漢語文法學上有許多已成為經典的例子:

“一個電話就趕來了”

“三天假還說不夠”

“兩張北京”

“三個鐘頭的火車”

“這種腦袋沒地方買帽子”

“一個紅燈,一下子排到崇文門”

“花生米下酒”

這些例子的意義往往要說幾句話才能說清,但中文在表達和了解時隻需選幾個有代表性的字眼合在一塊兒。

這是不是說漢語就沒有文法呢?準确地說,是漢語沒有西方語言那樣的文法。洪堡特在他的《論文法形式的性質和漢語的特性》一文中對此表達了很深的了解。他說:

“任何語言的文法,總有一部分是明示的,借助于标記或文法規則顯示出來的,另一部分是隐藏着的,是假定不借助标記和文法規則可以設想的”;

“在漢語裡,跟隐藏的文法相比,明示的文法所占的比例是極小的。”

2. 流動之工

西方語言句子的謂語由限定動詞充當。句中如果出現其他動詞,則采用非限定形式,以示它與謂語動詞的差別。這樣一來,西方語言的句子就有了一個“刻度”,即以謂語動詞為中心的組織。于是“主謂”“主動賓”這樣的極具切割性的模式成了西方語言句子的常态。

漢語的句子,據我們對陸文夫中篇小說《井》的語言調查,“主動賓”型的句子隻占全部句子的百分之九。大量的句子都以流水句的面貌出現。

即使在占句子總數百分之九的“主動賓”型句子中,也有一半句子是長賓語。即句首是“誰知道……”“你沒看見……”“你能說……”“看你……”“我想……”,它們後面的成分被“主動賓”模式看成了賓語。而這些“賓語”好長啊——

“徐麗莎覺得那個時代已經久遠了,五四運動反封建,也已經反了四十年,這老太太怎麼還講些三從四德呢!”

所謂“長賓語”,不是賓語内部的擴充,本質上依然是句讀段的流動。這種流動是按照時間順序或邏輯事理進行的,而不是依靠某個動詞作中心來控制的。

張志公曾談到《紅樓夢》中一個例子:劉外婆初進榮國府,與王熙鳳正說着話,“隻聽 一路靴子腳響,進來了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面目清秀,身材俊俏,輕裘寶帶,美服華冠。”

如果換一種說法,說“進來了一個十七、八歲的,面目清秀、身材俊俏、輕裘寶帶、美服華冠的少年”,這也未嘗不可,但中文卻不太習慣。因為這種歐式的長定語念起來憋氣。而《紅樓夢》這樣的說法,把長定語化作一個個述謂性的句讀流動起來,語氣流轉自然,且符合事理的順序,因為劉外婆聽到一路靴子腳響,首先映入眼簾的肯定是一個少年,然後才看清他的樣貌。

3. 虛實之工

虛實和意會幾乎就是一枚硬币的兩面。因為有了意會,在語言形式上就“人詳我略”——你知道了,我還說什麼呢?例如:

“他有個女兒,在郊區工作,已經打電話去了,下午就能趕到。”

這個句子的後三個句段的施事者(所謂“主語”)都是可以意會的,是以自然就“隐身”了。

而有意思的是,這些“隐身”的成分,又都是不可複原的——中文的句子已經在不考慮它們身份的前提下組織起來了。這個組織起來句子在結構上完全自洽,沒有為那些“隐者”留下任何位置。同學們可以試一下:

“他有個女兒,(這個女兒)在郊區工作,(我們)已經打電話去了,(這個女兒)下午就能趕到。”

這樣的對話自然嗎?它聽上去是不是像學中文的老外說的?顯然,括号裡的“隐身”成分一旦複原,漢語這個句子就不可接受,因為它不像中國人在說話。

中國人說話,一不會說聽話人已經意會的東西,二不會每個句段都“五髒俱全”,顯得臃腫不堪。中國人說話的布局是“虛實相間”。

中文意會的東西一多,句子就不再是一個機械的實體,而開始疏通、流動起來。在這裡,虛實之工和流動之工正是相輔相成的。

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說中文是時間性的,西文是空間性的。

當我們說中文是時間性的,我們在說什麼呢?

