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文泠/文
封隗山,玄冰窟。
陽光從洞窟上方的缺口落下,照在犬牙交錯的萬年寒冰上,反射出幽藍的光。
有人走了進來。
這裡的氣溫很低,但少女隻着了單薄的素色绫羅,散着發,赤着雙腳,慢慢地在冰上走着。忽然那些陽光消失了,窟内的光線越來越暗,終至完全的無光。
鳳婠覺得自己的軀體仿佛已經被黑暗吞噬,隻留下靈識還在這裡感受寒冷與恐懼。
“你是誰?想要什麼?”
這時她耳邊響起問話。
“妾名鳳婠,想要一把獨邪琴。”
“魔琴‘獨邪?你可知它要用什麼才能做成?”
“知道,以骨為架,以筋為弦,以發為弓……”
“哈,說得簡單。那可不是尋常的人骨筋脈,不是随便殺一、兩個人就能得到的。”
“是以鳳婠來此,望神明相助。”
“神明?“聲音大笑起來,随後它似乎飄遠了一些——
“為何想要獨邪?”
她深吸了一口氣,“聽說獨邪的琴聲能使金玉落淚,頑石點頭。鳳婠一介樂師,隻是想得到這世上最好的樂器。”
她給出了答案,回答她的卻是良久的沉默。
“真是個蠢到極點的借口……”終于聲音又起,“不過你的真正目的我不感興趣。”
她皺了皺眉,握緊了雙手。
“最後一個問題,為求達成此願,你能付出怎樣的代價?”
黑暗中,那個聲音用帶着一點期待的口吻問道。
(一)
天下十洲,鹭洲在北,其西境有大山連綿,暮天城深踞山中,雄霸此方。
再過七天就是暮天城主宋競的壽辰,是以這幾天城中已經到了最熱鬧的時候,而今夜大廳上款待的是北境來的豪傑——北境俠道盟主送了奇珍碧血珊瑚作為壽禮。
席上,宋競向衆人一一敬酒,推杯換盞,一臉志滿得意的笑容。
花染衣看着他的身影,又為自己斟了一杯酒。
忽然一段曲樂掠過耳畔,她詫異地擡起頭。
這突如其來的樂音打亂了一衆樂師的演奏,宋競一皺眉,叫人出去看看,不多時護衛就拽了一個少女進來。
“城主饒恕!城主饒恕!”少女抱着箜篌,驚恐地不斷磕頭。
“宋郎,”這時花染衣離了席位,向着宋競盈盈一福,“今朝大好日子,何必為了一個婢子不快?且饒她年幼無知,讓染衣獻一舞再為貴客助興,可好?”
宋競有些驚訝地看着她,随即樂道,“若得染衣一舞,天大的事也算了。”
四下群雄也跟着喝彩。
“宋郎說得過了。”她媚然一笑,向那少女使個眼色,後者立刻飛也似地退了出去。
随後她去換了一身舞衣,再回來時廳上又添了幾多巨燭,煌煌燭火映着她鬓間衣袂所綴的珠玉,真正是流光溢彩,明豔傾城。
宴散之時,已是深夜。
宋競喝多了,她扶着他踉踉跄跄進了房,他倒在榻上,一手卻還緊緊摟着她的腰。
“染衣,你有沒有看見那些人是怎麼看你的?哈哈,花香染衣,鹭洲第一的舞伎,誰不欣羨老夫!”熾熱的鼻息帶着濃重的酒氣噴在她臉上,她皺眉别過頭,卻被宋競捏着下巴扳過臉來。
“你可真美……”
話音未落,男人便将她死死地壓到了榻上……
宋競睡去後她回了自己寝室,沐浴時侍女進來禀報,說她在宴席上救下的少女已經在外面跪了好幾個時辰了。
她想了想,“讓她進來。”
少女進來的時候她已經更衣完畢,散着濕發坐在窗邊,望着外方暗夜,明月已墜,隻有星鬥滿天。
少女輕手輕腳地跪下。
“名字?”
