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求知若渴,虛心若愚。
【評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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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 卷一
- 格裡格斷章
- 冬天和春天裡的拉赫瑪尼諾夫
- 巴托克的啟示
- 藝術比死亡更有力量
- 月光下的勳伯格
- 走近肖斯塔科維奇
- 憂郁的戴留斯
- 我聽沃恩·威廉斯
- 卷二
- 小提琴與大提琴
- 單簧管與雙簧管
- 鋼琴
- 豎琴長吟
- 愛幻想的柏遼茲
- 肖邦之夜
- 在大劇院重逢馬勒
- 和祖賓·梅塔聯歡
- 黃昏的曼托瓦尼
- 最後的海菲茲
- 卷三
- 敲開命運大門的貝多芬
- 春天去看肖邦
- 斯美塔那大街
- 來自波希米亞森林:德沃夏克故居記
- 維也納随想曲
- 又見捷傑耶夫
- 春天的浪漫和幻想
- 穆洛娃的味道
- 羅西尼牌牛肉
- 那年在太廟看《圖蘭朵》
- 科普蘭印象
- 面對欣德米特
- 偶遇德利布
- 聽貝爾
卷四
- 鮑勃·迪倫
- 恩雅
- 《昔日重制》
- 沃拉涅歌聲
- 不要在地鐵裡睡覺
- 胡蘿蔔花之王
- 一萬種夜莺
續文見上篇 音樂:《我的音樂筆記·上》肖複興
他到校長室找到校長直陳他對昨天批評的不滿,指責校長昨天的話太生硬且帶有侮辱性。一個15歲的孩子,就這樣不容分說地激烈争辯着,直至校長轉怒為喜,拍拍他的肩膀說:“你這樣看重名譽是好的。”
将教育辦成了産業,變着法子從學生腰包裡掏錢,尤其是藝術院校有恃無恐地向學生多要錢,是無法同萊比錫音樂學院相比的,是無法面對他們的校長施萊尼茨的,便也很難培養出如格裡格一樣的學生的。
遊曆富于藝術氣質的意大利,一直是格裡格的夢想。但是真的來到了充滿藝術氣息、賞心悅目的羅馬,他沒有得到更多的快感,反而思鄉病越發地蔓延。
丹麥的童話家安徒生曾經偶然聽過格裡格的一首管風琴即興曲《孤獨的旅人》,很是欣賞,那種因遠離自己的祖國而感到無法排遣的孤獨,因孤獨而渴望回到祖國重溫春天絮語的心情。他和安徒生因這首《孤獨的旅人》結識,安徒生正是從思鄉之處敏感地感受到他的天賦,器重并鼓勵這個年輕人進行音樂創作。格裡格曾經為此終生感謝安徒生。
思鄉,确實是人類共有的心理特點。特别是在如今世界動蕩不安的時刻,意想不到的災難和恐怖威脅甚至戰火的蔓延,總是如暗影一樣潛伏在我們四周。肯·尼基的一首薩克斯曲《回家》才那樣風靡世界的各個角落吧。
可以說是挪威藝術的雙子星座。有了他們兩人的名字出現,使得挪威這個北歐的小國,在藝術上可以和那些輝煌的歐洲大國平起平坐而顯得熠熠生輝。
一向剛愎自用、生性多疑的易蔔生,一般是不會為别人的意見所左右的,這一次卻給格裡格發來了電報,同意格裡格的意見。這樣的妥協在易蔔生的生涯中是絕無僅有的。易蔔生明顯是抨擊社會的惡,他的眼睛裡不揉沙子,他願意讓自己的藝術化作刀槍匕首;而格裡格顯然是歌頌心靈的善,他在自己的音樂裡種下的都是這樣的種子,盛開的都是溫馨的花朵。
她的手指剛剛按在鋼琴鍵上,輕輕地濺落起那幾個輕柔的音符,那單純無比,清爽無比,又多少帶有憂郁的調子,立刻吸引了我。
第二樂章的開頭那凄美動人的旋律中鋼琴強烈地進入,撩撥起流暢而又激動的琴聲,一浪湧起一浪的沖天浪花,飛珠濺玉,水霧氤氲,揮灑得漫天閃爍,讓你滿臉都是潮濕的感覺。
第三樂章中那種狂風暴雨式的激情洋溢,鋼琴突然跳了起來,如同一位沖浪運動員似的,在樂隊織就的渾厚音響之中,意氣風發地上下盤桓,起伏跌宕。鋼琴可以演奏得如此氣勢磅礴,宣洩出如此耀眼輝煌的色彩來,實在是難得。給我的感覺就是這樣的力度和激情,充滿現代感和現代意識,和我們今天的感情與心靈沒有一點隔膜,同我以前曾經聽過的鋼琴協奏曲不盡相同。
如果說柴可夫斯基像是積雪覆寫的森林,肖邦像是月光下的山岡,它則像是燦爛陽光下雄鷹展翅高飛的藍天。
悲慘的環境和軟弱的心,一并渴望有一種力量來搭救自己,音樂常常就在這時不期而至。當時,那一夜滴水成冰,暴風雪正孕育在地平線外。
就是拉赫瑪尼諾夫自己超越它都很困難,這就是為什麼拉赫瑪尼諾夫隔了17年那麼久才創作出他的G小調第四鋼琴協奏曲來,而且讓人們大為失望的原因。“拉三”是他自己橫在鋼琴前一道難以逾越的橫杆。
很容易将鋼琴弄成了嗡嗡作響的風箱。
但畢竟水準不同,了解的深度、演繹的感情不同,那種明暗對比,輕重緩急,十指連心,在黑白鍵上激蕩起的旋律自然也就不同。鋼琴不過是演奏者心靈的外化。
鋼琴在樂隊中回響,像是一艘小船在優美而波光潋滟的湖水中蕩漾,像是一隻小鳥在蓊郁而腐殖質氣息濃郁的森林中跳躍。鋼琴清亮而清澈,樂思纏綿,浪漫而富于深情,宛若深夜裡花蕊在悄悄地綻放,露珠在輕輕地凝聚。第二樂章開始中在優美無比樂隊伴奏下出現的鋼琴聲,實在像是晶瑩透徹的露珠滴落葉間下,滾落在茵茵草坪上,在黎明的玫瑰色晨曦中熠熠閃亮。
第三”像是一個剛勁有力的哥哥,“第二”則像是一位柔情萬種的小妹妹;“第三”像是一條湍急飛馳的大河,“第二”則像是一泓山岚樹影倒映搖曳的深潭;“第三”像是清晨飛躍出海面的一輪金色的太陽,“第二”則像是黃昏回蕩在晚霞裡的清亮的鐘聲……
心情煩躁不堪,抑郁不舒,一團亂麻剪不斷理還亂,一池渾水抽刀斷水水更流……聽拉赫瑪尼諾夫這兩首鋼琴協奏曲,能讓心沉靜下來,或被第三所振奮,或被第二所軟化,沉澱下許多雜質,抽繭剝絲一般,将許多曾經被掩藏的美好重新呈現在心裡。并不是所有的心靈都被污染成了髒兮兮的抹布,并不是所有的夜晚都沒有星星,并不是所有的日子都淫雨綿綿,并不所有的天氣都如同今年的冬天一樣寒冷無比……
他太想橫掃千軍如卷席,獨樹一幟。
注重出奇制勝的效果,講究一瀉千裡的氣勢,有點兒光怪陸離。
呈一種百花齊放的局面,是如此的缤紛熱鬧,如同此起彼伏的浪濤奔湧;是如此互相攻擊着,又互相鼓勵着;是你花開罷我花開,而不是我花開時百花殺。而且,在其他藝術和非藝術領域,一樣都出現了如此美不勝收的爛漫似錦的場面:比如,文學就有普魯斯特的浩瀚巨著《追憶似水年華》占據春光,心理學有弗洛伊德的《夢的解析》一鳴驚人,美學有克羅齊的《美學》問世,科學有愛因斯坦的《相對論》的誕生和萊特兄弟的人類第一架飛機上天。讓我們後代仰慕如同仰望漫天的璀璨星辰。
在一個世無英雄,遂使豎子成名的時代,城頭頻換大王旗,冠以著名的這家那家的遍地都是,像評定的進階職稱在日益貶值一樣,不過大多是荒草叢生罷了。
表現出音樂家的創作走向和性格軌迹。對于民間音樂,并非巴托克一個人情有獨鐘,許多音樂家都曾對民間音樂癡迷,勃拉姆斯就曾經改編過匈牙利舞曲。
整日奔波在這些偏僻的山村,尤其是看到那些平日裡沉默寡言的村民唱起民歌來忘記了羞澀,臉上呈現出的喜怒哀樂和歌唱這樣的感情完全融為一體的時候,他越發感受到什麼才是他所需要的民間音樂。
那些所謂的歌曲,一年又一年地大批生産,潮湧般地不斷向人們灌輸。你稍不戒備,就會失去免疫力,久而不聞其臭。每個曆史時期都有這類弄虛作假的‘天才’,信口雌黃,歌詞從頭到尾都是些陳詞濫調,也隻配上那些叫人惡心的音符——我才不把這種東西叫作音樂呢。
不同樂器的漸漸加入,将樂曲的層次演繹得那樣精緻細微、色彩分明,整體的弦樂如同從湖面上掠過的一陣陣清風,帶有花香,帶有鳥鳴,也帶有嘹亮的呼叫。巴托克自己稱之第一樂章為“嚴峻”,第二樂章為“悲哀”,末樂章為“對生命的肯定”。聽第二樂章的感覺很美,開頭籠罩的哀婉情緒,在長笛和單簧管交錯的呼應之下,顯得格外迷人。豎琴的顫動,合着弦樂的搖擺起伏,間或弦樂和長笛的幾聲尖厲的鳴叫,如鶴唳長天,大多時候弦樂如銀似水般蕩漾,十分抒情,圓舞曲的旋律,回旋着曳地長裙,也回旋着天空中的袅袅白雲,完全是古典主義的情緻。末樂章裡的民間音樂的色素最為明顯,那種民間樂曲的粗犷,充滿野性的張力,山洪暴發般一瀉千裡。說《交響協奏曲》是巴托克最為出色的作品,一點不為過。
在此之前許多時候他是一直在貧困和白血病的雙重重壓下艱難地活着,精神處于極度的痛苦煎熬中,許多時候沒有創作也不願意創作,是他的好友指揮家庫塞維茨基的竭力約請,他才出山譜就了這支樂曲,我們就會對這支樂曲更加充滿敬意。
人海茫茫,本都是素不相識,一個人與另外一個人開始結識,并有着漫長時間的不解之緣,恐怕不全是偶然的因素,總有些命定般的原因。他們之間的沖突、沖突,乃至不可調和的厮鬥,常常如一塊塊突兀的礁石,阻擋着他們兩條河的彙合和前進,使得他們生命和藝術之流激起浪花,濺濕彼此的衣襟。音樂家之間,彼此結為美好而和諧的友誼的人有不少,比如舒曼和勃拉姆斯、肖邦和李斯特。
《藝術家的生涯》是普契尼的精心之作,是他下的賭注,關系到他是否能從二流泥潭中一躍而出。但是,一直到演出之前還有評論家說《藝術家的生涯》不過是昙花一現,不會成功。是以,普契尼一直把心提到嗓子眼兒,托斯卡尼尼排練這部歌劇的時候,普契尼每天都要到場,心裡惴惴不安;音樂評論界和出版商也很重視這部歌劇的首演,關注着演出是否成功。這讓他兩人的友誼一出場就顯得氣勢不凡,而且有着堅實的基礎。可以說托斯卡尼尼為普契尼帶來了好運,他一絲不苟的排練和精彩絕倫的指揮,使得首場演出大獲成功,好評如潮,一連演了23場,觀衆歎為觀止,普契尼也更為折服。
兩人是以争吵起來,托斯卡尼尼突然憤而起身,怒斥普契尼而後閉門不出,整整一個星期不上街。性格所緻,會使得看似平行的兩條線越來越遠。他是一個極其嚴謹的人,他不抽煙,不喝酒,每天排練四五個小時,而且他是一個獨斷專行、極其固執己見的人,包括音樂在内的所有事情,他不會和别人商量,也不會聽從别人的意見。他是魯迅先生說的那種到死也不會寬容他人的人,更不會為自己的行為和想法做絲毫妥協。同時,他又是一個極其容易暴怒的人,這一點并不是後來他的名氣越來越大的緣故,從一開始走上指揮台他就是這樣,據說如果他發現樂隊裡有人沒有全神貫注或是出錯,他會立刻勃然大怒,毫不留情地大罵人家是“畜生”,是“雜種”,毫不留情面,沒人敢上前制止或勸說他,可以說他的修養實在有些難以恭維,也說明他其實是一個胸無城府的人。他就像一條筆直的線,不懂得有時是應該拐彎的,哪怕稍稍有些弧度和彈性。托斯卡尼尼就是這樣一個性格堅硬且棱角過于分明的人。一次排練,他尚且不容于他人,他怎麼能容忍和自己政治觀點相左的普契尼?他們的沖突非但沒有随時間淡化和消解,反而累積成一個解不開的死疙瘩。兩個這樣性格的人偶爾相處,也許可能會迸發出美麗而奪目的火花,但要是長期相處,不爆發沖突才怪,第一次世界大戰,不過是給他們兩人的沖突火上澆油。
走近理查·施特勞斯
敢上九天攬月、敢下五洋捉鼈,尤其喜歡和本來與音樂相距十萬八千裡的哲學聯姻,做一番别出心裁的攀登。偏要用完全是訴諸心靈和情感的音樂去演繹抽象的哲學,我很難想象該如何找到它們之間的契合點。這應該是完全不同的思維,非要做一種人猿的交配,實在是一種近乎殘酷的事情。就像記者說的那樣一支筆能抵擋十萬杆毛瑟槍,他以為自己隻要讓七彩音符在五線譜上一飛,就可以所向披靡。
一直如雷貫耳,近在咫尺,卻不敢走近,便總有種遠在天涯的感覺。這回蓦然間重又相逢,一種走近他,非要見識一下他的好奇心油然而生。我還是無法想象他是如何借助音樂的形象和詞彙,來将這些龐大的哲學命題解釋清楚,讓我們接受并感動。他的野心太大,本來是在屬于他自己的音樂的江河裡遊泳,非要還想遊到大海中去翻波湧浪。音樂,真的能成為一條魚,可以在任何的水系中無所不在而暢遊無阻嗎?
