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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仁傑探案傳奇 第七部 黑狐狸

第一章

  如意法師盤腿端坐在禅床上,手中拿着一本谶緯。秘籙簿。他臉色黝黑,眉毛濃粗,兩頰上長着一圈參差不齊的絡腮胡子,正中露出厚厚的兩爿嘴唇。光腦袋縮在寬大的雙肩之間,獅子鼻,闊綽口,一雙蛤螟眼凸出在眼眶外。他身上那一領打了更新檔的大寬袖斜襟憎袍散發出一陣陣汗臭,與禅堂裡的香煙味混在一起。

  (谶緯:谶書和緯書的合稱。谶是秦漢間巫師、方士編造的預示吉兇的隐語,緯是漢代迷信附會儒家經義的一類書。谶:讀‘襯’)

  “我不去。”他神情漠然地注視着縣衙裡來的高師爺,“我今日進了午齋便要離開金華。”

  高師爺發了急,心裡着實詛咒跟前這個醜和尚,口上又不便發作。他奉了縣令羅應元之命,前來過敏悟寺邀請如意法師今夜去衙院參加詩人們的聚會——法師是縣令敬仰的高士,又是名聞海内的風雅詩僧。

  “大師父若是不肯赴今夜的宴會,羅老爺責怪下來,在下可吃罪不起,老爺說了,今夜在行院裡略備小的,明夜,那便是中秋了,還得去城外翠玉崖擺下賞月的野宴,說是人人要飛觞做詩,務必盡歡而散,庶不負了這團圓明月,人間佳節。”

  “羅大人為何不自己來邀貧僧?”法師不滿地嘟囔。

  “大師父有所不知,今天一早,刺史便将老爺召去府衙議事了。這金華府七個縣的縣令老爺都到了。刺史還設下了午宴招待他們,故一時脫不了身。大師父,今夜的酒宴實也隻是一次小小的聚會,邀請的都是大有名望的詩人雅士。”

  “都還有些什麼客人?”法師粗率地問道。

  “噢,一個是邵樊文邵學土,他是當今名聞海内的大詩人,前任長安集賢殿知院事。還有禮部郎中張岚波,兩位老爺而今都是緻仕退職了,他們今天一早便到了羅老爺的衙院。

  “原來是這兩位大老爺,他們的詩如亂蟬噪枯柳一般,貧僧早見識過了。這宴會端的萬萬赴不得。”

  “大師父,客人還有狄仁傑狄縣令,我們鄰縣浦陽縣的正堂老爺。他奉刺史之召,昨天剛來金華。他答應今夜赴羅老爺的宴會。”

  法師暗吃一驚,道:“浦陽縣的狄仁傑老爺。他究竟為何要來赴宴?他的詩平淡無奇,稱不上是一個詩人。”

  “呃,狄大人是我們羅老爺的至交,且又是同秩同行,聽說還是一榜的進士。他出席宴會是理所當然的。”

  如意法師的一對蛤蟆眼凸得更厲害了,厚厚的嘴唇哆嗦了幾下,露出嘴裡兩排高低不平的大黃牙。他低頭自語道:“有趣,有趣。聽人說這狄仁傑很有點鬼聰明,隻不知他對黑狐狸如何看。”他擡頭望了望高師爺道:“回去禀告羅大人,就說是貧僧接受了他的邀請。呃,問你一聲,羅大人怎的知道貧僧在這裡?”

  “早有風聲傳說大師父兩天前便到了金華,羅大人趕忙打發在下來這寺廟打聽虛實,便有人告訴我說大師父正在這敏悟寺挂錫。”①

  (注①挂錫:佛教名詞。錫,錫杖。挂錫為行腳僧投寺院暫住之意思。亦作“挂單”、“挂搭”。)

  “原來是這樣。我隻是今天早晨才到這裡,不知哪個好事的嘴象這走水的槽,竟驚動了羅大人,特來邀請。高師爺,你可以回去了。”

  高師爺躬身施禮,道聲“師父請自穩便”,便退出了禅堂。

  如意法師若有所失地又将手中那冊谶緯秘籙簿翻開,指着上面一頁,猛然驚道:“黑狐狸真要顯身了?”

  他合上冊簿,瞪着一雙蛤蟆樣的大眼睛木然地凝視着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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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一頂寬敞的雙人官轎正迤俪擡向金華縣正衙大門。前後朱幡皂蓋,牙仗排列,十分齊整。街市兩旁店鋪門沿都懸挂起了燈籠和彩飾。行人覺是官衙儀仗都紛紛回避一邊。

  轎内坐着縣令羅應元和狄仁傑。正午的秋陽尚有絲絲熱辣,兩人的烏紗帽沿和深綠官袍都有些汗濕了。

  羅應元打了個哈欠,撚着颔下那一絕修得齊整的小胡子,說道:“狄年兄,州府的事總算商議完了。我們得盡情地樂一樂。我已制定了這兩天詳細的安排,你一定得賞小弟的光。值此中秋佳節,又是高朋遠來,這可算是金華縣多年難得的一次詩人盛會啊!年兄可知道朝中的詩界耆老邵樊文大人也應小弟之邀答應踐會了。他乃是當今文壇泰鬥,緻仕前兩天還為聖上起草聖谕哩。還有禮部郎中張岚波,原也是聖上極寵愛的内廷詩人。他正是這金華籍的人;這次适逢他回鄉祭祖,正趕上了今晚的盛會。——年兄,再加上你的光臨,更使這次盛會增色不少。”

  “羅相公謬譽了。我于作詩可謂是最無緣份了。這詩人的雅位何需我來添個屍位。且中秋原是家庭團圓的佳節,倘不是刺史大人吩咐有公事商議,我還得趕回浦陽。再說,那裡還懸着一樁公案尚未具結哩。羅相公恁的好客,若不是你的詩引動了他們注目的話,這邵、張兩位大人焉肯就屈尊枉駕而來?我聽說他們還是十分挑剔的人。”

  “狄年兄有所不知,我這金華街院當年曾是先皇九太子的王府,裡面樓台亭館、花園假山、水殿風榭、回廊曲沼甚是壯觀,且多有明花奇葩、嘉羽瑞木環繞裝飾,這是最能引動詩人雅興的一個大好去處。——呵,想來此時,邵、張兩大人已駕臨敝衙了。”

  官轎外一陣鑼鳴,牙仗随從停下侍候。羅縣令揭開轎簾手把狄公長袖小心下得轎來。

  衙門口慌慌張張跑上高師爺和一名巡官,那巡官漆黑的頭盔上豎起的一團紅纓顫抖不停。四名衙役一字排定正站在廊庑内待命,遠遠又圍定一群膽大觀看的百姓。

  羅應元驚問:“高放,出了什麼事?”

  “禀老爺,半個時辰前,茶葉鋪孟掌櫃來報告了一起殺人案。租賃他家後院的那個姓宋的秀才被人殺害了。财物囊擔被盜竊一空。此事想來發生在今天一大清早……”。

  羅應元神色沮喪地歎了一口氣:“晦氣!”又急忙問:“我的客人們都來了嗎?”

  “邵大人和張大人早上到的。我向兩位大人解釋了老爺正在府衙裡議事,并遵老爺吩咐安頓了兩位大人的住處,此刻剛進了午膳都在館舍休息。噢,敏悟寺的如意法師在午膳時正趕到,遵老爺吩咐素食水酒款待了,也自去休息了。”——高師爺小心禀道。

  羅應元命:“我此刻便去孟掌櫃家。高放,你與巡官帶上四名衙役騎馬先去,保護好現場,布下警戒。嗯,通知了仵作沒有?”

  “早已通知了,此刻已在衙舍值房内等候。”說着便将一劄書卷恭敬呈上:“老爺,這是有關宋秀才和孟掌櫃的一應卷案檔目。”

  “上轎。——在東門孟掌櫃家。”羅應元指令道。”

  羅應元拉着狄公的衣袖說道:“狄年兄不介意吧?打擾了你的午休。我非常欽佩你在偵緝勘破上的本領,看來此案還得年兄鼎力襄助。我多貪了幾杯,似乎有點醉了。年兄千萬周全則個。”

  “哪裡,哪裡。”狄公一聽有殺人的案早發了興頭。羅縣令之邀正撞在心上,自然一口應允:“倘能為羅相公盡點菲薄之力,也是狄某之大願。”

  羅應元将那一劄案卷攤在狄公膝上:“年兄不妨先粗略看看案卷,去東門尚有一節路哩。”說着便自顧靠着軟墊打起了瞌睡。

  狄公平日很少有機會看到自己的同行如何審理案子。他經常聽人說羅縣令是一個沉溺于酒色的風流詩人。他很有錢,要維持金華衙院那一座王府的日常費用是不容易的。但羅應元不十分在乎。現在狄公看出羅縣令平日的放蕩于形骸之外多半還是裝出來的,或者說是精心培養出來的。事實上他将金華縣治理得十分井井有序。剛才他馬不停蹄決定去發案現場查勘更給狄分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許多同行往往将這當作下屬巡官、緝捕的例行公事。

  案卷上寫着死者叫宋一文,秀才,二十三歲,未婚。他為編纂南朝時金華地方史志特來當地查詢有關圖書資料。他在縣衙裡登了記,高師爺準許他上縣學書庫自行查閱。從縣學書庫的記錄來看,半個月來,宋一文每天下午都是在書庫裡度過的。

  有關孟掌櫃的記錄是:孟菽齋。茶葉商。四十歲。妻黃氏、妾李氏。黃氏生一男一女,女十六歲,男十四歲。孟菽齋志誠信佛,專一做些積善功德,扶人困危。他是敏悟寺的一個大檀越。

  (檀越:佛教名詞。寺院僧人對施舍财物給僧團者的尊稱。)

  狄公合上案卷,滿意地點了點頭。

  第三章

  孟菽齋的宅子座落在東門内一條狹窄的小巷裡。官轎好不容易才擡到了一座高大、重歇山檐的碧綠琉璃瓦門樓下。衙役将圍觀的人群驅趕,高高的轎頂搖曳着擡進了年久斑駁的黑漆大門。

  羅縣令與狄公下得橋來,隻見這宅子的前院煞是寬敞古樸,兩株參天的紫杉遮了一半院子的蔭涼。涼風習習,甚是涼爽。兩株紫杉間一條青石闆路通向一個古色古香的朱柱大廳。孟菽齋穿戴齊整忙走出來大廳降階恭迎。

  孟菽齋長揖施禮,低聲說道:“敝舍出了人命大案,勞動大駕親臨,小民迎迓遲了。且請羅老爺及縣裡諸相公先大廳用茶,友善小酌。”

  (迓:讀‘訝’,迎接。)

  “孟掌櫃無需這般繁冗禮數,本縣身為民之父母,實則百姓侍役。出了如此人命,焉敢絲忽怠慢,坐誤大事?此刻即煩掌櫃引導去那後院宋秀才住房。噢,此位是我的朋友狄仁傑,浦陽縣的縣令正堂。”

  孟菽齋領着羅、狄兩位老爺,穿過月洞門進入一大花園,沿一排紅漆窗棂的平房走來。一路華木珍果,煞是奪目。巡官、緝捕跟随在後,腰間挂着的鐵鍊索“啷當”有聲。内宅的女仆急忙走進。這時狄公發現一個年輕美貌的女子正隔着窗棂盯看着他們。

  孟菽齋說:“羅老爺、狄老爺,宋秀才住在後院最深處。半夜出事時,我們一點都沒聽到有叫喊聲、呼救聲……”

  “昨天半夜?那麼你為何直到今天中午才來報案?”羅應元起了疑心。

  “回老爺話,我們是今天中午才發現他死了的。——宋秀才早上總是自去大街進早點,早茶也是他自己打點的。午飯和晚飯則由我這裡的女仆送去。女仆今天中午送飯去時,發現他沒開門,便在門首叫了好幾聲,卻是不見聲響,擔心是病了,慌忙喊來管家撞開門一着,卻已……”

  “原是這樣。”羅縣令點頭。

  守着那屋的衙役見是老爺來了,忙啟鍵開了房門。

  “老爺,你們看這房間被兇手洗劫得成這個樣子!這裡原是我母親生前最喜愛的地方,清靜雅潔。她老人家平日裡便坐在這窗前讀書寫字。可現在,你看那檀木書桌零亂不堪,抽屜都拉了出來……”

  檀木書桌旁筆記、書劄、信箋、名刺撒滿了一地,一個紫色的牛革錢盒扔在地上,盒裡早是空了。

  羅縣令禁不住說道。“孟掌櫃,我看得出令堂大人是極喜愛詩歌的。”

  屋裡靠牆一排書架堆疊着一函函的青藍封皮的書帙。書冊間插着許多絲綢标簽。羅應元随手取下一冊正待要翻閱,但一轉念,又進口到原處,回頭問道:“我想這門簾後便是宋秀才的卧房了吧?”

  (帙:讀‘秩’。)

  孟掌櫃點了點頭。

  羅應元伸手将門簾拉到一邊。見這卧房比書房大一些,靠牆一張大床,床上被褥淩亂掀開着。床頭上的蠟燭已點完,床下一隻衣箱被拉出床外,箱蓋開着,露出一堆雜亂的衣服。一支嶄新竹長笛挂在牆上。後牆有一扇堅固的門,門後豎着一根粗長的門闩。

  仵作見老爺進來,忙站起侍立一旁。

  宋秀才的屍體躺在地上。

  “狄公見那宋秀才是一個骨骼寬大但瘦削清癯的年輕人。俊秀的臉上留着短短的胡髭。發髻松了,頭發粘在地上的一灘幹凝的血泊裡。一頂滿是血污的黑帽子掉在他的頭邊。他穿着素白細麻内衣,腳登一雙軟氈拖鞋,鞋底上有幹上的痕迹。緻命傷在右耳下一個大血口子。

  仵作向羅縣令深深鞠了一躬,開言道:“啟禀老爺,這右耳下的大血口子是用一柄砍刀或大菜刀捅破的。據死屍的狀況判斷來,被殺時間應在午夜前後。”

  羅縣令突然問道:“孟掌櫃,聽你也說死者是午夜被殺,你的依據何在?”

  孟菽齋小聲答道:“這宋秀才雖脫了袍褂,但尚未上床躺下。我們知道他睡得很晚,有時午夜他的窗戶還亮着燈火,我想會不會在他剛要上床睡覺時兇手襲擊了他。”

  羅縣令點了點頭,又問:“那你可知道兇手是如何進得這屋裡來的?”

  孟菽齋歎了口氣,然後回答:“女仆們告訴我她們送飯去時,常見秀才獨自兀坐床頭苦思冥想,很少應答她們的問候,象是有無限的心事纏住。不過,秀才很少以錢物為意。昨天夜裡準是他忘了闩上這房門,同時也忘了将後院花園的門闩上,故弄出這般事故。老爺不妨去那花園看看。”

  羅縣令一行随孟菽齋一起出了花園後門,見是一條僻靜的小巷。

  “老爺,這小巷深夜人靜時常有些流浪漢、乞丐、偷兒出沒。我幾番提醒秀才進出花園切莫忘了鎖門上闩,這些事兒他很不介意。今天發現他死了時,這卧房後門正是半開着,花園的門雖關合着,但沒有上闩。這事想來也不難解釋。一個歹徒經過這小巷時發現花園的門半開着,便溜了進來。他蜇進小屋時滿以為屋裡的人早睡了,便大膽闖進卧房,正撞上宋秀才,于是動了武。秀才哪裡是歹徒的對手,一刀便被結果了性命。接着那歹徒便搜尋錢财,找到那錢金後,他就拔腿跑了。”

  “秀才這錢盒平日裡放有許多錢嗎?”羅縣令細問。

  “回老爺,這個小民可就不知道了。他預約了一個月的房金,至少還有半個月的衣食和回京師的盤纏吧:說不定衣箱裡還有首飾軟細。”

  “老爺,我們很快便能抓得那個殺人兇手的。”緝捕道,“那歹徒撈了一大把錢總是要大腳大手地花的,我們可以到酒樓飯館,賭場妓院去布下眼梢,不愁這兇手不來。”

  “這主意不錯,你便派人去行事,不妨也去那當鋪、金市探探風聲。此刻你将死屍收厝了擡到街裡去。”羅縣令轉臉又問孟菽齋:“你知道宋一文在金華有那些親戚朋友?”

  “回老爺,這宋秀才在金華沒有什麼親戚朋友。這半個月來從不見過有誰來尋訪他,也不聽他說起要拜會某人——他天天隻是到縣學看書。”

  “孟掌櫃,既然宋一文在金華無一親友,那麼他又是如何知道你要出租你這後院?”羅縣令又問。

  “回老爺,半個月前宋秀才去衙裡找高師爺登記時,我碰巧也在那裡。高先生知道我要出租後院,便中間作了牙人。誰知這宋秀才一見我這後院端的喜歡不疊,并說需要的話他還準備延長租期。這秀才甚是愛清靜。”

  羅縣令道:“孟掌櫃,今天不想多打攪你了,我們将盡快勘破此案,捕獲兇手。一有消息,我會派人告知你的。”

  孟菽齋走後。羅縣令禁不住喟歎一聲道。“狄年兄,你說這是不是我的晦氣。我正籌劃一次詩人的聚會,竟被這秀才的案子壞了許多雅興。此刻我得去款待我的那幾位上賓。噢,年兄,不知你看出來沒有,這兇手雖是十分的狡狯,但究竟露出了破綻,秀才那頂帽子怎麼會掉在他的頭邊?”

  第四章

  狄公銳利的目光掃了一下他的同行,靠着椅背慢條斯理地捋着他那一把長長的美髯。

  “羅相公之言正與吾意相合,這決不是歹徒、偷兒搶劫财物的的案。即便宋一文大意忘了闩上後花園的門,一個歹徒深夜溜進了後院,他會細細偵察一番屋内動靜,決不會貿然闖進房去。他若是見秀才正待上床,便會耐着性子在屋外伺候,等秀才睡熟了才溜進屋去行竊。羅相公,我思量來多半是秀才摘下帽子,脫了袍褂正待上床時,聽得有人敲後花園的門,于是秀才又重新戴上帽子,跑了出去開門。”

  “正是這樣。”羅應元應道。“他的氈鞋上還沾着幹土。”

  “我也留意了這點。來訪者準是秀才熟悉的人。秀才拔去門闩讓那人進了後院,進屋後便要他在外屋書房稍候片刻,他便進卧房更衣。就在他轉身進卧房之時,那兇手就殺害了他。無論如何,那頂帽子掉在死者頭邊是兇手最大的疏忽。試想,誰會在睡覺時還戴着帽子?這一破綻說明是兇手在預謀殺人而秀才沒有提防。”

  羅應元點頭稱是,又道:“我看兇手的犯案動機很可能是為了訛詐。”

  狄公一怔,不由挺直了身子,問道:“訛詐?這想法從何而來,羅相公。”

  羅應元從書架上取下一冊書,翻到夾有字條的一頁,說:“孟掌櫃的母親是一個十分心細的老太太,它的書帙放得齊齊整整。可現在書的秩序全亂了。再者,這老太太每讀到一首好詩,便把她的批語寫在一張字條上夾進詩行的那一頁。你瞧,這一頁便正好有一張這樣的字條,但這字條上的批語已與原詩不符。我發現許多字條都夾錯了地方,顯然是有人翻動過了并重新亂夾了一通。當然秀才可能翻了這些書,但他不會将這些字條慌忙亂夾,且書架後擱闆上的塵土見是新近觸動過的痕迹。我認為兇手把房間弄得一塌糊塗是要造成一種假象,似乎是一個偷兒在找尋錢财,而事實上他是在找尋一張紙,一份單據,或什麼契書憑信。兇手為這類的東西殺人,便說明他意在訛詐。”

  “羅相公辨析甚是精到。你再看秀才親筆做的這些筆錄,開始六頁密密寫滿了宇,後面五十多頁都是空白的。秀才每一張紙上都編了号碼,可見是一個仔細的人。現在這疊筆錄次序散亂了,空白的紙上還留有肮髒的指印。這清楚說明兇手仔細看過了這疊筆錄。試想一個偷兒強盜會留意一疊無用的紙條嗎!”

