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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網|回鄉種蘋果的女人:年入千萬瀕臨破産,隻為讓病父多活兩年

深網|回鄉種蘋果的女人:年入千萬瀕臨破産,隻為讓病父多活兩年

來源:視覺中國

作者丨葉蓁

編輯 | 康曉

出品|深網·騰訊新聞小滿工作室

2022年的這個春節,渭北平原明顯陰霾多,要麼是小雪,要麼是陰天。這已經是張淼回鄉創業的第8年。在北上廣深,幾乎每年都有人告别網際網路公司回鄉創業,張淼也是其中的一份子。農業農村部資料顯示,2020年全國各類返鄉入鄉創業創新人員達1010萬人,比上年增加160多萬,為曆年之最,其中相當一部分是年輕人,預計帶動農村新增就業崗位超過1000萬。

36歲的張淼如今在陝西老家種蘋果,通過微信公号和小程式賣蘋果,張淼的一顆蘋果可以賣14元,年銷售過千萬。而當初她選擇離開北京回鄉創業,是因為父親。

2014年5月,張淼的父親被确診為肺癌中晚期,醫生的診斷意見很明确,如果不幹預治療,隻有6個月壽命。當時張淼就職于北京的一家網際網路公司,辭職的時候,老闆告訴她,“你要做對你最好的選擇,而不是對所有人最好的選擇。”

張淼還是義無反顧的辭職了,回到村裡,打算陪父親度過生命最後的時光。那時父親已經70了,四世同堂,他覺得自己的人生也沒什麼遺憾了,是以很抗拒治療。這使得張淼很頭疼,她費盡心思想重新提起父親的生存意志。

“老漢,能幫我把杏核砸下?”“自己吃自己砸”。“老漢,殺盤棋吧!”“不想下,讓你一半子,你還是輸!”“老漢,去縣城散心吧,”“不去,我還不如去果園走一圈。”在蘋果園裡父親眼睛裡閃爍的光芒,使得張淼意識到,蘋果園可以使得爸爸可以暫時忘記病痛。

張淼的父親,種了一輩子蘋果。1972年就帶領社員建林場,栽種了18畝果園,并擔任場長。1978年,又承包了那片果園,用了三年時間将蘋果品種全部嫁接成秦冠,挂果後第一年的銷售額是6000元,整個村子都震驚了。

張淼發現,爸爸隻有談起蘋果的時候,是真正開心的。為了轉移父親對疾病的注意力,張淼決定創業,用網際網路思維幫父親種蘋果,賣蘋果。種蘋果,就是真正不打藥的有機蘋果,而賣蘋果就是在網際網路上銷售。

張淼決定給父親找點事情做,也給自己找點事情做。在陪伴父親治病的過程中萌生了創業的念頭。在張淼看來,一個大學生是通過全族的努力被送到城市去的,而返鄉創業意味着一切都得重新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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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淼告訴家人她要創業時,所有的人都反對。父親對她說,“别胡整了,還是想想怎麼把自己嫁出去更靠譜。”張淼借了十二萬,跑到縣城注冊了商标和公司,等她把所有證件擺在父親眼前的時候,父親相信她不是說說而已。

父親的态度發生了180度大轉彎,每天跟着張淼後面,把自己積累的關于蘋果種植的知識傾囊相授。此外,張淼也開始惡補自然科學知識,翻閱了很多書籍後,她懂得了:95%的食物都來源于土壤,隻有健康的土壤才能長出健康的食物。

張淼告訴村裡的蘋果種植戶:不要給果樹打藥,也不要施化肥,不要光顧“顔值”,不顧“健康”,村民們像看怪物一樣看着張淼,沒人搭理她,對她的理念更是嗤之以鼻。

張淼沒有灰心,村民們不理她,她說服了父親和哥哥們,先用自家的10畝果園作為試驗田。張淼也沒閑着,她注冊了一個公衆号,開始寫文章,寫爸爸和蘋果的故事,也寫蘋果的種植理念,慢慢地公衆号有了一萬多粉絲。

秋天來了,張淼迎來了第一個收獲季。她打出了“不削皮就可以吃的健康蘋果”銷售理念,再加上她和父親的故事,和一些自媒體形成了關聯,張淼的蘋果供不應求。

張淼的蘋果一個就可以賣14元,村民們不再嘲笑張淼了,他們開始重新打量這個姑娘。回村半年,張淼組織了一個婦女老年晨跑隊,使得沉寂的安靜的鄉村似乎又泛起了某種活力,但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跟着她一起賺錢。