漸漸響起的高亢小号聲帶出的強烈的定音鼓點激越人心,還有那豐滿的管風琴聲袅袅不絕,多少能讓我感受到一些在大海滾滾波浪中太陽冉冉升起的感覺。
無一處能使我感受到理查·施特勞斯在小标題中所提示的那種哲學感覺,我無法在音樂中感受到宗教和靈魂、歡樂和激情、學術和知識……我能感受到的是音樂自身帶給我的那種美好或深邃、震撼與驚異。
在“來世之人”中,我聽到的是動人的抒情,緩緩而至的天光月色、清純蕩漾的深潭溪水。我聽到的是由木管樂、小号、雙簧管構造的澎湃大海逐漸湧來,和無數的被風吹得鼓脹的帆船從遠處飄來。在“挽歌”中,我聽到的是哀婉的小提琴缥缈而來,和雙簧管交相呼應,鬼火一般明滅閃爍。在“學術”中,我聽到的是迂回,一唱三歎,甚至是纏綿悱恻。在“康複”中,我聽到的是略帶歡快的調子,然後是高昂如飛流直下的瀑布,然後是急速如湍流激蕩的流水,最後精巧優美的弦樂出現,如絲似縷,優雅回旋。莫非就是氣絕之後複蘇的上帝露出了微笑?在“舞曲”中,我聽到的是高雅,長笛、雙簧管、小提琴在樂隊的陪伴下像一群白鴿舞動着潔白透明的翅膀在輕盈地盤旋,似乎将所有的一切,包括艱澀的哲學都溶解在這一舞曲的旋律之中了。最後的“夢遊者之歌”中,我聽到的是木管、小提琴和大提琴的搖曳生姿和餘音不絕如縷。哪裡有那些超人的哲學和神秘的宗教,尼采離我顯得很遙遠,而理查·施特勞斯隻是戴着一副自造的哲學與宗教的面具,踩在他自己創作的自以為是深奧的旋律上跳舞。
以我庸常的欣賞習慣和淺顯的音樂水準,在理查·施特勞斯這首樂詩中,最美的一段莫過于第二節“關于靈魂的渴望”。也許,靈魂這東西是極其柔軟的,需要格外仔細,這一段音樂中的弦樂非常動人,交響效果極佳,并且有着濃郁的民歌味道,聽着讓人直想落淚。高音的小提琴使人高蹈在高高而透明的雲層中,一隻風筝般輕輕地飄曳在輕柔的風中,命若纖絲,久久在你的視野裡消失不去,讓你湧起幾分柔情萬縷的牽挂。
盔甲般厚重的理念學術,變成了大提琴低沉而深情的旋律,更加抒情而輕柔的小提琴在其中遊蛇一般蜿蜒地遊走;變成了小号寂寞而空曠地響起,單簧管清亮而柔弱地回旋。使得音樂本身像是一匹負載過重的駱駝,總有壓彎了腰而力不勝負的感覺。
在這首音樂中,我們能聽出理查·施特勞斯的大氣磅礴,那種樂器色彩的華麗堂皇,那種和弦技法的駕輕就熟,效果刺激人心。
您隻能用眼睛去看畫家給您繪畫出的東西,您隻能用耳朵去聽詩人給您朗誦的詩詞,音樂不隻如此,它不是構成了您的思想,喚醒了您的麻木記憶嗎?這裡有千百靈魂聚在一堂。
“月光下”這三個字的組成作為人物出場的背景,又能讓人蕩漾起許多晶瑩而溫柔的想象。他經常戀愛失敗,受到月光的引誘而發狂地胡思亂想,以緻笑話百出。就像有些商店或餐館的名字起得很甜美怡人,真正到那兒品嘗可能滿不是那麼一回事一樣。
聽慣了和諧悠揚的音樂,聽慣了為詩朗誦而作的慷慨激昂或悅耳纏綿的配樂。長笛似乎沒有了往日的清爽,單簧管沒有往日的悠揚,小提琴也沒有了往日的婉轉,像是高腳鹭鸶踩在了泥濘的沼澤地裡,而鋼琴似乎變成了笨重的大象,隻在叢林中肆意折斷樹枝粗魯地蹒跚……金屬般冷森森的音階、刺耳怪異的和聲、嘈雜混亂的音色,給人更多的不是悅耳優美,而是凄厲,是冷水驚風,寒鴉掠空。那種難以接受的雜亂的音色、尖利的和聲,那些怪獸般張牙舞爪的樂器湧動。那憤恨而充滿激情的詩朗誦,配以這樣刺耳尖利而凄厲冷峻甚至毛骨悚然的音樂,是最合适不過的了。
對于所謂音樂的史詩,我一向都抱有警惕,因為我會覺得它們延續的是貝多芬、瓦格納的那一套路數,走的是宏大叙事的老路,音響效果多為轟轟烈烈。仔細聽了個夠,方才發現自己的淺陋,也知道這個世界上充滿了多少誤解和隔膜。
雖然肖氏崇拜馬勒,但比起馬勒來他更具現代性,特别是其樂器,還有短笛、小号、單簧管突兀尖銳聲音的橫空出世,實在具有石破天驚的感覺。同他的前輩柴可夫斯基相比,更少了淚眼汪汪手帕浸濕的那種幾乎濫情的感傷。
第一樂章的弦樂,就讓我震撼,那種揪動心弦的悲戚,不是揪着你的衣襟,執手相看淚眼的陳情訴說,而是“黃河捧土尚可塞,北風雨雪恨難裁”的深切,随着浪一樣一陣陣湧過來的音樂,層層疊疊地壓在心頭,拂拭不去。最後,英國管的獨白,其實也是肖氏自己的獨白,無字詩一樣搖曳,直至曲終天青,隻留下半江瑟瑟半江紅。
第二樂章突兀出現的短笛,聽得真讓人驚心動魄,仿佛一道劃過來的閃電,将你的心魂瞬間掠去。第三樂章,長号和大提琴,木管和小提琴,還有小号、巴松和定音鼓,包括三角鐵的撞擊,此起彼伏,彙聚成的音響,撩人,又令人目不暇接。
弦樂、圓号、短笛、長笛,到最後單簧管的呻吟,此起彼伏,氣息綿長不斷。讓它們各顯其能,各盡其長,又彼此呼應,同氣相投,互相輝映,交織成一天雲錦霞光。
音樂不同于文字和繪畫,它訴諸的是聽覺,回報的是心靈,看不見,摸不着,其多義性從來就存在
為了寫這篇文章,他請來好幾位音樂學家到他的别墅,為他講解他并不怎麼懂得音樂初級知識。
他最讨厭的是表裡不一極盡谄媚之态的馬雅可夫斯基,斥之為“忠心耿耿伺候斯大林的走卒”。這個小小的細節,很能說明肖氏的性格。他不是那種拍案而起、怒發沖冠的激憤之士,他自己說:“我不是好鬥的人。
“安魂曲”,是安慰那些被害的人和自己的靈魂,而不是為領袖量身定做的贊美詩。
如今不僅是交響樂,有很多藝術作品是津津樂道地為訂貨而寫,無論這訂貨管道來自權力還是來自資本。總之,樂此不疲。
企圖觸摸到肖氏與契诃夫之間的微妙的心理軌迹,以及音樂和文學之間的交織、交融,互為營養、互為鏡像的蛛絲馬迹。比如德彪西就曾經改編梅特林克的歌劇《佩裡亞斯和梅麗桑德》,理查·施特勞斯曾經把塞萬提斯的小說《堂·吉诃德》改編為管弦樂。文學從來都是音樂最好的朋友。
我們也許聽不到春天杜鵑的啼鳴,看不到夏夜河上的霧霭,也無法聞到天國花園的花香。但《孟春初聞杜鵑啼》那種由弦樂反複吟詠的樂段所織就出的幾分神秘,長笛幾聲清脆的撩撥而後蕩漾進整個樂隊之中那種牽心揪肺的情思;《夏夜河上》那種微風輕拂水面蕩漾起一圈圈漣漪的濕潤和河水遠遠流淌進天邊夜色中的不可捉摸,讓你忍不住想同大自然融為一體的感覺;憂郁實在如一股無法排除的山岚霧霭一樣彌散開來,緊緊地包裹着我,滿眼隻能是那種讓我無法拂拭去的紫色。
憂郁是一種高貴的情感,一種藝術化的心情。心情并不是悲傷,隻是掠過一絲莫名其妙的蔭翳。是屬于我那處于青春尾聲的憂郁。
大陸古典文學中憂傷或閑愁很多,高樹多悲風,白發悲千丈,千裡暮煙愁,一帶傷心碧,鴻雁哪堪愁裡聽,萬點飛花愁似雨……俯拾皆是,一川煙草,滿城飛絮,梅子黃時雨,到處點染着這些離愁别緒。
現代人多的是被欲望燃燒起的煩躁和郁悶,由此而來的打情罵俏隻是逢場作戲,那些歌中的恨天海和生活裡的悲歡離合可以是大起大落,更多的隻是發洩或無奈,很少帶有憂郁的色彩。如果看到在燭光搖曳下的晚餐或輕音樂中彌漫着的咖啡館裡的男女,或許有淚光盈盈,或許有酒香蒙蒙,或許有欲言又止的哀婉,或許有喟然長歎的悲涼……這一切并不是憂郁,相反這些隻是現代人作秀的方式。
憂郁,不是表演,不為顯示,不是塗在臉上的粉底霜和手上的指甲油以其色彩迷惑别人,不是抹在脖頸和腋窩的香水以香味撩動别人。憂郁遠離這一切,獨處于遙遠的一隅。
漫長的封建社會,培養了一批破落的土地主或暴發戶或纨绔弟子的敗家子,卻不可能培養出真正的紳士貴族,憂郁的感情總顯得離我們有些遙遠和奢侈。
這位英國多産的作曲家,這位晚年同巴赫和亨德爾一樣雙目失明的老人,在生命臨終前還在楓丹白露前的盧萬河畔口授他的音樂創作,讓我對他的經曆和音樂充滿想象。
仿佛不期而遇,讓我和一位坐在輪椅上的失明老人邂逅,他敲打在石闆地上的手杖聲和這從心裡噴吐出的音樂,在夜風中又搖曳起紛飛一片的紫色藤蘿花。
《孟春初聞杜鵑啼》《夏夜河上》和《走向天國的花園》,憂郁中滲透着一種葡萄酒釀造的甜美。也許,我們聽的大喜大悲的音樂太多了(如貝多芬和柴可夫斯基),聽的人工添加劑的甜果汁的音樂太多了(如約翰·施特勞斯和理查德·克萊德曼),真正品嘗到這種陳年佳釀的機會太少。
我們也許聽不到春天杜鵑的啼鳴,看不到夏夜河上的霧霭,也無法聞到天國花園的花香。但《孟春初聞杜鵑啼》那種由弦樂反複吟詠的樂段所織就出的幾分神秘,長笛幾聲清脆的撩撥而後蕩漾進整個樂隊之中那種牽心揪肺的情思;《夏夜河上》那種微風輕拂水面蕩漾起一圈圈漣漪的濕潤和河水遠遠流淌進天邊夜色中的不可捉摸,讓你忍不住想同大自然融為一體的感覺;憂郁實在如一股無法排除的山岚霧霭一樣彌散開來,緊緊地包裹着我,滿眼隻能是那種讓我無法拂拭去的紫色。随融融的月光一起灑落在我的身上和心裡,美得讓我無言伫立在清涼的夜色中,一直到聽完為止。
尾聲部分在豎琴伴随下單簧管插入後那種缥缈沁人的感覺,天茫茫,水茫茫,把你的心帶到不可知的地方,你卻願意随它一起飄飛到遠方,那種憂郁的色彩彌漫在眼前和心頭袅袅不散。
悲傷和憂愁,都可以有表情;憂郁沒有可以捕捉到的表情,憂郁隻是隐藏在眼睛裡的顔色,是蕩漾在心裡的皺紋。
他們三人是英國晚期古典浪漫派音樂向現代音樂過渡時期的三劍客。再有就是他們的音樂風格都是耽于幻想,他們的音樂都不是叙事式的,不注重描繪,而注重感性,把自己的那種富于幻想的感情融入音樂,他們都是音樂的詩人。以半個多世紀的漫長時間,為我們精雕細刻留下九部浩繁的交響樂,都來自心靈的直感,而與概念無緣。
在威廉斯的心中删繁就簡為遙遠的意象,在他的音樂中點石成金為動人的旋律。他沒有沿着電影為他鋪設的戲劇化的舞台走得更遠,而隻順着自己心靈的軌迹輕車熟路地滲透蔓延,水滴石穿。
