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淚來得毫無預兆。
正在醫學隔離中的中國女足主帥水慶霞近日接受了央視新聞采訪，20多分鐘的時間裡兩度落淚。第一次落淚時刻出現在采訪開始的幾個正常問題後，當主持人提及去年11月18日對外宣布她上任前，她本人就表達過成為中國女足教練的願望時，水慶霞含淚哽咽說，“從事這麼多年女足工作，從運動員到教練……我覺得女足的情懷始終紮根在心中。有機會的話……要嘗試一下。”
對于觀衆而言，這一刻多少有些突兀，但她的感情并非來得沒有鋪墊。相反，經過了太久的鋪墊。五年時間裡，她曾經兩次在中國女足主帥的競聘中陪跑。第一次，主帥内定給江蘇女足主帥埃約爾松。毫不知情的水慶霞躊躇滿志，專門前往永川女足四國賽現場觀察隊員，她的一片心血最終白費；埃約爾松倉皇下課，她又在第二次陪跑中輸給賈秀全。她拒絕了第三次的陪跑，正如外界所知，這次的主帥人選原本已經内定肇俊哲。
在中國足球圈流傳着一句話：世界上有兩種足球，一種是足球，另一種是中國足球。類似奇葩的所謂競聘，她在上海女足也經曆過一次，那場鬧劇最終以一名候選人撤回競聘材料，另一名候選人教練證書級别不夠，由她一人獨自競聘落幕。
我們今天想講講水慶霞的故事，那些采訪中來不及或無法被講述的故事和時刻，同時，也客觀地談談這支中國女足存在的那些一目了然的或潛在的問題。被卯上的中國女足，需要主動求變
在水慶霞的教練生涯中，執教過大大小小的比賽共300多場。在我們看來，正是她對于女足隊員的了解奠定了這次亞洲杯奪冠的基礎。
隊員婁佳惠透露，去年奧運會落選之後，她覺得自己的國家隊生涯結束了，甚至都萌生了退役做教練的想法。但就在她最落魄的時候，水慶霞給她打來了電話，征召她入隊。為什麼會有這通電話？這是因為婁佳惠當年還在國青隊的時候，作為助教的水慶霞就曾帶過她六年，是以十厘清楚這名球員的能力。
也是基于這份了解，我們才能在亞洲杯上看到一支和去年奧運會有着天壤之别的中國女足。通過這次亞洲杯的幾場比賽可以看出，雖然“水氏風格”尚未完全成形，但已有了基本的架構和線條。比較有代表性的兩個瞬間分别是與日本隊半決賽中第一個扳平比分的進球，邊路連續三腳傳遞後由吳澄舒打入；與南韓決賽中肖裕儀的絕殺球，則是從後場搶斷五腳傳遞，全部走地面。
而此前，中國女足和男足的比賽場面幾乎如出一轍，球總是在天上飛。對于一支明明有很強進攻能力的球隊，即使不說過去的戰術讓隊員們感到不适，至少她們是更認可也更适應現在的戰術風格。
這也導向了一個問題——中國女足在這屆亞運會上暴露出的最大問題：頭重腳輕。進攻線亞洲一流，但缺少優秀的後衛。3月，一年一度的全國女足錦标賽将在昆明舉行，水慶霞應該會将目光更多地投向後衛線人才。到5月再度集結時，球隊陣容應該會有所變化。
但不要抱太大希望，因為近年來的人員儲備就是如此。水慶霞本人的說法是，“我們還是有點菜可以做一做的。”聽起來還是有一些無奈。
以現階段的人員狀況，可以做的就是進一步強化優勢。雖然女足攻擊線已經在這屆亞洲杯上展現出威力，但還沒有完全達到主帥要求，最強的女足進攻線尚未誕生，這也值得我們期待。
距離女足奪冠過去一周多了，當激情褪去，有助于人們更客觀地看待這個冠軍。
中國女足的慣例之一，大多數新帥走馬上任之初總有一段蜜月期，不知道這是否可以被看作“新手的運氣”。水慶霞率隊拿下亞洲杯的榮耀完全蓋過了其他成功，但隻要翻翻曆史記錄便可發現，她的前任們在剛上任那會兒也都做得有聲有色：
