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 “評分”。
Sir更關注一部電影的“評分曲線”。
而且。
除了節節走高,一路下墜,一種“評分曲線”更值得關注。
比如它。
開分6.4,跌至5.7,又飛至現在7.3。

什麼(華語)電影這麼神奇?
波瀾不驚,一瀉千裡,雨後漲潮。
其實這波曲線放在它身上,一點不奇怪。
它的名字就很大起大落:
《瀑布》
The Falls
《瀑布》早就聲名在外,入圍第78屆威尼斯電影節。
演員表也“星光熠熠”。
雙女主之一的賈靜雯,憑借《我們與惡的距離》從“古裝女神”完美蛻變為“複仇女王”。
△ 《我們與惡的距離》
另一位,王淨,台灣影視初露鋒芒的小花,在高口碑台劇《華燈初上》裡飾演少年羅雨侬。
△ 《華燈初上》
此外。
有《陽光普照》裡的父親、影帝陳以文;有憑借《詭扯》入圍最佳男配的台灣勞模哥劉冠廷;有《俗女》裡的阿嬷楊麗音,“九天龍女”許玮甯……
再一看導演,Sir懂了。
這就是一場“家庭聚會”嘛。
導演、編劇、攝影于一身的全能選手鐘孟宏。
這兩年,台灣的好電影,多半與他有關。
熟悉的《大佛普拉斯》由他監制、攝影。
他編導的《陽光普照》在2019年橫掃金馬11項大獎。
同樣。
《瀑布》也是一部關注當下的電影。
它離我們很近,在經濟下滑、人人自危的疫情的複工複學之初。
疫情解封了,可她們卻“病了”。
01
病人
2020年3月,台灣。
疫情剛解封,學生複學、企業複工。
口罩,排隊,測溫,定期核檢。
陽光普照下,一套“新秩序”已然建立。
不是所有人都能如此迅速“回到原來的位置”。
清早,單親媽媽羅品文(賈靜雯 飾)在女兒王靜(王淨 飾)門口三催四請,叫女兒快點不要遲到。
怒火綿延到車上。
羅品文數落女兒墨迹,女兒則不屑于媽媽接送。
老命題了。
青春期遇上更年期。
日常危機四伏,意外不期而至。
女兒的同班同學确診,她被迫在家隔離觀察。
于是。
沖突終于爆發。
此時母女同住的家,被光分割成兩個空間。
一邊,是充斥灰藍影調的幽暗。
一邊,是被橘黃調包圍的溫馨。
更要命的是。
女兒詭異莫測的态度。
王靜似乎總是避免與媽媽接觸。
冷漠,吃飯要端進屋子;
——還要鎖門。
跟媽媽溝通,要通過電話。
——甚至在吃完的咖喱飯上用湯勺刮出“bitch”來嘲諷自己。
母親焦慮更新。
壓抑、疏離、夾縫在失業危機和女兒生病中的羅品文幾乎要崩潰。
-你還好嗎?
-我好像生病了
-要我帶你去看醫生嗎?
但幸好,她有洩洪口。
前夫王奇文(李李仁 飾)。
離婚三年,他仍是她的避風港。
羅品文将對女兒的病症推測告訴王奇文,前者失聲痛哭,後者擁抱安慰。
兩人親近,差點(再次)擦槍走火。
注意。
她先脫下了(防護)口罩。
是以女兒到底怎麼了?
這天。
狂風大作,風鈴叮鈴作響。
品文推開女兒的房門,女兒不見了。
她跑到大街,呼喊着女兒的名字。
一個不到20歲的生病女孩究竟會去哪兒?
鏡頭一轉。
客廳風平浪靜。
鈴鈴鈴。
從房間裡出來的小靜,接到了派出所打來的電話。
媽媽品文在大街上昏倒,正在醫院急診室搶救。
下一幕。
幹燥、人煙稀少的街道上,小靜騎車狂奔。
原來品文,才是那個病人。
思覺失調症,一種早期不正常的精神狀态,患者常出現思想紊亂、說話急迫、語無倫次、談話内容貧乏、被監視及被迫害的想法等症狀,情況嚴重的還會出現幻覺。
病其實早有預兆。
暴躁,易怒,疑神疑鬼。
-品文,你怎麼了?現在才早上八點多诶
在母女視點的交換後,驚悚的“真相”逐漸浮出水面。
口罩遮蔽了新冠,遮蔽了溝通,也遮蔽了本該被抒發、宣洩的情緒。
但疾病之外。
還有一層驚悚。
它是被疾病這種不安定因素誘發的,原本就潛藏在我們周圍暗流湧動的情感危機。
02
病城
沒了品文這根主心骨,整個家庭狀況岌岌可危。
不到20歲的小靜,随着品文病情的加重被迫扛起了善後和四處求助的責任。
她首先想到父親。
雖然他已經再婚,但不過隻分開了兩年,情誼尚存。
來到他傍山而居的中産洋房,除了一個年輕靓麗的妻子,還有一個看起來已然8、9歲的兒子。
-我隻是想知道,他是不是你們的小孩而已
-Frank當然是我和奇文的小孩啊
古井無波的體面下,背叛、欺騙的謊言早已根種。
甚至離婚後,都未曾主動對妻女坦誠。
便宜爹不靠譜,那麼看似完善的社會保障體系?
