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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亡》:“奧德賽漂流記”的素描畫本

《逃亡》:“奧德賽漂流記”的素描畫本

丹麥電影導演喬納斯·波赫·拉斯穆森(Jonas Poher Rasmussen)的新片《逃亡》(Flee, 2021年)述了一個在丹麥的阿富汗同志難民如何面對自己的過去,它是使用這種媒介的一部匠心獨到不露圭角的大師級作品。

我聽說過這種觀點,認為動畫是用來美化動作、瘋狂變形和幻想場景的藝術,任何不将觀衆的想象力引導向這些方向的電影都有某種程度的缺陷。這種說法甚至被動畫行業内的一些人所認可,他們認為,動畫場景其實不如實景拍攝的好。我一直覺得這是一種雙重标準——有多少人批評《外星人》(E.T. the Extra Terrestrial,1982年)不是卡通片了?——這也是對卡通片實作能力的一種奇怪的局限認知。正如越來越多的電影向我們展示的那樣,這種媒介可以有很多用途。

我們就以《逃亡》(Flee,2021年)為例。這部紀錄片講述了一位叫做阿明(Amin,化名)的阿富汗人的故事,他在20世紀80年代因為國家内戰逃離了自己的故土,最終來到了丹麥,在那裡他現在作為一名公開的同志者生活在創傷和秘密的陰影下。這個故事的所有細節都是陰郁的、細緻入微的,并聚焦于他對真實經曆的個人體驗。從紙面上看,它是一個關于堅韌不拔的真人故事的入流作品,但它已經成為過去一年中最受好評的卡通片之一。事實上,如果不是因為動畫,這個故事可能根本就不會被講述。

《逃亡》的誕生源于主人公阿明和導演喬納斯·波赫·拉斯穆森之間的友誼,後者是阿明在丹麥獲得難民庇護後在學校李認識的。當波赫·拉斯穆森成為一名廣播紀錄片制作人時,他建議拍攝一部阿明講述他親身經曆的紀錄片,導演自己對這個故事仍然所知甚少,而阿明也還沒有準備好講述它。直到近十年後,波赫·拉斯穆森提議用動畫紀錄片的方式來拍攝這部電影,阿明才同意了。最重要的是,動畫的使用很好的保護了他的匿名性。

《逃亡》:“奧德賽漂流記”的素描畫本

這個項目對他們倆來說都是一種新事物。波赫·拉斯穆森曾經執導過真人紀錄片(包括2012年的《尋找比爾》[Searching for Bill,2012年),該片在CPH:DOX[哥本哈根國際紀錄片電影節]獲得了獎項),但他從未使用動畫這種媒介工作過。“我之前看過很多卡通片,”他在BFI倫敦電影節上告訴我,當時《逃亡》在BFI南岸電影院(BFI Southbank)進行了放映。“我從來沒有想過這是我自己要做的事情”。最關鍵的是來自ANIDOX[1]ANIDOX:LAB是丹麥動畫工作室/VIA大學學院專業教育訓練計劃的一部分。在Creative Europe MEDIA的支援下,與丹麥電影學院、瑞典電影學院、Viken … Continue reading的電話,這是丹麥的一個先驅創意項目,它在資助動畫紀錄片和發展圍繞新興類型的概念架構方面做了很多工作。波赫·拉斯穆森被要求做一次路演,他重新設想了阿明項目的動畫,于是得到了ANIDOX的早期支援。

波赫·拉斯穆森的準備工作集中在他與阿明的深入而詳細的對話上,這些對話在影片中被如實展現出來;我們聽到的聲音就是他們的聲音。導演稱這些為“訪談”,但它們被安排得像是某種治療體驗:我們看到阿明躺在床上,閉着眼睛,而波赫·拉斯穆森坐在他旁邊的椅子上,輕聲向他提問。在三四年的時間裡,兩人在導演的家裡舉行了15到20次這樣的見面,阿明逐漸透露了他曲折的親身經曆。他經常會停止這個過程,等到他覺得自己準備好了,再進行下一部分。“當我做第一次采訪時,他說,‘這将會對我有些治療作用的’,”波赫·拉斯穆森回憶說。“那時候我才意識到,‘這個項目産生的意義比我之前預期的要重要的多’。盡管我認識他這麼多年了,但我剛開始并不知道他原來背負了這麼多東西。”