也許風雪聲能夠依稀感覺得到,大海的律動能夠隐隐地感受得到。當号角響起,不強烈,隻是悠揚的回聲,袅袅地散失在寥廓的天空。女高音和合唱隊此起彼伏猶如天籁之音,隻在遠處隐隐約約地缥缈着,伴随着夢魇般的風聲器,仿佛進入仙境,讓人産生咫尺心境和蒼茫宇宙交織的幻景。低音提琴襯托着漸漸高揚的木管,和最後加入的撩撥的豎琴和絲絲入扣的弦樂,如霧如織,那種清澈柔軟的音質,那種如夢如幻的氣質,那種如海浪一般鋪天蓋地湧來的高貴品質,你會立刻感到那是屬于威廉斯獨有的。
第三樂章開始纖弱的長笛和加弱音器的法國号,命懸一線般,細緻入微,又有些陰森森的感覺,當然你也可以意念先行,感覺到是寒氣逼人的南極,奔走在死亡線上的斯科特。但是管風琴出現後,效果立刻不一樣了,陽光般燦爛,回響着清澈的回音,長笛再演奏的是那樣的明亮而輝煌,居然還有嘹亮壯麗的镲聲,心境憂郁之中帶有一種大自然飄曳而來的敬畏,最後回歸于悠揚的彈撥樂中蕩漾起的加弱音器的法國号上,回應本樂章的開始樂思,然後過渡到下一個極其優美的樂章裡,曾經被英國人認為是“天才之筆”。
一種向世俗和傳統靠攏的慣性而無奈的收尾。以往貝多芬或馬勒式交響樂的結尾不一樣,在鬧騰之後歸于冥想和沉思,又屬于他威廉斯的了。奉命而作和心靈的驅使,畢竟是兩種不同的創作方式。
我對弦樂有一種天生的敏感和喜愛,總覺得那琴弦如水,滲透性更強,最能滲透進人的心田,濕潤到人心的深處。
鋼琴被稱為樂器之王,總覺得怎麼也是男性化了一些,清亮而脆生生的音色,像愣愣的雨點敲打在石闆上,是那種清涼激越的聲響,沒有弦樂那種抽絲剝繭的細膩,更适合李斯特、瓦格納和拉赫瑪尼諾夫式的激情洋溢,極其适合作為男人的手臂和胸膛。當然,肖邦力圖将鋼琴變得抒情和纏綿,讓夜曲、船歌和華爾茲變成月色中女人溫柔的曲線流溢的懷抱。總覺得鋼琴更像是從山澗裡流淌下來的清澈溪水或激蕩的瀑布,而弦樂才有一種草坪上毛茸茸、綠茵茵的感覺,夜色中月光融融在白蓮花般的雲彩中輕輕蕩漾的感覺。
薩克斯更低沉陰郁,如果也有女性的色彩的話,是屬于那種失意的女人或小寡婦,沙啞的喉嚨讓一支接一支的香煙燎壞了。和長笛相比,長笛更像是一個年輕力壯的小夥子,底氣十足,嗓門嘹亮,卻也單薄粗心,難有弦樂色彩的豐富和曲線的起伏蘊藉。和圓号相比,那是一個胖子,哪有那種美麗而苗條的線條飄逸。和單簧管、雙簧管相比,那是一個個的痩子,哪有那種豐滿的韻味蕩漾……
弦樂确實是屬于女性的,女性更接近藝術的真谛,缪斯之神是女性。滿場還是嘈雜無比,但弦樂一響起,花朵紛紛輕柔地綻開,舒展着吐出花蕊,嘈雜立刻随着也消失了,這一片宏大又溫柔的弦樂像是一張巨大無比的吸水紙,将嘈雜統統吸收殆盡。
小提琴的獨奏一出來,全場立刻鴉雀無聲,那種異國情調如果沒有小提琴的抒情的演繹,該是多麼的貧乏。還能有那大海和辛巴德的船的旋律嗎?還能有東方的神話和美麗向往的色彩嗎?弦樂有時能起到别的樂器無法起到的作用,它們單兵作戰也好,集體出擊也好,總是能出人意料,将許多複雜立刻化為簡易,将許多粗糙立刻滋潤濕潤,将許多斷裂立刻連綴平滑。弦樂如水,柔韌無骨,流動性最強,能夠無所不至,滲透到樂隊的任何地方,将樂曲彌合一起,細針密線縫綴成你想要的任何燦爛的裝束。
小提琴和大提琴那種曲線流溢的線條,可以說是所有樂器都沒有的,那完全是屬于巴洛克時期的古典美的象征,是女性藝術之神的化身。
小提琴是少女,那種尖細的聲音,讓我想到少女痩削的肩膀和小巧玲珑的身姿;那種細膩的柔情,讓我們想到少女依在父母或情人的懷中撒嬌的情景;那種如泣如訴的回旋,能讓我們想到少女面向日記的傾訴。而大提琴則是成熟的女人,那種低沉或許可以說她青春不再,但也可以說她的深沉已不再如蒲公英噴泉似的随處可以将水花四溢,妄想濺濕任何人的衣裳。如果有淚的話,她也隻是一個人躲在角落裡悄悄地将淚花擦去。如果小提琴和大提琴同樣具有特有的抒情功能的話,大提琴更适合心底埋藏已久或傷痛過深的感情,那是經曆了滄桑的感情,那是“此情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惘然”的感情。
白天的女人,在陽光下奔跑或奔波,充滿活力;夜晚的女人,輾轉反側,睡不着覺,一懷愁緒,滿腔幽思,點點冥想都付于慘淡的月光和幽幽的夜色中。或者說,小提琴是屬于那種婚後幸福的女人,總有人圍着轉,自己便也總是小鳥一樣啁啾地鳴啭不已,即使有着片刻的憂郁,也是春天的雨,難得雷霆大作,一般薄薄的隻飄浮在雲層之中;而大提琴則是那種離了婚的女人,即使沒離婚也是那種家中生活不幸福的女人,始終有厚厚的雲層布滿頭頂,是以才有那樣多拂拭不去的壓抑和憂郁,讓大提琴聲低沉地打着旋渦回還,訴說不盡,欲言又止。慘烈的病痛之中還有更為慘烈的丈夫的背叛,萬念俱灰,都傾訴給了她的大提琴。她所有無法訴說的心聲,大提琴都替她委婉不盡道地出。那是一種風雨過後的感覺,雖有落葉蕭蕭,落花缤紛,卻也有一陣清涼和寥廓霜天的靜寂。聽杜普蕾的大提琴,像是看一個女人毫不遮掩地将眼淚抛灑,将情感訴說,将内心展示給你看;聽羅斯特羅波維奇的大提琴,則是像一位老人對你講述着人生與藝術的哲學。
這支協奏曲第一樂章的輕快,一定讓你覺得像是赤腳蹚在清涼的溪水裡,淙淙的水聲裡跳躍着撲朔迷離的樹影和明滅閃耀的陽光,所有的聲音和光影都是夏季綠色的。
第二樂章最甜美不過,美得直讓人想落淚,似乎有拂拭不去的憂郁,讓你想起許多往事,尤其是那些令你心動或傷感的往事——是在黃昏時分,晚霞柔和,濕霧迷蒙,遠處飄來袅袅的炊煙,歸巢的鳥兒在你的頭頂輕輕地缭繞,那些往事如霧一樣彌漫在你的心頭,和着單簧管的嗚咽之聲一起恰如其分地彌散在你的心頭。
莫紮特不僅将單簧管本來所具有的高音區域的特點信手拈來,演奏得優美動人,那些由單簧管中發出的低音,并非僅僅是嗚咽,而像是水滴滲透進地底下,濕潤在别人看不見的大樹的樹根,揪着你的心随它的旋律做海底潛行,觀看難得看到的珊瑚礁和斷楫殘桅。然後恢複的高音,單簧管的幾聲獨奏,音調凄厲,如鶴高飛雲端。
第三樂章單簧管的裝飾音和琶音,如輕風吹皺了一池碧波,吹散了漫天柔軟的蒲公英一般,會撩撥得你心緒不甯。莫紮特随心所欲地讓單簧管從高音區跌落到低音區,水銀瀉地,一瀉千裡。也許這裡有莫紮特的心情跌宕,也有我們每個人的心潮起伏。
巴赫的雙簧管不是他種出的開滿花朵的樹,而是他放牧的白羊,而且是一群小白羊羔,輕柔地徜徉在河邊的青草灘上,陽光和煦,天高雲淡。如果說莫紮特的單簧管充滿靈性,巴赫的雙簧管則充滿溫情和人性。我可以想象得出莫紮特按動在單簧管的手是白皙的、青春的、跳躍的,巴赫按動在雙簧管上的手背上則是有青筋如蚯蚓般隐隐在動,而手指卻是沉穩地随着雙簧管的按鍵在起伏,即使在音域升高或節奏加速時,也沒有明顯的變化。我甚至可以想象得出,莫紮特在演奏完他的單簧管之後,會伸出他的臂膀,情不自禁地高興得沖你叫,單簧管在他的手中晃動得如同一條活潑的魚。而巴赫則在演奏完他的雙簧管之後,會久久地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地望着你,并不說什麼,隻是微微地笑着,柔和的目光靜如秋水,雙簧管在他的身邊如同一片安詳的葉子。莫紮特的單簧管讓我感到的是美好和美好後産生的怅惘和憂郁。巴赫的雙簧管則讓我感到的是沉穩平和。
巴赫在這支協奏曲中将這種柔音雙簧管運用得出神入化,仿佛每一個音調都是放出的一條小魚,在樂隊中自由自在地遊動,振鳍掉尾,在略微翻起的水波中,輕快地劃出一道道漂亮的弧線。那雙簧管的尾音袅袅不散,那弧線便閃着光亮,也久久不散,讓你想起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的水墨畫。
我們的笛子、箫和蘆笙都還帶有木管本來所具有的本真的聲音,而單簧管和雙簧管已經改造得有銅管樂器的效果了。我們用這種火煮沸了一杯清茶,而他們則用這火燒開了一壺濃濃的咖啡。
想想他在鋼琴上重重有力的彈奏,有時像發狠了似的用皮鞭抽打一匹不聽話的馬駒,或像掄一把笨重的斧頭砍伐一棵枝葉在狂風中呼嘯的大樹。到處能聽到大弦嘈嘈如急雨,很少能聽到小弦切切如私語。但它給予我的感覺不是驚心動魄的激動和激情,更多的是濃重的色彩和詭谲的形狀,構成音樂的材料——聲音,無論是人聲還是樂器的聲音,都能最毫無遮掩地表現出情感。坦率地講,阿爾坎的鋼琴曲沒有讓我體會出多少感情。他也許就是這樣,表現的不是感情,而是技巧,就像在其他藝術中,比如雜技、花樣遊泳或滑冰,都是用驚險而絢爛無比、刺激人心的形體動作所展現的技巧來征服觀衆。
我們所生活的世界大多是一覽無餘的平原,過于平坦缺少跌宕起伏而乏味無比,他們常能奇峰突起,一覽衆山小,而讓我們隻能對他們俯首稱臣。聽完之後,心中湧出的感覺是兩個字:服了!用一句不大客氣的話說,真是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鋼琴在他的手中,當然是得心應手,像小孩子手裡的橡皮泥,任他肆意揉捏,随心所欲。一共才有八分多鐘的曲子,竟有25段變奏,隻看手指在鋼琴上急如星火地忙乎了。阿爾坎有這種本事,他将曲子變成魔術師手指的袋子,在瞬息萬變中撩動起焰火般绮麗炫目的色彩。他毫不顧及像我這樣一般水準的聽衆的耳朵,隻顧自己在鋼琴上的恣意瘋狂,像是在和一位鐘愛的姑娘在街頭相見,站在馬路中央就熱烈擁抱親吻,而且是将灑在姑娘臉上、嘴唇上、眼睛上那雨點一般的吻吻得啧啧有聲,根本是旁若無人,哪裡管旁邊人的瞪大了眼睛的驚訝。
在這裡,你能聽到車辚辚、風蕭蕭、馬鳴嘶嘶、雷聲隐隐、山洪滾過嶙峋的岩石、海濤卷走撕裂的桅杆……當然,也有清風掠過花開的草原,但隻是偶爾的一瞬,大部分的時間裡,他讓他的鋼琴變成他手中的畫布,他像一個抽象派或根本是野獸派的畫家(他絕對不是印象派。興緻勃勃、亢奮昂揚,野獸派似的在畫布上潑灑色彩濃烈而對比醒目的顔料,狂熱而情不自禁,不管在畫布上呈現出的是什麼樣的色塊和畫面。