  羅應元點頭頻頻,又深長地歎了一口氣。

  “看來兇手已經找到了他所需要的東西,我們再進書房仔細看看吧!”

  兩人又一次細細地檢查了書房裡散亂的東西,—一整理歸類放回抽屜。突然狄公看到一本題名《玉笛譜》的小冊子,封面上還蓋有宋一文的私章。他從頭至尾翻遍了并不見有曲牌和歌詞,隻是密密注着一行行看不懂的符号。從符号分章判斷,共錄有十二支曲譜。

  羅應元湊過眼來說道:“不錯,我見他書房牆上還挂着一支長笛哩。”

  “羅相公以前見過這曲譜不曾?”狄公問。

  “不曾見過。”

  羅應元走進卧房從牆上取下那支長笛湊到嘴邊吹;了幾下,長笛發出十分刺耳的音調。他苦笑一下,放下長笛,說道:“以前我吹得很是清越嘹亮,兀的這長時間不吹盡荒廢了。嘿,狄年兄,這長笛内倒也是個藏東西的好去處,紙箋字據的卷緊了,不正可塞進笛管中去?”

  他眯起一隻眼睛向笛管張望了半晌,沮喪地搖了搖頭。

  狄公撣了撣滿身的塵土,說道:“孟菽齋說這宋秀才在金華并不曾有一個親友,他自己也很少見到宋秀才的蹤迹。最知道宋秀才情況的莫過于替他送飯的女仆了。我們可将那給秀才送飯的女仆找來問問。”

  “狄年兄,這事就幹淨拜托你了。我此刻必須回衙院。邵、張二位大人該也是午休起床了,還有如意法師。同時我的妻妾們也要找我商量中秋采辦的事宜。”

  “好吧。你先行回衙,我留在此地再詢問一下。羅相公,中秋采辦可不能草率了。咳,相會都有幾位公子、千金?”

  羅應元咧嘴笑道:“十一個兒子、六個女兒。不瞞年兄,小弟的八房夫人也是一件麻煩透了的事哩。哦,我想起來了,我回衙的路上還得去一趟藍寶石坊選挑些歌伎舞姬。

  幸好,藍寶石坊順路隻隔了幾條街。

  “那是一個煙花行院吧?”狄公問。

  “不!那藍寶石坊與長安的教坊可相仿佛,專一奉應歌伎舞姬。但凡官府有公私宴慶,聽憑點名喚來侍應。品絲彈竹,擅闆金尊。最有侑酒助樂的妙用。我想來這宋秀才即是十分喜愛樂曲,或許也會與那裡的善才或姐妹們遁迹瓜葛。此去也順便打聽一下。”

  (侑:讀‘幼’,侑食:勸食。)

  狄公滿意地點頭稱是,便命管家将平日替宋秀才送飯的女仆帶來。羅縣令拱了拱手,說了聲“年兄留步”,便上轎去了,又探出頭來朝轎簾外說:“狄年兄,過一會我便派一頂轎子來接你回衙。”

  不一晌,管家帶了兩個年輕女子來見狄公。兩人一式藍布長裙,腰間系一條黑絲縧,頭上插一根骨質簪子。

  “回禀老爺,這位名叫牡丹,專為宋先生送午飯,也兼些疊床洗衣的粗事;那位名叫菊花。專為宋先生送晚飯。”

  狄公見這牡丹容貌醜陋,手腳笨拙,那菊花卻水靈俊俏,有一張紅潤的圓臉,十分動人,眉目間又流露出一種撩人的狐媚。

  狄公開口問道:“牡丹,宋先生來客的時候你一定很忙把?”

  “啊!沒有。老爺。”牡丹急忙回答道,“從不見宋先生有客來訪。這裡的事本來就不多。宋先生待人一團和氣,給他洗衣服他當即給賞錢。”

  “他閑常也與你聊聊吧?”狄公又問。

  “不!老爺。僅僅有時問個好。他忙着讀書做文章,從不肯與我們下人閑話。”

  “謝謝你,牡丹。你可以走了。”

  管家恭敬地将牡丹帶出了房間。

  狄公問菊花:“牡丹是個鄉下來的女孩子,我看你則是城裡生長的姑娘,你告訴我……”

  菊花兩眼驚惶地盯着狄公,閃露出恐俱的光芒。她突然問道:“老爺,宋先生的脖子真是被咬穿了?”

  狄公疑惑地皺起了眉頭。

  菊花低着頭,陰沉着聲調說:“奴婢思想來,朱先生必有一個情人,那天我親眼看見他穿着一身黑衣褲偷偷溜出花園後門。”

  “你見到過宋先生的情人了?”狄公大為詫異。

  “回老爺,不曾見得。不過前幾天來先生曾向我打聽孔廟後那銀器店裡可有金銀絲雙雀發夾售賣。分明是他想給他的情人送禮品了。可是那情人卻咬穿了宋先生的脖子……”

  狄公蓦地一愣,急問:“菊花小姐,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回老爺,宋先生的那情人據奴婢知道是一隻狐狸,一隻裝扮成女人的黑狐狸。一次他真還問我,這一帶是否有許多狐狸。”

  狄公輕蔑地微笑着,說道:“你不應該相信這一類有關狐狸的無稽的傳說。狐狸不傷害人,他們又善良又聰明。”

  “老爺,奴婢說的全是正經話。來先生真是被一隻黑狐狸迷住了。他夜夜吹他那管笛子,那古怪的曲調象狐狸的哭聲一樣,令人膽顫心驚,坐卧不安。我與小姐每夜都聽得真切,很是疑心,常為宋先生捏一把汗哩。”

  “我剛才來時看見内宅的繡房裡有一位漂亮的年輕姑娘,莫不就是孟家的小姐?”

  “回老爺,那一定是她了。她長得很漂亮,又聰明,待奴婢們也十分的好,才十六歲已寫得一手好詩句。”

  “菊花,我再問你,你在其他什麼地方,比如說茶樓酒館的,見着過宋先生嗎?”

  “不,他從不上那種地方去!”

  “好吧。菊花,謝謝你。你可以走了。”

  管家引着狄公走出到孟家門樓外,早有一頂黑昵便轎伺候着。

  狄公坐轎回到縣衙。進了館舍便從衣袖中将宋秀才寫的那六頁筆錄取出細細讀了一遍。那筆錄相當扼要地記下了兩百年間金華一些軍事史實和食貨狀況。最使狄公疑惑不解的便是這宋秀才半個月來天天都在縣學的書庫裡查閱,如何隻做成了這六張筆錄。他猛然想起,宋秀才對曆史檔案的查詢很可能隻是一個借口,他來金華必定有着另一個秘密的原因。

  這裡人們對狐狸魅力傳說之廣,迷信之深,令狄公着實吃驚。固然市井上的說話人喜歡将狐狸變美女誘惑年輕書生的故事說個沒完,但古書上也有狐狸象征正義鎖住邪惡的記載,是以一些宮殿和古老的樓閣、寺院常常可看到供奉狐狸仙的小神龛,用來驅邪或保護官印。他想起來了。就在羅應元的内衙裡正也有一個這樣的神龛。他不禁捋着胡子陷入了沉思。

  菊花的話又在他的耳畔響起,這裡的人對狐狸究竟為何有一種特殊的興趣?

  第五章

  狄公走進高師爺的衙舍,見高師爺正伏在書案上批閱公文。

  “呵,狄大人,請坐。待在下去沏盅雲霧茶來。”高師爺一見狄公,慌忙施禮接引。

  “高先生請自穩便。我此刻要去内衙見羅縣令,羅縣令将發案現場的調查結果告訴了你嗎?”狄公問道。

  “羅老爺正忙着款待貴賓。他隻要我呈文申報長安禮部,要他們查尋宋一文的親屬。”

  “你最好要禮部将秀才的家門履曆詳備告訴我們。高先生,你是如何認識孟菽齋的?”

  “我們是棋局對奕的老相識了。孟菽齋是個十分嚴正守舊的人物。他的母親是一位很有名望的詩人。孟菽齋自己則從了商,而他的兒子則聰明穎達,才十四歲使進了縣學。”

  “嗯,孟掌櫃給我的印象也頗有學者的氣度,象個上流人物。高先生,告辭了。”

  狄公剛要進羅應元内衙,忽見一個官差急匆匆來尋高師爺,要高師爺引他去見羅縣令。這官差胸前佩着一枚圓圓的銅徽——這通是州府委派去京師執行押送任務的标志。狄公心中思索,究竟是什麼重要罪犯正途徑金華押去京師。

  狄公不便沖撞羅應元的公事,便信步踱進了後花園。花園裡一派秋色宜人的景象:天高雲遠,金風送爽,丹桂飄香,楓葉如火。

  狄公忽然想到,不如乘此去拜訪一下邵樊文和張岚波兩位大人,盡管他們已經緻仕退職,但遺澤芳香,官威尚熾,身為後進官吏,也是禮份上的事。

  狄公打聽實了邵樊文在東院水殿左廂種大書齋歇宿,張岚波則住在西偏院的一個獨立精舍。狄公轉進東院來到水殿左廂的大書齋門口,用手扣了扣朱漆雕花房門,一個深沉的聲音傳出:“進來”

  狄公進得書齋擡頭一望,見大學士正坐在卧榻涼簟上認真看書。魁偉的體軀穿着一件海藍錦袍,腰間系着一根黃絲帶,絲帶長長的兩端拖曳在西域厚駝毛的氈毯上。卧榻後一橫紫檀木大書架,架上錯落有緻地陳列着古玩、圖書、瓷瓶、畫軸。書架前一個大瓷盆裡栽着墨色、碧色的名貴菊花。

  (簟:讀‘墊’,竹席。)

  邵樊文隆準豐颔,氣宇軒昂,四方的臉面上圍繞了圈絡腮胡子,頭上一頂黑絲方帽中間嵌着一塊碧玉。兩目虎虎有神。他見狄公進來,放下了手中的書本。

  狄公走上前,弓身施禮。遞上名帖。說道:“晚生狄仁傑叩見邵大人。”

  邵樊文将名帖看了納入衣袖,說:“你就是浦陽縣的狄仁傑!聽說你在浦陽毀了佛寺,遣放僧尼,收拘了一幹敗壞佛門清規的敗類,我很是欣賞。你坐下,這兒不是朝廷,不必拘什麼禮法。狄仁傑——你也寫詩嗎?”

  “晚生隻寫過一首詩。昔時也刻苦學過點金針詩格,奈何天分陋薄,總不見有甚長進。以後忝身縣務,更無暇及詩了。”

  “狄縣令不聽說許多詩人正是以一首詩萬口燴炙。做了千古絕唱而流芳擂名的嗎?不知你這一首詩是什麼題引。”

  大人,那是一首《勸農詩》,五言百韻,無非是指出農為國家之根本,百行之首要。”

  大學士好奇地望着狄仁傑:“你為何要取這個題目?”

  晚生隻是想将勸農重本的道理用詩歌來表述,押韻又富于節奏,普通人都能聽懂,農夫或許更喜見樂聞。”

  大學土哈哈笑出聲來:“新奇的道理,有趣,有趣。詩歌固然要人能懂,但要緊的是言志抒情,在宣達情志的過程中傳出自己脈博的跳動和呼吸的節律。韻律最是至關重要。狄縣令不妨将你的《勸農詩》背幾句老夫聽聽。”

  狄公感到有點踟躇不安,答道:“學士大人,那首詩還是十多年前寫的,現在恐怕一句都背不上口了。大人若是一定要看時,待晚生回浦陽找來呈上。”

  “哈哈,恕老夫直率了。那肯定是一首糟糕的詩。詩裡倘有佳句、警策,自然通體生光。你的詩本已平平,且無佳句、警策,日子一久便背不出來了。古人不是說‘水懷珠而川媚,石蘊玉而山輝’嗎?——你讀過聖上的《告征西軍聖谕》嗎?”

  “大人,這個晚生卻能背誦出來。”狄公答道。“那是高宗皇帝頒賜給軍事上失利的征酉軍一道鼓舞人心的聖谕。這聖谕改變了整個涼州戰場的形勢。大人,那開頭的幾句莊嚴雄偉,氣魄闊大,使人想起春秋時周宣王的出師。”

  “正是,正是。狄縣令,我猜來你是忘不了那篇聖谕的全文的。因為那實在是大唐開國以來最好的一篇文字了。它的節奏與參戰的征西将士們的脈搏一并跳動,使人鼓舞激奮,不能自己,真所謂‘配霑潤于雲雨,象變化于鬼神’。說來也慚愧,這聖谕正是老夫替聖上起的草。好,不談這個。狄縣令可知道縣令之職往往是宦海沉浮的起點,老夫三榜出身起先也隻是做個縣令,後來升遷到嶺南道邕州當刺史,三年又調這婺州金華府。十八年前九太子忤逆謀反,這裡着實混亂了一陣,後來妖氣靖除,适巧老夫的幾篇議論文學的文字驚動了宸聽,便被召為集賢殿學士,之後又代理過集賢殿的知院事,專掌聖上制诏、書敕之事。那年還有幸陪侍聖上去川蜀宣恩,途中我寫過一首《蜀中山川頌》,很得聖上嘉許。我一直認為那是老夫一生中最好的一篇文字,也是老夫榮華的頂峰。”

  (邕:讀‘庸’;婺:讀‘霧’,古州名,隋開皇十三年由吳州更名,治所在今浙江省金華縣。)

  邵樊文說得眉飛色舞,項頸上的青筋都在隐隐蠕動。

  “呵,狄縣令。與你談話真有一種樂趣,使老夫竟幾乎忘懷是以。好吧,晚上見。晚上我很想聽聽你們年輕的官員聊聊衙裡的話題。”

  狄公長揖拜辭,出得書齋,下水殿,轉出東院又急忙忙奔西院來拜會張岚波大人。

  狄公進西偏院時,見張岚波在池塘觀魚,狄公拜揖了,遞上名帖。那張大人正為池塘裡一條行将死去的金魚奉奉恻隐,與狄公寒暄幾句,又聊了些今夜酒宴的話,便急忙傳話要人去搶救那條瀕死的金魚。狄公便乘勢告辭,張岚波也不挽留。

  狄公拜會畢邵、張兩大人,隻覺口焦舌幹,剛才張岚波無意透露的一件事卻使他萌生了許多好奇。晚上宴席間将還有一位曾經名滿天下後又聲名狼藉的大詩人出席。他萬沒想到羅應元的葫蘆裡還埋了這一味藥,夜裡的酒宴想來是十分發興的了。再者,狄公對那位尚未見過面的如意法師也有濃厚興趣。

  走着想着,不覺已到内衙門首,狄公猛想起他還沒有向羅縣令彙報在孟菽齋家詢問女仆的結果呢。

  第六章

  羅應元沮喪地坐在太師椅上,面對着眼前一堆案卷雙眉緊鎖,面色陰郁。狄公進來書齋時他正在怨罵。

  “司天台的一幹鳥人都應解職,他們頒的曆書明寫着今天是個吉祥如意的日子,可中午以來便事事不利。”

  狄公拉了一把椅子坐下,自顧斟了一盅茶一飲而盡。又斟了一盅吃了,乃長長舒了一口氣,靠在椅上一言不發,傾聽羅應元的牢騷。

  “宋秀才的案子使我午餐都沒有消化好,匆匆趕去又趕來,偏又撞上藍寶石坊的‘一品紅’病了,院主隻答應派一個什麼‘小鳳凰’的來湊數,餘下便是一隊樂工,幾個唱曲的,有甚新鮮?那小鳳凰跳得來什麼舞?又幹癟又醜陋……”他擡頭看了狄公一眼,乃轉了話題:“這個且不說了,那宋秀才的案子有了什麼線索麼?緝捕剛才來這裡說,這三街六市并不見有歹徒、偷兒胡亂揮霍之事——這自然亦在意料之中。”

  狄公又喝了一盅茶,才開口說道:“孟家一個侍婢說。宋一文在金華尚有一個情人。”

  “真的?恐怕不是三瓦兩舍的粉頭吧?我在藍寶石坊向那裡的女子描述過宋一文的模樣,她們誰都不曾見過他。”

  “還有。我認為宋一文來這金華有着一個秘密的原因,查詢史料看來隻是一個借口。”狄公說着從衣袖裡将秀才的六張筆錄取出交給羅應元,“這些是他半個月所作的全部筆錄。”

  羅應元看了這六張筆錄。點了點頭。

  狄公又說:“每天下午他去縣學書庫是裝裝幌子,晚上才去幹他的真實勾當。侍婢親眼見到他夜裡穿着黑衣褲鬼鬼祟祟溜出孟家後院,不知去向。對了,那侍婢十分相信狐狸的魅力,她咬定說宋秀才的情人是一條黑狐狸。而秀才正是被黑狐狸殺害的。顯然這決非一起行兇越貨的案子,看來罪犯之意也不在訛詐而在滅迹!”

  羅應元不由喟歎一聲,說道:“秀才又有了一個情人。一個案子一有女人參與便神秘十分,又麻煩十分。年兄,不管怎樣,明天中秋,衙門照例不升堂理事。我們還有一兩天時間喘氣,苦思冥想。”

  “羅相公,今夜衙院排宴,你我是脫不出身了,你已委派了下人去偵查了嗎?”

  “沒有。不過我的高師爺也會随時将情況報來。我這裡一應刑事疑案的勘破多系仰仗了他的一臂之力。他通過他的三家親戚在城裡許多處布下眼線,一有風聲雨影,衙裡便清楚知道,極是靈驗的。”

  狄公慢慢點頭。他知道每個縣令都有他自己一套行之有效的破案理刑的慣法,他沒有必要要求羅縣令照自己的一套習慣來辦。

  “這時内衙當值來禀:“有一位名叫玉蘭的小姐求見老爺”

  羅應元的臉頰頓時泛出紅潤,陰雲舒卷淨盡,露出欣喜的神色,說道:“玉蘭,玉蘭她的案子要重新審理了——今天還總算是一個吉利的日子!”

  狄公疑惑地問道:“羅相公,玉蘭是誰?”

  “啊。我的年兄狄大人,虧你還交大理寺當過官,有個偵訊鞠刑,勘破如神的偌大名聲。你豈不知白鹭觀那個哄動一時的著名案子嗎?”

  狄公抽了一口涼氣,挺直了身子:“羅相公指的莫不就是那個道姑鞭笞侍婢至死的案子吧!”

