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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海之間︱美人魚與人參果:海洋亞洲的虛幻與真實

緻命的誘惑

安徒生童話中的美人魚,是老少皆宜的童話“人物”,大家沒有不喜歡的。可是,倘若追溯美人魚的前身,那就不那麼可愛了。

美人魚的前身,可以追溯到荷馬史詩《奧德賽》當中的故事。荷馬是大約公元前八世紀或者九世紀的希臘遊吟詩人,因為是盲人,是以他靠着四處遊蕩,給人吟唱謀生。根據《奧德賽》,海妖賽蓮(或塞壬,Siren)是人首鳥身(或鳥首人身、或者是人身魚尾)的女怪物,經常降落在海中礁石或者經過的船舶上面,因而被稱為海妖或美人鳥。她們是河神埃克羅厄斯(Achelous)和斯忒洛珀(Sterope)的女兒(一說是埃克羅厄斯和缪斯女神之一的墨爾波墨涅或忒耳普西科瑞所生)。她們的別名是阿刻羅伊得斯(Acheloides),意即“阿刻羅厄斯的女兒們”。

人海之間︱美人魚與人參果:海洋亞洲的虛幻與真實

18世紀版畫中的海妖賽蓮

《奧德賽》中說,賽蓮居住在西西裡島附近海域的一座遍地是白骨的島嶼上,她們用自己天籁般的歌喉迷住了過往的水手,導緻航船觸礁沉沒。隻有兩位希臘英雄抵擋了賽蓮的誘惑。一個是阿爾戈英雄中的俄耳甫斯,他采用了姑蘇慕容的“以彼之道還之彼身”,彈奏豎琴,反而傾倒了賽蓮。另一個便是特洛伊戰争中的英雄奧德修斯,為了保護水手,他采取了孔夫子非禮勿聽的方法,讓水手們以白蠟封住雙耳;但他自己卻願意成為第一個吃螃蟹的人,既想聽到賽蓮美妙的歌聲,又不想被迷惑,是以就讓水手把自己綁在桅杆上。賽蓮姐妹中的老大帕耳忒諾珀因為深深地愛慕着奧德修斯,是以當他的船隻走過後,帕耳忒諾珀與其他姐妹一同投海自盡,化為懸崖岩壁。奧德修斯和賽蓮的對抗,以後便成為海妖油畫的一個永恒的主題。需要指出的是,一般的海妖往往容貌醜陋,而賽蓮卻美麗妖娆、姿态優雅。迷人害人的美人魚,便是當時畫家乃至社會上流行的思維和心理:女人即惡魔;越美越緻命!正如金庸的小說《倚天屠龍記》中殷素素臨終前告誡兒子張無忌,不要相信漂亮的女人,因為越漂亮越會騙人。這當然是古今中外男權社會的謬論!

人面魚身是美人魚的特點,這在中文文獻中也有記錄。元人周緻中在《異域志》“氏人國”記載:“建木西。其狀人面魚身,有手無足,胸以上似人,以下似魚。能人言,有群類,巢居穴處為生,有酋長。”周緻中還記錄了阿陵國的毒女,與賽蓮頗為相似。 阿陵國在真臘之南,“豎木為城,造大屋重閣,以棕皮蓋之;象牙為床,柳花為酒,以手撮食;有毒女,常人同宿即生瘡,與女人交合則必死,旋液著草木即枯。”緻命的海上美女,這和賽蓮的本質就一樣了,是以阿陵國的毒女可以看作是賽蓮在中文文獻中的變體。

海中緻命的誘惑,實際上反映了長途航海中男性對于異族女性的渴望和恐懼。這就像明清時期筆記小說中流傳的西南苗女,她們相比于漢人女性,不但異常嬌媚可愛,而且熱情似火,讓流寓雲貴的漢人官員、學者和商人流連忘返。可是,這些異族女性美貌的背後,有着聳人聽聞的下蠱之說,因而這些“她者”女性是危險的,甚至是緻命的。這都是男性對于異族女性的想象與建構。

海中有思慕之物

地中海沿岸乃至阿拉伯印度世界出現了賽蓮或者美人魚的記載、故事、傳說,并不是什麼稀奇的事了。其實,早在漢代中國史書中就可能記載了賽蓮的事迹。假如這是真的,那麼,古代世界的文化交流遠遠超出了我們現代人的想象。

東漢和帝永元九年(公元97年),投筆從戎的班超經略西域大獲成功後,派遣甘英出使大秦。《後漢書·西域傳》記載說:“和帝永元九年,都護班超遣甘英使大秦。抵條支。臨大海欲度,而安息西界船人謂英曰:‘海水廣大,往來者逢善風,三月乃得度。若遇遲風,亦有二歲者,故入海者皆賫三歲糧。海中善使人思土戀慕,數有死亡者。’英聞之乃止。”