張淼與15戶村民簽訂了合同,這些農戶必須按照張淼的要求去種植蘋果:不打除草劑,長草了用鋤頭去除;不打農藥蘋果樹容易長蟲,就需要懸挂殺蟲燈,粘蟲闆和引誘劑等……張淼和果農們就蘋果的生産工序達成了一緻,形成100多道标準。

農戶們對張淼的話将信将疑,他們擔心蘋果如此高價賣不出去,而張淼則擔心農戶們不按照她的标準種植蘋果。一次晚飯後到果園溜達,張淼就發現一個種植戶大哥往果樹上偷偷地噴灑農藥,為了保證自己蘋果銷售的品質,張淼隻能與這位大哥解除合同。

張淼沒有讓果農們失望。

“加入張淼的合作社後,蘋果的畝産量是降了下來,以前一畝地産量3000斤左右,但收益也變高了,現在一畝地可以賣9000塊錢左右”,有果農曾對媒體表示。跟着張淼賺了錢的消息在鄉村裡蔓延,2016年歲末的時候,又有7戶果農加入了張淼的蘋果合作社。

回不去的家鄉?

2016年底張淼的父親病情惡化,村裡很多人都來跟父親告别,到最後父親告訴張淼:“閉門謝客,我要靜靜”。張淼看着父親因疾病憔悴的容顔,非常傷心。她問父親,“我們下輩子還能不能再見?”

“我這輩子比較盡心,下輩子能不能再見這個事情也不重要,你好好過你的人生。”這是父親留給張淼的最後一句話。父親是張淼回鄉創業的緣起,現在父親走了,張淼開始重新思考自己未來的路。她也想過,回北京,掙兩年錢,把借的那十二萬還了,抹平債務重新開始。

從張淼的村莊到鎮上有二十裡路程,這些年,土路變成石子路,再變成水泥路,道旁的楊樹砍了又栽,栽了又砍。即便如此,整個小路還是很漂亮。走過這條小路,張淼去了西安上大學,而後又去了北京工作。

那段時間,村口那條路見證了張淼的猶疑和彷徨。村子裡的生活給了張淼美好的童年,但是,從記事起,離開似乎是一種必然的選擇。一個農村的小孩,通過全宗族的努力,上大學,留在了城裡,開啟了另外一種人生。

對張淼來說,雖然從小在農村長大,但大部分時間都在外面讀書,“村裡,爸爸在的時候,我不會覺得村裡很荒涼和很落後,但爸爸這個精神支柱一走,我開始覺得很多東西都不對了,”張淼很茫然,她重新去審視家鄉。

張淼的母親和三個哥哥都非常激烈地反對她留下來,“覺得一個女娃娃折騰什麼呀,找一個好人家嫁了算了。”張淼也在思考,但半年後,她還是決定留下來,“如果我走了,對跟我一起種蘋果的農戶不負責,對我手下的兩個員工也是不負責的,對我的客戶也是不負責任。”

張淼想流轉30畝土地,一棵樹賣20年,她寫了一篇公号文,第一天就賣出去了28棵樹,她收到了28萬現款。張淼闡述,“我相當于跟28個人簽訂了20年的契約,我要為他們種20年的蘋果”。此後,張淼就開始為建園做各種折騰。

張淼想做的不僅僅是帶領鄉親們緻富,她還想重建家園。回鄉創業已經兩年多,雖然人時時刻刻在家鄉,但是她也早已明白,家鄉已經不是兒時溫暖的家鄉,跟所有在北上廣深打拼過的年輕人一樣,她懂了那句回不去的故鄉。

2016年春節,張淼村子裡一位吃百家飯長大,靠給各家幹活謀生的單身漢,喝醉酒後晚上就倒在了自己家門口。這件事使得張淼覺得非常震撼且痛苦。張淼意識到,要解決農民、農村和農業的問題,不僅僅是帶領農民掙錢這麼簡單,她向往一個經濟帶動、文化傳承的新村。

2017年5月份,張淼看了幾萬畝土地,沒有合适的。直到張淼來到了塬上,她确信這是自己一直要找的土地。爺台深處,三面全是溝壑,林木蔥蔥,隻有一條路通向公路,曲折蜿蜒。土地面積700畝,村委會拒絕部分流轉,而當時張淼隻想要兩三百畝。

兜兜轉轉,2018年9月,張淼簽了土地流轉的合同。簽合同前一天晚上,張淼睡不着,過去的一年,她想象過很多次,合同簽訂了,美美地睡幾天,好好地放松幾天。但合同簽了,張淼卻失眠了,未來5年,蘋果園建投費用3000多萬。