  “正是這個道姑。她名叫玉蘭,一代名伎,蜚聲遐迩的香閨大詩人。當今名流學士都為她的锒铛入獄抱屈鳴冤,官府也知此案深淺,故縣、州、道衙門都具結不了案于,互相推诿,最後還是移至長安刑部大堂。此刻正押解途經金華。玉蘭小姐不僅廣有聲譽,且她與邵樊文、張岚波等名流巨宦也是舊交,互相間很是稔熟。我請示了邵、張兩大人,希望邀玉蘭參加我們這兩夜的中秋雅會,兩大人拍手稱善。玉蘭小姐頭裡還斷然拒絕了我的邀請,說是帶罪之身,無顔面見一班故老相識。我說無妨,詩苑不比官場,并不拘泥那一套陳陋之法度禮數,且又是我個人設下的私宴,席間隻叙友情與詩歌,不議政事及刑案。玉蘭小姐這才芳意回轉,賞了小弟的光,答應赴會。如此一來,我們今夜的聚會自然又增色不少。”

  (稔:讀‘忍’,熟悉。)

  門開了,一位身着玄色輕紗羅裙的颀長女子飄搖進了書齋。見她輕移蓮步,搖曳生姿,娉婷的體段自有一種動人的豐韻。細嫩自皙的臉面不施粉黛卻清光照人,眉頭嘴角已有幾絲淺淺的皺紋。一堆烏黑的長發分作三绺盤繞在頭頂。發間不見有钗簪插戴,手腕手指耳垂并無镯钏玉墜等首飾。

  玉蘭一見羅應元便深深道個萬福,開言道:“多謝羅大人盛情邀請。順便也可告訴大人,賤妾的案子刑部已經決定重審了。”

  “如此說來,端的是好。玉蘭小姐這一向吃苦了。邵大人、張大人一直盼望能見到你,你們都是詩苑詞場的至交了。如意法師也在這裡。我再與你見一個你曾仰慕的人——我的同年狄相公。他現在浦陽縣當縣令。”

  玉蘭深深瞅了狄公一眼,隻平平叙了禮。轉身又對羅應元說.“羅大人增添不少麻煩了,今天我心情很是舒悅,我竟還有若許多朋友。在獄中一個多月恍若隔世一般。”

  羅應元笑道:“玉蘭小姐,今夜是詩人們的雅會,敝縣略辦小酌,大家務必盡歡而散,為詩林藝苑留下一點風流韻迹。明夜中秋,月華團圓,我們再去城外翠玉崖排下野宴,吟詩放歌,庶幾不辜負了這人間佳節。”

  玉蘭道:“噢,忘了告訴羅大人,我過藍寶石坊時,小鳳凰與我一轎來了,她要先來縣衙看看舞池,今夜她将演出最迷人的舞曲《紫雲鳳凰》。”

  玉蘭小姐一拍手,一個約十七、八歲的苗條女子走進書齋來,先朝羅縣令躬身行了個舞姿的叩跪之禮。她身穿大紅遍地金對襟羅衫,下着翠藍拖泥妝花百裥裙,腰系一條大紅絲縧,腕上籠着金壓袖。胸前纓絡缤紛,裙邊環珮丁冬,滿頭翠珠堆盈,好個濃妝豔扮。隻為官府有召,特地弄出這副裝束先聲奪人。隻可惜了容貌不揚。她那長長的尖鼻子和那對明顯斜視的無光的眼睛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她的頭發從平滑的前額頭向後攏梳,在細長的後脖項束成一個小小的珠光搖曳的堕髻。

  玉蘭拍了拍小鳳凰的肩笑道:“一個年輕女人在任何貴人面前都用不着自慚。好了,羅大人,狄大人,晚宴上見。”

  玉蘭攙着小鳳凰山書齋去看舞池,并拜會邵、張兩位貴賓和如意法師。

  羅應元歎息一聲說:“玉蘭這女子不僅才華非凡、容貌端麗、且性格十分堅韌。”他拉開了一個抽屜,取出一厚疊案卷,說道,“狄年兄,這是玉蘭小姐案子的全部案卷的抄本,我着實花了點尋覓功夫。我想你對白鹭觀一案應是深感興趣的。案卷前我還加注了一個簡要的解釋,以供你明了全部案情的本末,在夜宴前你最好抽空先讀一遍。”

  狄公大為感動,稱謝道:“羅相公乃如此委備周到,真是一個難得的殷勤東道。”

  羅應元道:“狄年見此話差矣,小弟尚有一個夙願,多年來我想為玉蘭的詩集撰本箋注,開卷小傳便碰上玉蘭這惱人的案子,故遲遲不得遂願。年兄最是律法精谙,刀筆純熟,不知肯為玉蘭一案草撰一本辯詞否,依了律法條例,—一為之辯解。她的事如蒙刑部超豁,則不僅玉蘭小姐額手萬幸,也是為詩苑建了一大功德,望年兄千萬不要推阻。”

  狄公微笑着看了羅應元一眼,答道:“我明白了。”

  第七章

  狄公走出内衙耳門時,見一個圓圓光頭的和尚迎上前來。

  “哈哈,狄縣令,我去舍下拜望過你了,你的房門緊鎖着。”

  狄公登時明白此人正是如意法師了,忙拱手回禮答道:“莫非如意大師父?久仰。羅相公幾番在晚生面前提及你的高行。忝蒙看重,有失迎迓,恕罪恕罪。”

  “狄大人或許不知羅縣令為何要邀貧僧赴席吧?慚愧,貧僧也潛了一個詩人的名号。貧僧專做兩行詩,或對或不對,遣詞不多,意盡而已。狄大人的興味卻在公文上。”他用指頭點了點狄公腋下夾着的一劄案卷。

  “師父,這就到舍下喝盅茶吧。”狄公禮貌地邀請。

  “不必了,不必了。貧僧還有點俗務纏身,想乘夜宴前都去辦了。大人不嫌,得個閑兒不妨來我歇宿處叙叙,我就住在那狐狸神殿後的淨室裡。狄大人,你屬虎吧?”

  狄公點了點頭,不解地望着如意法師突如其來的問話。

  如意法師那張醜陋的臉上漾開了神秘的笑容,兩隻蛤蟆眼間出一種奇異的光芒。

  “一隻狐狸,一隻老虎——妙極,妙極。狄大人,留個心。昨天夜裡這裡殺了人,眼看還有人要被殺。我看見你身後有許多鬼魂尾随,虧你陽氣剛烈,才近不得身。”

  狄公不由打了個寒噤。

  “狄大人,不要指望我會幫助你。三千世界,沒有盡頭,妙語之門,一無窒礙。全仗大人自己手擎禅燈,照路扪摸了。”說着,便拖着麻鞋自顧搖擺而去。

  狄公似懂非懂,但又不好細問,心中好生狐疑。

  回到館舍,狄公展開案卷細讀起來。

  開卷二十頁是羅應元撰寫的玉蘭生平記傳。言辭含蓄,筆墨精細。有關玉蘭白鹭觀一節更褒貶臧否,寓意遙深。

  玉蘭原是長安一爿藥鋪掌櫃的女兒,五歲上便能識字念書。十五歲那年,父親因家業敗了,将她賣到了長安一家著名的行院。她在行院裡呆了四年,結識了長安許多風流名士,騷人墨客。日就月将,浸染熏陶,加之她夙慧穎悟,便自做得一筆好詩,顯示了她驚人的文學才華。十九歲那年,正當她韶華豐韻之際,突然适迹失蹤了。老鸨龜孫四下打聽,尋覓了半年,并不見個蹤影,也隻得作罷。兩年後她風塵淪落在一家煙花窯子裡,貧病交加,處境艱危。一個名叫溫東陽的少年公子贖了她出來,而後又回到長安。于是兩人成了形影不分的伴侶。那溫公子少年英俊,風流倜傥,家财萬貫,揮金如土。且同玉蘭一般詩才橫溢,麗章迥句好似吐珠瀉玉;動辄百韻千言,琳琅滿目。

  他倆成了長安公卿王爺、名流顯宦的座上賓,他們間的酬唱集風行海内,閨閣、寺院、行旅、驿亭都有人吟唱不絕。他們周遊名山大川,一路做來的詩章不胫而走,學士文人都沖口能吟。然而好景不長,樂極悲生。四年後溫公子抛棄了玉蘭,跟着一個闖江湖的女俠不知所終了。

  玉蘭離開京師流寓四川,在那裡她又交結了當地的著名文土清流,還成立了一個詩社。大官豪富來求詩的不少.由于她的清高和驕矜,得罪了當地的一個刺史.迫使她又離開四川,浪迹萍寄于湖湘洞庭一帶。最後她在新安縣買下了一個小小道教聖祠——白鹭觀。她自稱道站,頌黃經、伴青燈,身邊隻用一個侍婢,嚴絕男子進觀。從此修身養性。與塵世斷了緣。

  兩個月前的一天,四個衙役突然闖進了甯靜的白鹭觀,動手用鋤子鐵鍬在庭前一株馬櫻下挖掘,竟挖出了玉蘭的那個十七歲侍婢的屍體。仵作斷定侍婢是被鞭笞而死,因她滿身都是鞭痕。衙役拘捕了玉蘭,指控她蓄意殺人。

  玉蘭辯解道:三天前侍婢告假去鄉裡探望雙親,離觀前還為玉蘭準備好了夜膳。玉蘭吃罷夜膳去新安江畔散步。回觀已近午夜了,她發現道觀後門已被撬開,觀中一對銀燭台不見了。她第二天便上衙報了官。她說她猜想那侍婢準是忘了什麼又跑回觀中取拿,遇上了盜賊,盜賊用鞭子抽她要她講出玉蘭藏錢的地方,侍婢委實不知,結果被鞭答至死。但有幾位證人向縣令證明玉蘭常虐待那侍婢,半夜經常可聽到侍婢凄慘的尖叫聲——盡管白鹭觀座落在一個人迹罕至的山凹裡。又有一個小販證明,出事的那天深夜,他正走過白鹭觀,并不見有盜賊和流浪漢的蹤迹。

  縣令駁斥了玉蘭的辯詞,指控她殺了侍婢。并說她自己撬開了道觀的後門,又将銀燭台扔到一口水井裡。縣令備文剛申報州府,恰恰一夥盜賊搶劫了離白鹭觀不遠的一家農莊殺了農夫一家。為此縣令又不敢擅專,一面派人追緝那夥盜賊,一面推遲了對玉蘭的判決,移案上呈歙州刺史。

  (歙:讀‘射’,中國安徽省南部的縣。徽墨、翕硯為其特産。)

  歙州刺史十分欣賞玉蘭的詩、有意想開脫玉蘭。他作了一番深入的調查,得知新安縣令曾想娶玉蘭為妻,遭到玉蘭的嚴詞回絕。縣令承認确有其事,但這與他處斷玉蘭殺婢之案無涉。他吐露他隻是收到一封匿名的控告信,才派人去白鹭觀挖掘死屍的——本案并無原告。其次巡卒前幾日捕獲了一個盜賊,他參與了搶劫那農莊,但不承認有搶劫白鹭觀之事。不過他招供說,他的頭目曾說起玉蘭在觀中的地窖裡藏有不少金銀财物。這個招供與玉蘭的辯詞合拍了。刺史也不敢專擅,便移案到江南道黜陟大使。案本上點明宜拟玉蘭無罪。

  (黜:讀‘處’,罷免;陟:讀‘志’,晉升。)

  海内不少詩人名流紛紛寫信給黜陟大使,替玉蘭說情。黜陟大使正待判玉蘭無罪,偏巧有一個喊冤的人自稱是那死去的侍婢的情人,他說侍婢常與他訴說道站如何打罵她,鞭笞至死當是實情,要官府替他作主。又,鑒于驗屍的結果證明侍婢仍系處女,黜陟大使又起了疑。他認為侍婢若系盜賊所殺,毫無疑問她同時會被強奸。再說盜賊似又不必仔細将死屍埋于馬櫻樹下。目下那夥盜賊又無蹤影,再又那寫匿名信告玉蘭的人不肯露面,黜陟大使委決不下,便又移文呈報長安刑部大堂。

  狄公合上案卷,踱到舍外遊廊上,一陣涼爽的秋風吹來,滿院的竹篁瑟瑟亂響。桂香隐隐,蟲聲喓喓。天上纖雲如絲,一輪銀月剛剛升上東山。

  狄公想:一點不錯,這正是一宗十分有趣但又令人頭疼的疑案。羅應元既然将他引見了玉蘭,又給他看了這一堆案卷的抄本,這意思是相當明白的,要他狄仁傑在很短的時間裡作出判斷:玉蘭究竟有罪抑是無罪。

  狄公感到有一種不安的予兆。他又想到如意法師剛才的警告,他的心縮緊了。他明白他不能抱住這些材料作判斷,他想無論如何在今夜的宴席上自己得設法同玉蘭小姐聊聊,順便也想聽聽邵、張兩大人對此案的看法。但無疑這會大大減損了詩人們聚會的雅興。

  不知怎麼,他的思緒又回到宋秀才的案子上來了。這案子也是十分的蹊跷。他自已雖作了現場偵查,但可依憑的幾乎又多是第二手的材料。突然他想到宋秀才的那冊《玉笛譜》。除了秀才那六片筆錄之外,這冊《玉笛譜》可算是死者最直接的遺物了。想來它與宋秀才之死或許有着密切的關系。他取出那笛譜又翻了一翻,看着那密密麻麻的注音符号,他的臉上突然露出了笑容。他要嘗試一下,這正是一個最有成功可能的嘗試!

  離夜宴開始尚有一個時辰,狄公迅速換上了一件海藍布袍,戴了一頂黑弁帽,腋下夾起那冊《玉笛譜》,便朝縣衙大門走去。

  第八章

  日墜西天,暮色漸合。金華縣正衙大門懸挂起了四球大紅燈籠,飛檐翹角上都垂下了五彩纓帶。衙門外熙熙攘攘,車水馬龍。

  狄公長長舒了一口氣,他回首望了望那座宮殿般的高衙大院,似有一種如雀投林,如魚入水的感覺。他随着人馬車橋在繁華的市街上前行。突然他發現了一家樂器店,便掙脫出人流來,進了這店門。

  樂器店内鐘鼓铙钹、笙管琴瑟、秦筝楚箫、胡琴琵琶,般般俱全。時值中秋前夜,買樂器的人兀自不少,竹聲絲音亂作一片。

  掌櫃見狄公甚有官勢氣度,不敢怠慢,忙上前拱手問:“相公要買什麼?吹的還是撥弄的?”

  狄公看了掌櫃一眼,将《玉笛譜》遞上給他,說:“不知掌櫃的可認識這長笛曲譜?”

  掌櫃接過認真翻了幾頁,尴尬地堆起笑,說道:“相公,這端的是本古譜,不是時興流傳的,鄙人不能識得。相公不妨去請教那神笛劉,任憑古今華夷的笛譜,包管識得,且能吹奏。他就住在不遠,這神笛劉兀的隻是貪杯,時常酩酊大醉,賺的錢都扔到那酒壇裡了。”

  狄公去衣袖裡取出一串銅錢放在櫃台上。

  “掌櫃的,相煩委派個夥計引路則個。”

  “可以,可以。相公就跟随這小夥計去吧,鄙人失陪了。”

  狄公随小夥計出店門上了街,那夥計指着街對面一家酒館笑着說道:“要請神笛劉,無少三斤酒。——相公不買瓶酒放在他鼻孔下,他是半日一日醉去不醒的,還來理你?豈不誤了相公大事。”

  狄公點頭稱是,便去那酒館裡買了一瓶上好的“葫蘆春”。穿過幾條大街小巷,便到了神笛劉家的門首。狄公給了小夥計幾個賞錢,小夥計稱謝而去。

  狄公用手一推,大門便“吱呀”一聲,搖搖晃晃地開了。

  屋子又暗又小,點着一盞冒着煙的油燈,一股劣質酒酸味彌漫了整個屋子。屋裡除了牆上挂着一排長笛短笛外,幾乎沒有什麼東西。

  神笛劉由于剛喝了酒,圓呼呼的臉上噴噴紅。他穿一條深棕色寬松的燈籠褲,上衫散了扣敞着胸肚。身邊卻站着那藍寶石坊的小鳳凰。

  “你是什麼人?兀自闖到我的家裡?”神笛劉粗聲粗氣地開了口。

  狄公裝着沒看見小鳳凰,慢慢就一張小竹凳上坐下,一面将那瓶“葫蘆春”擱在桌上。

  神笛劉的眼睛睜得如金魚一般:“我的夭,上品的‘葫蘆春’,二十年沒喝過了。先生,看你一臉大黑胡子,莫不是閻王爺來請我不成?快快把瓶蓋打開?”

  狄公将手放在瓶蓋上,說:“不忙。”随手将那《玉笛譜》遞給他,“央煩先生告訴我這是些什麼曲譜,再喝不遲。”

  “什麼?”神笛劉接過曲譜,翻了幾翻,“這個好說,讓我先去淨了面再來。”說着搖搖晃晃向裡屋走去。

  小鳳凰見神笛劉進了裡屋,才戰戰兢兢地說:“老爺,我正欲請劉師父今晚去縣衙裡酒宴上為我伴奏,他的笛子與天上神仙吹的一般。”

  “不!我才不去吹那該死的《黑狐曲》!”神笛劉蹒跚着步子又搖擺地出了裡屋,順手從牆上取下一支笛子來。

  狄公驚奇地問小鳳凰說:“你不是說要跳《紫雲鳳凰》麼?怎麼又改……”

  “回老爺,奴家見縣衙畫廳地坪大,又有邵大人、張大人等朝廷大官赴席,還有如意法師。我想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良機,不可坐失。老爺可知道《黑狐曲》最能裁量出舞藝的解數,步子尖,旋轉急,變幻莫測,氣象萬千。”

  “《黑狐曲》是一隻鬼曲,吹奏不得。黑狐狸一纏上你,管教你一命歸陰!”神笛劉認了真,他将《玉笛譜》放在膝頭上,說道:“這第一支曲《雲想衣裳花想容》①人人知曉,毋需多講。第二支曲……”他拿起笛子吹了幾段,節奏輕快,旋律十分動人。“噢,這第二支曲是《秋月吟》。去年在京師最是流行。”

  神笛劉一支一支地吹,一支一支地講出曲調的名目。這樂譜花樣狄公大多不懂,心裡不禁感到十分失望。他原以為這冊《玉笛譜》既無曲牌又無歌詞,根本就不是樂譜而是宋秀才用樂譜的樣式記錄下來的一份秘錄。這秘錄無疑會解開他來金華之謎。然而這真是一冊笛曲的古譜——這根線索又斷了。

  “該死!”一聲粗俗的罵聲将狄公從沉思中驚醒過來。

  “這最後一支曲好生面善,卻識不得了。”

  神笛劉說罷,又把笛子送到嘴邊,低沉的笛聲響起來,其節奏很緩慢,如泣如訴,如怨如慕,充滿了哀傷。小鳳凰一聽不禁愣了,兩隻木然無光的眼睛閃出了欣喜的種色。接着節奏快了起來,高而尖的音調配着古怪而陰郁的旋律。

  〈注①:《雲想衣裳花想容》(While Clouds Remind Me of her Dress,Fl owersof her Face)疑即是傳說中的李白三首《清平調》之一,但李白作是曲辭.在狄仁傑時代之後。〉

  “這該死的《黑狐曲》:”神笛劉輕輕詛咒了一聲。

  小鳳凰激動地說:“老爺,請将這冊曲譜借給我,我能找到會吹奏的人。”

  狄公道:“這個不難。但是,小鳳凰,你必須将這《黑狐曲》的故事講點與我聽聽。我也是個對樂曲很感興趣的人。”

  小鳳凰道:“老爺不知,這《黑狐曲》是這裡一帶最古老的曲子。目下的笛譜裡都失了記載。我有個好友朱紅,。她住在城南黑狐祠裡,卻經常唱這支曲。我曾要她将曲子記下來,可她不識字也不識譜。但老爺,這真是一支最理想的伴舞曲了。”

  狄公将曲譜給了小鳳凰,說:“你可得在今晚宴會上還給我。”

  “好,老爺。我此刻就去請個伴奏的行家翻成今譜。老爺千萬别告訴客人們我要跳這《黑狐曲》,我要出其不意,讓他們大吃一驚。”

  狄公點點頭,轉臉對神笛劉說:“來,拿兩個大碗。”

  神笛劉端來了兩個藍粗瓷碗,狄公打開酒瓶蓋給他滿滿斟了一碗。

  “好酒,好酒。你聞這香味!”神笛劉咂咂嘴,高興得大聲叫道。隻一口氣便将那一大碗酒灌下了肚。

  狄公又替他斟了一碗,一面問道,“劉先生是如何知道這《黑狐曲》的?”

  “我曾聽黑狐祠那小女巫唱過,很是動聽。可惜是鬼迷心竅的人唱的,堕了這招,多半是不祥的。”

  狄公問:“那小女巫是誰?”