房間裡的設定并不是受心理治療的啟發,而是基于波赫·拉斯穆森自己之前在電台的工作經驗,他在那裡以同樣的方式來安排采訪。“當你沒有圖像的時候,你真的需要被采訪者對所發生的事情進行描述。是以,通過讓(阿明)躺下,閉上眼睛,用現在時态說話,這确實是一種讓他重溫事情的方式,而不是僅僅複述事情。” 波赫·拉斯穆森喚醒了阿明關于喀布爾的植物、房屋和顔色的所有記憶:他能記得所有視覺的細節。

《逃亡》:“奧德賽漂流記”的素描畫本

《逃亡》當然是有畫面的,但由于大多數場景都是對阿明回憶的再現,他的描述對藝術家們來說是非常寶貴的參考素材,他們也廣泛的采用了檔案材料。這些倒叙片段構成了影片的叙事核心,追述了阿明逃往莫斯科、第一次試圖穿越斯堪的納維亞半島的失敗以及他最終抵達丹麥的過程。動畫在這裡有明顯的優勢。角色設計確定了年輕的阿明和現在的阿明之間的連續性;在戲劇化的部分,也沒有了觀看演員時産生的不和諧感。真人表演的作品,尤其是預算不高的作品,很難上演像風暴中穿越進階郵輪這樣的場景,也很難把過去的阿富汗和俄羅斯描繪得如此有說服力。在那些真人拍攝被證明是危險的,甚至是不可能的國家,之前就已經采用動畫的形式講述過現實主義的故事了,探索伊朗首都秘密地下世界的《德黑蘭禁忌》(Tehran Taboo,2017年)就是一個例子。《逃亡》還利用沉默來制造懸念或增強鏡頭的抒情性:例如,一架飛機在天空中劃過美麗自由的軌迹。這些在廣播節目中是不可能實作的。

《逃亡》是使用動畫這種媒介的一部匠心獨到不露圭角的大師級作品。動畫本身(由年輕的丹麥工作室“太陽智造”[Sun Creature]的肯尼斯·拉德克加爾[Kenneth Ladekjær]執導)是有限的——每秒的原始幀數相對較少——但正如故事所要求的那樣,是自然的,而且極富洞察力。人物設計(由拉德克加爾和米克爾·索莫[Mikkel Sommer,插圖畫家]設計)簡單但很吸引人;他們在早期開發中相當卡通化,後來被調整為更加真實一些。設計師們必須確定阿明看起來像阿富汗人,但又不能暴露他的真實身份。波赫·拉斯穆森說:“我們做了很多關于阿富汗人的研究,我們甚至在谷歌上搜尋了‘阿富汗人’。”他自己在影片中看起來也不一樣:電影中的他是金發的,而不是現實生活中的黑發。

《逃亡》:“奧德賽漂流記”的素描畫本

由藝術總監傑斯·尼科爾斯(Jess Nicholls)監督的布景設計,大緻區分了三種類型的場景:過去的叙述給人以經典的電影感,大膽的水準構圖和豐富的光影運用。喀布爾被詳細地重制。“藝術總監和我花了大量的時間尋找當時的檔案資料,以確定它在電影中給人的感覺是真實的。我們還讓一群住在丹麥的阿富汗人看了一些東西,以確定他們的體驗也是如此。”

這種設計與現代時期的片段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在表現後者的片段中,我們看到阿明接受采訪或與他的夥伴卡斯帕(Kasper)共度時光。這些場景是根據波赫·拉斯穆森拍攝的真實片段進行後期加工制作的,包括一種真實電影拍攝的模拟,配有手持“錄影機”和跳切(jump cuts)的鏡頭。導演的團隊“認為讓我這個紀錄片導演進來并說‘就做跳切——沒關系的’,這很有趣。他們根本不習慣這樣。我們還談到了說,當你為紀錄片拍攝場景時,你總是拍攝一些像樹葉一樣的東西。是以如果你需要剪輯,你可以在其它地方剪輯,然後再回到正在發生的事情。是以我們真的嘗試在動畫中使用我外出拍攝時通常使用的技術。”

然後還有一些鏡頭,會營造一種反效果。《逃亡》是以一群面目全非、畫風簡略的人在空曠的單色景觀中奔跑的幻覺開場。這種半抽象的風格在整個影片中用來描述阿明沒有親眼目睹或隻模糊記得的事件。阿明的說話方式影響了這種方法。“當他開始談論一些令人痛苦的事情,或者一些他很難記住的事情時,你可以從他的聲音中感覺到語氣的變化,我想,‘我們需要在視覺表達上也能感受到這一點’。”