音樂家有多種多樣,有的會視真切而深刻的感情為藝術的生命,有的則将匠心獨運的技巧同匠人高超的手藝相媲美。無疑,阿爾坎是那種炫技派的音樂家。他不是用他的音樂去挖掘感情之泉,而是攀爬技巧的峰巅。
雖然隻有短短的不到三分鐘,卻是柔曼無比,如水般輕盈透徹,真是判若兩人,想象不出竟會出自阿爾坎同一人之手。
顯然我們的琵琶要單薄,豎琴要響亮。聽琵琶,我總覺得像是地底下流動的河水,那河水可以清澈,可以嗚咽,可以澎湃,卻總是在一個規定的區域裡流淌。
彈撥過後在空氣中那輕微的回聲,雖一瞬即逝,卻清純、明澈,格外韻味十足,連空氣都像初吻一樣在微微地抖動,彌漫着久久不散的芬芳。即使同為弦樂的提琴,可以比它更有着纏綿和深沉,卻難有這種回聲。
有名的琵琶曲《十面埋伏》《将軍令》《昭君怨》等,都是有故事作為依托,将寫意融在寫實之中的。
在柴可夫斯基的《天鵝湖》中,我們或許還能從間或撩撥的豎琴聲中,聽到幾許湖水水花輕輕流動的聲音。
文質彬彬地踮起腳尖向你施以深度的鞠躬禮。
落在水面上蕩漾起的粼光閃閃,一閃之間,卻是落花流水,蔚為文章;又宛若情人間彼此丢下的眼色,雖是瞬間,别人并沒有在意,但彼此的心領神會,彌漫在整個情思之中了。
有時彈撥得格外輕快,像是在熱汗淋漓的鄉村酒吧裡跳起了桑巴;有時彈撥得十分輕柔,仿佛氣定神閑地坐在熱帶的花叢樹下,讓濃蔭和芳香一起向着火辣辣的陽光噴射着。
豎琴格外沉得住氣,和弦樂的配合起伏搖曳,極有韻味,豎琴就像輕盈的小鳥,在弦樂織就的一片霧蒙蒙的林子間上下飛行,間或落在某一枝頭,濺落下露珠如雨,清新地飄灑。尤其是從渾厚的大提琴聲中穿梭出來,優雅而有節制地彈撥,仿佛惹惱了哪一棵長髯飄飄的老樹爺爺,自己卻在抖動着亮晶晶的羽毛,故意清脆地鳴叫幾聲。
風姿綽約,儀态萬千,像是一位長袖善舞者,一招一式都是風情萬種。用“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形容它很切合。布瓦爾迪厄的這首協奏曲本身就作得一氣呵成,天衣無縫,豎琴在樂隊之間像是一條自由自在的魚,每一段漂亮的旋律都蕩漾成溫情的水花四溢,讓豎琴遊成卡通片中的那有靈性的魚,遊成神話中的美人魚,水包圍着它,它戲弄着水,真是好不自在,非常甜美。豎琴在布瓦爾迪厄的手中,緩慢時是那樣清幽,給人以夜晚的花香在習習的晚風中暗暗襲來的感覺,隻聽見它在輕輕地撥動,樂隊隻是随風搖曳而已;即使急切時也是那樣純淨,讓人覺得好像一隻小船在并不大的波浪中起伏,時而強烈的樂隊好像和它在故意開着玩笑,讓它的船帆上濺濕幾星水花。那種豎琴特有的柔美高貴的氣質,被布瓦爾迪厄發揮得恰到好處,拿捏得一派天籁,水銀瀉地般,銀光迸射,燦爛無比;多米諾骨牌紛紛倒下一樣,蜿蜒着渾然天成又色彩斑斓的曲線,撞響着空氣,散發出風鈴般清爽而迷人的呼吸……
本來柏遼茲的音樂也不是門德爾松、韋伯、舒伯特式的溫暖或溫馨的音樂。《幻想交響曲》讓你湧動起許多莫名其妙的冥想,弦樂是那樣豐腴得汁水飽滿,鮮豔欲滴又變化多端;《浮士德的沉淪》是另一番景色,多變的柏遼茲讓你仿佛能看到鬼魅叢生、鬼火閃爍,音響效果如同節日裡騰空而起的焰火,是那樣色彩絢麗;《羅密歐與朱麗葉》又展示了柏遼茲别樣的才華,他将傳統的愛情悲劇揮灑得那樣自由奔放,演奏得那樣壯麗輝煌,宛若奔跑在無邊無際草原上的美麗又自由自在的梅花鹿或羚羊……
冬天最寒冷的日子裡,呼呼的北風肆虐地撲打着門窗,像莽撞的醉漢,找不到歸家的房門。這時候,依在被窩裡聽柏遼茲,聽他的幻想和夢想,聽他的渴望和企盼,除了會被他的音樂有所震撼之外,還能勾引出你自己的許多逝去的往事,一下子和他的旋律和窗外的寒風交織在一起,顯出幾分悲涼、蒼涼和清涼來。這時,你的心裡不是稍稍溫暖,而是覺得更加寒冷,一種陰森森的感覺襲上心頭,就像《幻想交響曲》第三樂章中最後定音鼓後那幾聲凄厲的号聲,缥缈地消逝在空中。幻想,有時不是那麼好玩的,對于如柏遼茲一樣的鬼才,幻想成就了他,讓他的音樂迸發出璀璨的火花,織出一天雲錦來。
柏遼茲是另外一番的模樣你能想象得出這是一個無拘無束的人,是一個踩着雲彩就能飛的人,是一個一夜怒放花千樹、一夜恨不高千尺的人,是一個伸手可摘日月星辰,又可驚動天上仙人的人。
如果将他和大陸的詩人相比,他絕對不是杜甫、李商隐或李賀,隻有狂放不羁的、可以讓高力士為他脫靴、想象力豐沛、能夠上天入地的李白能與他比肩。雖說貝多芬也狂放,但更多的是高傲、是對現實世界的投入,而柏遼茲則是将他的音樂揮灑在想象的世界裡。是以,貝多芬不會像是李白,而有點像是杜甫。李商隐和李賀大概是和德彪西或拉威爾有點兒相似。
柏遼茲常常混淆了想象世界與現實世界、藝術世界與現實世界的差別。很難想象一個在日常生活中循規蹈矩的人,穿衣服要系上風紀扣、過馬路一定要走斑馬線的人,會有如此超凡脫俗的想象力和奔放灑脫的創造力。歲月在他的心中并沒有褪色和蒼老。
音樂中的聖潔
仿佛在這裡築起一道攔河大壩,将截然不同的水流一分為二,高者如九天銀河,一派浩渺;低者如小溪流水,無限清淺。
巴赫那有名的“G弦上的詠歎調”,雖然很喜歡巴赫,而且這是巴赫很美的一支曲子,我卻沒有聽出那種宗教般的虔誠與聖潔。很難在他的音樂裡聽用濃郁宗教高蹈幽深的味道。巴赫的音樂,給我的總是世俗的美好、溫馨、甯靜和和諧。這種感覺,如果也屬于宗教,是屬于教堂裡那些膜拜的世人,身上還沾着田野裡泥土和草棍,不屬于天堂裡的悠悠上帝和不穿衣裳的安琪兒。
聽他的《四季》,無論四季風光如何美好與惟妙惟肖,也隻是現實世界悅耳動聽的回聲,聽不出來自上蒼那聖潔吟詠的回蕩。維瓦爾第和巴赫一樣,給我的感覺是世俗的。如果說兩者的音樂都是潔白的,前者像是天上的袅袅的白雲,巴赫和維瓦爾第是地上的安詳漫步的白羊。
我不止一次地聽帕萊斯特裡那的經文歌和彌撒曲,聽蒙特威爾第的《奧菲歐》或其他聖詠,聽亨德爾《彌賽亞》中的“哈利路亞”的合唱和《賽爾斯》中的廣闆……有一種聖潔的情感随着優雅的旋律在升騰,讓再喧嘩浮躁的心也能有片刻的沉靜。像有一匹沒有一根雜毛的、雪白潔淨的馬,拉着雪橇在一望無垠的雪地上輕盈地飛奔而來,是那種電影中慢鏡頭的感覺,馬背上的鬃毛晶瑩得一閃一閃,抖動得像跳着舒展的舞蹈,馬蹄飛濺起的雪花無聲而慢慢地飛起飛落歸于一片靜谧。
聽他們的音樂,總有一種置身在教堂之中的感覺,是那種歐洲尖頂哥特式的教堂,陽光從繪有宗教内容的彩色玻璃窗散射進來,吟誦經文的回聲在輕輕地回蕩……這時音樂響起,人們情不自禁地随聲合唱,聲音越來越響,漸漸如天風般浩蕩,在你的心中回響起寥廓的回聲。
水洗般的蔚藍,還有沒有正視我們心靈的灼熱的太陽朗朗地照在我們的頭頂。他們的音樂,清水洗心滌塵一般,讓心被過濾得澄淨透明,讓我相信在這個越發肆無忌憚污染着心靈、充滿卑鄙與罪惡的社會裡,其實還存在着神聖和虔誠;渺渺上蒼裡,神一般的旨意還是存在的,你的卑下、輕薄與浮泛,甚至你的貪贓與枉法,都是有無所不在的眼睛在注視的,你不要為所欲為,你會受到規範與懲罰。
即使心情紊亂連書都讀不去下去的時候,他們的音樂卻能随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一般聽得進去。他們的音樂,會像微風習習吹來一樣,輕輕地拂去心頭的陰影;也會像月光委婉出現一樣,讓夜晚暫時遮掩去黑暗,而用自己如銀似水的月光,制造一種哪怕暫時卻是高潔明澈的境界。
那種求助救贖的虔誠,在幽幽燭光的映照下顯得分外動人,使得一切煩擾和喧嚣消解,水落石出般隻剩下心在脆弱地顫動。
他的手指卻還是那樣的美,雖然纏着繃帶,依然柔若無骨,觸動琴鍵時連琴鍵也變得柔軟如一匹黑白相間的絲綢。我坐在樓上的第一排,看得格外清楚,他的手指清風臨水一般掠過琴鍵,那美妙的琴聲便像是蕩漾起一圈圈清澈動人的漣漪,偌大的劇場和我的心都被這琴聲撫摸得有些平順而濕潤了。
看傅聰坐在鋼琴前彈奏,我總止不住想起柏遼茲當年看肖邦在鋼琴前演奏時曾經說過的話:他變成了一位詩人,歌頌着自己幻想中的主人公奧西安式的愛情和騎士風度的功勳,歌唱出他的遙遠的祖國。”在我眼中,傅聰和肖邦在鋼琴旁疊印着,融為一體。想想他和肖邦共同的身世,萍飄絮泊,浪迹天涯,便越發體味出柏遼茲話中最後一句的滋味。
鳥兒一樣扇動着翅膀從黑白鍵中飛出來。
肖邦的前奏曲畢竟也有着動人的樂章,優雅慢闆B小調的“雨滴”,和搖籃曲式降D大調的“雨滴”,會讓我想起在島上肖邦和喬治·桑在一起那短暫卻幸福的時光;而升F小調的激情,降E大調的明朗,都讓我聽到明亮如同梵高描繪出的那一片金色陽光般的金屬聲響。
我不必埋怨傅聰為什麼沒有帶來肖邦那些美麗而憂郁的夜曲,他大概不想把肖邦之夜弄得過分纏綿,甜蜜蜜如同一杯芬芳四溢的果汁。
優秀的藝術家,都是這樣不會總自戀般咀嚼自己,而會擁有一份感情與人類相通的。聽肖邦,當然能聽到天籁純淨的自然、色彩缤紛的田園,聽出靜谧,聽出飄逸,聽出華美,聽出典雅,聽出耳鬓厮磨、喁喁絮語,聽出遊思一縷、思緒萬千,聽出夜色如水、心律如歌,聽出荷風送香、竹露滴清,聽出桂子夜中落、天香雲外飄……但聽肖邦,畢竟還能聽出陰郁、痛苦、焦慮和莊嚴,聽出激情澎湃、悲壯高亢,聽出嚴峻如山、思念似海,聽出秋風鐵馬、銅闆金钹,聽出碧海青天、長風明月,聽出斷鴻聲遠、天涯望盡,聽出萬裡寒煙、一片冰心,聽出欄杆拍遍、雕弓挽滿,聽出潮平兩岸闊,風正一帆懸,聽出夜闌卧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