  “唉,那是一條黑狐狸精。沒爹沒娘,不知從哪裡來到陽間的。一個揀破爛的老婆子揀到了她,卻是早潛伏了妖根。十五歲頭上才開口說話。還時常犯邪。發起病來眼睛骨碌碌亂轉。中說着人人聽不明白的怪話。那老婆子發慌不敢收留,便将她賣到了一家妓院。誰知第一天接客便将那客官的舌頭咬斷了下來,當即逃身到南門外那個荒僻的黑狐祠裡去了。直至現在還住在那裡。那黑狐祠一帶經常鬧鬼,就是清風明月之夜也可聽到啾啾喁喁的鬼哭聲。祠裡祠外狐狸成群。聽說是當年九太子謀反事敗,跟随的人全在那裡砍的頭,故陰魂不散,時時作祟。那附近的人家早挪遷了,膽小的人還時常供奉些鮮果酒肉的,但絕不見人去求神禳災。那小巫與狐狸一起吃供品,一起跳舞,唱那支《黑狐曲》。這金華城亦隻有她一人敢呆在那裡,那裡的狐狸與她極是親昵,她不是條狐狸精又是什麼?”

  (禳:祭名。祈禱消除災殃、去邪除惡之祭。)

  狄公站起來告辭:“劉先生慢慢喝吧,我有事權且先一步走了。”

  狄公從街上一個小販那裡打聽實了走城南門的路,便在了一頂轎直趨敏悟寺——從敏悟寺後去黑狐祠便沒有多少路了。

  第九章

  在兩個轎夫擡着狄公乘坐的小轎在人群中穿行。長長的一條寺廟街原先有好幾座佛寺尼庵,香火很是美盛。後來一場大火燒去了大半條街,隻剩得斷垣殘壁,一堆一堆瓦礫場。唯一完好無損的敏悟寺在廟街的最南端。

  小轎在敏悟寺山門停下,轎夫用衣袖不停地拭着額上的汗水。狄公給了轎金,一面問轎夫:“這裡去東門要費多長時間?”

  轎夫答道:“相公若是坐轎走大路時,約莫半個時辰,倘是改走小路,不二裡路便可到了。”

  狄公點頭。他明白了宋秀才從東門孟掌櫃家去黑狐祠原來很是近捷。狄公吩咐轎夫在寺前照壁下等候,他去寺裡半個時辰便乘轎回衙。

  狄公走進敏悟寺山門,急急穿廊過殿往後門趕。他想從後門穿出,單瞞過寺外等候的轎夫直赴黑狐祠。

  他走過左廂禅房時突然驚惶地停住了腳步。從窗棂望進去,隻見如意法師正蜷縮着身子在禅床上打盹。狄公心中狐疑,再定神一看,卻原來是如意法師的一堆破袈裟,袈裟上放着一隻木魚和一串念珠。除了青燈一盞并不見有人迹。

  狄公從寺院東司邊的半坍的後門穿出,沿着野松林間一條石闆路走了幾十步便看見南門的城樓了。

  南門進出的人不少,大多是中秋佳節走親眷的。許多人手裡提着燈籠和月餅果品。遠處人家已經上燈,閃閃爍爍與天上的繁星相映照。

  狄公在一爿小店鋪買了一盞風燈便提步急出了南門。出南門不一晌,便看見兩根高大斜倚的門柱。狄公見門柱下果然有幾個破舊的粗瓷供盤,盤中居然還有些果品和酒肴。他明白這兩根柱子便是黑狐詞的大門了。穿過那兩根石柱便是一片黑漆漆莽榛灌木叢。狄公将他那長袍的下襟掀起塞進腰間,撩起了長袖,從地上揀了根棍子。他一手擎着風燈,一手用棍撩撥開灌木叢,彎彎曲曲向祠裡走去。

  這時四周一片阒寂。遠處偶爾傳來一兩聲凄清的寒蟬聲。狄公已裡不由敬佩起小鳳凰的膽大,這裡就是白天也是一個荒涼恐怖的去處。

  突然,前面人腰般高的亂草叢中傳來一陣瑟瑟的響動,一對碧綠的眼睛在黑黢黢的草叢中間熠着。狄公不由将手中的棍子捏得更緊。他擡起塊石頭向那眼睛用力扔去。一聲尖厲的鳴叫伴随着一陣騷動,半晌才平靜下來。狄公心想這裡果然有狐狸。狐狸一般雖不傷害人,但他知道狐狸和野狗之類常常患有狂癫病,人倘是被它們咬傷,便傳染上這狂癫病,最後燥熱幹渴而死,無有救藥。這時他頗後悔自己太冒失了,竟忘了帶一柄匕首或長矛,眼下隻能靠手中這根棍子做唯一防衛的武器。

  小路漸漸寬了,草叢前頭露出一片荒地,月光下顯得十分凄涼。前面出現了一堵石塊壘起的黝黑院牆,牆上爬滿了野藤艾蕭。牆裡有一個庭院,院牆有好幾處已經塌了。三四隻紅狐狸、黑狐狸竄來竄去,仿佛被生人到來驚動了。庭院裡彌漫着一股發黴的腥臭。庭院一角豎起一座狐狸石像,高高地蹲伏在石座上。狐狸的脖子上還圍着一條長長的紅布條——這是這裡唯一有人迹到來的迹象。

  狄公走上殘破的青石階,石縫裡長着一叢一叢的野草。他用棍子敲了敲神殿的門,沒人應聲。狄公壯壯膽闖了過去,猛見神殿一角的蠟燭前立着一具木頭傀儡。傀儡的頭是一顆死人的骷髅,一對口進去的眼窩正對着狄公。

  狄公忽然覺得背後一陣寒涼,一柄刀尖正指在他的腰間。

  “我不得不在這裡将你宰了!”一個年輕女子的顫抖的聲音在他身後響着。

  狄公驚回頭,隻見那女子長得十分苗條,容貌也甚是俊俏。她穿着一件緊身褐衫和一條打滿更新檔的褲子。一雙睜大的眼睛驚惶地望着狄公,握着尖刀的手不停地顫抖着。

  “喔,真是一柄漂亮的刀子。”狄公口氣溫和地說,“刀口上還有晶晶閃亮的藍光哩。”

  那女子低頭正待看刀刃,狄公劈手将她手腕抓住:“朱紅,休得胡鬧!小鳳凰叫我來的。我也看見宋一文了!”

  “狐狸到處竄,我以為是宋先生來了。——我不認識你,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朱紅疑惑地說。

  “我們不能找個坐的地方麼?朱紅,我要與你仔細聊聊。”狄公說着,将刀子還給了朱紅。

  “你可得留意我的情人!他是個十分妒忌的人。”朱紅将刀子放進衣袖,走向那木頭傀儡,将傀儡的衣服拉拉整齊。又輕輕拍了拍那骷髅。于是她從壁龛裡取下那支蠟燭,引狄公走進一堵斷垣的拱形石門。

  石門内便是内殿了,到處是腥臭味。朱紅将蠟燭放在破木桌上,便自拉了一條竹凳坐了下來,狄公也在桌邊一竹凳上坐下。殿牆一半塌了,上面爬滿了野藤,一群狐狸正蹲在牆上閃着綠眼睛凝望着他們。一陣涼風吹過,野藤枯葉發出悉悉瑟瑟的聲響。

  狄公覺得冷嗖嗖寒意陣陣,朱紅卻大汗淋漓,身子如炭火一般。見她不時用手拭頭上的汗,她那蓬亂肮髒的頭發間系紮了一根紅布條。

  “宋先生今天為何不來?”朱紅一坐下就問道。

  “他很忙,便委托我告訴你一聲,今夜他不來了。”

  朱紅木然地點了點頭。

  “我知道他很忙,他要翻看許多案卷,他在找尋殺死他父親的人。十八年了,他要為他父親報仇。”

  “朱紅,你知道他的仇人是誰?”

  “不知道,宋先生也不知道。他會找到的。”

  “你是一個孤兒吧,朱紅?”狄公又問。

  “不!我的父親最近還來看望過我。他是一個很好的人。”忽然她聲音轉悲,“他來這裡總不讓我看清他的臉面。他說他長得醜,怕我看見了不愛他了。但是那天小鳳凰在來的路上撞見了他,說他長得一點不醜。他為什麼要瞞我呢?”

  “朱紅,你母親呢?”

  “早死了。”

  “那麼是誰将你撫養長成?是你父親麼?”

  “不是。我從小就給了人,轉賣過幾次。後來我逃了出來,他們追到了這裡,我用死人的頭骨扔他們,他們吓壞了,叫喊着跑了,一個還摔斷了腿。哈哈!”她失聲笑了起來。

  狄公見她不住地打着寒戰,滿身冷汗如雨。

  “宋先生兩三天便要來一次,帶着他那管笛子。我和我的狐狸都喜歡聽他吹笛子。有時他吹我唱,快活極了。宋先生待我很好,他說他要将我帶到一個快樂的地方去,他說他決不同我結婚。我說我也不同任何人結婚,我也不想離開這裡,我有我的情人,我不願離開他。”

  “你父親沒說要将你帶到别處去?”

  “我把宋先生的話告訴過他,他說我呆在這兒最好,什麼地方都别去。我應與我的情人和狐狸作伴,他說得有道理。”忽然她一陣猛烈的咳嗽,“我近來頭疼嗓子幹,身子困乏,汗流不停,吃不下東西。”說着又牙齒捉對兒厮打起來,渾身寒噤。

  狄公看出她病得厲害,心中決定明天就派人來将她接走。

  “你得提防狐狸咬你!”狄公說。

  她聽了生了氣:“你怎麼說這樣的話?我的狐狸從來不咬我,我們一起吃一起睡,又一起跳舞,狐狸還經常舔我的臉哩。”

  “朱紅你聽着,這狐狸有生病的,象人生病一樣。它們生了病再咬了你,你也就生病了:嗓子幹。頭疼,咳嗽,出冷汗。好了,朱紅,我明天再來看你。”

  “噢,你回去告訴宋先生一聲,請他明天将給我情人的金銀絲發夾帶來。”

  狄公點點頭,出了黑狐祠。

  第十章

  狄公循原路穿過那野松林,又從後門回到敏悟寺。出得敏悟寺正山門,見對面照壁下兩名轎夫正等候着。他們見狄公出來,忙将轎子擡上前,狄公上轎,吩咐直回縣衙大門。

  狄公回到縣衙,便急急徑向内衙書齋找羅應元。他想在夜宴開始前将這些情況告訴羅應元,然後再換上朝服出席宴會。

  羅應元早換上了嶄新的雲龍出海水綠錦緞官袍,玉帶皂靴,頭上端正一頂輕翼掐絲烏紗帽。他一見狄公風塵仆仆趕來,驚問:“狄年兄哪裡去了,害得小弟苦苦找尋。怎的還未更衣?客人們都到齊了。”

  “羅相公,我有事需告訴你——牽涉到宋秀才被殺一案。”

  羅應元一驚,忙道:“說吧!此事端的如何了?”

  狄公于是将如何從一支《黑狐曲》理出線頭,如何孤身去了南門外黑狐祠,又如何見到了朱紅,弄清了宋秀才來金華的目的等—一細說了一遍給羅應元聽。

  羅應元聽罷,滿臉喜色,說道:“妙極。年兄端的手段不凡,卻原來宋秀才來金華果然另有一段原因。正是十八年前殺了他父親的那個人得了風聲,追蹤到孟家殺了宋秀才。他翻尋的正是宋秀才孜孜查詢歸案的記錄。一看來那份最要緊的記錄已經給兇手搶去。年兄,關于十八年前他父親的案子,對,那年是甲戌,把那年所有的存檔案卷全都找來—一細查,看看有沒有牽涉到處宋的人物。”

  狄公道:“豈止姓宋?宋秀才很可能已是改名換姓的。他計劃一旦找到那個殺害他父親的仇人,便公開翻案,到官府正式告他。那仇人作賊心虛,先下了毒手。呵,我還想找到朱紅的生身父親,這個狗驢心肝的人竟讓他的親生女兒在那個肮髒污穢的黑狐祠裡生活——她已經患了重病。羅相公,你須得盡早問問小鳳凰,她準知曉内情。她親眼見到過朱紅父親的面貌。找到朱紅的父親,再查問出朱紅母親是誰。要她父親負起責任,讓那可憐的小女巫重見天日,做個真正的人。小鳳凰來了沒有?”

  “來了。她此刻正在畫廳後的東廂内梳妝,玉蘭小姐也在為她搽脂抹粉哩。我們是否現在就去叫她來問問?”

  羅應元說着,忽見邵樊文、張岚波正迤俪朝前廳而來,忙道:“年兄且慢,我先去奉候則個。你趕快去館舍換了朝眼,少不得有個氣象。”

  狄公辭下,轉去自己館舍更衣。

  這時狄公真的被這宋秀才一案迷住了、他擔心自己不能與這案子的偵破相始終。現在最懸的謎是十八年前殺了宋秀才父親的那個人究竟是誰。他又不明白秀才為什麼又去找朱紅,僅僅是那支《黑狐曲》将這兩個少男少女聯系起來的麼?似乎又并不如此簡單。無論如何宋秀才是迷上了這個黑狐狸精了。他不是已經向菊花打聽買金銀絲雙雀發夾了麼?而朱紅還正癡心等着他送去。

  狄公換罷朝服,搖曳出來時,畫廳外高台上已經站滿了客人。蟒袍錦帶,閃閃有光,笑語飛聲,熙熙雍雍。客人去畫廳就座前都聚在高台上欣賞着花園夜景。亭榭樓閣,池館曲沼,披紅挂綠都紮滿了五色燈彩。

  狄公撷起袍襟升上高台,—一與客人拜谒寒暄。邵樊文紫蟒袍、金玉帶、鈎解、烏履,意氣自得,飄飄欲仙。張岚波著一身深绯朝服,從官袍的顔色看官秩僅次于邵樊文,但遠在著綠袍的狄公和羅縣令之上。如意法師則披一件猩紅袈裟,領襟袍口滾繡着一條寬闊的玄緞貼邊,在帝王的國度裡等階也是眩目的。

  他們早已在那裡談論詩歌了。風雅、楚騷、蘇李五言、樂府歌行、曹劉嵇阮、潘陸張左、元嘉永明、梁陳官體,一直議論到當今的沈宋律詩,個個眉飛色舞,顔紅耳赤。

  邵樊文忽然想到如意法師的一筆好字。他對羅應元說:“夜宴後羅縣令速去内行取一大幅白練來,請如意師父托了酒興賜下一副對子。”

  羅應元聽了,激動地說:“邵大人好個主張,敝衙從此又多了件稀世的墨寶。如意師父斷斷乎不可推阻。”

  狄公這時才想起他曾見過許多門樓、巨匾上都落有“如意翁”的大款。那些栲栳般的大字往往六尺見方,筆鋒遒勁凝練,飛動灑脫。不由心中起了一層欽慕之意。

  這時高師爺來禀報羅縣令:宴會一切準備就緒,隻等貴賓們入席。

  羅應元喜笑顔開,向樂工揮手示意。一時鐘鼓齊作,絲管疊奏。樂曲聲裡邵大人、張大人等一幹貴賓搖擺步入畫廳。畫廳裡燈燭煊明,薰香彌漫,分開早擺下三方高桌,桌上水陸珍馐錯列,杯筋觥觚雜陳。正中一桌就坐了邵、張兩大人,右手是狄公與玉蘭,左手則是如意法師與羅應元。兩根楠木巨柱上垂下一副對聯,道是:

  幸逢聖明主共樂太平年

  畫廳下鋪下一層波斯國大地毯。兩邊珍果嘉木撲來幽香陣陣。

  羅應元擎杯站立祝酒,開言道:“下官今夜略備小酌,杯茗相邀,得蒙光寵,敝衙頓時生輝,閣縣意氣洋洋。下官志誠禱天,惟祈三願:一願貴賓健康,享壽萬年;二願明月長久,清光怡人;三願詩壇興旺,風雅永繼。”

  祝罷撩袍離座,舉杯頻頻。須臾階下一派箫韶,又動起樂來,貴賓乃紛紛拈起杯箸将酒肉往嘴裡送去。

  狄公沒想到會與玉蘭小姐合一桌,這分明是東道羅縣令的着意安排。狄公見邵樊文與張岚波正大談其京師的轶事遺聞,對面羅應元與如意法師議論着鐘王書法、晉宋寶帖。狄公便乘機低聲問玉蘭:“玉蘭小姐是幾時到的金華?”

  “兩天前,狄大人。我被押解京師途經金華,不意羅大人離意邀請,階下囚翻成了座上賓。”

  “玉蘭小姐如今在哪裡駐息?”

  “藍寶石坊店的一個小客棧。狄大人可知道今夜有精彩的舞蹈麼?藍寶石坊的小鳳凰倒是個有志氣的女子。”

  “聽說她想一鳴驚人,在舞榭歌場抖出大名。”狄公應道。

  玉蘭冷冷地說:“你們男人豈知女子的肝腸?。”

  “你知道她今夜跳的是什麼舞曲?”狄公問。

  玉蘭剛要回答,卻見邵樊文立起身來,高聲說道:‘今夜此時,天上明月如玉壁,人間萬民慶佳節。羅縣令風流雅儒,盛情設下偌等豐盛宴席,單宴請吾輩詩苑同人。論詩老夫早江郎才盡,枯竭了詩思,然今夜盛會又不能無詩,數來席間眉須當讓裙钗,老夫冒昧,提議玉蘭小姐即席賦詩一首,以志今日詩苑舊人難得的雅聚。那題目便是《對月》吧。明月古今雖同,但光景卻日日迥異,這詩能翻出新意最能助興,未知各位意下如何?”

  客人聽了拍手稱善,都道好個主意。

  玉蘭轉過臉來微蹙蛾眉,無限感觸地深深瞥了一下邵樊文,略假思索,便口占一律:

  赭衣高軒過,

  明月還舊州。

  畫堂對故人,

  衰鬓驚中秋。

  甯怨脂粉薄,

  空恨歲年偷。

  妾心何所似,

  清光飛玉瓯。

  席間頓時啧啧稱道,好一陣議論紛紛。邵樊文鐵青了臉,心中揪然不樂。張岚波搖頭長吟,極是欣賞。狄公暗暗驚奇,如意法師則呵呵大笑不止。

  羅應元使個眼色給司樂,一時繁管急弦響起。動人的樂曲裡兩名花枝招展的美人轉出,望畫廳上插燭也似磕了四個頭兒便翩跹起舞。

  兩個美人穿着薄薄一層輕绡舞裙,一個色玄紫,一個色皜白。輕快的絲竹聲中她們開始驚翻旋轉,一個翹起腳尖時一個便跪下為之遮掩。然後互相交替,倏忽變換。舞姿輕盈,身段矯健。節拍迅急跳躍——此曲喚作《雙燕春》。一會伴樂戛然中止,一隊舞姬搖曳而出,翩翩團舞了一陣,便與“雙燕”一起退下了。

  接着是兩個樂工各唱一套新曲,歌喉宛轉,有闆有眼。

  水陸八珍一道接一道從廚下捧上酒席。酒過三巡,羅應元站起來向客人們說道:“花園裡即将放煙火,請貴賓們稍候片刻上外廳高台上觀賞。煙火後将由藍寶石坊小鳳凰獻舞《黑狐曲》。這個舞曲依據本地最古老的迷人傳說制譜,據說已經流傳一千多年了。小鳳凰若是此舞一舉成名,将與‘一品紅’并駕齊驅。”

  席間一陣噓輿,便又議論開了。

  邵樊文眼中露出欣喜若狂的光芒,說道:“我終于看到了夢寐以求的《黑狐曲》了。”

  張岚波道:“我聽說這舞與黑狐狸精有瓜葛,倘若狐仙有靈,保不定會弄出什麼是非來,我總有一種不祥的預兆。”

  如意法師驚惶不安,蛤蟆般的眼睛不住地眨動。玉蘭小姐則抿嘴竊笑,不發一言。

  樂聲又起,酒酣耳熱的貴賓正需要音樂來幫助消化。輕緩的旋律令人有悠悠然的快感。鮮美的菜肴已經失去了吸引人的魅力,《黑狐曲》的預告則引起了一陣不小的騷動。

  突然畫廳外傳來一聲巨響,頓時天上五彩缤紛,照耀得畫廳恍同白晝。花星從雲頭紛紛墜下,尾巴上拖着一串串色彩絢麗的火光。

  羅應元大聲叫道。“請貴賓都上外廳高台!”一面回頭吩咐高放,“将所有的燈燭都吹熄!”