騎單車深夜飛奔至醫院,小靜被攔在門口,被門衛要求出示健保卡,否則禁止進入;
醫院裡因為疫情不允許陪護,多待一會都會被“勸退”;
銀行金融機關講着小靜聽不懂的術語,依法不讓她檢視媽媽的帳戶餘額。
剝削、改造、鎮壓、矯飾。
看似遵守秩序,嚴絲合縫,貫穿其間的是什麼?
是資本最殘酷,也最公平的運作邏輯。
真正的驚悚不是驚吓。
是平常生活那一層層環環相扣的壓迫和壓抑。
藍色,是這部電影的底色。
這層巨大的藍色拉皮防水工程,無疑隐喻着扣在人臉上的的防疫口罩。
從外看去,這隻是城市一道短期的瘡疤,看久了就習慣了。
可對内,對每一個具體而微的個人,就是要籠罩在暗無天日的幽藍裡。
這藍色隔離了母親,也催熟着女兒。
品文在家想給小靜做飯,意外造成失火,去了醫院。
一臉茫然的小靜放學回家,鄰居們怨聲載道,多次催促水電的物業伯伯氣焰更盛。
甚至會有一些隐秘的“報複”。
-你們家在搞什麼 我們整棟樓弄得沒有電
-對不起
-你媽媽以前嫌我們家鞋櫃放在外面有礙觀瞻
結果現在你們把大家搞得這麼難看
這是痛苦對更痛苦的壓榨。
——因為在這種壓榨中,他們的痛苦才得到一點點治愈。
丢了工作的品文想重新融入社會,最後去了家樂福賣場。
這是痛苦對更痛苦的遺忘。
工資其實很低,說是支援生活,勞動更像是一種通過重複體力釋放精神壓力的療愈。
——隻有在這種重複而不間斷壓榨中,她的痛苦才得到一點點解脫。
最後。
還不起每個月8萬的房貸,賣房是必然。
4500萬的房子,因為曾經失火和不景氣,最終扣出中介費隻能賣到3060萬。
準備簽約當天,來“沾喜氣”的視察經理看出了其中門道。
去年相同地段相同樓盤的二手房子,經他手賣了92萬一坪,而現在這套隻賣了65萬一坪。
原來在小靜眼裡“人很好”的中介小楊,狠狠诓了她們一道。
那棟房子如果賣3200萬
要我半夜去借高利貸
冒着被追殺的危險 我都想盡辦法買下來
小楊 拿了人家多少錢?
50萬?還是100萬?
這種驚悚的根源,實際上導演剝洋蔥一般展現了中産階層家庭的脆弱。
看似比底層多了什麼,但隻一場疫情。
他們就被打回原點。
因為疫情,品文的精神疾病逐漸外顯。
錢當然是最關鍵(外顯)的。
開篇引燃品文精神疾病的催化劑,正是“減薪”。
外商公司因為疫情要共克時艱,遂實行員工根據自我評估進行自我“減薪”。
聽上去像商量 ,實則毫無餘地。
減少了公司裁員,減多了無法維持生活(物價不降反增)。
刀割在身上是最痛的。
即使這是一塊腐肉。
尤其是中産。
——就像羅品文辦公室後挂着的出自鐘孟宏的攝影作品:一個柑橘,一半光鮮,一半被綠黴覆寫。
這樣的“一半一半”,正是品文所代表的靠雙手打拼起來的中産階級的生活狀态。
外表光鮮,擁有寬闊體面的房子,舒适惬意的工作環境和生活狀态。
可身後背負巨額房貸,人際關系求效率而疏離,發條上緊,精神緊繃。
品文幻聽出“像機器一樣嘈雜的聲音”,在病愈過程中,她意識到是飛流直下的瀑布。
一旦任何一個環錯位、松脫。
都可能迅速“下墜”(Fall)。
03
病因?
影片從高潮到結局猶如瀑布,在平緩流域突然加速,一瀉千裡。
母女倆逐漸适應出租房環境,周末,小靜随老師同學到湖邊烤肉,品文在家做飯。
上遊水壩開閘洩洪,災難來得毫無預警。
一邊,是品文煮湯溢鍋子,一邊,是小靜被洪水沖走。
小靜是否得救,Sir不劇透。
對《瀑布》最多的争議,莫過于兩點:
劇作上的整體架空;人物和故事走向過于溫情。
沒錯,相比楊德昌,鐘孟宏的電影确實不夠狠。
他們都聚焦于都市人的病。
楊德昌是手術刀,刺入筋脈,剜出毒血。
鐘孟宏更像是一台精密的PET-CT儀器,通過觀察,篩查出病竈根源。
比如《瀑布》。
影片從未直接交代品文的病因,卻給了我們從各方面窺察這個家庭的角度。
除了經濟問題這個最顯性的原因。
還有一種隐秘的壓制。
是她對前夫的欲望。
開篇不久。
她對前夫訴說女兒“病态”時就突然親昵。
之後,總念叨着前夫即将回歸。
她是對這個曾經背棄家庭,背叛自己的男人念念不忘嗎?