聽傅聰便多了幾分滄桑和達觀,既有“别來滄海事,語罷暮天鐘”的心境,也有“秋水共長天一色,落霞與孤鹜齊飛”的意境。
他雙手抱在胸前深深地向大家鞠躬。今晚的夜色真好,好像真的濾掉了許多喧嚣和燥熱,好像真的充滿着幾分甯靜和沉思。
也不能奢求夜夜都是肖邦之夜,那麼,肖邦也就像夜夜狂歡未盡的迪斯科和卡拉OK一樣不值錢了。
那種弦樂的清澈,讓你想起城市裡根本不會出現的清泉之水,和即使孩子的眼裡也難得的清純的眼淚。
猶如是天鵝絨一般輕柔的微風撫摸你的心頭。
他甚至倚在指揮台後的架子上,很享受的樣子,也像經過了漫長旅程之後有些疲憊而放松的樣子。
真的很少有馬勒這樣柔美抒情得絲絲入扣,又這樣豐富得水闊天清。
整場音樂會,十餘個曲目聯袂而出,猶如活潑的魚兒跳躍而出,飛濺得水花如玉,如同潑水節潑出的清亮亮的水花一樣,歡快無比地濺了觀衆的一身。
這支間奏曲開端的弦樂,柔若無骨卻清風似水的緩緩滲入,真讓人感到是那樣清澈見底又柔情似水一般的感覺。坐在我旁邊兩位年輕的姑娘,有些疑惑地悄悄在說,不是說西班牙奔放嗎?西班牙确實有鬥牛士凜凜雄風一樣的奔放,有巴塞羅那陽光如火一樣的奔放,卻也有柔情和幽美的一面,就像月光下的地中海,就像這支《戈雅之畫》間奏曲的開端。
黃昏和霏霏的細雨,适合等待、遙望和冥想。臉頰上拂來濕漉漉的雨絲,遠方有朦胧的天光在閃動,雲層裡有星星和月亮正在袅袅升起,這時,一絲輕柔的弦樂悠悠地飄來,蕩漾在你的心中,最是恰逢其時,動人心扉,讓你細雨夢回……
與其說是冥冥中的緣分,不如說是瞎貓碰死耗子,純粹瞎蒙的。
弦樂輕輕地蕩漾着,仿佛從遙遠的天邊隐隐地傳來,忽然在管樂的撩撥下掀起了弦樂一起在最高音區飛翔,柔曼而婉轉,彌漫在整個眼前的世界,仿佛有一隻神奇的大手輕輕地撫摸了一下,大地上所有的花同時綻開了芬芳的花瓣。然後是在大提琴微微彈撥襯托下小提琴的一段獨奏,色彩溫柔,朦胧而帶有一點回憶和憂傷,真是柔腸寸斷,至情至愛,美麗至極,讓人湧出一種“此曲隻有天上有”的感覺。這支曲子叫作Misty,不知别人怎樣翻譯,我将它叫作《薄霧蒙蒙》。這名字很适合曲子的氛圍和我聽後的心境。
即是對逝去的古典情懷的一種追憶,隻不過在他的追憶中,有他自己的沙裡淘金,有他自己的精雕細刻,有他的執着和癡情,有他對古典精神的了解和诠釋,有他對當今塵世中失衡與失落的珍貴的東西的溫情的反抗和執意的打撈。
不僅僅将古典囿于那些偉大的音樂家的身上,而且是将其擴充到經久不衰的民歌領域。将民間清澈的溪水引進來,與這些古典音樂家的河流交彙相融,使得河床擴寬加深。
他将那些大師頭上幾個世紀的假頭套摘去,将身上筆挺的燕尾服脫去,将程式和規範複雜的起承轉合剝去,而輕松灑脫地走下台來和大家握手言歡。他拉着這些古典大師的手,讓他們一步就走到了現代,讓他們變得年輕。曼托瓦尼将古典音樂從高深莫測的殿堂中請下來。
重要在于曼托瓦尼注重古典典雅的意境,将那一份美好和溫馨更加細化,做細緻入微的處理,打磨得更加玲珑剔透,藍水晶一般透明,紫絲絨一般熨帖,細膩非常,珍貴無限。
就像打開一瓶陳年老酒,要把酒倒進現代的磨花透明所高腳杯中,他不,他要把酒裝進古老的木制的碗裡,雖然淳樸卻彌漫着古典的氣質和氣息。是以他的古典演繹更具有濃重的懷舊色彩,讓你覺得似乎時光倒流,忍不住舊夢重溫;讓你總覺得似乎如此美好在與你失之交臂而充滿恍惚惘然無比珍惜之感。
在百轉千回的對比中,顯得那樣的明澈,那樣的飄逸,那樣的繞指柔腸而綿延不絕。他讓自己的小提琴織就的弦樂,溪水般四處流淌,浪潮般此起彼伏,瀑布般疊加而落,花開花落般缤紛滿地,細雨潇潇般迷蒙滿天,撩起你的内心最為溫情的一角,昆蟲的薄翼微微顫動着,和着他的旋律一起共鳴。當世界變得越來越嘈雜,情感越來越粗糙,心越來越疲憊,能夠感受一些溫馨,是人們普遍的欠缺和渴望。
把他的弦樂織得那樣燦爛而妩媚豐腴,讓你的心裡總湧起一種碧海青天、夢裡關山的感覺,讓你的心和眼睛一起濕潤,手禁不住伸出去,想要在漠漠的夜空中握住他那遙遠的手。
那是不夠的,淺薄的,隻有曆盡世事滄桑,飽嘗人生況味的人,才會拉出這樣的琴聲。那有力的揉弦,堅韌的跳弓,強烈的節奏,飛快的速度,如此氣勢磅礴,飛流直下三千尺般沖撞着我的身心。進入第二樂章,一段飄然而至的抒情柔闆,真給人一種蕩氣回腸之感,像是河水從萬丈懸崖上急遽跌落,流進一片無比寬闊深邃的湖面,那湖面映着無雲的藍得叫人心醉的天空。悠揚的琴聲立刻侵入我的骨髓,我禁不住全身心為之顫動,渾身血液都融化進那無與倫比的琴聲之中。雖然是抒情,他拉得依然沉穩,絕不泛濫自己的情感,讓人格外感到深沉,猶如地火深藏在巋然不動、冷峻無比的岩石之中。
我從海菲茲的琴聲中頑固地聽出是對一種刻骨銘心的理想曆盡磨折而終不可得又畢生不悔孜孜以求的複雜心音,這樣的琴聲不能不把我的心過濾得如水晶般澄清透明,錘打得更堅強一些而能夠了解人生、洞悉人生。最後一縷樂聲消失了,我還愣愣地站在音響旁,望着悶熱無雨的夜空發呆,隻是一下子覺得天清氣爽起來,星星一顆顆可觸可摸,晶亮而冰潔。
沒有誰能夠将樂曲那内在的深情,磅礴的氣勢,以及作曲家那特有的寬厚腦門中深邃的思索,一并演奏得如此淋漓盡緻!
這位11歲便開始以獨奏家身份巡回演出的天才,一生足迹遍布全球,總共行程20萬英裡,演奏十萬小時,隻看這兩個數字,就是多麼的了不起呀!他所向無敵,征服了全世界小提琴愛好者的心!這不僅因為海菲茲有着旁人難以企及的演奏技巧,更重要的是他有着一顆與貝多芬一樣堅強而博大的心靈。他在世八十餘年中,經曆了兩次世界大戰,可謂閱盡春秋演義,無論日本地震後、爪哇暴動後,還是被日本入侵天津後,他都趕赴現場演出,以他寬厚的人道主義的琴聲與那裡的人民交融在一起。
反複播放,一遍遍沉浸在海菲茲那爐火純青的琴聲中,即使雜音也無法遮擋海菲茲的光芒。
我知道,我尋找的是一位足可以跨世紀的音樂巨星,不敢說是恒星,但絕非年輕人心中常變易的流星。
面部表情冷峻,俨然花崗岩石一般。但我知道就在這近似冷酷無情之中蘊涵着他的深邃與真情,他将自己熾熱的性格不是燃起火,而是凝結成玉骨晶晶的冰。他拉琴時身體幾乎紋絲不動,絕不像有些琴手那樣動作幅度大,或故意甩動自己潇灑的長發,更不會如我們有些淺薄的歌手那樣搔首弄姿。我懂得,這是隻有閱盡曆史興衰,飽經滄桑之後才會出現的疏枝橫斜、痩骨嶙峋。他不會為一時的掌聲而動容,也不會因些許的挫折而蹙眉。望着他那雙冷漠得幾乎沒有光彩和眼神的眼睛,我心中湧動出對他的一份了解和崇敬。
唱片上面落滿塵土,灰蒙蒙地遮着海菲茲痩削的面容和他那把心愛的小提琴。
一開始小提琴中庸的快闆頭一句柔和的抒情中蘊含着力度,就立刻把我吸引。随後,低音的沉穩,高音的跳躍,與渾厚大提琴伴奏的諧和,讓人感到芬蘭海灣海浪蒼蒼、海風拂拂、一派天高海闊的畫面。第二章的柔闆演奏得絕非像有的琴手那樣僅剩下纏綿如同軟軟的甜面醬,而是略帶憂郁和神秘低音區與高音區的起伏變幻,像靜靜立在海邊礁石上,對着浩瀚的包容一切的大海訴說着悠悠無盡的心事。讓人遐思翩翩,能夠憶起自己許多難以言說如夢如煙的往事。雖然,明顯的北歐的韻味與貝多芬的小提琴協奏曲日耳曼風格不盡相同,但依然是海菲茲!他不注重宣洩個人纏綿的情感,而是更看重渾厚人生的了解和追求。他不屑于大紅大紫的藝術效果,而把琴弦撥動在内心深處一隅,靜靜地與你交流、溝通。這在第三樂章快闆中可以明顯觸摸到。我感謝海菲茲又給了我一個大圓腦袋秃頂的西貝柳斯!
那時,我隻迷文學,不怎麼喜歡音樂。天天單調地聽一支曲子,心裡還有些膩煩。誰料到呢,那時海菲茲便神不知鬼不覺地來到我的身邊,我卻如此漫不經心地與他失之交臂!那時,我不懂人生,不懂世界,更不懂曆史!他沒有責備我年輕時的幼稚與淺薄,今天,在我邁過不惑之年的門檻時,他重新向我走來。這是命中割舍不斷的緣分,還是冥冥中幽幽主宰的命運。
也可以肆意演奏他的《命運》,莫非強烈的打擊樂也能發出“命運的敲門聲”嗎?這很有些像那一陣子将莎士比亞的《奧賽羅》改成我們的京戲,讓人啼笑皆非。過分誇張,可以成為漫畫,但那已經絕不再是貝多芬。而處處聽那“命運的敲門聲”,實在也讓人受不了。貝多芬既非指照明燈那樣的思想家,也不能通俗得如同不停敲打的爵士鼓。其實,那一段時間,我如一些淺薄的人一樣,對貝多芬所知甚少。除《命運》《英雄》之外,他還有着浩瀚的音樂财富。
那樂曲蕩氣回腸,一下子把我帶入另一番神清氣爽的境界。其實是樂曲的第二樂章,柔美抒情中帶着綿綿無盡的沉思,那音樂主題由小提琴帶動不同樂器反複出現,真讓人感到面前有一幅動情的畫在徐徐展開,呈現出層次豐富而色彩紛呈的畫面,那樂曲讓我深深感受到天是那樣藍,海是那樣純,周圍的夜是那樣明亮、深邃,清涼一片,沁人心脾……
那一天到達波昂已是黃昏,天在下着蒙蒙細雨,沾衣欲濕,如絲似縷。踏上通往波昂小巷的碎石小道,我心裡很為曾經對貝多芬的亵渎而慚愧。
當我不止一次聽貝多芬《月光奏鳴曲》和《D大調小提琴協奏曲》,每一次都為他的深情感動。他絕不僅僅是一個天天咬着嘴角、皺着眉頭、憂郁而憤恨的人。他創作的最後一部《第九交響曲》中,既有莊嚴的第一樂章的快闆,也有如歌的第三樂章的慢闆,更有第四樂章那渾然一體高亢而情深的《歡樂頌》。聽這樣的音樂實在是靈魂的顫動,是心與心的碰撞,是感情世界的宣洩,是人與宇宙融為一體的升華。
雨絲飄飄灑灑,似乎也沾染上了貝多芬動人的旋律。暮色中的波昂籠罩着幾分傷感的情調。
這便是貝多芬的故居?簡陋而顯得寒酸,如同他最後指揮《第九交響曲》一樣,連一身黑色燕尾服都沒有。
街燈,在這一刹那全亮了。雨中朦朦胧胧的一片,像眨動着無數隻小眼睛。哪一雙眼睛是屬于貝多芬的?