2017年,張淼在網上賣出了3000多箱精品果,銷售額達到700萬,而那一年,加入張淼合作社的農戶每戶的蘋果收入比沒加入合作社時候都增收了1萬元。相對于創業前幾年,張淼終于到了創業的第二階段:隻缺賺錢了。

8年的改變

回鄉創業已經8年,最大的改變是什麼?張淼笑笑說,終于到了隻差錢的階段了。她告訴作者,“母親非常擔心我,覺得我現在的創業是時刻走在破産的邊緣。我目前還是負債,欠着銀行幾百萬的貸款。”

現如今張淼絕大部分時間都住在淳華縣,其地處三秦腹地,泾水之陽,距離西安市75公裡,“爺台山反擊戰”的遺址也在淳化。淳華縣城隻有一條南北的主幹道,約3公裡長,道路兩邊是林林總總的飯店,政府機關。道邊有幾家賣水果小攤販,但生意冷清,或許因為淳華本身就是蘋果種植大縣,但蘋果種植并沒有讓縣城脫貧。淳華現如今還是國家級貧困縣,總人口有20萬。

早晨張淼一般會在縣城的早餐店裡吃個菜夾馍,一碗豆腐腦,五塊錢。然後她會驅車到果園,從縣城的主幹道一直往北,然後左轉進入一條兩邊都是槐樹的林蔭道,道路蜿蜒曲折,然後上坡,就可以看到幾家農戶在道路右側。

張淼的辦公室位于幾家農戶的中間,是村裡兩間廢棄的老教室,張淼把這兩間房租了下來,重新修整了下,抹泥、鋪磚、牛槽底被她拖起來當桌子。屋子的中間放了一個炭火爐,冬天用來生火取暖的。

張淼定了一個大書架。這個書架占滿了一面牆,架子上的一個小格子裡放着幾本書——《第二性》、《杜拉斯傳》、《雅思詞彙》、《财經郎眼》、《沒有人是一座孤島》、《認識身體》和《昌定上師傳》等書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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辦公室的一角

此外,架子上還陳列着各種各樣的獎章,這是張淼創業八年來所獲得的各種榮譽,她是縣裡的人大代表,鹹陽市的各行業傑出的女人。大屋旁有一個小廚房,門前有一小塊菜地,種着白菜、辣椒、茄子和蕃茄。

出了辦公室左轉,一直往北走,就可以看到一大片土地。2018年9月,張淼流轉了這片土地——700多畝,三面都是溝壑,現如今,三年過去了,她在這片土地上已經投入了1000多萬,種了9萬棵蘋果樹。

“農業的成本主要分三塊,農資,包括肥料、藥物和器械的投入;第二塊是人工投入,雖然說果樹已經是4米的行間距,有很多機械化的操作,但有一些必須人工完成,比如每年春天的摘花,秋天的摘果,樹底下的除草,我們不打除草劑。”張淼介紹。

張淼接着說:“第三部分就是銀行的貸款利息,金融成本占1/3,800畝的園子差不多每年投入200多萬到300萬,土地每年的租金30多萬。一棵樹苗50塊錢左右,一畝地190棵樹苗,一畝地光樹苗就需要15000……”

對張淼來說,農業創業最難的是公司所有的投入,都不能算作固定資産,很難拿到銀行的貸款。還有一點是:農村的勞動力是極度緊缺的,年輕人都進城務工了。張淼需要的是把經驗理論資料化,經過教育訓練就可以上崗的農民工。

一般果苗種下五年後才可以挂果。張淼生于1987年,整個人瘦瘦小小的,大眼睛,皮膚黝黑。秋天的黃昏,塬上風很大,張淼偶爾地會出現在小視訊裡,一排排的果樹在她身後,她的頭發被吹得很淩亂。

2019年張淼給果園新置辦的灌溉裝置,可以解決灌溉和施肥的問題,一套裝置下來接近300萬,張淼又給我指了指樹苗上方的格架網,成本接近100萬。春天,她花了400多萬從青海運了上百噸羊糞灑在這片土地裡,為了改良土壤。

磕磕絆絆一路走來,張淼覺得她能堅持下來,是因為理順了兩重關系,一是企業和農民的關系,二是企業和政府的關系。“和農民的關系,我堅持了誠信,我給農民的蘋果收購價格一般是市場價的兩倍,這也是我為什麼能建立起供應鍊的原因”,張淼闡述。

至于跟政府的關系,“從創業到現在,政府從基金貸款,到基本配套上的支援,接近1000萬,而且政府把一個村子交給我們去營運,村子裡20多家農戶晚年的生活跟我們公司是綁定在一起的,”張淼闡述。