是。
她還愛這個男人。
但她同時也恨他。
更露骨點:
恨那個還愛着他的自己。
是以你看她對她的評價。
一會親昵,一會“他隻是一個提供精子的男人而已”,一會念叨着即将回歸,一會找到新工作後,下意識回答自己的丈夫已經死了。
說白了。
這種愛的成分也是可疑的。
這裡面有情欲的元素,也有她瀕臨崩潰時對原有秩序的渴望。
誠然,品文順利住院治病、小靜與社會建立新的聯系都不乏好心人的幫助。
給出了小靜有效建議的女醫師(許玮甯 飾);喜歡窦加畫作還經常夜半歌聲的病友如萱(魏如萱 飾);拖欠幾個月工資,走了又回來幫助家裡的傭人彩姨(楊麗音飾);進入大賣場後展開對品文追求的陳主任(陳以文 飾)。
但影片的核心聚焦于母女關系,核心仍然悲涼。
某種程度,鐘孟宏比楊德昌悲觀得多。
楊德昌是憤懑。
但鐘孟宏好像一開始就放棄了,人和人之間救贖的可能。
所謂的父慈子孝,那些都是王八蛋,都是講來騙人的。我們常說爸媽對小孩的愛是沒有條件的,事實上小孩才不care你有沒有條件。小孩會覺得,我才不care你的愛,我要的是了解。
我們常聽上一輩的媽媽說:我為了你費盡千辛萬苦,你為什麼不能了解?為什麼不能體諒?我不知道。我覺得我要體諒你什麼?我有要你這樣做嗎?他連珠炮地追問:沒有了解的愛,會讓子女幸福嗎?
愛,離了解太遠了。
——Cinephilia 鐘孟宏專訪
《瀑布》呈現的,正是這種彼此“了解”的無能。
病發前,品文對小靜的關照從來都是強制性。
開篇她數落小靜拖延,每次都要等小靜很久才能送完她上學,小靜卻表示自己并不沒有讓她送,品文回:
看你每天遲到 我會比較好過嗎?
她的愛大包大攬,追求的是女兒順利上學的“效果”。
小靜也一直在學習怎麼療愈生病的品文。
過程同樣吃力。
從帶着脾氣保持原來的對方習慣,被品文吐了一臉水;到聽從女醫生的話要去站在她的角度思考,去了解品文。
夜半,思覺失調的品文認為門外有衛兵。
小靜順從地在門外扮衛兵,同手同腳踢正步,一人分飾二角喝斥出聲,消解品文疑懼。
可是她無法,也無能深入了解品文心底的憂慮。
隻是以一種小心翼翼的姿态去試探。
其實相對于關懷母親,她首先關懷的是她病人的身份。
以至于品文每次聽到那句“你還好嗎?”的時候,心底都一陣煩躁。
不要再問我“你還好嗎”
我會想辦法好起來
好好地跟你一起過下去
每一次詢問,對被問者都是一次刺痛。
而對詢問者。
也為了不了解,更像是一種自問自答的安慰。
鐘孟宏是個講寓言故事的導演。
《陽光普照》裡,阿豪講司馬光砸缸,是為了拯救困在缸裡的自己。
影片中段,阿豪從窗台上一躍而下,這個看似清澈陽光,照顧别人大男孩需要一片藏身的陰影。
《瀑布》裡,羅品文講女人為了救在沒有護欄的窗前晃蕩的孩子,自己卻摔下大樓的故事。
影射了自己即将跌落的命運。
她隻能自救。
不可否認,鐘孟宏電影有時說教、有時在“溫情”與“鋒利”間搖擺不定。
他的電影确實不是刀。
但也絕非和稀泥的雞湯。
非要Sir用一樣物品形容。
更像一泡茶。
燙,家庭故事也絕不是松散日常,有尖銳的戲劇沖突;淡,疏離的人物和庸常的人性;香,微妙的黑色幽默,極緻的傷痛後萃出人性的一點暖。
回甘即是苦澀。
和《陽光普照》一樣。
光與影,依舊是鐘孟宏書寫的妙筆。
上一秒,憤怒質問。
-我們大人的事有的時候比你想的還複雜
-你可不可以不要再用你那些什麼大人的狗屁理由啊?
為什麼我要去承受你們的爛婚姻?
為什麼我要去承受一個不認識的媽媽?
為什麼我要去承受一個根本不存在的弟弟?
為什麼,為什麼是我?
下一秒,陽光漸漸鋪開,微笑釋然:
爸爸
你要好好保重
迅速的催熟背後,多少痛苦的過程被留白。
你可以了解這是微笑。
但這微笑背後,又有幾多修飾,幾多真實?
《瀑布》結局,女兒因水庫洩洪被沖走。
——水庫的上遊,正是媽媽病發後急轉直下的瀑布。
乍看雞湯一樣的大結局背後,其實說什麼?
是中國關系愛的循環。
這循環,也是一代代中國人愛的壓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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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助理:西貝偏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