就這樣默默地走了,真不甘心!一步一回頭,總覺得那視窗、那門前、那花旁、那雨中,寬腦門的貝多芬會突然出現。那樣的話,我敢說所有那些商店餐館裡的人都會湧出,所有輝煌的燈光也會黯然失色。
五線譜上的每一個音符都寫得那樣清秀纖細,讓我忍不住想起他的那些天籁一般澄清透明的夜曲和他那被做成纖長而柔弱無骨一般的手模。
曾經這樣描述襁褓中的肖邦:“聽不到音樂就會哇哇大哭,就像莫紮特兒時對小号的旋律出奇地敏感。”
給予他小時候最溫暖的愛和最良好的音樂啟蒙。
在肖邦故居裡迎風遙想肖邦的往事,别有一番滋味在心頭。一個那麼弱小而疾病纏身的人,竟然可以讓整個歐洲為之傾倒,讓所有的人對波蘭當時一個那麼弱小一直被人欺侮的國家與民族刮目相看。
街道很甯靜,沒有一些旅遊城市的那種人流如鲫的嘈雜。
那一天,我們路過這裡恰是黃昏,一街金色的樹葉在頭頂輕輕搖曳,像是一群活潑的小精靈;一街金色的落葉在腳下瑟瑟作響,像是舔着你腳後跟在走的一群金色卷毛小狗。河心小島上更是美麗動人,那一叢叢金色的樹木環繞成一幅絕妙的油畫,樹葉定格成為金子做成的葉子,樹的呼吸和河水的漣漪化為了一種旋律,一對年輕人正在旁若無人地擁抱接吻,成了畫面中相得益彰最動人的一筆,天衣無縫地融化在金色的韻律裡,讓人覺得如果戀愛在這裡才是無與倫比的,即使是普通的親吻也會夾雜着那金色的韻律,吻進彼此的心中而意味深長,浪漫無比,變成金色之吻。滿樹金色的葉子飒飒細語,在為他們伴奏。
眼前這秋風拂動一街樹葉的金色聲音,他聽不見了;街上走過來的他那些熟悉的朋友熱情的招呼和陌生人們親切的交談,他聽不見了,而更加讓人遐思悠悠,心裡溢滿感動。
比如貝多芬、莫紮特、李斯特、柏遼茲、瓦格納、柴可夫斯基……都是燦若星辰的人物。到捷克去,确實能處處和這些音樂家邂逅相逢,時時有可能踩上他們遺落在那裡的動人音符。
那動人的旋律,繞指柔腸,蕩氣滌心;回旋着對家鄉對祖國的思念,刻骨銘心,清澈明淨,真是讓人百聽不厭,有種此曲隻可天上聞的感覺。
鴿子曾經雨點一樣落滿他的身前身後和他的肩頭,便也像是一個個潔白跳躍的音符飛出他的胸膛,渲染在眼前波希米亞的天空。
天空下着蒙蒙小雨,如絲似縷,沾衣欲濕,空氣像我的心情一樣的清新。細雨中的森林,幾分神秘,幾分浪漫,筆直的樹木像是一排排巨大的豎琴,細雨和微風彈撥它們,散發出的是那種古典氤氲的韻味,遙遠而讓人感動讓人向往。
秋天盡情地将金黃和彤紅的色彩,還有那尚未變色依然濃綠醉人的色彩,散漫交錯而恣肆忘情地揮灑在每一棵樹的每一片葉子上面,讓眼前的森林變得是那樣的五彩斑斓,處處移步換景,是一幅幅永不雷同的莫奈的點彩油畫。是油畫,絕對不是我們的那種水墨皴染或渲染的大寫意式的國畫。隻能是油畫,才能是眼前波希米亞森林這樣獨有的色彩濃郁、古典淳樸、神秘幽深而又氣勢渾厚…望着這片森林,我多少明白了些這支鋼琴曲中為什麼蘊含着那樣濃得化不開的森林的色彩、呼吸,濕潤、清新和寥廓深邃的意境。
剛剛澆了一陣細雨,草尖上頂着透明的雨珠,楚楚動人。草坪中間矗立着德沃夏克高大的青銅塑像。茵茵的草坪、沃爾塔瓦河、連同身後無邊無際的森林,都是屬于他龐大的交響樂隊了。飄逸的雨絲中,使得這一切充滿詩意。
沒有了其他旅遊景點人流如潮的熱鬧和喧嚣。星星點點的小花,五顔六色地撒在草叢中,像一群活潑的螢火蟲在草叢中嬉戲地閃動着。
遺憾的是這裡現在改造得太像展覽,而故居的特點被淹沒得隻存留在遙遠的回憶裡了。
常常聽到來自波希米亞的鄉村音樂,那些鄉間客人會放肆地将民間粗犷或優美的歌聲、琴聲把父親的小旅店的棚頂掀翻。在這裡,德沃夏克還能聽見離家那樣近的聖·安琪爾教堂裡傳來的莊嚴而聖潔的教堂音樂。
我想這一切都是播撒在德沃夏克童年心中的音樂種子,必然會在未來的歲月裡發芽。而這一切也說明了捷克音樂植根于民間的傳統悠久而渾厚,設想一下,連一個殺豬的人都能彈奏一手好琴,音樂确實滲透在這個民族的血液裡了。
讓他在教堂的彌撒裡唱贊美詩,到自己的樂隊裡參加演奏,教他學習鋼琴、風琴和作曲理論。可以說,這是德沃夏克有生以來第一次得到正規的音樂教育,讓他從小旅店裡走出來,像小雞啄破蛋殼,看到一個更廣闊的天空,音樂讓他愛不釋手,欲罷不能。
大概世界上所有的父親都有望子成龍之心,這顆心一被點燃,立刻熊熊燃燒起來不可阻擋。那種親情濃郁的氣息和父親身上的殺豬氣味,一起在房間裡彌漫,至今未散。安東尼先生指着這封信笑着告訴我們,信裡錯字、白字滿篇。但他卻寫了滿滿一大篇,寄往了美國。
在故居裡,我還看到了德沃夏克為了申請奧地利清寒的天才藝術家的國家獎學金,而送給勃拉姆斯的第一部作品《聖母悼歌》手稿的複制品;柴可夫斯基送給他的親筆簽名的照片。沒有勃拉姆斯對他真誠的幫助,他的奧地利國家獎學金不會得到,他的第一部作品不會出版,一句話,他很難走出捷克而被世界所認同。
他為人的謙和平易,與他對音樂的堅定執拗,是他性格上表現出來的兩極。
你能說他局限嗎,說他的腳步就是邁不出自己小小的一畝三分地,說他隻是青蛙跳不出自家的池塘而無法奔流到海不複還地躍入江海生長成一條藍鲸。
那種“無奈歸心,暗随流水到天涯”對祖國對故鄉的刻骨銘心的感情,流淌的是那樣質樸深厚,蕩氣回腸,讓人聽了直想落淚,那是一種深深滲透進靈魂裡的旋律。
細雨迷離,還在如絲似縷地飄灑,薄霧一樣輕輕地纏裹着那樣秀麗濃郁的森林。那一刻,所有這一切都像是一股動人的音樂旋律,從眼前升騰,在心底彌漫開來。
我三過維也納而不得入,因為沒有辦奧地利的簽證。每一次降落在維也納機場的時候,飛機裡都要響起施特勞斯的旋律,是他最有名的,也是維也納的象征《藍色的多瑙河》。心裡卻想着施特勞斯那跳蕩的音符,不知順着多瑙河流向何方,就是流不到我的身旁。
樹搖響飒飒作響的樹葉是音樂;花綻開芬芳的花蕊是音樂;陽光下雨點一樣飛起飛落的鴿子是音樂;暮色裡夢一般回蕩着晚禱的鐘聲是音樂;草坪如茵是音樂;月光如水是音樂;露天的咖啡座是音樂;櫥窗裡的卡通人是音樂;百泉宮裡的茜茜公主是音樂;畫廊裡的克裡穆特是音樂;叮叮當當的老式有軌電車是音樂;彎彎曲曲的上世紀的鵝卵石小徑是音樂;噴泉是飛濺的音樂;雕塑是凝固的音樂;克恩頓步行街是抒情的音樂;聖斯蒂芬大教堂是肅穆的音樂;維也納森林是綠色的音樂;多瑙河是藍色的音樂……
更不用說在維也納留下了那麼多音樂家的足迹,莫紮特、貝多芬、海頓、舒伯特、勃拉姆斯、施特勞斯、格魯克……哪一個不是一本打開的書?哪一個不是一部未完成的交響樂?維也納有多少這樣音樂家的故居?維也納有多少這樣音樂家的塑像?在維也納街頭幾乎随時可見,一不留神就有可能碰上哪一位音樂家,彎腰拾起他們遺落的動人音符。
每年一樣嬌豔的鮮花、熱烈的掌聲,每年必演的《藍色的多瑙河》、歡快的《拉德斯基進行曲》……通過電波向全世界傳送,讓藍色的多瑙河流淌到世界的每一個角落。哪一個城市,哪一場音樂會有這樣的魅力和能量?
維也納國家歌劇院,在這座富麗堂皇的劇院裡,會有經過了時間檢驗經典的60部歌劇、20部芭蕾舞劇,輪番演出三百多場,幾乎每一天都有着蕩氣回腸的詠歎調蕩漾在這座劇院裡,又有哪一座城市、哪一個劇院可以與之相比,有着這樣的燦爛和輝煌?
說維也納是世界音樂的中心,是名副其實的,踏在這座城市的哪一個地方,都會迸發出音樂的旋律來。這裡的每一棵樹都是一把提琴,每一盞燈都是一支長号,每一扇窗子都是一架管風琴……
似乎它是一個太小的蜂箱,怎麼可能釀造出那麼多甜美的蜜來?
指揮棒在他們手中的翩翩飛舞,萬千音符花朵一樣在他們的面前開放;想象着長笛與圓号、豎琴與雙簧管、小提琴與定音鼓……聲音和樂器一起在燈光中閃閃發亮,歡快的合鳴鳥兒一樣款款飛翔。
如果說在金色大廳前,我的心裡充滿的是激動和想象;漫步在維也納國家歌劇院的門前,我的心裡蕩漾的是感動和感慨。大理石基座與渾厚的石頭構成的歌劇院,羅馬式建築,雍容富貴,氣派不凡,讓人能領略到20世紀的輝煌。
戰後的奧地利不顧經濟的困難,動用馬歇爾計劃的援助基金,首先做的事是在這片廢墟上重新修建歌劇院,他們可以忍受維也納暫時沒有别的,但不能允許維也納可以沒有用這座歌劇院。
在戰争與藝術的較量中,藝術之花永遠開放在維也納的懷抱裡。
因為在戰後八年重建歌劇院的歲月裡,是所有奧地利人的節衣縮食,才将這十億先令節省了下來——這不是一筆小數字。他們沒有用這筆錢先去蓋飯店、商廈、娛樂城,而是重建歌劇院,在他們的心中藝術是第一位的。
在維也納為什麼音樂無所不在,彌漫在空氣裡,蕩漾在天空中,滲透在人們溫和的目光裡、随意的服裝裡,以至街頭匆匆的腳步裡。音樂乃至整個藝術,不是附庸風雅的點綴,不是有錢之後才懂得的炫耀,不是隻屬于貴族的私人花園,或少數人自我狂歡乃至意淫的專利。藝術隻有融化在一個民族、一個國家、一座城市人們的血液和精神裡,才永遠不會被露出猙獰面容的戰争所摧毀,不會被綻開媚态的金錢所誘惑,藝術才能真正成為這個民族、這個國家、這座城市的靈魂。
午後的陽光很熱烈,維也納的秋天是那樣的溫暖,樹依然綠綠的,草地上依然跳躍着星星點點的小花,像是這些偉大的音樂家們撒下的永不褪色的音符。
青銅的女神雕像,也使得它與衆不同,氣派古樸而非凡。想當年莫紮特去世時在雨夜中匆匆葬在一個貧民的墓地裡。
我對勃拉姆斯情有獨鐘,他那種将浪漫的情懷融入理性思考的音樂,他那種對人的心靈比對人類的命運更為深邃而深沉的探究,他那種将真正古典的悲劇性尋根溯源引入紛繁現代的精神,還有他和克拉拉長達四十餘年的生死戀,實在讓人蕩心動魄。他的那潔白的墓碑讓我喜愛,靜穆的氣氛,正和勃拉姆斯内向的性格吻合。
除此之外,碑座上再沒有任何多餘的裝飾,幹淨得猶如他自己64年獨身伶俜的生活。碑座的上面雕刻着勃拉姆斯的半身像,他一手扶着他那因音樂也因愛情而花白的頭發,一手拿着胸前一堆樂譜的稿紙。在樂譜和手之間橫放着一支猩紅色的玫瑰,那一點濃重的紅色和整座潔白的大理石對比得是那樣醒目,讓人心動。
隻是那手指還是和以前一樣輕如蟬翼,指揮時如翩翩起舞的蝶群,帶來花雨缤紛。
特别是低音提琴、銅管、木管和豎琴,渾然一體,錯綜複雜,真的像是織就的一天雲錦,針腳密實,又燦爛無比。在捷傑耶夫纖細又白皙的不停顫動手指的調動下,那一天雲錦被抖動得天光獵獵,炫目而迷人。
大提琴陰沉的起始,先把氣氛壓抑下來,帶進悲郁之中,在整個樂隊往返如同風吹草動起伏搖曳的演奏了一個輪回之後,豎琴和小提琴交錯地響起,宛如朦胧月光的襯托之下,大提琴幽靈般又出現了,還是那樣的陰沉,然後是冷冰冰的鋼琴,将音符如清冽的露水滴落在暗夜之中。