我們在說中文有大量的意會,

我們在說中文的組織是流動的,

我們在說中文的建構政策是虛實相間。

大陸現代文法學在引進西方文法體系和理論方法後,習慣了西方語言的團塊思維,即一個合格的語言組織一定結構嚴密,關系緊張,沒有“漏洞”,而中文“疏通”的句子組織是有缺陷的。是以,大陸文法學界為一些較為典型的中文句子“會診”過,說它們有病:

“貴賓所到之處受到熱烈歡迎。”

“當他醒來之後,覺得右膀子沉重悶脹。”

“通過學習使我提高了認識。”

這些非常自然的表達都被現代文法學診斷為缺主語。

一個自然的肌體被診斷為有病,到底是誰有病呢?

現代文法學有病,病在食洋不化。

4. 具象之工

和中文的意會、流動、虛實密切相關聯的,是具象的方法。中文深切認識到——

隻有具象而非一味抽象才能周納豐富的意涵,克服線性形式的局限;

隻有具象才能使語言的組織疏密有間,意境通透;

也隻有具象才能使中文的文氣不緻阻滞,句段不緻闆結,自然流動起來。

中文的具象思維,有多種表現,試舉一二:

一曰具象并置。

我們上文所舉的例子:“進來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面目清秀,身材俊俏,輕裘寶帶,美服華冠”,其中“輕裘寶帶、美服華冠”,不用動詞“穿”或“戴”,隻将四種服飾形象組合在一起,少年的裝束就呼之欲出。同學們在這裡很容易想起古文的“枯藤老樹昏鴉”。

其實,這個句子中的具象并置并不僅僅是“輕裘寶帶”“美服華冠”。我們之是以容易看出這兩個四字格是具象的,是因為它們沒有動詞,而這還是西方文法的觀念。在漢語句子組織中,隻要是“骈”意盎然的結構,無論是否有動詞(述謂詞),都具有一定的具象性。

典型的結構就是四字格。是以,“面目清秀,身材俊俏,輕裘寶帶,美服華冠”,本質上都是具象并置。

二曰具象定格。

中文句子在叙述行為事件的時候,用名詞性的物象來傳達動作之态,這是中文具象思維的“高光時刻”。例如:

“小辣椒一躍而起,閃電式的一記耳光,扇得童少山暈頭轉向。”

“一躍而起”本身已經是用四字格叙事,帶有一定的具象性;而“閃電式的一記耳光”就像動作畫面的瞬間定格,用名詞性的“一記耳光”生動傳達了動态的行為,讀者如聞其聲,曆曆在目。

我們以前談過的例句“大娘望着她的背影,一聲長歎,兩行熱淚”,也是同樣的具象定格。

同學們可以從這些句子生動感受到中文的具象經營是如何與意會、流動、虛實的經營緊密聯系在一起的。

在這些經營共同起作用的時候,道地中文泊泊而出。

當“一躍而起”和“閃電式的一記耳光”,“一聲長歎”和“兩行熱淚”各自有序組合在一起的時候,我們想到了俄羅斯電影理論家愛森斯坦的“理性蒙太奇”。

愛森斯坦說:“兩個蒙太奇鏡頭的對列,不是二數之和,而是二數之積。”

匈牙利電影理論家巴拉茲進一步解釋說:“上下鏡頭一經連接配接,原來潛藏在各個鏡頭裡異常豐富的含義便像火花似地發射出來。”

俄羅斯另一位電影理論家普多夫金這樣定義蒙太奇:“把生活現象之間潛伏的内在聯系,變為彷佛昭然若揭、鮮明可見、可以直接感受而不必解釋的聯系”。

這裡說的“積”,“潛藏在各個鏡頭裡異常豐富的含義”如火花般發射,和“潛伏的内在聯系”“鮮明可見、可以直接感受而不必解釋”,都指出了具象組合的巨大功效。

而這樣的思維,在愛森斯坦看來,就是中文的漢字思維——蒙太奇有如象形文字中一個“犬”字加一個“口”字,表示狗叫。

從漢字結構汲取智慧的愛森斯坦,他不知道的是,中文的文法同樣是“理性蒙太奇”。

中文的漢字思維和文法思維異曲同工,心理同構,這是中國文化語言學的嶄新課題。

看到這樣的課題,同學們眼裡的21世紀中國語言學研究,是不是魅力值滿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