“鳳婠,鳳凰的鳳……”
“不用說這許多,”她一擺手,“我救你,不過是覺得當時你奏的曲子好聽……”
猶豫了一下,她才要求說:
“再彈一次吧。”
夜星光碎,箜篌聲輕,熟悉的曲調自鳳婠靈巧撥動的十指間流洩而出,那架箜篌音色極美。而她斜倚窗台靜靜地聽着,閉上眼,那些宛如水間青萍般的記憶便浮現而來。
零零落落,依舊美麗得令人心碎。
(二)
羽陌,羽陌!不好了,雲心被血蔓纏住了!
望着少年慌亂而去的背影,她忍不住偷笑……
好啦好啦别生氣麼,我就是逗你玩兒嘛,你也拿到了血蔓子了,這可是增加功力的好東西呢。
羽陌,羽陌……
你不信?要怎樣你才信我?
羽陌……
淩亂的記憶,在她眼前交替上演着。
“哔——!”忽然一陣尖銳哨聲截斷了箜篌的樂音,“夫人!”侍女慌慌張張地跑進來,“有人闖入内庭!”
“慌什麼?!一個毛賊也值得怕成這樣!”她喝退了衆人,随後看向窗外——
微微糾起了眉頭。
内庭之中,衆護衛已将闖入的黑衣人團團圍住。
“何方宵小,還不束手就擒!”統領朗聲道,長刀直指黑衣人。
可對方卻隻是默默地站在那裡。
“拿下!”統領一聲厲喝,衆人應聲之下正要上前,卻見數點螢火不知從何處飛來,忽然爆開,四周頓時陷入一片白茫茫的煙霧中。
當煙霧散盡的時候,黑衣人已經不見了。
架着黑衣人,花染衣輕車熟路地穿過後山錯綜複雜的山道,進入一處極為隐秘的洞穴。
一入洞,黑衣人便推開她,用力過猛之下自己也跌倒了,蒙面的黑布落下,露出蒼白俊俏的臉。
她急着上前,“羽陌!你傷得不輕,讓我……”
“不要你管!”男子踉跄着起身向洞室深處走去,“我死不了!”
她無言地站在原地。
空氣中依然有着血腥的味道,不遠處傳來滴答的水聲,她歎了口氣,循着水滴聲的方向走去,終至一處水池。
池子自然天成,滴水至滿,水面平滑如鏡,池水在火光下呈現出奇異的螢碧色。
凝視着這一泓碧波,她輕聲道:
“雲心,我來看你了。”
雖然現在除了池水什麼都看不到,但若将水排幹,便能看到小師妹雲心的骨殖。
如水晶一般全然透明,千萬人中才有一個的骨相,名為“剔透”,此骨能夠用來鑄刀劍,制琴箫,凡鐵朽木隻要加入一點兒骨灰,便成佳兵神器。
但這并不是白羽陌如此費心儲存的理由……
“誰許你到這裡來!”忽然洞中響起白羽陌的暴喝。
“我這就走……”說着她起身向洞外走去,卻又在他身邊停下腳步,“羽陌,今夜為何擅自動手?”
“你還問我為什麼?”他冷笑,“花染衣,你不想幫忙的就直說,别說一套做一套。這麼拖着,還要我再等下一次月蝕不成?”
“難道莽撞行事就能成功?”她也笑了一聲,“你也看到了,暮天城中的戒備何等嚴密,若非用計,你連内庭都過不去。”
這是事實,白羽陌臉色立即變得十分難看。
“如今機會就在眼前,這麼多年都等了,又何必急在一時?”她柔聲道。他卻露出了懷疑的表情,“你當真會動手?”
“當然是真的,我何嘗不想雲心回來……你不信我麼?”