賈秀全在2018年接手中國女足後，球隊參加的第一屆項大賽是雅加達亞運會，當時球隊半決賽中戰勝公認的亞洲霸主北韓，最終拿了銀牌；
他的上一任是比尼，法國人的壯舉是在極度艱難的情況下，率隊打進裡約奧運會。當時，包括澳洲、日本、南韓、北韓、中國和越南六支球隊在日本東京進行單循環比賽，隻有兩支球隊可以出線，而中國的絕對實力僅在越南之上……
聽起來像似玄學，但其實也有科學可以解釋得通的道理：因為新鮮。對手還沒有足夠時間把新帥的戰術打法摸透。
去年11月水慶霞上任，此後便在東方綠舟基地展開了集訓。從組隊到參加亞洲杯隻有兩個多月時間。而最近兩、三年因為疫情影響，各國之間鮮有來往，直到這屆亞洲杯前，日韓澳等國對中國女足的了解還停留在賈秀全帶隊時期。在東方綠舟的集訓，媒體沒有過多曝光，是以亞洲杯等于首次揭開面紗，将新一期女足的技戰術水準展現出來。
随着在亞洲杯上的奪冠，球隊如今被對手們卯上。别人一定會将中國女足作為一份實驗室裡的樣本那樣細細研究，正如人們曾經對2011年世界杯奪冠後的日本女足做的一樣。
接下來，就是7月的東亞杯和9月的亞運會，如果球隊自身不主動求變，就會處于被動地位。平心而論，球隊中也沒有個人實力強大到就算被研究透徹也無法防守的球員。這就需要球隊進行技戰術風格的強化。
在這屆亞洲杯上，人們看到了中國女足的拼搏精神，這種精神也成了賽後被歌頌最多的比賽内容，但我們不應該盲目崇拜所謂精神。精神永遠是建立在足夠的能力基礎上的，缺少這層依附，精神便失去其價值。過于仰仗精神的力量，會導緻球隊忽略對技戰術能力的提高。所幸，水慶霞對此有清醒認識。
公平公正 ，以人格魅力服人
一座冠軍獎杯可以掩蓋很多東西，也會放大很多東西。
我們看到的是女足隊員們在一枚枚金牌的熠熠光輝映襯下的璀璨笑容，但正如世界上幾乎所有球隊，甚至是所有王者之師一樣，這支球隊内部也存在着自身的問題。三個女人一台戲，當三十個女人在一起，戲自然是少不了的。但是出于對主帥水慶霞的認可和服氣，一些隊員願意壓制彼此間的情緒和不滿。換句話說，隊員們受到了她強大的人格魅力的感召。
這種人格魅力由兩部分組成：她的專業性，以及她為人的公平公正性。
專業性已認證亞洲杯冠軍證明，這裡講講她的公正性，不要小看這一點，它在中國足球的土壤上是很難培植的。在其執教上海女足期間曾經發生過一樁事：某場預備隊比賽中，上海女足一名球員因為惡意犯規吃了黃牌，但她顯然對于判罰不滿，因而口中念念有詞。在場邊觀賽的水慶霞用上海話提醒了句，的确是她有錯在先。
這名球員本身是在一隊，因為體重沒控制好而被下放，本來就有些怨言，吃了黃牌又被主教練講，導緻情緒一下失控，在下場途中徹底爆發，沖着水慶霞又哭又罵。所有人都目睹了這場鬧劇，對手教練和球員也看在眼裡，可以腦補一下作為主教練的她有多失面子。
這名球員後來主動找她道歉，水慶霞沒有追究，而是語重心長讓她好好想想自己的前途。隊裡處以例行罰款後，事情到此為止。這名隊員此後痛下決心，一個月瘦了十幾斤，比賽狀态也立刻提升，是以得以重歸一隊。後來，在聯賽中對陣江蘇這樣強隊時，水慶霞不計前嫌給了她首發機會。
這種唯能力論原本對于教練隻是一項基本要求，但在中國的球隊裡，卻可以被視為一種高貴品格。
她承認，自己也有短闆