過去的學者,對于“思土戀慕”往往解釋為“思念故土”,這當然也說得通。不過,聯想到《荷馬史詩》裡賽蓮和奧德修斯的故事,我們或許還可以有一個新的思路, 那就是:海中有某種東西使人思慕着迷,以緻死在那方土地上。如果這個了解沒錯的話,那麼,海中善使人思土戀慕之物就是賽蓮了。《晉書·四夷傳》對此的記錄更加接近我們的猜想,雲:“漢時都護班超遣甘英使其(大秦)國。入海,(安息)船人曰:‘海中有思慕之物,往者莫不悲懷。若漢使不戀父母妻子者可入。’ 英不能渡。” “思慕之物”分明就是讓人愛慕而緻死的 “美人魚”賽蓮啊!

公元十世紀左右的阿拉伯人伊布拉西姆·本·瓦西夫(Ibrahim Bin Wasif)在其《 述要》也記錄了傳說中聲音誘人的海中女妖。這些女妖長得像女人,長發,乳部凸起,之中沒有男性,因風受孕,所生後代與她們類同,其聲音優雅動聽,吸引着許多其他種族的人。“女人”、“長發”、“乳部凸起”、以及“聲音優雅動聽”而“吸引着許多其他種族的人”,完全是荷馬史詩的翻版。而所謂“許多其他種族的人”,當然就是乘船經過的外來男子罷了。

瓦克瓦克與人參果

和海中的美人魚相關的另一個海洋流言是“瓦克瓦克”。瓦克瓦克是樹上的果實,長得像人頭,也有說長得像女性。

公元966年,阿拉伯人穆塔哈爾·本·塔希爾·馬克迪西(Mutabar Bin Tahir Al-Makadisi)編寫了一部關于曆史的書籍,取名為《創始與曆史》。書中就介紹說:“在印度,也有一種瓦克瓦克的樹,據稱果實似人頭。”此處的瓦克瓦克不過是像人頭的果實,地點在印度,沒有說明是在海邊還是海島。其實,差不多同一個時期,有的傳說就把瓦克瓦克安在了印度洋的海島上;更為驚奇的是,瓦克瓦克不再是像人頭的果實,而是女性。

伊布拉西姆·本·瓦西夫在其《 述要》的述說就是如此。他說:“與人最相似的種族是瓦克瓦克種族。他們長長的頭發上别以粗棍棒,乳房隆起,有和女人一樣的生殖器官,面色紅潤,不停地喊叫:瓦克,瓦克。而當某一雌性被捕捉,她沉默不語,很快死去。”又說:這些瓦克瓦克人是大樹的産兒,她們以頭發懸挂于樹上。如果其中的一個女子被從樹上解下來,她便會一言不發地嗚呼哀哉。很明顯,這裡瓦克瓦克是懸挂(生長?)在樹上的女性;但任何一個女子從樹上被解救下來的話,她就會死去。這個特征,和《西遊記》中的人參果十分相像。實際上,瓦克瓦克的另一個版本指的就是長在樹上的小人。《西遊記》第二十四回中便講述了豬八戒吃人參果的故事。

這一天,唐僧師徒四人來到了鎮元大仙所在的萬壽山五莊觀。那觀裡出一般異寶,乃是混沌初分,鴻蒙始判,天地未開之際,産成這顆靈根。蓋天下四大部洲,惟西牛賀洲五莊觀出此,喚名“草還丹”,又名“人參果”。三千年一開花,三千年一結果,再三千年才得熟,短頭一萬年方得吃。似這萬年,隻結得三十個果子。果子的模樣,就如三朝未滿的小孩相似,四肢俱全,五官鹹備。人若有緣,得那果子聞了一聞,就活三百六十歲;吃一個,就活四萬七千年。鎮元大仙因元始天尊邀請他到上清天上彌羅宮中聽講“混元道果”,是以就吩咐手下的兩個道童清風和明月等唐僧師徒來到之際以人參果款待之。

人海之間︱美人魚與人參果:海洋亞洲的虛幻與真實

卡通片《人參果》

唐僧他們到來之後,清風明月便奉上了香茶,而後别了三藏,到了人參園中敲下了三枚果子,送給唐僧,說:“唐師父,我五莊觀土僻山荒,無物可奉,土儀素果二枚,權為解渴。”唐僧一見,戰戰兢兢,遠離三尺道:“善哉!善哉!今歲倒也年豐時稔,怎麼這觀裡作荒吃人?這個是三朝未滿的孩童,如何與我解渴?” 清風明月便解釋說:“老師,此物叫做人參果,吃一個兒不妨。”唐僧卻以為這是個嬰兒,說:“胡說!胡說!他那父母懷胎,不知受了多少苦楚,方生下未及三日,怎麼就把他拿來當果子?”清風明月安撫說這是樹上結的果實,唐僧當然不信,說:“亂談!亂談!樹上又會結出人來?拿過去,不當人子!”見唐僧死活不吃,清風明月便自己享用了不提。卻被豬八戒聽到了,想嘗嘗鮮,是以慫恿孫悟空到院裡偷。