大提琴如滄桑的老者,豎琴如憂郁的女人,前者低回曲折,響起痛徹心骨的旋律;後者清亮而有節制,濺起哀婉透明的回聲。
柴氏是把高潮處理在哀婉悲怆的延長線上,肖氏則把結尾讓給了隆聲震天的銅管樂中。或許是時代使然,不同時代的人對悲劇命運的切膚了解和切身經曆,畢竟不同。
他的選曲很有意思,上半場是舒曼的鋼琴協奏曲,下半場是柏遼茲的《幻想交響曲》,都和愛情有關,便讓這一晚音樂的法國味,散發着濃郁的愛情芬芳。
特别是第二樂章中鋼琴和弦樂的對話,傾訴感極強;大提琴優雅的抒情之後,鋼琴僅僅跟随其後的琴瑟相合,仿佛月色花園裡的攜手散步,像情不自禁湧出的喃喃自語,深情款款地訴說給對方聽。浪漫曲風是那樣的渾然天成,讓内斂而細心的鋼琴家薩熱演奏得水綠天青。
或許還隐約讓我們沉浸在上半場舒曼鋼琴的餘韻裡,能夠讓我們湧動起一些莫名其妙的冥想,弦樂是那樣豐腴、汁水飽滿,鮮豔欲滴又變化多端;兩支豎琴的撩撥,撕扯得若有若無、絲絲縷縷。但是,第三樂章中最後定音鼓後那幾聲凄厲的号聲,缥缈地消逝在空中之後,幻想曲便呈現出另一種色彩和姿态。失戀令柏遼茲的性情暴躁善變,木管、銅管樂、鼓、钹大量的湧入,音響效果如同節日裡騰空而起的焰火,是那樣色彩絢麗;他将傳統的愛情撕裂,将交響音響揮灑得那樣自由奔放,演奏得那樣壯麗輝煌,宛若奔跑在無邊無際草原上的美麗又肆意奔跑的羚羊……
如果說浪漫成就了舒曼,對于如柏遼茲一樣的鬼才,幻想則讓他的音樂迸發出璀璨的火花,織出一天雲錦來。
穆洛娃演奏的是貝多芬有名的D大調小提琴協奏曲。這是貝多芬唯一的一部小提琴協奏曲,是世界所有小提琴協奏曲的鼻祖之一。演奏和聆聽人們已經耳熟能詳的這支協奏曲,無論對于穆洛娃還是聽衆,都是一種挑戰。
她顯得更為冷靜,有些像是跳出了萬丈紅塵之外的一個旁觀者,回首一望那個曾經也有風雨也有晴的年代。她将樂曲中的愛情基本芟夷,更多的則是人生的況味,淡定中隐含的一點點滄桑。
在古典音樂中,特别是十九世紀浪漫派的音樂,突破節制的脫缰之馬,肆意馳騁在古典的茵茵草坪上,離巴洛克時代越來越遠。是以,我們看得到越來越多的雅緻、高雅、媚雅,乃至假借雅之名實際是珠光唇膏濃抹的豔俗,已經和典雅相差不隻一個節氣了。
告訴我們古典不僅僅是抒情,更不是煽情和附庸風雅的淡妝濃抹,或隻是在時髦的紅酒瓶口系一條金絲帶,再用一支戴白手套的手将酒倒進高腳杯那種矯飾而已。
天使的聲音
舒曼樂曲中本來就具有的濃郁的民間音樂元素,被他們演繹得格外明亮。弦樂部分和管樂部分,都非常精彩,特别是他們的管樂,既不喧賓奪主,又格外有自己的分寸和特色,恰到好處的和弦樂風來雲從般的彼此呼應。反複出現的民歌的旋律,即使和舒曼的時代相隔時間與空間的距離已經很遙遠,即使我們完全聽不懂來自萊茵河畔的民歌旋律,但從他們流暢而突出的演奏中,依然可以聽得出來。來自民間的音樂總有其共性,就像我們的“茉莉花”的旋律一出現,總能夠讓人眼前一亮。
他絕不故作清高,他看重市場,因為這會給他帶來好的效益。這一點,他像是一個在集貿市場上斤斤計較的小商販。
欣賞音樂或其他藝術,我們并不比在沙灘上和叢林中興之所至載歌載舞的原始部落的人高明多少,也不比席地而坐在麥垛旁和田野上的渾身汗味和泥土味的農民高明多少。
越來越失去原來對藝術本真的純樸之情,而變得越來越追逐時髦、新奇和刺激。
在太廟演出的《圖蘭朵》不過是一枚鍍了金的項鍊,可以滿足我們的虛榮心,暫時金碧輝煌地戴在身上,輝映在那一晚的夜色裡。
演出之後,剛剛出場的響遏雲天的激越鑼鼓、五彩缤紛的中國宮廷服裝,再聽那融合着北京皇宮花香樹香以及星光月色的中氣十足的詠歎調,更給人一種儀态萬千、氣勢恢宏的輝煌之感。
那種透明清澈的韻律,讓我們想起美國剛剛建立時期那種朝氣蓬勃,那種青春洋溢,那種陽光燦爛的心情,那種大汗淋漓的情緒,那種發自心底的呼吸順暢和爬山越嶺的盡情盡興。
單純模仿别人,除了自己的幼稚之外,很可能隻是為邀寵或谄媚于别人,而如我們現在流行的晚會或歌手大獎賽之類的音樂,透露更多的是功利和虛情假意。
科普蘭的音樂不是那種個人情感的淺吟低唱,他抒發的是一種寬廣的情懷,依托的不是電視晚會和大獎賽,而是美國西部正在開發的山川和耳熟能詳的風土人情。
甯靜的引子,透明的調子,遼闊的西部平原,狂放不羁的西部牛仔,一幅色彩鮮豔的西部風情畫。你能夠感受到天高氣爽,清新的空氣和馬蹄濺落的塵土飛揚的土腥味,以及開荒者身上蒸騰的汗味,甚至還有那麼一點劍拔弩張、殘酷的血腥,一起被太陽曬得熱辣辣嗆鼻刺眼。
周末的狂歡,奔放的鼓點,精神抖擻的快闆,有點兒爵士味道的小号,加上打擊樂,弦樂嘈嘈切切,密如急雨的熱烈,西部獨有的一股股熱浪氤氲地向你撲來。
空氣的清冽之中能夠聞得見山間草木在春天回黃轉綠時散發的清香。非常慢的開始,仿佛從遙遠的山澗裡流淌出清澈的泉水,由遠而近地逶迤着淙淙地流來,流出宗教般的沉靜,天籁一樣澄淨靜谧,蟬噪林愈靜,鳥鳴山更幽,也許是山區獨有的氛圍。快闆中笛聲的清脆,銅管樂的明亮,奏得滿山搖響林濤谡谡,呼應着山風獵獵。而行闆中如今聽有一絲懷舊的味道,那種恬靜與甜美,仿佛過濾一樣;那種飄忽如雲的夢幻,被旋律織就的那樣熨帖;那種天真,充滿孩子的氣息;那種從容,是那個已經逝去的時代的從容。
在美利堅合衆國處于開創時期蓬勃和青春的印象,那印象是那樣的純真和透明,是如嬰兒的眼淚一樣的透明,如尚未開墾的處女地一樣的純真。
融入當時正奔波在鄉村和街市的人們的腳步匆匆中,尤其是西部開拓者的心跳裡,而不是沉迷于自己一隅的悲歡離合中,也不是遁入空門退回到古典主義的老巢裡。
但他以自己的音樂為那個朝氣蓬勃時代中的美國留下了曆史的聲音,如果當時有攝影師為其留下的光與影的照片,科普蘭為照片配上了最貼切而動人的背景音樂。
頑固地堅持退回到巴赫時代,如蝸牛一樣縮進古典音樂之中。
一不是後來的野獸派畫家馬蒂斯。如果不是那一對意外闖進他的畫室裡受傷的父女,馬蒂斯可能就一輩子為宮廷畫着粉飾太平的金碧輝煌的壁畫,一輩子可以衣食無憂,過着一種現在許多藝術家所向往的生活。但是,這一對父女女刺激了馬蒂斯,激活了他一腔沸騰的血液,他毅然決然地走出他為人附庸的畫室
開普勒所發明的行星運動三大定律,奠定了日後牛頓萬有引力定律的基礎,至今仍然是實體學的核心。開普勒的《宇宙和諧論》成為文藝複興時期著名的科學論著之一,而開普勒也被教廷視為危險人物。
在新的世界和新的世紀裡,四顧茫茫,知音難覓的時候,他在音樂的世界裡求助的是巴赫,在思想的天地裡求助的就是馬蒂斯和開普勒。他企圖讓他們一起形成合力,在自己的心底和外部的世界抛下牢固的錨,而不再像彩色鮮豔的旗子那樣容易随風飄搖,或拿在手裡去鬧市招搖。
他便不會像有些音樂家時過境遷之後那樣輕易地就将傷痛遺忘在逝去的風中,如同換裝一樣很快就換上了輕佻而時髦的新式裝束,去作風花雪月的後庭花曲了。
在政治統率一切的時代裡,在金錢君臨天下的時代裡,我沒有看到藝術的良心和作用。亂世之中,我們看到更多的是藝術家的自我檢讨和對别人的揭發;亂世過後,我們沒有看到我們對我們這一代恥辱的忏悔。
在政治的高壓下,我們常常是以投降和龜縮為定格的姿态。而在經濟時代裡,我們更容易滿足于中産階級的生活狀态而故作附庸風雅,或者在準官場的環境中招蜂惹蝶。
美的音樂即使樂譜再古老破舊,隻要經過樂隊一演奏,立刻煥然一新,就像安徒生的童話中說的那樣:仙人的手指輕輕一撫摸,所有冰凍的玫瑰花立刻都綻開了花瓣。
彼此競争着,互相提攜着,肆無忌憚地批判着對方,也在毫不留情地鼓吹着、激情洋溢地欣賞着對方。我一時無法弄清在那個時期所呈現出如此輝煌燦爛景色的原因,但有一點我敢肯定,那就是好的氣候才會有好莊稼的豐收,好的氛圍才會有不是一個人而是大面積音樂家的百花競放。
古典音樂的閱聽人面越來越狹窄,越來越老齡化,已經是全世界的趨勢,縱然是再頂尖的音樂家現身,再傑出的古典音樂演繹,也難以挽狂瀾于既倒。
他戴着棒球帽,穿着T恤衫,在華盛頓地鐵站裡演奏的實驗,45分鐘的演奏,上千人路過,隻有七人駐足聽,僅27人給了錢,一共是32元17美分。緻力于音樂古典和現代的融合方面,貝爾一直在努力。
西貝柳斯的這支D小調本身就蘊含着炫技和火熱情感的成分,但西貝柳斯是将兩者深藏在内斂的冷峻裡面的。
讀了大量的文學作品,還有盧梭的《社會契約論》、奧維德的《變形記》、馬基雅維利的《君主論》、伯裡克利的《理想的民主城邦》、弗洛伊德的《超越快樂原則》、克勞塞維茨的《戰争論》,乃至塔西佗的講演稿和書信,可謂是儒道雜陳,五花八門。當然,他讀的最多的還是詩歌,拜倫、雪萊、彭斯、費朗羅和愛倫·坡,都成為他的啟蒙老師,他第一次将愛倫·坡的《鐘》譜寫成了歌曲,彈奏着他的吉他演唱,開始了他歌曲新的創作,那種民謠風格融入豐厚的文學的光彩,如雪花一樣晶瑩閃爍。風雪交加的紐約,給了鮑勃·迪倫最初的磨煉和考驗的同時,也給了他最初的藝術營養和積累,讓他一點點羽毛豐滿,終于有一天箭在弦上,時刻處于引而待發的狀态,飽滿的張力,如同一顆陽光下快要炸裂的種子。
我剛剛讀完鮑勃·迪倫自己寫的傳記《像一塊滾石》。人流如鲫,瘋狂的霓虹燈閃爍着,讓這裡比紐約的任何一個地方都要流光溢彩,喧嚣而沸騰,給我的感覺像是一杯滿滿騰騰溢出杯口的色彩炫目的雞尾酒。安靜異常,除了迷離的街燈夢遊一般閃爍,幾乎見不到行人。雖然再沒有了當年冬天的寒風呼嘯,卻也再沒有了當年的“問号瓦”酒吧。
紐約更像一株盤根錯節枝葉參天的大樹,讓每一隻飛翔的鳥都有自己落栖之處,給你磨難,也給你營養,給你眼淚,也給你歡笑,然後送你飛上更廣闊的天空。
那裡分别是愛倫·坡和惠特曼的故居,當年,鮑勃·迪倫每一次路過這裡的時候,總要對着那窗子投去哀悼的目光,想象着他們在那裡寫出的并唱出的靈魂深處的真實的聲音。
寒冷卻生機勃勃,百老彙大街上,人頭攢動,到了夜晚,燈紅酒綠,更是人的海洋,難怪提起紐約,鮑勃·迪倫總會說它是“世界的首都”。
鮑勃·迪倫出現在格萊美、金球獎和奧斯卡獎頒獎晚會上的樣子,和他年輕時候的照片對比,你不得不感慨時光的無情,将一個年輕人迅速地雕刻成了一個痩骨嶙峋的小老頭。在電視螢幕上看到,當聽到他的名字,所有到場的觀衆歡騰的情景,讓我感到有些奇怪,因為并不是所有的搖滾歌手都能夠赢得如此值得驕傲的榮譽。
沒有音樂更早對于文學的啟迪,文學不會出現複調和多聲部。