《逃亡》:“奧德賽漂流記”的素描畫本

至少自從溫瑟·麥(Winsor McCay)的《盧西塔尼亞号的沉沒》(The Sinking of the Lusitania,1918年) 再現了第一次世界大戰中臭名昭著的英國郵輪被魚雷擊沉事件之後,動畫紀錄片就已經存在了。但《逃亡》是近期一系列紀錄片中最新的一部,它以其扭曲和颠覆事物表現的能力,有機會嘗試傳達記憶和創傷的主觀體驗。自黎巴嫩戰争題材的《和巴什爾跳華爾茲》 (Waltz with Bashir,2008年) 大獲成功以來,這一新類型就開始蓬勃發展起來,波赫·拉斯穆森也将前者視為影響他創作的主要因素。另一個例子是《人生的另一天》(Another Day of Life,2018年),改編自記者雷沙德·卡普欽斯基(Ryszard Kapuscinski)對安哥拉内戰的描述。但波赫·拉斯穆森擔心他對阿明故事的處理方式可能會使其脫離曆史背景,是以他也将大量的檔案片段編入他的電影。“即使你聽到了[阿明] 的真實聲音,你也會忘記這不是一個虛構的故事。是以[這]隻是為了提醒人們,他被趕出[阿富汗]的原因是因為我們世界上實際發生的曆史事件。”這些鏡頭對電影的預算也有所幫助,因為它們比動畫制作更為便宜。

是以《逃亡》以四種不同的視覺表達方式向我們講述這個故事,以此反映它試圖揭示的不同層次的真相:這既是一部關于阿富汗沖突的電影,也是一部關于一個人逃離沖突的電影,他努力回憶自己的經曆,以及這些經曆對他生活的持久影響——包括他作為一名同志者的身份。這是一部來自動畫新手的引人注目的精湛佳作。動畫是一種理論上可以讓你以任何方式展示任何東西的媒介,但許多動畫作品也正因為這種自由的影響,會沉溺于不必要的動态攝影工作中。但《逃亡》給人的感覺是非常節制自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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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赫·拉斯穆森在談到制作過程時說:“我花了一些時間才意識到,你必須自始至終做出很多不同的決定。”有時,他會質疑動畫是否适合他自己,或者是否适合這個故事。但他開始重視他所擁有的控制水準。“你可以非常精确地制作動畫,具體到他坐在沙發上的感覺會是怎樣的?你可以在畫面中保留那些重要的東西,而取消掉一些無關緊要的。我真的很喜歡動畫中講故事的精确性。這在[真人]紀錄片中是很難的,因為現實中有很多幹擾因素。”動畫的前期制作通常涉及動畫化:影片的初步形式,主要會由故事闆來組成,作為最終場景及其順序的詳細藍圖。波赫·拉斯穆森讓阿明參與了這一階段的工作,他“非常喜歡在拍攝前進行剪輯”的動畫制作方式。波赫·拉斯穆森将在他的下一個項目中繼續采用這種媒介,那是改編自哈弗德丹·皮斯科特(Halfdan Pisket)的圖像小說《丹麥三部曲》,講述了皮斯科特父親作為土耳其移民在丹麥的經曆。

卡通片的制作需要很長時間——《逃亡》的開發始于2013年——是以,當它們問世時,很少會有非常強烈的現實感。但《逃亡》是在去年夏天的阿富汗事件之後,以及在歐洲重新讨論難民越境問題時上映的。這部電影有機會影響關于這些問題的公共讨論,尤其是在丹麥。希望它也能在動畫類型中留下一些印迹可以提醒我們:這種媒介不僅可以幫助我們逃避現實,還可以探索它并揭示其深度。

|原文發表于《視與聽》(Sight and Sound)雜志2022年1月刊,PP.56-59

References

↑1 ANIDOX:LAB是丹麥動畫工作室/VIA大學學院專業教育訓練計劃的一部分。在Creative Europe MEDIA的支援下,與丹麥電影學院、瑞典電影學院、Viken Filmsenter、CPH:DOX、Nordisk Panorama和紀錄片校園合作,為紀錄片和卡通片的創作者、導演、制片人以及正在開發動畫紀錄片項目的專業人士提供教育訓練。
《逃亡》:“奧德賽漂流記”的素描畫本

英國電影記者和策展人,動畫新聞網站Cartoon Brew的副編輯,也是BFI經典系列叢書《螢火挽歌》(Grave of the Fireflies)一書的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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