于是悟空就拿着金擊子去敲人參果,結果“那果子撲的落将下來。他也随跳下來跟尋,寂然不見,四下裡草中找尋,更無蹤影”。 疑惑之下悟空就叫來土地問話。土地介紹了這個人參果的來由,說這個果子“與五行相畏”。悟空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土地就解釋到: “這果子遇金而落,遇木而枯,遇水而化,遇火而焦,遇土而入。敲時必用金器,方得下來。打下來,卻将盤兒用絲帕襯墊方可;若受些木器,就枯了,就吃也不得延壽。吃他須用磁器,清水化開食用,遇火即焦而無用。遇土而入者,大聖方才打落地上,他即鑽下土去了。這個土有四萬七千年,就是鋼鑽鑽他也鑽不動些須,比生鐵也還硬三四分。人若吃了,是以長生。大聖不信時,可把這地下打打兒看。”孫悟空馬上用金箍棒打了一下,果然“土上更無痕迹”。而後他就按照土地的交代,小心翼翼第打下了三個果子,和八戒、沙僧一人一個享用了。八戒“食腸大,口又大”,“見了果子,拿過來,張開口,毂辘的囫囵舌咽下肚,“卻不知道是什麼滋味”。 這便是歇後語“豬八戒吃人參果——不知滋味”的由來。

《西遊記》中的人參果,和海洋亞洲中的瓦克瓦克傳說頗為相似。兩者都長在樹上,兩者都似小人(或者人頭),兩者落地即死(消逝)。這三個要素表明,人參果和瓦克瓦克或有共同的版本來源。其實,海洋亞洲還有一種法爾斯樹,與人參果的情節更為類似。

樹上的小兒

伊布拉西姆 ·本·瓦西夫提到了印度洋中法爾斯島(Fars)。法爾斯是一種樹,此島便以此樹得名。法爾斯樹的果實似杏,但比杏大,可連同果皮一起吃,具有萬藥之良效。凡是吃了這個果實的人,既不得病,也不衰老。如果頭發已白,吃了之後就白發變黑。是以,島上的國王以此為寶,禁止他人進入該島。這個法爾斯樹的情節,真可謂是五莊觀人參果樹的底本。法爾斯的果實和杏子差不多大小,正是人參果的尺寸;所謂“萬藥之良效”,便是我們所說的長生不老藥;國王禁止他人上島,和鎮元大仙防備外人的做法也大緻一緻。《西遊記》記載,鎮元大仙因元始天尊邀請到上清天上彌羅宮中聽講“混元道果”,臨行前細細叮囑兩個道童說:“我那果子有數,隻許與他兩個,不得多費。”又說:“唐三藏雖是故人,須要防備他手下人羅唣 ,不可驚動他知。” 則鎮元大仙的五莊觀和人參園也是禁止外人進入可知。《 述要》特别是其中的提到吃法爾斯果實時,“連同果皮一起吃”,可不就是《西遊記》中二師兄囫囵吞棗的吃法麼?

其實,無論是阿拉伯的法爾斯果還是中國的人參果,其核心是類似小兒的果實。這個要素在漢晉以來關于大食(阿拉伯帝國)的文獻中就有記載,那就是樹上的小兒。

南朝任昉所作之《述異記》記載說:“大食王國,在西海中。有一方石,石上多樹,幹赤葉青,枝上總生小兒,長六七寸,見人皆笑,動其手足,頭著樹枝。使摘一枝,小兒便死。”《舊唐書》在介紹“大食”時大緻抄錄。大食國鄰于大海,“海中見一方石,石上有樹,乾赤葉青,樹上總生小兒;長六七寸,見人皆笑,動其手腳,頭著樹枝,其使摘取一枝,小兒便死,收在大食王宮”。周緻中在《異域志》中重複了這個故事,說大食國“在海西南山谷間有樹,枝上生花如人首,不解語,人借問,惟笑而已,頻笑辄落”。

是以,無論是美人魚,還是人參果,無論是在西方,還是中東,抑或中國,都是虛幻與真實的結合。這些流言,既有事實的支撐,也是文化的想象,有真有假,半真半假,或真或假,可真可假,非常具有文化的張力和活力,仿佛海上的迷霧,既不知從何而來,亦不知從何而去;既不知何時而來,亦不知何時而去,而且會随着移民以及其它類型的文化交流而忽焉在東,忽焉在西,令人感慨萬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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