她問,可白羽陌隻是看着她,一語不發。
她笑了笑,走了。
其實她本就不曾期待任何的答案,因為她早已知道白羽陌沒有說出口的話——
我不信,花染衣,你騙我多少次?我不信。
就和當年,她竭力辯解自己不是故意對雲心見死不救時,他所回答的一樣。
(三)
幾天後的一大早,宋競派人來請她去共賞碧血珊瑚。
一人高的珊瑚呈現着一種濃重的紅色,就像最熾熱的血忽然遇到了最寒冷的冰後凝結而成的那樣,光滑如玉的表面,摸上去就像是二八少女身上最細膩的那處肌膚。
這種珊瑚隻長在瀚海最幽暗的深淵裡,百年隻長寸許,眼前這一株真不知已曆過幾許滄海桑田……
“也隻有此等寶物,才堪比對城主威名。”她向意氣風發的宋競這麼說,他朗聲大笑:“你就是會花言巧語,捧得老夫開心。”
她也笑,這時又有外客來到,是宋競早年的友人遣弟子送來一味珍奇的藥材。
寒雲芝,聽到這味藥的時候她的心跳不禁快了一記,宋競覺察了異樣,她推說身體有些不适,先行告退了。
飛快地,在内庭富麗精緻的廊下跑過,就好像有什麼東西在追趕她那樣。
一路跑回自己的寝室,她扒着窗沿氣喘籲籲,仿佛耗盡了全身的力氣。
“夫人?”身後傳來鳳婠的聲音,她回過頭,鳳婠驚訝道:“夫人怎麼了?”
她想自己看上去一定很不好,阻止了鳳婠叫其他人的意圖,“不過有些心神不甯。”
“這樣……”少女偏頭想了想,“許是近日城中繁忙身體虛弱了?剛聽說有人送了寒雲芝來,那可是養身之物,城主這樣寵愛夫人,想來隻要夫人開口,城主沒有不賜的道理……”
“行了!”她心煩意亂地喝了一聲,鳳婠吓得立刻退到一邊。看着少女怯怯的樣子,她長長地呼了一口氣,“少多嘴,彈些曲子來聽吧。”
鳳婠依言取過箜篌,十指撥動,也不問她想聽什麼就徑自彈奏起來。
其實不用問,她想聽的,也隻有那首不知來曆的“山野村調”
猶記昔年,雲心作歌,她則起舞,山中歲月是何等的逍遙快活。
“寒雲芝……”
忍不住喃喃念着這三個字,是因為所有的一切,皆是以而起。
正如鳳婠所言,這藥材能療沉疴助功力,對于習武者而言是極為珍貴之物,隻是長在雲霧山巅,那裡長年雲山霧罩不辨路徑不說,蛇蟲百腳更是又多又毒,是以雖然人盡皆知寒雲芝的奇效,卻很少有人得到。
當年白羽陌練功時不慎受了極重的内傷奄奄一息,雲心束手無策之下便想到了要取寒雲芝,但她覺得太過危險,起初不同意,卻也想不出别的辦法最後還是随她一起去了。
然而歸途之上,卻隻有她,帶着一株寒雲芝傳回。
雲心在山中為蛇毒所傷,離世。
“我不信!你用毒盡得師父真傳,天下還有你救不了的毒?!”
閉上眼睛,聽聞雲心的死訊後白羽陌狂然大怒的樣子真切得好像就在眼前。她告訴他那種毒蛇叫做“紫焰”,是西方異種,它的蛇毒是無藥可救。
“這些在師父的《奇毒五經》中皆有記載,我可不是胡說!”
那時她反駁了。
可他說:“那書不是早就失落了麼?你又拿什麼佐證?!”