  一聲聲花炮轟擊,澄明如水的秋空一時彩雲奔流,硝煙彌漫。畫廳、花園、殿台、樓閣、水榭、曲沼、假山、回廊的所有燈火全部熄了。明月當空,整個衙院裡的人都陶醉在這佳節的氣氛裡了。

  一個五彩的大火球從假山後面慢慢升起,火花爆裂着從它的邊沿噴閃出來。“劈劈啪啪”的鞭竹聲中火球愈轉愈快,最後升起到高空突然炸裂,撒下一天的五彩燦爛的星雨,煞是壯觀。

  “妙極,妙極。”邵樊文大聲得意地稱贊道。

  忽然空中閃爍出一束鮮花,一聲巨響花束頓時變成了一群斑斓的蝴蝶,翩翩亂飛,令人眼花缭亂,應接不暇。

  狄公見羅縣令站在他的前頭,忍不住說道:“羅相公乃真是費心了,面對這人間奇景,真有所謂樂而忘返之感,現在我倒為自己沒有回浦陽而感到慶幸了。”

  這時又一陣連續的爆炸,天上懸出一幅金銀一閃光的花匾,花匾上現出“福、祿、壽”三個大字。又一聲巨響,三個大字散成三顆耀眼的巨星、在天上搖曳閃爍了半晌才慢慢消失。

  高台上人頭趱簇,黑壓壓一片、不時響起了聲陣高聲喝采,但誰也看不清誰的面目嘴臉。

  忽然花園裡、畫廳裡燈火一齊大放光明。高台上的客人攀着扶手開始陸續回到畫廳。

  玉蘭剛回到座位上欲待坐下,突然她想到什麼,便對狄公道:“對,我應該去看看小鳳凰是否已經裝束完畢,即将輪到她上場了。今天她在這裡能露一手。振起了名聲,邵、張兩大人便會将她舉薦到京師的教坊司去。。說着興沖沖從畫廳邊的一個圓洞門走了出去。

  狄公這時忽然發現如意法師凸出着一對大眼睛正盯着那扇圓洞門呆呆出神,不覺心中狐疑。他端起酒壺自己斟了一盅酒,正待湊上嘴唇,羅應元一聲大喊,狄公一驚酒全潑了衣袖。羅應元大驚失色。指着那扇圓洞門,口中哆嗦。狄公急忙轉過身來,隻見玉蘭小姐正從圓洞門奔進畫廳;她臉色死灰,驚恐萬狀,茫然看着自己滿是鮮血的雙手。

  第十一章

  狄公忙上前扶定玉蘭,驚問:“小姐受傷了?”

  玉蘭茫然若失,望着狄公發愣。

  “小鳳凰,她……她……她死了。”玉蘭的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脖子上開了一個大口,我弄了一手的血!”

  狄公忙高聲說道:“啊,舞姬出了點事故,來,來,玉蘭小姐先到畫廳外休息一下,我們去幫幫她的忙。”

  羅應元急沖沖趕出畫廳外時,狄公對他耳語:“小鳳凰被人殺了!”

  羅應元忙吩咐高師爺:“傳我的命下去,衙院的裡裡外外派人看守,沒有指令一個不準放出、你現在扶送玉蘭小姐到外廳的耳房裡休息,不準任何人去驚動她。”

  羅應元于是引狄公沿着一條狹窄的走廊急走,那走廊盡頭便是畫廳東廂——小鳳凰梳妝的地方。狄公推門一看,房裡沒有人,明亮的燈光照着小鳳凰仰卧着的屍體。她還沒有穿上舞裙,兩條胳膊伸展着,一對驚恐的眼睛向上吊起直愣愣望看天花闆。細長的脖子和瘦削的雙屑滿是鮮血。她那張尖吻縮腮的嘴臉,長長的尖鼻子及那兩排上下交叉着的小而尖的牙齒很容易使人想起一隻狐狸的面容。

  羅應元突然說:“年兄,你瞧那滿是血污的剪子,準是兇器。”說着一面彎腰撿那柄剪子。

  狄公道:“小鳳凰定是正要穿舞裙時被殺害的,你看她還穿着内衣,跳舞用的裙襪全堆在桌上。”

  狄公從桌上拿起宋秀才那冊《玉笛譜》,輕輕納入衣袖。這時他的目光落到一扇小門上,問羅應元道:“這扇小門通向哪裡?”

  “通到畫廳的那幅大挂簾後。”

  狄公點點頭。

  狄公回到畫廳重新坐下,開言道:“小鳳凰不慎被桌上掉下來的一柄剪刀戳破了腳,玉蘭小姐見了血一時發了慌,此刻已經包紮了正在休息。貴賓們不必介意,舞觀賞不成,照例喝酒。”

  “幸好不曾傷了玉蘭小姐,我看不到《黑狐曲》并不失望,我們今天聚會主要是為了議論詩道三昧,并不是一味看女人的翩翩舞姿。”邵樊文說道。

  張岚波說:“我早感到似乎有某種不祥。幸好隻是刺傷了腳,敗了一點雅興。多分是那小鳳凰大意所緻——倘是狐仙動了怒,便恐怕不是戳傷了腳的小事了!”

  “噢,如意師父,聽說你的詩越寫越短了,還望不吝墨金,在羅縣令剛才拿來的那幅白練上寫上兩句,以記今夜之盛。”——邵樊文将話題轉到了做詩上。

  如意法師放下了手中的酒盅。

  “今天我的酒沒有喝夠,寫大字的興緻上不來。你們不妨與我取張紙來,我當即為東道主羅大人獻一首詩。”

  邵樊文笑道:“如意師父酒也喝了不少了,兩條腿隻打哆嗦,哪能寫來大字:聽說是書聖喝酒愈多書法愈見酣練奔逸,而師父則是酒愈喝多,字愈見小。哈哈!來,喚女仆取紙墨筆硯來!”

  一旁侍候的女仆領命忙取來了筆墨紙硯。狄公将一幅五尺長,二尺寬的細紋宣紙在桌上鋪了便磨墨侍候。如意法師莞爾一笑,墨飽筆酣,當即寫下了兩行草書,恰如那長鞭搖閃一般。狄公見那字迹龍蛇盤繞,精神飛動,邵樊文脫口念道:

  來來去去去來來,

  心燈明滅天燈在。

  ——如意翁醉筆

  狄公心中詫異,口中嘿然。命女仆将字條叫人揭裱了日後懸在畫廳中央。他隐約感到,這兩句詩不無悼慰小鳳凰的含義,且也有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之意。

  這時高師爺來禀報:玉蘭小姐頭疼欲裂,不能上席了。羅老爺傳話他不能陪貴賓們痛飲盡歡了,惟望貴賓們明天翠玉崖上償補了今夜的意外。

  如意法師仰天大笑,撩起袈裟自回狐狸神殿去了。邵樊文、張岚波自知寡趣,便也讪讪起身告辭。狄公、高放也不挽留,吩咐奏樂送客。

  狄公送别邵、張兩大人,吩咐伺候跟随。便與高放重回到畫廳東廂。羅應元癱軟在坐椅上,圓臉拉長了,呆癡的目光望着狄公,絕望地說:“年兄,我完了!天作孽,不可活。全完了,這該死的司天台的皇曆!”

  第十二章

  狄公忙安慰說:“相公,縣衙裡出了偌大命案,令人不由起疑,這事出來蹊跷,相公處斷須十分謹慎。我看這小鳳凰生性孤高。恃才傲物,生前拒絕過許多男子,莫非有夙怨之人乘今夜宴會之際下了毒手。那人從畫廳挂簾後的小門摸進這東廂。”

  羅應元長長籲了一口氣,神色詭秘地說:“狄年兄難道還看不出玉蘭小姐耍的把戲。你可能還不十分了解她這個人,她有虐命害物的興趣,也親手殺過人。再說詩人不少是幻想狂,需要生活的波瀾飛瀑激宕,轟轟烈烈;現在可坑害了我,我在她的押解文牒上畫簽了字,我通融官差開釋她為是仰慕她的詩名,借來增色我們今夜的宴會。誰知她竟又在我的衙裡做出這一番大勾當。倘若被刑部問破,小弟丢了前程事小,隻恐怕這頭也要被劈去了。”說着不由紛紛墜下兩行眼淚。

  狄公深鎖雙眉,他也感到事情嚴重。他問羅應元。“那玉蘭小姐說了些什麼沒有?”

  “她說她一走進東廂時便發現小鳳凰躺在血泊裡了,她自己一時也吓昏了。咳,此刻她竟在我太太的房裡哈哈大笑哩,保不住真的會瘋。”

  “你問過玉蘭沒有,小鳳凰可能被誰人所害?”狄公又問。

  玉蘭小姐起先曾說過,小鳳凰是個貞潔的女子,許多下流的男子動過她的念頭,但都無奈。小姐說很可能使是一個歹徒無賴闖進了這東廂,、殺死了這可憐的小鳳凰。仵作驗了屍說,這殺人的事就發生在放煙火之時。我與高放已将今夜在畫廳、花園各處伺候的一應雜役、丫環甚而樂工、廚司都問遍了,且又吩咐關閉了衙院的所有門戶,想來這兇手真的插翅飛走不成?再說放煙火時間并不長,那兇手除非很熟悉這畫廳前後的走廊門戶,否則他不可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内幹得如此幹淨利落,又隻身逃出了衡院。故我疑心是玉蘭做下的手腳。那天她帶小鳳凰來見我,我便感到她倆間有某種不妙的瓜葛。”

  “羅相公,恕我狂言一句,這兇手的嫌疑會不會出在今夜相公的貴賓裡?”

  羅應元蓦地一驚,跳了起來:“年兄莫不是喝醉酒了麼?”

  “羅相公,我們還是來憶一憶看煙火時的情景。我們站在高台上時,我記得玉蘭正站在我們之間,對麼?再前面是高師爺。邵、張兩人及如意法師都站在我們身後。煙火開始時,我看見邵大人擠在我前面。煙火散了時,我見他正在我的身邊。你看見過張大人和如意法師麼?”

  “張大人一直站在我身後,我記得我不時回過頭去同他一起贊美這煙火制作的美。如意法師雖不曾看得真切,但也幾回聽得他的喝采聲。畫廳前後并不曾見有人奔竄。年兄懷疑我的貴賓,看來未免太魯莽了點吧!事實是今夜我的三位貴賓放煙火時都一直在場。”

  “羅相公判斷客人放煙火時全都在場未免過早。當時大人隻顧了看煙火,就是有人半途退下殺了人再回上高台,你又如何得知?畫廳裡外一片漆黑,誰又預先存了個提防之心!恕再問一聲,羅相公,你對邵、張兩大人及如意法師的了解如何?”

  “年兄當然知道與朝廷裡的大人物打交道是如何一回事。不過邵、張兩大人究竟是仕官出身,我們談的又無非是詩文之道,當然也涉及琴棋書畫,和古玩寶物的鑒賞。至于他們真正的為人品性自然是知道不多的。但兩位大人既是朝廷高官,都是聖人詩書薰沐,焉得會做殺人的兇犯?隻是如意法師,此人言詞清狂,且來曆蹊跷,行徑詭秘。本是釋門弟子卻是不喜頌經、念佛、辦道、參禅,專一舞文弄墨,又愛谶緯陰陽,識許多巫術邪道,六壬甲課;又常非議三教中人,行止很是古怪。但不曾聞得有什麼不軌之舉。”

  “羅相公之言甚是。那如意法師在宴會上還題了兩句詩。那詩意也恁的玄妙,寄義窅遠,不易看破。不過,我們審理刑案切不可隻看了表面之情景,還須深入内裡,探其骨髓心肝。總之,這幾位貴賓都進不了嫌疑。要緊的是細細查一查這殺人的動機何在。我們得先去藍寶石坊弄清小鳳凰的情況,她都與哪些姊妹行來往,有沒有情人。客人們到金華都有一兩天了,很可能他們今夜見到小鳳凰之前已經有過接觸,或原來便是相識。出藍寶石坊回行時順路去縣學書庫查一下宋秀才在那裡翻閱的究竟是哪些材料,有關甲戌年的案卷都要翻閱一遍。”

  (窅:讀‘咬’,深遠。)

  “我的天!宋秀才——他的案子還未了呢!兩起殺人命案,真是大吉利市啊!”羅應元幾乎要哭出聲來。“年兄,我聽高放說孟菽齋是個知書達禮的人,不曾有過不軌行為,也不聞聽有什麼醜聞。”

  “我也相信孟菽齋不會殺人。我曾有過這樣的念頭,就是宋一文與孟菽齋的女兒有私情,聽侍婢講孟菽齋的女兒常為聽宋秀才吹笛而感傷流淚。不過,我現在已經查明宋秀才的情人還是朱紅,即黑狐祠的那個孤女。宋一文已經替她買了金銀絲雙雀發夾之類的禮品。我們原不是想要小鳳凰講一講朱紅父親的容貌麼?他們倆在進出黑狐祠時曾打過照面。朱紅的父親仍然住在金華。我明天還得去一次黑狐祠,将朱紅接來縣衙裡住,你先安排下一個僻靜宅子,暫時瞞住衆人的耳目。噢,想起來了,如意法師挂錫的敏悟寺正就在黑狐祠前不遠,法師對狐狸的奇怪态度很令人感到不解。我疑心他見過小鳳凰,也認識朱紅。他今夜在宴會上題的那兩句詩雖一時訓釋不了,但隐約透出消息:他已經知道小鳳凰之死,并預示她的案子會有昭雪的一天。順便問一聲羅相公,明天要去翠玉崖排野宴,卻不知這翠玉崖在哪裡?”

  羅應元答道:“這翠玉崖在城北的雙龍山上,崖上好大一片松林,崖壁下有一個朝真古洞。因為山高雲重,常有仙人出沒,端的是處風景名山。山下的峽谷還奔騰着幾股清澈的溪泉。時值中秋,黃花初綻,金桂飄香,楓葉染丹,在那裡排賞月之宴,乃真是第一等的賞心樂事。若不是這倒黴的兩起殺人案子,我們真可以對酒當歌,盡歡盡醉的一夜哩。唉,魏武的詩可是說上了:‘我有嘉賓,鼓瑟吹笙。明明如月,何時可掇?憂從中來,不可斷絕。’——想到此又怎不令人心緒喪頹,喟然頻頻!”

  狄公忙用話扯開了羅應元止遏不住的憂思:“羅相公,時辰不早了,樵樓已打二更,我這就想就寝去了。羅相公也該好好休息一夜,養養神思再應對這困境。”

  狄公拜辭了羅應元,回到自己館舍。

  第十三章

  狄公很早就醒來了。窗外鳥聲啁啾,花園裡遊蕩着一層輕薄的晨霧。花葉竹材上都沾着清潤的露水。花園後的空場上已有衙卒在那裡操演。

  狄公沏了一盅茶,靜坐了半晌,便開始進早膳。早膳畢,他去縣行使房領一紙批簽,便雇轎自去藍寶石坊。

  轎到藍寶石坊大門停下。狄公遞上蓋了大紅縣衙官印的批簽。坊裡的應局見是官府來人,不敢怠慢,忙将狄公迎入内院。内院轉彎處豎着一架漢白玉石屏,上面刻着“百花嬗遞春常在”七個藍底大字。繞過一個花團錦簇、綠草如茵的大花壇,來到一間四面珠簾玉幛的清靜小軒。小軒外一帶粉牆彎曲,牆下種植夭桃古柳,小軒内爐香袅袅,漆幾藤椅,煞是齊整——藍寶石坊的院主閑常便在這裡會客。

  應局去了一盅茶時,從遊廊袅娜走來一個珠光寶氣的胖婦人,描畫的長眉下,一對星眼間眨不定,松馳的皮肉下垂着,厚厚的嘴唇塗抹得猩紅。兩個侍婢手捧茶盤上來獻茶畢,恭敬立在那胖夫人身後。

  “老爺,小鳳凰的不幸給羅大人增添了許多麻煩,老婦人深表歉意了。煩老爺轉話給羅大人,休得為此事挂牽在心,這都是這小狐媚子自生的張緻……”

  “未知院主太太能否告訴下官些小鳳凰的身世?”狄公問道。

  “喔,可以。這小狐媚子原是一個賣菜的老圃的小女兒,上面有了四個姐姐,三年前賣來坊裡。她跟随名師善才學歌舞。由于勤奮,聰明,舞跳得很好。但這小狐媚子心太高且倔強,不喜奉迎,故姊妹行裡背後多有罵她的。有的說她一張狐狸嘴臉,身上又有臭味,疑心是狐狸精的胎子。”

  “再問院主太太,這小鳳凰平日在坊裡有沒有一兩個深交的,是不是已有了情人?”

  “她常去南門黑狐祠,說是求那裡的女巫學舞曲。我也答應了她。那女巫是個可憐的孤女。不過南門一帶野寺荒郊,白日都有狐狸精出沒。不知小鳳凰這狐媚子結識了些什麼野漢子,惹來這一場殺身大禍。老爺,她生性孤僻,除了聽我話,很少和姊妹們合得來,坊裡也不見有什麼朋友,故究竟不是善終。”

  “黑狐祠的女巫原也是從這裡逃出去的?”

  女院主投來一瞥責怪的目光,說道:“老爺忘了我們藍寶石坊是官府助立的歌院舞場,不比那等三瓦兩舍的煙花行院。那狐狸精與我們藍寶石坊從無關系!”

  “聽說那女巫的生父原在這金華城裡?”

  “不曾聽說過。小鳳凰說她是唯一的一個去過黑狐祠的人。”

  “院主可認識玉蘭小姐?”狄公轉了話題。

  那胖夫人已經有點不耐煩了,答道:“認識,認識,白鹭觀的道姑誰人不認識!”

  “昨夜出事時玉蘭小姐亦在場,她對小鳳凰的不幸尤其哀傷。你可知道玉蘭與小鳳凰曾經有過何種關系?”。

  “顯然是小鳳凰這狐媚子的舞藝吸引了她,聽說玉蘭小姐也是多才多藝的。猩猩惜猩猩,女子的情分都在這一點上。”

  “你知道朝廷有什麼官員認識小鳳凰,近兩日來找過她?”

  “不曾。”

  “好吧,多謝院主殷勤。小鳳凰的死權且瞞住衆姐妹一日,等明天衙裡開堂。下官告辭了。”’

  狄公出藍寶石坊乘轎回到縣衙,徑來内行書齋找羅應元。

  羅應元一見狄公,便急急問道。“你去藍寶石坊得了些什麼?”

  “聽那裡院主說,除了玉蘭誰也不曾去藍寶石坊私下見過小鳳凰。羅相公,今天午後你作如何安排?”