半個多世紀,抱着一把木吉他,唱着沙啞粗糙的民謠。他就像是上帝專門為時代而創造的歌手一樣,敏銳地感覺着時代的每一根神經。面對生活所發生的重大事件,他都用他嘶啞的嗓音唱出了對于這個世界理性批判的态度和情懷。
他唱出了《答案在風中飄》和《大雨将至》,那是民權和反戰的戰歌。他唱出了《戰争的主人》,那是針對古巴的飛彈基地和核裁軍的正義的發言。他唱出了《上帝在我們這一邊》,那是一首反戰的聖歌。他唱出了《像滾石一樣》,那是在動蕩的年代裡漂泊無根、無家可歸的一代人的命名…
他以那樣簡樸疏朗又易學易唱的旋律、意象明朗且入木三分的歌詞、沙啞深沉而強烈憤恨的情緒,站在時代領頭羊的位置上,充當着人民的代言人的角色。聽他那時的歌,總讓我情不自禁地想起我們的《黃河大合唱》,他就像是站在那浩浩大合唱前面的慷慨激昂的領唱和領頌。
在《答案在風中飄》中,有這樣兩句歌詞,我一直忘不了。一句是“炮彈要飛多少次戰争才能永遠被禁止”,一句是“一個人要長多少耳朵才能聽見人們哭泣”。前者,是他對戰争的憤怒;後者,是他對人與人之間隔膜的質詢。多少年過去了,戰争依然沒有被禁止,隔膜也沒有減少。鮑勃·迪倫不是要給我們紅頭檔案一般的答案,而是如刺一樣刺痛我們越來越麻木而自私的神經。兩次唱得都那樣情深意長、感人肺腑。他是以深切的同情和呼喊民主自由和平的姿态,抨擊着彌漫在這個世界上種種強權、種族歧視以及貧富不均所造成的黑暗和腐朽。
為了一個信仰、一個理想而獻身,成了愚蠢和傻帽兒的代名詞,唯利是圖已經不再羞怯,笑貧不笑娼已經深入人心,絕對不再相信經過了歲月的磨洗蚌殼裡會含有珍珠,而是早就心急氣躁地打開蚌殼,就着進口的紅酒吃裡面的蚌肉了。實用主義和犬儒主義發黴的青苔爬滿我們的周圍,而我們自己卻以為那是環繞的綠圍巾,我們跌入了爛泥塘卻以為那是舒服的席夢思軟床。
電子進入音樂,使得音樂不那麼純粹,以假亂真而有些像假冒的人造毛皮或腈綸紡織品的感覺,很難再找到音樂那種絲綢爽滑細膩與肌膚親切一體的質感了。以前曾聽過一次喜多郎的《絲綢之路》,沒有足夠的耐心聽完。
眼下的流行音樂,以我來看最緻命的毛病是旋律的造作和歌詞的虛僞。幾乎千篇一律的旋律,讓人覺得處處似曾相識;為賦新詩強說愁的歌詞加上聲嘶力竭的吼唱。
恩雅自己美妙的歌唱早就把歌詞淹沒了,就像是月光把無邊的夜色淹沒,清清的溪水把茵茵的草地淹沒一樣,讓我們隻沐浴在明媚的月光中,隻浸潤在濕漉漉的溪水裡,而将夜色和草地都融化其中了。“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聽恩雅,就是這樣的感覺,歌詞已經淡去,唯剩下美妙的音樂。音樂本來就不屬于歌詞,而屬于旋律,再好的歌詞也隻是音樂的累贅。語言是地上生長的草,而旋律是天上飄飛的雲。好的音樂,無須攪拌歌詞添加劑,将一池透明的好水攪渾。
不過那種自然不是都市裡制造的人工景觀,當然也不是能夠上溯到遠古的原始森林,而是遠避塵嚣的現代中的自然,擁有一份可以找到的天籁。在愛爾蘭島空曠的山谷,在愛爾蘭海寂靜的海邊,面對山風獵獵,面對海浪蒼蒼,讓我們能感受到水霧的彌漫,清冽而濕潤;讓我們能感受到輕風的絮語,綿綿而深切。恩雅的音樂能讓我們被各種膨脹的欲望炙烤的心,稍稍平靜下一些,如一襲綠蔭遮蓋一下驕陽的輻射,讓我們冒出的虛汗稍稍清靜下來一些。
聽《樹的回憶》《平安經》《上天之父》,那反複吟唱的歌聲像是平原的落日,風緊緊追随着你,有幾分溫暖,幾分離開家很久就要到家時,那種能撩撥内心深處的感動和激動的感覺;那眼淚一樣清澈的旋律像是海天相連起伏的弧線,讓你的身心柔軟和它起伏的弧線一樣韻律自如,帶着你蕩漾到地平線之外;還有那輕輕敲打的打擊樂,如密密的雨點一樣不停地打在你的心弦上,震撼着你的心靈,如影相随,仿佛要催促着你快長上透明的翅膀,到藍天碧野到久違的山野中的樹林。
陽光從教堂高高的彩色玻璃間灑下,四周靜寂如夜,隻有音樂在空曠的教堂裡發出渾厚的回聲,讓你覺得生命和歲月在凝固,心靈和思緒在洗禮……讓我感到站在那麼多虔誠教徒之中的渾身不自在,讓我感到一種被同化被淨化的力量,像是踩在一朵潔白的雲彩上面,不由自主地飛升。
但她有意識地過濾出民謠清純的一面,并且有意識地摒棄了現代流行音樂很容易做到的躁動喧嚣和對神聖莊嚴的解構與嘲笑,而是澆灌着她汲取的民謠純淨之水,種植下了古典浪漫的種子。她讓它發芽,即使未長成大樹,卻是讓它散發出一絲絲清新與神聖的氣息,讓我們多少能垂下頭懂得沉思,仰起頭來懂得望一望頭頂的天空中還有着明亮而高貴的日月星辰。
溫馨已經纏裹得我們滋生小市民的青苔,裝進蝸牛的盔殼,而隻能在廣場的方磚上或大街的柏油路上蹒跚而得意地散步。神聖和莊嚴,像先哲一樣已經悄然離我們遠去。
恩雅恰如其分地運用了電子樂聲,讓它們來表現出這一點,讓我們聽到那種電子樂聲獨有的效果,那種空曠遼遠的回聲,那種籠罩神秘色彩的隐隐呼喚,那種伴随着她歌聲的喃喃自語和輕輕歎息。
約翰·列侬
人們不再視搖滾為洪水猛獸,而且不僅僅是居高臨下的寬容,或多元化平等民主的對視和對話,而是忽然認識到了,在這半個世紀裡搖滾對于藝術和人們的思想思維乃至整個價值觀念和系統的颠覆和再造。
約翰·列侬和披頭士的出現,不僅讓音樂出現了另一種可能的形式,而且對越來越荒謬的世界發出越來越響亮的發洩、反抗和诘問,同時重新組裝了人們的大腦。
是因為他的歌聲中擁有着現在缺乏的發自内心的真誠的緊張感與壓迫感、對夢想真摯的訴求、對世界不公的反抗和對生命理想的天問。
很難了解這些空洞乏味而顯得頹廢的歌詞。
《昔日重制》是一首老歌。我第一次聽,是二十多年前,卡朋特唱的,樸素真誠,沒有花裡胡哨,唱得很幽婉動聽,傾訴感和懷舊感很強。那歌詞即使不能完全聽懂并記牢,但那一句“Yesterday once more”,如絲似縷,總也忘不了。配合這首歌的畫面是黑白片的老電影,裡面出現了《羅馬假日》的赫本和《魂斷藍橋》的費雯麗。在她們青春洋溢的臉上,看不到一點兒的風塵、脂粉與滄桑。而我們如今的影視螢幕上那些女演員,能找到哪位像赫本和費雯麗一樣的清純與真情呢?她們的臉上,讓我看到更多的是風塵、脂粉和久經滄海難為水的滄桑,以及徐娘半老偏要扮嫩的從心靈到肉體的一體化的虛假。
如今我們也缺少如《昔日重制》這樣真情自然傾訴的歌聲。盡管我們的晚會上載歌載舞的歌曲很多,盡管我們的電視中真人選秀的歌手很多,吼叫着比試嗓門,像書法裡比試怪寫法一樣,比試着怪唱法的很多,卻很難聽這樣和赫本與費雯麗一樣清澈純情的歌聲。
從現實的原因來看,流行文化和消費文化緻命到骨髓的影響,我們更願意九百九十九朵玫瑰式的和愛你一千年一萬年不變的感情奢靡和空泛的抒發。樸素的表達方式便這樣理所當然地被抛棄。
有落葉在秋風中蕭瑟地盤旋……
如乳燕出谷,如清風臨水。是一個女中音,略帶沙啞的嗓音,渾厚的中氣,悠婉的共鳴,袅袅的回音……
它不是那種聲嘶力竭吼唱出的勁歌,這樣的歌聲我們聽到的太多了,要死要活、恨天愛海地渾身顫抖得像觸電,實在讓我難以接受。它也不是那種小巧玲珑唱出的甜歌,甜得齁你的嗓子,矯揉造作得讓你渾身起雞皮疙瘩。
它的聲音不是那種小鳥可人般的豆蔻年華,是那種青春如輕煙似的在悄悄地散去時的女人的聲音。略帶一些滄桑,略帶一點憂郁,和今晚迷離的夜色、凄清的月光,恰好吻合。
如果把歌聲比作水,前者是那種摻入烈性酒的水,後者是染上色素的水,隻有這樣的歌聲才是真正的清水,從山澗淙淙流淌而來,毫無污染,毫無雜質,清冽、清新、清澈見底。
音樂是這個世界上唯一無須翻譯的國際語言。我頑固地認為,好的音樂不需要語言,再動聽的歌詞隻是音樂的一件外套(有的歌詞制作成性感的内衣)。好的音樂聽的隻是旋律。
仿佛看到細雨如絲打在鏡子般透明的湖水上蕩漾開來的一圈圈柔和如夢的漣漪,仿佛看到月亮在白蓮花般的雲朵裡穿行……
動人的旋律,永遠是真誠的,來自心靈的。沒有科索瓦驚心動魄的戰争,沒有在血污中盛開過這樣撕心裂肺的純潔而癡情的白蓮花,就不會有這樣的等候,不會有這樣的懷念,不會有這樣的刻骨銘心的愛,不會有這樣動人心扉的歌聲。
在人情冷漠如冰的今天,在人流如鲫、匆忙而擁擠的地鐵裡,在到處都是旁若無人地低頭忙着看微信發微信的熟人之間,在擦肩而過而面無表情卻一腔心事重重,随時都有可能入爆竹點燃炸響的陌生人的面孔前,特别是在夜晚最後一班地鐵那昏昏欲睡的惺忪眼神裡,這種叮咛是那樣感人而清新,一下子讓人覺得親近而心生溫暖。
他的歌聲飛濺出魅力四射的水珠,濕潤着我們的麻木而幹涸的心。
那些鏡頭裡的奔忙如螞蟻的人流,冷漠如木偶的面孔,和那震耳欲聾的地鐵轟隆隆的響聲。那些對生活的回避,對現實的逃離,孤獨的流浪,漂泊無根的無奈,還有電影裡面的那一支樂隊……
地鐵車輪撞擊鐵軌的隆隆單調聲響,伴随着彼得·墨菲的歌聲,正是對人疲憊麻木和昏昏欲睡的最好伴奏,安慰着人心,溫馨地滲進人們的夢中。仿佛他就在地鐵西直門或東直門站喧嚣擁擠的哪一個角落裡,抱着他的吉他,悄悄在唱着這首歌。
那年輕俊朗像是大學生的面孔,光滑如水磨石,陽光透過樹的枝葉灑在上面,柔和得猶如被一雙溫柔的手撫摸過的絲綢,沒有鮑勃·迪倫的滄桑,盡管他的嗓音有些沙啞,并不像一般年輕人的那樣明亮。聽慣了國内各種好聲音比賽中歌手那種聲嘶力竭或故作深情的演唱,他更像是自我應答的吟唱,心很放松。
他們的音樂淺吟低唱、迷惘沉郁,洋溢着民謠風,歌詞更是充滿幻想和想象力。
嗓音還是以前那樣有些沙啞,卻顯得柔和了許多,像是有一股水流淌過了幹涸的沙地。
第一首歌,簡單的吉他和口琴伴奏下他那年輕的聲音,盡管有些沙啞,卻明澈如風,清澈如水。
一年的時間裡,他沒有讓年輕的腳步停下來,也沒有如我們這裡的歌手一樣瘋狂地擁擠在各種電視選秀的路上,而是選擇了這樣一條寂寞卻清靜的路,課時在音樂學院學習,業餘到農貿市場唱歌,有能力出一張自己的專輯,不妨礙歌聲傳情捎帶腳談談戀愛。隻不過一年的時間,卻讓我看到了青春的腳步,成長的軌迹。盡管這期間肯定有不少艱難,甚至辛酸,但哪個人的青春會隻是一根甜甘蔗,而不會是一株苦艾草。
成了所有鳥中的最富于神秘感和性感的精靈。有時,他會覺得它們像天使;有時,他會覺得它們像少女;有時,他會覺得它們像花瓣,是從月亮裡飛落下來的;有時,他又會覺得它們像魚兒,是從水裡面飛濺出來的。林子和夜色,是它們啼叫的背景,是它們的和聲和配器部分,缺了哪一點,它們的啼叫都不會那樣的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