水慶霞也有自己的短闆，她在采訪中承認，自己的脾氣暴躁，給了隊員們較大的壓力。作為一名傳統的中國教練，在她過去的執教生涯中所表現出來的一大特點就是：她喜歡一名隊員的方式不是寵她哄她，而是給她機會鍛煉她，且往往是對于越喜歡的球員便越嚴厲。
一個很好的例子是肖裕儀，這名來自廣東汕頭的球員在和南韓隊的決賽中攻入制勝進球。作為上海女足95-96那批隊員之一，肖裕儀一開始便被水慶霞看好。2016年年初在昆明舉行的全國女足錦标賽上，上海女足半決賽對陣武漢，她給剛上一隊的肖裕儀機會出任中鋒，但她踢得很糟糕，隊友的傳球屢屢被斷下，這對于那些中場球員便意味着要不斷進行折返跑。
肖裕儀至今記得那場比賽，
“我那時候覺得自己還特别小，看到那些老隊員那麼生氣，下場以後直接把球衣往闆凳上扔，心裡吓得要死。”
比賽雖然赢了，但水慶霞很光火，把肖裕儀罵了一頓，她當場就哭了。沒有什麼人安慰她，哭完了，默默收拾起裝備回宿舍。
這一年她被雪藏了半個賽季，但緊接着就在2017年成為女超最佳新人。
發生在幾年前的一件事，可以很直覺地還原水慶霞性格中的一些特質。
2019年，上海女足主力缪斯雯接受十字韌帶手術。水慶霞親自聯系讓她去北京進行康複，并和足協打招呼，一定要讓這名球員擁有最好的康複條件。這能說明她對于缪斯雯的重視和喜愛，但一年後，當球員康複歸來重新站上訓練場時，本能地顯出一些“怵”，這是人之常情，而在水慶霞看來，既然康複了就要拿出全部的精神面貌來。于是，她冷冷甩下一句“不行就回去”。
這種話她說過不少次，包括這次亞洲杯決賽。據她本人透露，她曾在比賽中對唐佳麗和王霜指出，“你們能不能行，如果不行你們就下”。她承認，這樣的話“應該是蠻厲害的。”
但你能說她待球員過于苛刻嗎？然而，她自己就是這樣過來的。熟悉她的人都知道，她現在一隻膝蓋是沒有半月闆的——某次受傷後動了半月闆摘除手術，而一顆鋼釘則在她體内留了整整七年。她在閑談時會和自己周圍的人說，
“你們知道哇？我以前踢球，腳疼啊，但在場子上還是不停地跑。下面教練都喊我，‘阿水，你少跑跑，歇一歇。’但我知道自己不能停的，因為一旦停下來，再要跑就跑不動了。”
水慶霞這個人用上海話講，是真的“彈硬”（注：堅強），這裡還有一個鮮為人知的故事。
2016年年底那段時間，她一直感到腹痛，去醫院檢查出來說要開刀。過完春節，上海女足上昆明集訓。因為水慶霞還在康複中，便由助理教練帶訓。一些球員因為主教練不在開始混嗆水，她電話裡一聽就急了。馬上要打錦标賽了，打不好怎麼辦？全國女足錦标賽，是中國女足三大賽事之一，但大大小小的比賽，她都看得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
于是，動完手術僅15天，她就上高原了。那次冬訓，她每天吞止痛藥去訓練場，球員站兩個小時，她也站兩個小時。大家讓她坐坐，她說，“我怎麼坐得住啦？”女足隊員回憶，那次她除了沒有像以往那樣親自做示範，其他一切照舊。
那屆錦标賽，上海拿了冠軍。
如今，水慶霞在國家隊王珊珊和王霜這些球員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當年那股勁，而這正是很多上海女足隊員缺少的。她還在做上海女足主帥的時候就經常對大家指出，“你們身上缺的就是這股勁。”
我們相信現在她在國家隊裡獲得的一切稱譽和忠誠都是發自隊員們肺腑的，但也必須看到，它們都發生在順風順水的情況下。讓我們假設一下，當球隊某一段時間遭遇了低谷——這是必然規律——誰能保證球員們會繼續信服水慶霞，堅定不移地追随她呢？