  “原約定了到這裡書齋聚會,評議小弟的詩集。我早渴望我的詩能得到他們的指點撥冗,這是難逢的一個良機,可是……”

  狄公道:“這個大不妨事,照例舉行。我隻求羅相公分撥下人員,你的客人有出去衙門的務必派人暗暗盯上,随後彙報于我。”

  “好吧。左右前程是丢定了,也避不得許多。這個就由小弟暗自委派了,年兄盡管放心。”

  “還有,此刻就令緝捕去南門布下巡卒、細作,暗中警戒。但見有進出黑狐祠的,不管是誰,一律拘捕一下午我親自去那裡時也可順便差遣。此刻我就去縣學書庫,請高師爺随後便到。”

  第十四章

  狄公來到縣學書庫,見那儲存史料檔案的書架齊齊整整,分門别類列了名目,編了幹支年月,甚有條理。不覺大喜。書庫隅角安下一條長桌,桌上一個老館吏正埋頭在編類圖志。過了一會,高師爺也趕到了。

  高師爺禀道:“狄老爺,不知你要查閱哪一類目的資料,軍事、刑律、食貨、方輿、儒林、文學、釋道、方技一一都按類目編了年月幹支,尋查甚是友善。”

  “高先生,我聽說這金華府積壓了一樁甲戌年的懸案,我隻想看看那個懸案的宗卷。”

  “狄老爺,甲戌年九太子謀逆,那最是臭名昭著的一年。不過我未聽說什麼懸案積壓。喂,老裘,你記得甲戌年曾有懸案積壓下麼?”

  那兩鬓斑皤的老館吏轉過臉來,眯起眼睛想了半晌,說道:“卑職也不曾聽見有懸案積下。那一年,記得有個莫德齡将軍追随九太子,後來被朝廷欽差正了法,聽說有點冤枉,但卻是一個鐵案,并不曾懸挂。”

  狄公道:“那莫德齡将軍參與了謀反,是九太子的一個黨羽,他的案卷在哪一檔裡?”

  “回老爺,牽涉九太子謀逆的案卷都在這書架第五層靠右放着的那隻大紅箱裡。箱旁堆放的那些宗卷都是同年發生的其他案子。”老館吏答道。

  “好,高先生,我們來把那大紅箱和旁邊的宗卷全提下擱這長桌上。”狄公說。

  老館吏忙接應搭上了木梯子,高師爺爬了上去,将大紅箱及箱邊的宗卷一件一件全抱了下來。狄公一看,心中着慌,這長長一排案卷看來不是半日一日能念得完的。狄公突然想起什麼,又問老館吏:“有個宋秀才天天來這裡閱讀案卷麼?。”

  “嗯,是的。他是一個讀書非常認真的後生。他什麼都看,連兩百年前這裡災民造反的材料他都有興趣,這些案卷他也都—一翻過了。隻不知這後生這兩天怎的不見來。”

  狄公點頭,便拉了條凳子坐下,專一揀那宗卷上有宋的查尋。半日查出一個家姓罪犯的案卷,卻是一起平平的詐騙案。狄公心裡不由發了急,就是這麼查姓宋的已恁的不簡單。或許那宋一文根本不姓宋呢,豈不是枉費功夫!狄公長歎一聲,決定碰碰運氣,全力以赴先弄清莫德齡謀反一案。因為九太子謀逆是甲戌年最大的一宗案子,可能牽涉了不少人冤枉連坐,莫德齡将軍之類的案卷裡或許正可尋着蛛絲馬迹。

  他打開了那大紅箱子,馬上發現箱裡的檔案次序亂了,且疊得不齊,有幾份木夾也沒有夾上。顯然最近宋秀才認真地翻閱過。

  第一本總卷概述了九太子謀逆的案情本末,措辭相當慎重。原來九太子在長安時就性情躁急,且好猜疑。先皇駕崩,聖上即了大位便封他來金華,原是要他養心頤性,修身讀書。誰知他卻萌發了一個謀逆的野心。加上他的群臣又無恥吹捧他當今最得人心,德行威儀、文章詩賦均在諸太子之上,他的王妃也唆使他殺去長安,奪了大位。九太子秣馬厲兵正待行事,早有人密報了朝廷,聖上震怒發罪下來,一團禦林軍圍了王府,朝廷下來了欽差傳命将九太子并王妃押解長安。

  九太子自知事敗,拔劍殺了王妃随即自刎了。禦林禁軍進王府查封了所有印玺圖章,金玉寶玩。戶籍帳冊,宮絹兵器。——那日正是甲戌孟春二月初四。

  欽差持尚方寶劍專擅一方,當日便收拘了一應參與謀逆的文武大臣,調查核實一一就地正法,一面備文申詳朝廷。那九太子黨羽跟随沒有個僥幸逃脫的。當時欽差收到無數的指控信,欽差都—一做了認真核查,生怕有挾私謀害的。其中有一封匿名信告發已經退休的莫德齡将軍也參與了謀反。說九太子有密信與将軍,并指出了将軍府邸藏密信的樓閣。欽差不敢怠慢,忙發兵搜尋,果然查獲九太子與莫将軍的親筆信兩封,當即收捕了莫将軍。将軍矢口否認有謀反之事,稱從不曾與九太子有書信往來,當系奸人僞造,挾私害命。欽差認真驗對了九太子密信,認為屬實,又查訪得一幹逆臣招供道是莫将軍閑時便诽謗朝廷的言論,反骨畢露,鐵案如山,故當即判斬了莫将軍和他的兩個成年的兒子。同時籍沒家财,宅眷全數入官,發賣為奴。

  在這案卷的一份發賣為奴的附錄上,記着莫德齡将軍的五位妻妾的姓氏和谪庶子女的名字。狄公驚奇地發現,莫将軍的第二房侍妾正是姓宋,宋的姓氏上還打了朱钤。原來處斬莫将軍的前一天晚上,她便懸梁自盡,單留下一個五歲的共子名一文。宋氏因不及發賣故打朱钤為記。

  (钤:讀‘前’,官印。)

  狄公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他忽然個想到,這宋一文既然回金華為父報仇雪冤,想來他自己手中必定拿有能洗刷莫将軍罪行的證據。他努力在找尋那個寫匿名信告發者,他把那告發者看作是殺父的大仇人。狄公又看到莫将軍據以判斬的唯一依據是九太子的兩封密情,至于那密信的内容便不得而知了。且參與謀反的群臣招供中也沒有一言涉及莫将軍與九太子的關系。欽差認為九太子乖戾狡詐,猜忌心重,與莫将軍的勾結可能不肯輕易吐露于其他群臣。

  狄公搖了搖頭,挑出了載錄有匿名信的附件。那隻是一份抄件,原件已查封京師大理寺。狄公從匿名信的行文風格來看,端的是一高超手筆,有很深湛的文字造詣。信體的空白處并抄有欽差的朱批:“此信系出自一個知情的大臣,立即核對内容及筆迹。”附件後注明此信撰者阙名。盡管欽差懸了賞格厚賜與告發有功人等,終不見有自稱寫此匿名信的人前去領賞。

  狄公慢慢捋着長胡子,細細推敲着這案子。九太子在密信中蓋了私章,要僞造是不可能的。且那任欽差的原是大理寺正卿,朝廷中最精幹、最正直的刑事審理權威,從不私便阿附,就是王公貴戚也有懼他三分的。那麼宋秀才又能得到什麼有力證據以洗刷他父親的彌天大罪呢?所有這些發生時他才五歲,且流離颠沛,靠了遠方舅父的收養才掙紮出一條生命,他能有什麼辦法搞到牽涉當年偌大一起案子的第一手材料呢?——況且他現在自己已被人殺害了。看來要查清此案,還須找到宋一文娘家人物。

  狄公叫來老館吏問道:“裘先生,你能否将甲戌年的稅冊拿來與我看看,我要找一找姓宋的一族的稅額狀況。”

  老館吏領命去了一會,便将甲戌的稅冊拿來交給了狄公。狄公專一查尋那納稅少的貧寒人家。宋一文的母親既是莫家的第二房侍妾,她的父親決不會富裕。不消多時,他便見到一個姓名叫宋文達的戶主。

  宋文達的職業欄自填着菜農,一妻兩女。長女嫁陶瓷器銷店主,夫家處黃,次女賣與莫德齡将軍府,收了房。——後面注了宋文達的死亡年月。因宋文達沒有子嗣,這一戶便登出了,簽押了縣司戶、司倉的兩方朱钤。

  狄公又向老館吏要了陶瓷器行會的稅冊,才翻了幾頁,果然發現有一個姓黃的小鋪主,妻宋氏,住在東門附近的一條小巷裡。——狄公這才心裡感到舒泰,臉上露出喜色。他用筆記下了那黃掌櫃的位址和收養宋一文京師那房舅父的名姓,又抽出告發莫将軍的那封匿名信,随後将全部案卷奉還老館吏,道了謝便與高師爺雇轎回衙。

  狄公到内衙找到了羅應元,彙報了在縣學書庫的全部收獲。

  “羅相公,那宋秀才原來是莫德齡将軍的兒子,系一個姓宋的侍妾所生。他到金華為了證明他父親被人誣告,企圖找到十八年前寫匿名信誣告他父親的人——他可能握有一份能洗刷他父親罪名的證據。這與朱紅說的甚為合契。目下他還有一個姨母住在金華,開着一爿陶瓷器鋪子。我此刻便去找到他的那個姨母,見是住在東門内,然後再去黑狐祠将朱紅接回縣衙。羅相公,或許我還能趕上你詩集的評議哩。”

  第十五章

  狄公回館舍更換了那件海藍長袍,戴上黑弁帽子。便出縣衙儀門,拐上了街,雇了一頂小轎直趨東門。

  轎到東們内一排鱗次栉比的平房前停下。狄公見有一家綢布鋪,便進内花了二兩銀子剪了一匹上品的花金綢和二匹文葛,又到果品鋪買了兩隻熏肥鴨和一盒月餅,便依着位址尋找那黃記陶瓷器鋪。

  半日,狄公才在一條彎曲幽暗的小巷盡頭看見了一家小小陶瓷器鋪。鋪外遮起一塊打了許多更新檔的布篷,鋪内放着一堆粗瓷打制的碗盤茶具、溺壺缸罐。一個衣衫褴褛的漢子正坐在攤子後面。

  狄公上前打了招呼:“不知先生是黃掌櫃不?”

  那漢子十分驚訝,忙點頭道:“正是。貴相公要買什麼?”

  “我姓宋,與掌櫃太太是本家,”路過金華特來拜會姐姐。”

  黃掌櫃半信半疑,回頭對屋裡一個正埋頭做針線的中年婦人叫道:“渾家,你的一個本家相公來看望你了。貴相公請店裡坐,待我去沏盅茶來。”

  那婦人出來相見,也是十分詫異,她從未聽說有過本家兄弟。狄公将禮品一遞上,開言道:“姐姐,三叔從京師來信說及伯父母雙雙下世,并把你的宅址告訴了我。适逢我由徽州去京師收帳路過金華,便轉來拜認姐姐。奉上兩樣薄禮,聊表芹意,還望姐姐笑納。”

  那婦人一見綢料、文葛,肚内便喊“僥幸”,又見熏鴨和月餅,早歡喜得笑眯起了眼,哪裡還去問其中委曲。便一口認了這位素不相識的堂弟。

  “賢弟如此破費,為姐姐的怎過意得去?今日燈花爆了幾爆,我便疑心有吉人來訪了。”

  黃掌櫃忙說:“渾家,趕快去将熏鴨切了,再取一隻大碗和幾隻瓷杯來。今日中秋,我早備下一瓶白酒,沒夢想到還有熏鴨下酒,真乃大吉利市。渾家,我再不道你娘家一個不字了,卻原來還興旺發達得很哩。”

  婦人皺了皺眉頭,說道:“賢弟不知,就為你二姐家的事,再也沒人敢來看望我們了。”

  “莫姐丈的事我在南方略有所聞、二姐殉了節,固然令人悲傷,但究竟我們宋家擺脫了莫家的幹系。唉,不知——文賢甥後來又如何了?”

  “一文?早年聽說在京師讀書,已有個秀才的功名了。這孩子心高,哪會想到我這個窮姨媽!别提他了!來,來,一面喝一面聊。熏鴨切好了,酒也斟好了。”

  “聽三叔說莫家對二姐并不好,時常虐待她。”狄公呷了一口酒又接上了話茬。

  “不,莫将軍對你二姐甚是器重,夫妻也十分恩愛。一文生下後更是歡喜萬分,隻是你二姐本是……”

  “她是一條……”黃掌櫃憤憤插了話。

  宋氏忙打斷他:“閉上你的嘴!”又轉臉對狄公道,“說來也沒有法子,或許原是我父親的過錯,”她深深地歎了一口氣,給自己的瓷杯裡斟了一點白酒,一仰脖喝了,又說:“我妹子原是一個十分文靜的姑娘,處處讨人喜歡。十五歲上那年,一天她去野外割兔草,揀到一隻狐狸崽子,她感到好玩便抱回了家。我父親一看是隻十分美麗的黑毛雌狐狸,十分害怕,偷偷将它宰了。我妹子第二天便得了病,恹恹郁郁,仿佛失了魂魄一般,與頭裡完全兩個模樣了。”

  黃掌櫃撕開一條鴨腿,一面往嘴裡送,二面忍不住又插上話來:“那條黑狐狸的魂靈附了她的身!”

  宋氏點點頭,又說道:“父親請來一個專會提妖打鬼的道士,蘸了仙水,燒了符錄,念了許多咒經都不見效,很是着急。十六歲那年便會與後生家眉來眼去了。因她生得俊俏,父母親放不下心來,早晚盯在她背後,生怕有意外。後來聽說莫将軍要納小,便托了一個賣梳篦花粉的馬大娘去說合。誰知也是先天有緣,馬大娘去果然一說便合,那莫将軍的正房太太也看她三分順眼。莫家挑來了财禮,納了聘金,擇了吉日便花轎擡去府裡成了親。打她生下一文後,莫府上下無不喜歡她,下人奴仆也敬重她,趕着她叫三太太。”

  (篦:讀‘必’,齒密的梳頭工具。)

  “是她自己毀壞自己!這黑狐狸精終于做出了醜事。”黃掌櫃喝了不少,禁不住又說了一句。

  宋氏撩了嫁前額搭下的一绺白發,接着說道:“一夭,我在街上正巧碰到莫府裡的一個丫環,她笑着跟我說,三太太半個月便要回家看望一次父母姐姐,我們都說三太太有孝心。“當時我心裡一涼,知道事情不妙。因為我妹子近一年來從未回家看望過一回。——後來倒是來了,已有八個月的身孕,當然不是莫将軍的。我們找了許多藥給她吃,但都無濟于事,落後早産生下了一個女孩。我們不敢收留,她便将孩子扔到大路上,巴望有善心的人揀去。臨時用一塊大紅綢将孩子裹得嚴實。那種料子平時隻有和尚剪去做袈裟用的。”

  宋氏見狄公的臉上露出驚惶的神色,忙笑道:“賢弟可能沒細聽說過吧?雖然不光彩,辱沒家門,但總是十八年前的舊事了。我隻要一提起來那可憐的甥女,便要心酸。”說着不禁嗚咽抽泣起來。

  黃掌櫃說:“得啦,渾家。盡提這些舊事作甚?今天是什麼日子?賢内弟這麼遠來還要流淚水給他看,敗他的酒興。唉,隻怨我們自己無有兒女,故一提起那可憐的女孩她便要落淚。好,長話短說,莫将軍那一陣恰恰在九太子宮裡議事不曾回得府來。紙焉能包得住火?後來莫将軍回府聞說此事,不由三屍神暴跳,五髒氣沖天。先叫人看管了,一面設法去捉拿奸夫,等公事了結他要親自剁下那奸夫淫婦的頭。當夜我那姨妹便偷個空隙一條白绫懸在梁上了,莫将軍不及找尋到奸夫,第二天欽差帶了禦林禁軍團團包圍了将軍府,抄出了九太子的密信,便被綁架了拿到南郊劈了頭——兩個兒子也一起綁去殺了。僥幸一文究竟是小孩,才五歲,故掙脫了一條命來……來,來,敬賢内弟一杯。說這些舊皇曆作什?做官也不是好玩的,一道聖旨下來就是滿門抄斬。不如我們窮夫妻,倒圖個自在安逸。”

  “姐姐可知那奸夫名姓?”狄公問道。

  宋氏說:“那人姓名你二姐從未吐個口兒,隻知是個做官的。人樣風流,又有學問,故迷住了你二姐的心,做出這等傷風敗俗的事來。”

  狄公匆匆吃了兩口酒便起身要告辭。黃掌櫃夫婦再三款留。狄公道:“愚弟今夜便要趕往杭州,以後再來拜會姐姐、姐丈吧!”

  黃掌櫃偕宋氏一直陪到小巷的頭上,目送狄公往東門方向搖擺而去,才回歸鋪子。兩口自是歡喜不疊,哪裡還去深究這賢弟的來曆。

  狄公回到縣衙先去内衙書齋一張望,并不見有客人來聚會。算來時間尚早,便匆匆回館舍更衣。更衣罷,他從抽屜裡取出玉蘭小姐的案卷抄件。急急地翻了起來,翻到一封匿名信告發玉蘭白鹭觀馬櫻樹埋着被殺侍婢的死屍才停下。

  狄公抽出那封匿名信,又從袖中将告發莫德齡将軍的那封匿名信取出并列放在書案上。他慢慢捋着胡子,細細将它們作一番比較。兩封匿名信均是抄件,兩個抄手的筆迹自是不同,隻能從文字、語氣、風格來判斷這兩封匿名信是不是出于一個作者。狄公看了半日,沒有把握,搖了搖頭,将兩封信一并塞入衣袖,便向内衙踱步而來。

  羅應元正在翻閱他的那冊剛刻出的詩集,預備選擇幾首自己滿意的在貴賓同仁前吟誦。一意盼望邵樊文、張岚波、玉蘭、如意法師等人能真誠地為他的詩集作個公允的評價和撰寫序跋。

  狄公見過羅應元,忙說:“羅相公,我又有了新的發現。宋秀才的母親,即莫将軍的第二房侍妾,府裡稱她做三太太的。後來與一個不知名的官員通奸,生下一女,并把那女孩遺棄了,這個私生女不是别人,正是黑狐祠裡的朱紅。”

  羅應元的臉上露出驚訝的神色。

  狄公繼續說道:“那棄嬰用一塊大紅綢包裹,她被人揀起時想來便依了那大紅綢的顔色取了朱紅這個名字。這樣,朱紅與宋一文便是同母異父的兄妹,這就是秀才告訴朱紅他不能同她結婚的原因。同時也說明朱紅的父親或許正是殺害宋秀才的兇手。莫将軍被正法前已經識破奸情,并揚言捉到奸夫後由他親自剁下他們的頭。宋一文的母親自知難免一死,懸梁自盡了,而莫将軍第二天便被欽差斬了首。那奸夫自然沒有找到。或許莫将軍心中已知那奸夫的姓名,隻是自己犯了王法,來不及去懲罰他了。”

  “天哪!狄年兄,哪裡得來偌許多真實内情?”羅縣令又驚奇又欽佩。

  狄公又說。“我思量來莫将軍确實參與了九太予的謀逆,他的死是咎由自取,不足憫惜。而那好夫肯定是害怕莫将軍将他的奸情揭露,故先一步下了手,一封匿名信置将軍牙死地,使他措手不及.宋秀才正是看到了這一點,便設法去證明他父親原來無罪,受了誣告,這不能不說宋秀才的意圖是錯的,他的計劃也是不可能實作的。”

  羅縣令問:“莫将軍既然參與了謀逆,寫匿名信告發他是值得嘉許的,他又為何害怕秀才而非要置之于死地而後快呢!”

  狄公道:“寫匿名信的告發者必定是謀逆的知情人,且是一個體面的官員。為了名聲前程,他決不能讓他的奸情披露于世。此外,我認為他自己必定也卷入了九太子的陰謀,否則他決不可能知道九太子有密信給莫将軍,且連藏密信的地方都知道得那麼清楚。後來欽差懸賞嘉獎,他始終不肯露面去領受。這正是他的高明處,也是他的狡詐處。”

  “我的天!這個人又可能是誰呢?”