這8年,張淼的人生幾乎被打碎重塑,從合作幾十戶農戶到帶動338戶農戶脫貧;從流轉30畝土地,到100畝,再到700畝;張淼有一個願望,希望她能把家鄉打造成鄉村振興的一個樣闆。

重建家園

2019年年初,張淼啟動了果園的一期建設。第一步就是先栽樹,栽進去的樹苗在4小時内一定要澆60斤的保命水。張淼栽樹的水是從16公裡外拉來的,太晚了村民們都回去了,張淼的同僚頭上戴着礦燈,繼續給樹澆水。

有一天早晨,水工隊隊長跟張淼說:“姐,昨天晚上你們是在救樹的命,我們水工隊是拿命在拉水。”栽樹的那段時間,張淼基本都是淩晨一點睡覺,早晨五點半起床。張淼覺得塬上的日出特别美。

忙活了個把個月,樹都栽上了。張淼剛接手的這片土地,依舊是個靠天吃飯的地方。張淼記得,栽完樹的那個下午,就開始下雨了,淅淅瀝瀝的下了20多天,這場連陰雨,對張淼種下的這些樹,也是來救命的。

體力活隻是農業創業中的一部分。關于農業創業,農業企業的頂層設計,制度,标準化業務流程,産品标準化,人才職業素養等問題,張淼在建園前從未深入思考過這些問題。打個比方,人才奇缺,園區經理,她覺得整個鹹陽市能把這個工作做好的不超過5個人。

張淼對人才極度渴求,用人不疑。但這種信任卻把她推向了另外一個深淵,有兩個她招聘來的人士,一期建設采購的樹苗全部品質有問題,這兩個人沒多久也離職了。張淼在2019年年初下了決心,把這些樹苗全拔了,這一拔損失将近500萬。張淼欲哭無淚。

2020年疫情爆發,高速封鎖,等物流恢複後,蘋果的銷售期也過了。張淼連客戶的預定單子都沒有發出去,還有一部分客戶也因為疫情影響,無法給張淼回款。對張淼而言,前一年的利潤正是第二年園區的運轉費用。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而這一年,也是張淼回鄉創業以來,面臨質疑最多的一年。

“是否有能力建起700畝的基地?是否能夠讓這幾萬棵樹順利長大?每年幾百萬的投入是否有着落?公司的人才儲備是否能跟上?核心技術人員怎麼才能比對常駐?如何解決勞力問題?5年後全部豐産,幾百萬斤的産量,管道是否能夠消化……果園遇到自然風險,怎麼跟投資人交代?園子已經建起來了,你把樹管好,悄摸摸地賺錢不好嗎?為什麼又要折騰村子規劃?”

“為什麼要折騰村子規劃?”張淼如此回答,“農村應該是一個什麼樣的樣子,我才能夠安心下來在這裡生活,才能吸引很多和我一樣的人回來,我解除掉一些我們公司員工的後顧之憂後,讓他們能夠安心的在這片土地上工作,同時能産生一些經濟效益。”

塬上的土地流轉下來之後,張淼就開始找設計師了,她國内外看了很多著名案例,也溝通了很多設計師,最後請餘平老師來設計塬上的房子。“土地文明和農村文明遠高于城市文明,設計師要做的是服務于農村,而不是以一種高高在上的姿态來秀技”,餘平說。

經過多次溝通和實地考察,原來計劃在甲子之年封山的餘平最終決定接下張淼這個項目,經過兩年的時間,餘平的設計也得已完成,設計費500萬。張淼和同僚們先蓋了個樣闆房,施工當然是有難度的,使得兩個月的工期變成了半年。

用張淼的話來說,就是“餘平老師的作品材料都不貴,土木磚瓦石,但是粗糧細作,工藝的要求會讓一般人失去耐心”,但蓋好的樣闆房張淼很喜歡,她覺得整個院子好像是從土裡長出來的一樣,與這片大地融為一體,特别溫柔。

夏末秋初的夜晚,張淼喜歡在果園裡溜達,夜空如墨,繁星點點。張淼想起了父親,“我種了700畝果園,父親當時隻種了7畝,我相當于翻了100倍而已,本質上是沒有差別的,我希望我可以在品牌農業上有所作為。”

即便如此,張淼内心還是掩飾不住的挫敗感。她時常問自己,“在農村呆着幸福嗎?”如果不是當下的這個工作,張淼更願意帶着老母親去西安生活。但她不能離開。有一位長者告訴她,“你現在往前走,還有希望,退一步就是萬丈深淵。”

開工沒有回頭箭,創業之路漫漫其修遠兮。

(應被訪者要求,文中張淼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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