作為人類的一項天性，懷疑總是如影随形。即使偉大如裡皮，在國足的最後時期依然失去了民心。當成績出現波動，她的這種狠勁，甚至于“不近人情”，是否還能讓球員買賬？這是個問題。
媒體不要造神，球迷杜絕飯圈文化
女足重新站上亞洲之巅，引來多方關注，這是好事。但對于媒體和球迷而言，不應該神話個人，助長飯圈文化，這是底線。
從這次奪冠後多數媒體對于水慶霞和主力隊員的報道中，可以看到他們正在有意無意中掀起大規模“造神”運動，這種做法沒有任何益處。
唐佳麗此次亞洲杯發揮出色，風頭蓋過王霜，大有成為隊中頭号球星的趨勢。對于她的贊美聲中，少不了添上在英超熱刺效力的一筆。但實際上我們查一下她登陸英超半年的資料就能看到，她在聯賽賽場上總共出場六次，僅一場首發，被國内媒體大肆炒作的是她在杯賽中的表現，但也僅攻入一球。事實上她自己也承認，因為受到傷病困擾，這次留洋直到目前來看是不算成功的。
這裡無意貶低球員，而是想借此說明真正的球迷會接受自己欣賞的球員真正的價值。而在中國，男足球迷和女足球迷的群體是截然不同的。中國女足此次奪冠後，上海女足後援會會長王鋒告訴我們，如今女足球迷群體正在漸漸飯圈化，具體表現在她們隻關注自己喜歡的球員。
他給記者看了幾張王霜的球迷群在比賽中和賽後一些言論的截屏。決賽中王霜帶傷上場，雖然對對手起到了一定牽制作用，但總體表現一般。0比2落後時為了打開局面，主帥把王霜換下換上新鮮血液是很正常的事情，但球迷群裡炸了鍋，“居然把王霜換下來，水慶霞投降了吧？”還有人宣布，“結束了，大家洗洗睡吧！”
此後，即便是中國女足的冠軍在這些粉絲中也沒有引發高漲的熱情。
他還想起有一年在武漢塔子湖體育中心的一場女足比賽，因為比賽在晚上進行，看台上一些女孩子頭上便帶上那種夜光頭箍，點綴幾顆閃閃發亮的小星星。他忍不住問其中的一個，“你們來看比賽還是演唱會啊？”比賽中，看台上的女粉絲們高喊“王霜王霜，天下無雙”，然而她們連基本的越位都看不懂。
“我舉王霜球迷的例子，和隊員本人無關。從我和王霜私下的接觸中，我感覺到她是一名很純粹的球員，從不經營自己的人設。這不是球員的錯，她們很多時候也無奈，但網絡環境就是如此。”
在此次亞洲杯上打滿全部五場比賽，且在決賽中用胸膛封堵南韓隊員射門的王曉雪，就在去年的奧運會上還是網暴的受害者，很多惡言惡語至今留在她微網誌下的評論裡。而經過這次亞洲杯，她很快上升到民族英雄的高度。下一次大賽結束後，她們又會遇到什麼？
“這種環境是不正常、不健康的，”王鋒告訴晨報記者，當王霜加盟巴黎聖日爾曼俱樂部後曾經感歎，那裡支援男足和女足的是同一批球迷。也就是說，他們看完男足再看女足，因為支援的是整個大巴黎俱樂部。“但在我們這裡，絕大部分所謂的女足球迷是看臉，比如他們會因為趙麗娜而看女足比賽，當發現趙麗娜沒有出場的時候，他們就立刻不看了。”
而一些球迷群裡論資排輩，高價出售以關系換來的女足簽名球衣，甚至花錢換取和女足球員見面機會的事情（球員本人并不知情），可說已十分飯圈化。在王鋒看來，這釋放出一個危險的信号。“女足需要的是真正的球迷，”對于中國女足這次亞洲杯奪冠後升起的關注度，他并不抱太大希望，“它可以維持多久呢？3月份全國女足錦标賽就要開始了，我們到時候可以看看，有多少人會關注比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