  “看來仍是我那句老話,與殺害小鳳凰的嫌疑一樣,正是你請來的客人中的一位。當然不會是玉蘭小姐了,因為那兇手是朱紅的父親。對,等一會朱紅會告訴我們這個神秘的人是誰,盡管他每回去看他的私生女時都蒙了面,朱紅能夠根據他的聲音形态辨識出他來。”

  “狄年兄,容小弟進一言,我看如意法師也決不會是。他人物猥獕,哪個女子會将他這個醜和尚當作自己的情人呢?”

  (猥獕:醜陋而俗氣。)

  “羅相公,這話可不敢說定。宋秀才的母親是個精神反常的人,他娘家把這種情況歸咎于一條黑狐狸的靈魂附了身。不管如何,她入莫将軍府才十七歲,而将軍已年逾花甲了。或許倒正是如意法師的奇貌引起了她的注意和喜愛。如意法師秉性奇特,有才有智,這往往能使一個女子動情。且我見如意法師似對一切都了如指掌,說話又旨意惝恍,倒正是一個十分可疑的人物。他住的敏悟寺又與黑狐祠如此之近捷,他去看望朱紅是最友善的事,而其他人都得擔點風險。羅相公等會兒與客人聚會時設法打聽一下,十八年前即斬莫将軍頭的那年,張岚波與如意法師在不在金華。邵大人當年正是這婺州金華府的刺史,不必再問。對,你不妨再打聽一下,今年玉蘭小姐在白鹭觀被捕時,這三位客人有否當時也在新安的。”

  (惝恍:讀‘敞晃’,模糊不清,恍惚。婺:讀‘霧’,古州名。)

  “你怎麼又想到了玉蘭小姐白鴛觀?狄年兄。”羅縣令疑惑不解。

  “我有一點很是相信,一個罪犯總喜歡反複用同一手段達到他的犯罪目的。同告發莫将軍的手段一樣:一告發玉蘭打死侍婢的也正是一封匿名信。當年這人告發莫将軍是為了達到他自己卑鄙的目的,今年告發玉蘭,保不定也有其不可告人的卑鄙目的在。”狄仁傑說道。

  高師爺這時走進内衙。

  狄公繼續說道:“高師爺來的正好,羅相公,我有一個不成熟的想法,我想等朱紅這孩子健康恢複之後,就委托給她的姨母黃掌櫃夫婦帶領,他們正沒有孩子。我同高師爺此刻就去黑狐祠将朱紅帶來衙裡。”狄公說着将袖中兩封匿名信取出交給羅應元,“這兩封信都是抄件,你隻能從行文風格的細微同異來判斷是否同出一手,請你細細看看,千萬不要告訴任何人!”

  高師爺近前向羅、狄兩位老爺施禮請安。

  羅應元對他說:“高放,你現在陪同狄縣令到南門外的黑狐祠走一趟,将那裡的小女巫帶來衙裡。我想要平整荒地,拆了那祠。”

  狄公補充道:“高先生,你與我坐一轎,另有一轎載着大夫跟在我們後面。那個女巫病得不輕。”

  高師爺領命便去吩咐行役備轎。

  狄公告辭羅縣令,與高師爺出得内衙在庭院内上了轎,大夫的轎也在一邊侍候。兩頂轎出衙門便徑直向南門迤俪而去。

  轎擡到寺廟街頭敏悟寺山門時,高師爺對狄公說:“昨天早上,我奉羅老爺命來這裡請如意法師,費了許多口舌,他隻是咬定不來。隻是等我說了有你狄老爺參加,他才改了主意,答應來了。”

  狄公一聽,不覺挺直了身子,問道:“他說了原因麼?”

  “老爺,我隻是說了你在疑案的偵訊鞠審方面的聲譽。我沒記錯的話,法師當時還說他倒要聽聽你對狐狸的看法。”

  “原來是這樣。那麼高先生問了他這狐狸是什麼意思了嗎?”

  高師爺搖了搖頭。忽然他感到轎子停下了,忙掀開轎簾問道:“出了什麼事?為何轎子不走了?”

  “回老爺,有一群人正堵了城門口的路,卻原來是那黑狐祠的女巫得了狂癫病死了。”

  狄公聞言,趕忙下轎,見六名衙卒正用長矛的杆柄在城門口攔了一道警戒,不斷将好奇看熱鬧的百姓向後驅趕。前面的路上,朱紅四肢伸直仰面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破爛不堪的裙子滿是塵垢和泥污,這慘狀委實可憐。兩名衙卒正用一根長叉将她叉起——城外的一塊榛棘叢上堆起着幹柴正點燃了火。

  巡官跪禀狄公:“老爺最好不要走近了,這狂癫的病最是危險,我們正準備将死屍焚燒去。”

  高師爺忙問巡官道:“這是怎麼一回事?這女子真的死了?”

  “委實是死了。半個時辰前,我們聽得野草叢中一聲聲古怪凄厲的叫聲,以為是瘋狗咬人,待再細看原是這女子一面狂奔一面狂叫,口中吐着泡沫,四肢拘攣抽搐。兵士用長矛攔阻她,将她溯倒在地。她一跌下,便再也不爬起來,也不叫喚也不哼聲,待上前一看,脈息已絕,一個大氣兒都沒有了。”

  狄公叫大夫來驗看,大夫驗過也說是死了,并要求兵士将那長矛、長叉與死屍一并燒去,就是那一帶灌木叢也要全部燒去,不留寸草。

  狄公見狀也無可奈何,喟歎了幾聲便點了頭。吩咐師爺和大夫留在此地處理一應事務,他自己則上轎循原路口衙去了。

  第十六章

  在衙院裡停着三項大官轎,一群丫環正忙碌着給轎裡加錦緞套墊,放茶盤果品。牆角蹲着二十四名等候擡轎的伺役,一式寬襟通袖鑲紅邊印字衫褂,腰間系一條下垂金黃流蘇的大紅寬帶,綁腿麻鞋,甚是利爽。大門内已備下許多燈籠和“回避”、“肅靜”的牙牌,燈籠上貼有“金華縣正堂”大金字樣。客人們早已穿戴齊整,齊集在花園裡等候了。

  羅縣令見客人全到了,便吩咐行役掀開轎簾伺候客人上轎。

  這時如意法師上前對羅縣令說:“羅大人。我将我的大紅袈裟忘在敏悟寺了,此刻得先往寺裡取去。諸位客人先上轎,貧僧自有腳力,随後便到。”

  羅縣令躊躇為難。如意法師又說:“雙龍山的路我很熟,我的一個師兄原在那山上的玉壺寺裡住持。羅大人,記得貧僧不止一次說過,萬萬不要為貧僧備車轎坐騎。”說着便提起禅杖褡裢飛步先出了縣衙大門。

  (住持:中國佛教寺院或道教教觀的主持者。)

  “既然如意大師父執意步行,那麼我的那頂小轎也可不啟用了。邵大人、張大人上第一項轎,玉蘭小姐偕拙荊坐第二頂轎,狄年兄與小弟坐第三頁。扈從行列,一應雜役騎馬跟随,不得有誤。”

  須臾,車轎人馬啟動,軍樂喝道,牙仗兩列分開,三項官轎搖曳出了金華縣正堂大門。前遮後擁,浩浩蕩蕩,旌旗舒卷,矛戈耀日。扈從馬騎皆披紅垂綠,官府儀仗煞是威風。路上百姓紛紛躲路而行,莫敢仰視。

  金華縣衙去雙龍山翠玉崖尚有十五裡山路,狄公兀自坐定,正想閉目養神,羅應元開言道:“年兄拜托之事,小弟已打問清楚了。甲戌二月莫将軍被正法之時,邵大人當時正是金華刺史。欽差來婺,便駐跸在刺史的府邸,兩人極是親熱。刺史備知九太子黨羽詳情,—一指點,欽差大人毫不費力很快剪除逆黨,整新了綱紀。張大人當時亦在金華,他的幾個莊園也發生了騷亂,他正匆匆從京師趕來調解,年兄可知這金華附近東陽、義鳥一帶的良田幾乎有一半是張大人家的。如意法師偏巧當年也在金華,就在他剛才說的那個玉壺寺裡講經。至于玉蘭小姐白鹭觀事發之際,卻不知他們三人在不在新安了。年兄已将黑狐祠的女巫帶來縣衙了?”

  (跸:讀‘必’;:駐跸:指帝王出行沿途暫住。)

  “噢,她已死了,正在南門外焚燒。說是得了狂癫之疾,不可救藥了。我猜來這病根當是狐狸所染,她與狐狸厮混在一處,哪能不出意外?那天我見她時已是病勢垂危了。”

  “卻原來如此,可憐見地的小女巫!”羅縣令也動了恻隐之情。

  狄公又道:“我本來深寄望于朱紅,指着她來辨認出她的生身父親,現在此路已斷絕.但我深信這兇手,一定在你的客人行列裡。這人不但當年寫匿名信告發了莫将軍,現在殺了宋一文,又殺了小鳳凰,我甚至又想到暗害玉蘭的那封匿名信也是此人幹的勾當.羅相公不妨回想一下,關鍵一點便是小鳳凰那夭去黑狐祠看朱紅的路上正撞見從黑狐祠出來的朱紅的父親。當時小鳳凰沒有深思,隻感到好奇,後來,也就是昨天,當小鳳凰在縣衙拜見二位客人時一眼便認出了他。正是這樣,小鳳凰才突然想到要放棄《紫雲鳳凰》而改跳《黑狐曲》。小鳳凰當時想借《黑狐曲》打動朱紅的父親,獵取好感,二來也不無要挾朱紅父親的意思。舞蹈完了,她會要求朱紅的父親舉薦她去長安教坊司。她原是一個一心要出人頭地的姑娘,這正是她千載難逢的好機遇。然而她并沒識透朱紅父親的蛇蠍肝腸,更不知《黑狐曲》背後隐藏有如此奧妙複雜的内情。外人隻知是《黑狐曲》不祥,果然喪了她的性命,其實小鳳凰正是太天真了點。也怪她生性太奇倔,究竟不得善終。”

  狄公斟了一盅茶,呷了一口又繼續說道:“至于宋秀才,他父親被斬首時他才是五歲的孩提,當時即被一個遠房的舅父帶往京師去了。他得到了什麼材料能洗刷他父親的罪名,我們不得而知。但他母親曾經通奸之事,我猜來他是略知些底蘊的。他那遠房舅父一定後來告訴了他母親的真正死因。他來金華不敢拜認他的姨母,正是說明他心中有愧。他一定從某種迹象或傳聞裡探知朱紅是他母親的私生女,是以他來金華與朱紅接上了頭探聽虛實。一面又去縣學書庫查閱當年定案的備細本末,找出破綻,準備翻案。與自己父親來往之事朱紅不便說與宋一文聽,而她卻告訴了父親宋一文來金華企圖翻案複仇之事,并又說出了宋一文租賃孟家後院的住址。朱紅的父親怕當年醜史敗露,先動手殺了宋一文。”

  羅應元聽了不住點頭稱是。

  “有關玉蘭小姐白鹭觀一事尚無線索可理,羅相公對那兩封匿名信作何感想?”

  “小弟看來這兩封信在措詞文風上略有相似之處,尤其之乎者也矣焉哉這一類的字眼上很是相同。且這兩封信絕無語病,顯然都出自文章高手,是否确系一人之筆,小弟實不敢貿然判斷。”羅應元說。

  狄公道:“我真想看一看這兩封信的原件,我對筆迹異同曾有過一番深到的研究,極是自信的。隻是這還得去京師走一遭,再說大理寺已查封的案卷沒有聖上的批谕是随便翻動不得的。”

  羅縣令道:“年兄不能撇開那匿名信,直接從三位客人的言語、态度來細細觀察麼?”

  “羅相公之言差矣,邵、張兩大人風流儒雅,蜚聲朝野。都有高明的自制。且老于世故,官場一套應對極是娴熟。雖說是緻仕的官員,恰好比奉職在位一般。那如意法師更令人目眩聽迷,不可捉摸,出入三教内外,很難識其真面目。故不依憑大山般鐵證便很難勘破論定此案。”

  羅應元歎息一聲,低下了頭,郁郁不樂。

  狄公沉默一陣,突然又說:“羅相公,昨夜我自始自終都在宴席上。我細細觀察了你的這四位客人。他們講繁文缛節,但表現含蓄;他們叙舊情新誼,但很是克制。文人的腸子都有九曲委行,城府深頤,言詞穩實。我看出他們四人互相間甚是稔熟,且近年來斷續有往來,于今同來你縣衙做客,故表現在形迹上更多了一層玄虛的功夫。隻是玉蘭小姐時犯例外,她天生是個感情熾熱的人,且剛坐了一個半月的牢。一肚子委屈不平要吐訴。我看出她心底深蘊着巨大的苦痛,昨夜她題的那一首詩,我略略可以看出她對命運的抗争和對負情人的叽嘲。畫廳的氣氛為之緊張一時。我可斷定她的那首《對月》詩是有所指的,且指的是三位貴賓中的一位。”

  “狄年兄是說昨夜那首《對月》?含而不露,怨而不怒,其旨淵遠,其趣難求,端的是詩品的高格。尤其是即席而賦,不假思索,更令人敬佩不已。”

  “對!羅相公,今夜在翠玉崖的野宴上,我要正面與玉蘭小姐提起白鹭觀的案子,一面察言觀色,看其反應如何。慢慢再将話題轉到那封匿名信上。我思想來那寫匿名信的人一定十分忌恨玉蘭,存心要置之于死地。但無可否認,他又是玉蘭的故交舊友,故知道白鹭觀馬櫻樹下的秘密。”

  羅應元的臉上閃出了淺淺一層紅潤,“說道:“這真是一個好主意。年兄,我在一旁盡力為你周全友善。”

  紅日西沉時,三項官轎及扈從人馬都上到了翠玉崖。這裡周圍坡谷崗巒間盡一片蒼虬古松,翠玉崖的命名正緣由松樹的碧色如玉,一丈遠的斷崖上有一翼危亭,亭下是百丈深淵。這時夕照菲微,紫霧彌漫,西天幾挂猩紅的落霞正跳躍動彈,掩護着太陽冉冉墜下。斷崖下真有個朝真古洞,岫雲吞吐,平日隻有猴子攀援進出。山腰玉壺寺的和尚中有膽大的還來這洞壁上采撷靈芝。

  羅應元吩咐就地搭下帳篷,埋竈點火,一面去那翼危亭中排下酒桌。雜役人等奔走忙碌,自不必說。

  客人們下得官轎來,見這翠玉崖山勢高崪,松林明麗,一時又晚霞流蕩,空谷生煙,無不喝采稱絕。況且那裡帳篷外珍馐佳肴傳出陣陣誘人的香味。

  (崪:讀‘族’,高,險峻。)

  如意法師早趕到了這裡——已換上了一身猩紅綢袈裟,他見客人們下轎來,—一合掌祝福,一對蛤蟆般的大眼睛卻閃爍着驚恐不安的神色。

  第十七章

  狄公随大家踱進那翼古亭,進了一盅新茶,便依着欄杆觀賞起這懸崖的景緻來。懸崖下的峽谷奔騰着幾條湍急的大溪,“訇訇”的巨響便是百丈之上的古亭裡也聽得十分真切。空谷中不時雲霧蒸上遮迷住人的視線,雲霧一褪,都清晰可見到峽谷底下的農田、小橋、房舍、水碓。

  (碓:讀‘對’,用于去掉稻殼的腳踏驅動的傾斜的錘子。)

  張岚波道:“這裡我還是十來歲時來過,那時還有人在這古亭上跳崖殉身,接迎我佛的召喚。眼前這一切真是美不勝收,我想寫一首詩把這裡的風景描繪出來。”

  邵樊文笑道:“老夫早有詩刻在這亭子上了。老夫當年陪同宰相來這裡遊覽時寫下的一首五言古意,由匠工制了詩匾早懸挂在亭檐上了。”大家仰頭一看,果然亭内懸挂了十幾塊詩匾,一塊黑漆泥金底上镌古錄隸書的詩匾正是落了邵樊文的大款章印。

  邵樊文得意地說:“當年宰相來此地時,朝中還跟随來一班文土,大家分韻題了詩。宰相說這翠玉崖如在雲端一般,今日這勝會便名日‘雲中會’吧:我想我們今日的雅會不減當年氣象,不知誰能撰題個高雅的名目?”

  “霧裡會。”如意法師沖口而出。聲音嘶啞,表情嚴峻。

  “好!”張岚波叫道,“今天霧真不小,那松林間、高崖上到處都飄渺着一層白霧哩。古亭下的深谷更是一片霧茫茫,這個‘霧裡會’很有意思,也取得貼切。”

  “古人蚩尤作五裡霧,今日這霧端的有十裡,腳跟都浮在霧裡,身子都迷在霧裡,眼中還指望看清什麼?”如意法師神色詭谲地說道。

  狄公見他話中有音,怕漏了天機,忙岔了話:“讓我們等候明月出東嶺吧!”

  羅應元命伺役将酒席擺上,又端來許多果品、月餅,在亭内預備。

  羅應元邀邵大人、張大人分坐他的左右,讓如意法師、玉蘭小姐分坐狄公兩側,團團正坐了一桌。亭内石凳上早已放上厚厚的錦緞墊套,每個石凳前又按下擱腳的木墩.酒菜絡繹上桌,宴席上熱氣騰騰。亭外不時有寒涼的山風拂過,有時可聽到山鳥的哀鳴和蟋蟀等秋蟲的長吟。

  如意法師開口道:“我剛才爬上到半山時突然從洞穴裡跑出一條黑毛狐狸,立起身來向我啼泣,好象有滿腔冤屈。”

  玉蘭微微一笑,說道:“如意師父,今夜倒想聽你講一些有關狐狸的趣聞。上次在新安時你講的黑狐狸故事令我毛骨森然,夜路都不敢行走了,今夜看你能講出什麼更迷人的故事來。”

  “玉蘭小姐,這狐狸可非同一般禽獸,它同人一樣有靈感和智慧,而且還更敏銳更強烈。它會變作美女迷惑人,但它的心是善良的,是以往往自己受騙,被人遺棄,被人宰殺。但它的陰魂是不讓人的,它會托夢給清官誅邪扶正,為它複仇……”

  邵樊文打斷了如意法師的話頭:“我們還是談談沒有談完的羅縣令的詩歌吧。詩集裡的一首《癡情郎》,莫不就是羅縣令自己的寫照吧!哈哈。”

  玉蘭道:“羅大人那首《癡情郎》兀自不真,他愛過許多女人。隻有始終愛一個人,為她樂為她悲,為她生,為她死,這才值得稱是‘癡情郎’啊!”

  羅應元臉色轉白,心裡老大不樂。

  張岚波道:“玉蘭小姐似有高言自許之意,沖撞了羅縣令,羅縣令不計較。玉蘭小姐既有為他樂、為他悲、為他生、為他死之真誠熾熱的愛,莫不是一個‘癡情女’——這裡單罰玉蘭小姐做一首《癡情女》詩,以謝罪大方并吟成佳句與羅縣令的《癡情郎》聯成合壁,永照詩壇。使後世的癡男癡女心生慚愧,從此不敢妄亂題詩,浪灑情淚。”

  “好個主意!”如意法師大聲贊同。

  玉蘭小姐呷了一口酒,借着酒興,索來筆硯,便走近一根朱漆亭柱,命丫鬟一個捧硯一個擎燭。見她略一思索,潤了潤筆,揀了往上平滑無疤的一面,飕飕題了一絕。其辭雲:

  苦思搜詩燈下吟,

  不眠長夜為怨情。

  知郎朝朝逐新歡,

  寄詞新題《妾薄命》。

  邵樊文、張岚波、如意法師、狄公、羅應元一并走近亭柱,輕輕吟哦,不由頻頻歎息,心中稱許。羅應元命伺役将玉蘭小姐的詩拓下明日雇匠工準備兩方詩匾,将《癡情郎》、《癡情女》兩詩分别镌泐一并懸挂在這亭内,聊記一時之勝,并望留芳後世。

  (泐:讀‘勒’,銘刻,用刻刀書寫。)

  狄公見玉蘭小姐就坐,便湊上去說道:“玉蘭小姐,我閱讀了有關白鹭觀案子的一應錄詞文本,覺得這案子不無蹊跷。未知小姐願不願意由我起草一份申辯書以利刑部明判。”

  “謝謝狄大人費心。如果我認為有必要申辯,我自己會斟酌措詞的,無需勞動大駕。”

  玉蘭顯然不想讓狄公插手她的案子。

  狄公又說:“我細觀了這案子本末,覺得最令人不解的還是那一封告發你的匿名信。這告發的人怎的如此清楚白鹭觀内的事情?侍婢才死三日便事發了,小姐不覺得這一點很可深思麼?小姐難道對這寫匿名信的人真的一點都不知道首尾麼?”

  “若是知道,我自會告訴官府的。”她舉杯一飲而盡,又說:“不過,或許也不會告訴他們。”

  邵大人、張大人、如意法師又回到酒桌上,大家提議為玉蘭小姐的詩而飲三杯。客人都是海量,誰都沒有失去鎮靜自制。然而玉蘭小姐的眼中已閃耀起狂熱的光芒,她的精神被題《癡情女》時的詩思,被狄公一番撩撥的話,被這上品的香酒刺激得亢奮起來,狂亂起來。胸脯高低起伏,細細的喘息聲,心髒的跳動聲,狄公都能隐隐聽得。他想此時必須更下緊挑逗玉蘭說話,剛才玉蘭後一句話已暗示她知道寫匿名信的人,隻是不願說出姓名而已。

  狄公又開口問道:“告發你的那封匿名信使我想起十八年前一封告發莫德齡将軍謀反的匿名信。這兩封信可能是一個人寫的。”

  玉蘭小姐驚異地望着狄公,問道:“十八年前我才十二歲,這與我有何幹系?”

  “當然是間接關系。我在金華碰到了莫德齡将軍的一個姓宋的侍妾的兒子,他也在查尋那個寫匿名信的人。”狄公說着向滿座客人溜了一瞥。

  “你是說那個姓宋的秀才嗎?聽說是前天被人殺害了。”玉蘭道。

  “因為這匿名信與秀才被殺有關,故我同羅縣令已專門調查了莫德齡将軍的案子。”

  邵樊文說:“莫德齡追随九太子謀逆,。當年聖上派來欽差将他正法了。我當時是金華的刺史,一直協助欽差日夜捉拿逆黨,這莫德齡的案子是翻不了的。且他心術不正,诽謗朝廷,盡管立過許多軍功。”

  張岚波插了話:“我對莫德齡将軍的謀反案亦有所聞,隻不知他與這宋秀才之死有何關涉?”

  狄公大聲說道:“我還要補充的一點是,宋秀才的母親即莫德齡的那位姓宋的侍妾是一個不貞的女子,她與一個奸夫私通生下了一個女兒。這女兒也住在金華。宋秀才得知此事便來金華找尋到這位同母異父的妹妹,想從她的口裡探到她母親的奸夫的姓名。他認為這個奸夫是寫匿名信置他父親莫将軍于死地的人,而那奸夫得了資訊,便殺害了宋秀才。他恐怕十八年前的奸情敗露,毀了他的前程和名聲。”

  邵樊文問道:“那麼狄縣令你已找到了這個兇手?”

  狄公繼續說道:“一個偶然的機緣我碰到了宋秀才的同母異父妹妹。她是南門外那荒涼的黑狐祠的女巫;她衣衫褴褛,半饑不飽,日夜與狐狸為伴,情景十分慘凄。”

  “那麼,狄大人,你認識朱紅?你已見到了她?”如意法師驚問。他的一對蛤蟆般的大眼睛全部突了出來。上面布滿了血絲,一張正在咀嚼的大嘴驚愕得咧開着。

  第十八章

  如意法師咂了咂厚厚的嘴唇,若有所思地說道:

  “我也見過黑狐祠那女巫一面,她叫朱紅。她與狐狸稱姐妹,同吃同住,日夜為伴。有人說她自己本也是一條黑狐狸。你可知道她的背景麼?她無父無母,不知從哪裡來到人間。她曾被人賣到一家妓館裡,但第一天接客就将客官的舌尖咬了下來,這正是狐狸的舉止。當夜她便逃到了黑狐祠。從此她便住在裡面再也不出來了。”

  “大師父什麼時候見到過她?”狄公問道。

  “一年前我就見到過她。這次我來金華很想與她聊聊狐狸的事,但是你知道她住的那裡幽靈鬼魂太多,貧僧佛性不足,禅燈不亮,幾次三番都被那狐狸野兔攔了回來。唉!羅大人你可知道昨夜要來跳舞的那女孩也是一條狐狸精哩!嘿,她被剪刀傷了腳,又如何了?”

  狄公點頭示意羅應元。羅應元答道“不瞞大師父,那小鳳凰早已是死了——也是被人謀殺的!”

  “我早知道了。”如意法師并不驚訝。“她的死屍躺在我們不遠的東廂内,而我們還在畫廳裡喝酒、聊天、評議新詩哩。”

  張岚波的兩眼望着玉蘭,顯得十分驚惶:“也被殺了?是你發現她被人殺死的?莫不真是狐仙顯了靈?”

  玉蘭點點頭。

  邵樊文生氣地說:“羅縣令,昨夜發生如此不幸,你應該及時告訴我們。我們都應付過刑事鞠審,薄有經驗,且也不會那麼容易憂傷。現在羅縣令你不得不面臨兩起謀殺案的偵查。謀殺小鳳凰的兇手你可有了什麼線索?”

  狄公見羅應元情緒緊張,猶豫不決,便自己回答道:“邵大人,這兩起案子實際上是聯系在一處的。宋秀才企圖為他父親翻案,我仰同大人的看法,莫德齡将軍确實犯了謀逆的彌天大罪,鐵案如山,誰也翻動不過來。但是宋秀才有一點是看正确的,他認為那寫匿名信告發他父親的人并不是出于忠于聖上,而是為了遮掩自己卑鄙的奸情,正是懷着這個同樣的目的,他又殺死了探得真情的宋秀才。”

  玉蘭突然發出一聲驚叫:“狄大人,你,你還要将這可怕的談話繼續下去嗎?”她聲音顫抖,全身痙攣。“你……你正在用一種狡猾的殘忍的手法将咒箍愈縮愈緊……你忘了今夜是中秋佳節!你忘了在座的都是著名詩人!你忘了我是一個帶罪的人,随時都有被處死的可能!”

  狄公道:“玉蘭小姐莫要驚惶,我剛才已說了,告發你的那封匿名信與告發莫将軍的匿名信是同出于一隻肮髒的手。我想僅這一點你便可明白那兇手與你本人的案子有着何種利害關系了。”

  邵樊文、張岚波、如意法師十分驚訝地望着狄公。

  狄公又繼續說:“再說那小鳳凰被害的事吧。你們知道畫廳挂簾背後有一通往東廂的走道,兇手隻是聽到小鳳凰要跳《黑狐曲》時才動了殺機。這個曲子提醒兇手他是黑狐祠裡女巫朱紅的生身父親,而事實上小鳳凰也早已認出了他。他正坐在昨夜的酒宴上……”

  突然一聲巨響,玉蘭跳了起來掀翻了石凳,柳眉倒豎,杏眼圓睜,見她鐵青了臉色望着狄公大聲叫道:“狄仁傑,你這個狡狯的訟棍,惡魔使君,你那一套伎倆近兩日來我早嘗夠了,我再也忍受不了你的侮辱!我玉蘭早已置生死于度外,狄仁傑,我也無需瞞遮你,正是我殺了小鳳凰!那小狐狸精企圖訛詐我,甚至用白鹭觀的舊事來嘲弄我,說我不配坐在酒席上看她跳舞。我奈何不了這口氣,就用剪刀刺進了她的喉嚨。哈哈,真是罪由己取,那一張狐狸一樣的嘴臉我是早看夠了。”王蘭情緒亢奮,言詞鋒刃閃閃。

  席上所有的人頓時驚得目瞪口呆,面面相觑。狄公疑惑地望着玉蘭眼中射出的兩團怒火,不由渾身戰栗了一下。

  玉蘭漸漸緩解了情緒,平靜地繼續說道:“宋一文是我的舊情人,我們在京師便有往來。小鳳凰不知怎麼也竟認識宋一文,她告訴我宋一文經常去黑狐祠看朱紅。她從宋一文那裡探知得我的秘密,企圖訛詐我。”

  狄公問:“玉蘭小姐,宋一文告訴了小鳳凰你的什麼秘密?”

  “宋一文雖是我的舊情人,我們很早就分了手。但兩個月前他突然趕到新安白鹭觀來找我,要求同我言歸于好。我斷然拒絕了他,我被男人害苦了,我痛恨男人,男人的那一套花言巧語我都不信。就在這時,我發現我們侍婢與一個香客勾搭上了,眉來眼去。“我立即将她趕出了白鹭觀。那天夜裡我出外散步,因遇大雨半路折回,正撞見那侍婢溜回觀裡偷開我的箱子。一我一時怒起,便關上觀門,用鞭子狠狠地抽了她一頓,誰知那侍婢命苦,竟被我打死了!就在這時正好宋一文來觀裡看我,他一見這情景,便了聲不響地幫我将屍體拖到庭院的馬櫻樹下偷偷埋了,當即約定永不聲張。他走後,我自己撬壞了道觀後的門領,又将銀燭台扔到井裡。然而他卻反目背約,寫密信告發了我,使我锒铛入獄,思想來無非是因為我拒絕了他的自私要求。

  “就在三天前,我押來金華剛走進東門,正好與宋一文打了個照面。他恬着臉又邀請我去他那裡,說他租的房子就在東門附近的孟掌櫃家後院。回旅店我對差官謊稱說剛才遇見的是我表兄。十年不見了,夜裡想告個假去探望他一下,那差官很信得過我,竟同意了。半夜裡我找到了東門内孟掌櫃家後院,宋一文不知我真的當夜便來,早已睡了,聽得我的聲音趕忙爬起開了花園後門迎我進了屋。回到屋裡我便責問他寫密信告我之事,他喜笑不承認,我乘他回身去卧房穿衣不備,便用砍刀殺死了他一那柄砍刀是我從客店裡随身帶去的。

  “現在,狄仁傑老爺、羅應元老爺,案情已經大白,你們也不必奔走忙碌了。賤妾惡貫滿盈,犯下了這許多彌天大罪。刑部縱使有意要為我開脫,那三個惡魂也不會與我幹休。玉蘭從此與諸位老爺恩公訣别了。”

  這邊玉蘭鎮定自若,視死如歸。席上客人早吓灰了臉,不知所措。狄公被玉蘭一頓搶白,又攤出這些犯罪之确鑿事實,言之成理,一時也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

  忽然邵樊文站起身來,睑上出奇的堅毅平靜,手足卻顫抖着。他走到玉蘭面前細細望了玉蘭一眼,不禁老淚閃爍。他高傲的眼睛望着遠天的黑雲,鎮定地将深紫蟒袍拉直,又将金玉帶扣正,抖索了半日的嘴唇進出兩句話來:“玉蘭——老夫誤了你!我不需要憐憫,更不奢求寬恕……”說着竟一躍而起翻出古亭的欄杆往那百丈深淵縱身一跳!

  “啊!——”玉蘭一聲凄絕的尖叫,狄公方明白是怎麼回事了。忙俯身欄杆下看,深淵下峽谷正水聲如雷,古亭外山濤奔徹,秋蟲長鳴。一輪玉璧般的明月正升在中天。衆山萬壑披上了一層銀霜般的白光。一縷縷輕霧從岫穴間逸出,袅袅在半空與天邊的纖雲合作一片。

  (岫:讀‘秀’,峰巒,山或山脈的峰頂。)

  玉蘭小姐終于恢複了平靜。說道:

  “看!月亮幾時出來的我們誰都沒有留意,多麼亮,多麼圓的明月啊!”

  客人們這才回過身來望着玉蘭小姐那張與明月一樣銀白的臉。狄公給玉蘭的瓷盅裡斟上了滿滿一盅酒。

  玉蘭接過一仰脖全灌下了肚。聲音悲切:

  “邵樊文,邵樊文,是賤妾誤了你啊!你幾次說要在故裡造一座精緻的墓瑩,誰知今天卻抛屍他鄉!狄大人,羅大人,我剛才錯怪了你們兩位老爺,言語冒渎,休要記挂。賤妾已是風燭春冰,年命不久了。邵樊文他的自戕已經證明了他自已的罪孽,他是我玉蘭一生中唯一的真正的心上人!

  “我十九歲遇見了他,我們相愛了,恩愛纏綿,形影不離。他幫我秘密地逃出了京師那家妓院來到這金華渡過了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日子。但他不敢公開娶我為妻,因為他父親堅決反對他同我結婚,再說他那時又是這金華一府之主,生怕吃人恥笑,後來他父親作主替他娶了親,便是當朝宰相的女兒,我們隻得分手了。他沒有給我留下一文錢,我隻得回到一家煙花行院苟且偷生。在那裡又得了重病,奄奄一息。後來多虧溫東陽極拔我出了水火,但我心裡卻仍是懷念着邵樊文,日夜記着他,聽有人打金華來京師便訊問邵樊文的資訊,我的心一刻也不曾忘記過邵樊文。你們男人是很難了解女子的心的,女子一旦真心戀愛上了一個男人,她會發瘋般地、不顧一切地愛着他,盡管那男人折磨她、嘲諷她,甚至遺棄她,她都不惜。正所謂為他樂、為他悲、為他生、為他死,沒有第二個人可以替代邵樊文在我心中的位置。

  “我知道他勾引了莫将軍的小妾,當莫将軍發覺時,他先下了手,寫了一封匿名信告發了莫将軍.正值九太子謀反,莫将軍便遭了殃。邵樊文原與九太子很熱絡,但他看出九太子老大才疏,不是大器,他的謀反注定要失敗,故沒有參與他的陰謀。但九太子卻把他當作自己的心腹。後來聖上派下欽差、邵樊文便迎合欽差将九太子黨羽全數檢舉,一網打盡。立了大功,極得欽差信任。故升官去京師,進了集賢殿,當了知院事,伺伴聖上起草诏令文書。

  “邵樊文因為沒有子女,故對與宋氏私生的那女兒心中不忍,但又不敢公開認她。每到金華,他總偷偷地溜去黑狐祠看望朱紅,但卻蒙了面生怕朱紅認出他的面貌。朱紅将宋一文來金華為父翻案報仇的事告訴了他,他便設法殺害了宋一文。他一次去黑狐祠出來正巧碰上小鳳凰,小鳳凰當時沒有很留意,昨天下午小鳳凰來縣衙見到了他并認出了他,他怕小鳳凰多嘴吐露真情,便乘放煙火之際溜進畫廳東廂殺了小鳳凰。這縣衙原是九太子的王府,邵樊文時常進出,門戶走道極是熟知,故能在短時間内幹得幹淨利落,不留痕迹。昨夜我見小鳳凰被殺,心中馬上想到是他幹的,當時我心情極壞,頭痛欲裂。他也從不瞞我,—一與我細說過本末——他今日不死我是無論如何不會說出這些的。

  “我鞭笞侍婢至死也是實事,但與我同埋死屍的并不是宋一文而是邵樊文,後來寫匿名信告發我的也正是他。我根本不認識來一文,剛才說宋一文的那一席話全是賤妾信口胡編的,隻是為了替邵樊文解脫。他知道我對他一片癡情,卻百計千方來折磨我。他厭嫌我,也擔心我有朝一日吐露真情,故想置我于死地,又不露痕迹。然而狄老爺、羅老爺已經察破了他的行徑,狄老爺的大網已經套上了邵樊文的頭。我出于舊情,由于對于他瘋狂的愛,跳出來承攬一切,我編造了一通胡話企圖使狄老爺放松對邵樊文的進逼。我覺得為邵樊文而去服苦役,甚而去殺頭也是一件樂事,我希望他永遠那麼氣宇軒昂,那麼風流倜傥。誰知,誰知他是一個大丈夫,他推開了我的愛,拒絕了我的憫憐,我的寬恕。他覺得他不能心靈上受侮,不願靠了一個女人的殉情獻身而苟且下來。他跳崖自盡了,他的瘋狂的行動使我覺得他更高大更完美,也使我覺得這世界已是暗淡無光,我活着已無一點意義。但為了不連累狄大人、羅大人,也不連累押我的那位好心的差官,我甯願去刑部大堂招從白鹭觀殺人之罪,聽候裁判。狄大人,羅大人,請受我玉蘭一拜,抵了賤妾剛才語言沖撞,出口不遜之愆。”

  (愆:讀‘千’,過錯;罪過。)

  玉蘭将扈從跟随而來的差官喚來,敬了他一杯酒,請他給自己套上鎖鍊,先上轎口城裡旅店。

  目送玉蘭的官轎搖曳下山,羅應元這才收回魂魄,清醒過來。

  “狄年兄,這原來卻真是大夢一場啊!這一切太不可思議了。”

  “羅相公,剛才玉蘭的一言一語,行動舉止都記錄下來,正可充實你給她寫的小傳。她的生命,她的詩到今夜已經全部結束了,你們編纂箋釋她的詩大可不必再考慮今天之後的玉蘭。你與被這一幕幕的詩弄得發了呆的張大人也坐轎回衙去吧,讓我和如意師父再欣賞一會月色,吃幾塊月餅,聊會兒天吧。你回衙後順便請高師爺為邵樊文的死因起草一份盡可能詳細的呈報.寫下兩天來這些動人悱恻的内容情節,讓刑部、讓大理寺看看,讓集賢殿的學士們看看,讓聖上看看——也讓後世的人讀一讀這奇極、妙極的傳奇吧!”

  古亭内隻剩下狄公和如意法師兩個人了。狄公吩咐将酒席果品撤下,分賞于扈從人等。侍役丫環們領命自去松林帳篷篝火間快活消受不題。

  如意法師看了看狄公,意味深長地說:“大人,十裡霧退去了,‘霧裡會’也散了,依然好個峥嵘山色。你看那渾圓的月亮,仿佛近在咫尺,狄大人莫忘了我們今夜正是來這裡賞月的啊!”

  狄公道:“如意大師父,你對朱紅很是憫憐,我不能不抱憾地告訴你,她已經死了。”

  “我知道了。今天我在半山腰間看見那隻黑狐狸時,我便知道朱紅死了。狄大人,我問你一句話,你真的拿着了邵樊文的确鑿罪證了嗎?”

  “不曾。玉蘭太性急了。她跳了出來吹開了遮住這疑案的十裡迷霧。如果她今夜冷靜一點,邵樊文也不吭一聲,光喝酒,吃月餅,這整個結局便會改觀。事實上我當時不能确定真正的兇手究竟是誰——如意師父,我也還疑心過你哩。最後邵樊文将會嘲諷我幾句,或題一首打油詩給我,大家喝光了羅縣令從衙裡擡上來的酒,高高興興坐轎回衙。明天各自東西,月亮又漸漸變彎變黯。正是由于玉蘭小姐對邵樊文的真摯熾熱的愛導緻了她承攬一切罪過,她以為我們已經全部掌握了邵樊文的罪證。崇高的獻身精神卻激起了邵樊文自負和尊嚴的狂潮,邵樊文不願在别人尤其是一個女子的寬恕和憐憫下繼續活下去。”

  如意法師笑着說:“這或許正是一出原先就編排定妥的戲。四十年前朱紅的母親從野外抱回一隻狐狸崽子時便揭開了幕。我們看去似乎是一隻黑狐狸扮演了人間傳奇的一分角色。從狐狸看來,或正是一個人物扮演了狐狸傳奇的一個角色哩。——哈哈哈哈。”

  亭外明月婵娟,秋山如畫,黑夜的世界恍同白晝一般。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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