他不肯信。
這大概就是報應……這些年來偶爾她也會這麼想,她天生涼薄心性,師父看中了她的狠心,隻教她用毒。年幼時白羽陌與雲心沒少受她捉弄,甚至有一兩次險些沒了性命。
被狠狠責罰了幾次後,她才有了分寸。
畢竟羽陌也好,雲心也好,這世上她也隻有他們了。而那兩人又那麼好,縱然吃過她那麼多虧,還是待她一如既往,視若至親。
可惜如今一切都已成過往。
雲心死了,白羽陌對她也已再無信任。
她還有什麼呢?
“阿婠,你說……城主待我好不好?”她忽然問,正在奏琴的少女聞言怔了怔,“城主待夫人那當然是極好啦,以城主今日之聲勢地位,多少女人投懷送抱,可城主對夫人十年寵愛不衰,天下又有幾個男人能這樣……”
少女滔滔不絕,她聽了一笑,看向近在咫尺的菱花鏡——
鏡中絕麗容顔,一如當年她初入江湖之時。
就好像是最美豔的花,竟似長開不敗。
宋競曾言她是他所有之中,最好最美的……
“不錯,能夠侍奉城主,實是染衣三生有幸。”她輕聲說,仿若自語。
陰蛭,吸食人血肉為生的異蟲,據載,它們有種奇異的特性,就是能夠保有被噬者的内功修為與武學,隻要有人在一定時間内将它們吃下去,便能得到這些修為和記憶。
多友善的法子,是以宋競貪戀酒色,卻還能稱霸一方多年。
但肯定不是全無害處,否則他也不會日漸式微……
而陰蛭的另一個用處,便是能夠于月蝕之夜附于剔透骨上,再造肉身。
白羽陌便是想藉此讓雲心複生。
她仰頭看了看,隻見十餘丈外的高處,一處穴眼洞開着,還能看到一點點夜空。本來她已有所安排,得到陰蛭後,可藉此處逃離。
可現在功力盡散,說什麼也沒有用了。
陰蛭已經爬上石台,不計其數的黏滑蟲身蠕動着仿佛潮水一般向她湧來。
她會死在這裡,血肉盡喪,屍骨無存。
羽陌沒見到她,會不會來尋找?若得知她死訊,可會為她傷心?
她閉上了眼睛。
想象中萬蟲噬身的痛楚久久不曾開始,她疑惑地睜開眼,詫異地看到石台上不知何時多了一個人——
“阿婠?!”
隻見鳳婠依然抱着那架從不離身的箜篌,巧笑倩兮立于三步之外。
陰蛭已經退回了水裡。
“你……”她又驚又疑地看着少女,環顧四方,不明白她究竟是從哪裡冒出來的?
但她也已經感覺到了,感覺到少女的不同。
鳳婠身上那種羞怯與生澀此刻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仿佛自最深的深淵裡透出的,屬于陰暗的獨特感覺,令人恐懼,卻又被牢牢吸引。
她周身散着一股異香,或許就是驅退陰蛭的武器。
“别那麼吃驚,我來也不是要救你。”鳳婠笑着向她走來,“再說,你已經沒救了不是嗎?”
她吃驚地退了一步,踩到了台沿。
退無可退。
鳳婠走到了她的面前,看了她好一會兒,才用那種仿佛在聊天的輕快語氣說:
“白羽陌,你想讓他後悔,對不對?”
她有些麻木地看着少女。
“啊——!”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發出了尖利的叫聲,痛苦地蹲了下來。
不明白鳳婠怎麼會知道,但是……
不錯,她已經沒救了。
就算走出這裡,她也死期不遠……
是以她終于下定決心來取陰蛭,其實她隻是想要白羽陌後悔——等到他用陰蛭去為雲心重塑肉身的時候,就會明白她為什麼會拖延那麼久才拿到陰蛭。到時候她再死在他面前,讓他再一次嘗嘗無法挽救的痛苦。
“我可以完成你的心願,”她聽見鳳婠在耳邊這麼說,“不過需要你的一點回報。”
“什麼回報?”
少女輕聲笑了起來。
“鳳婠一介樂師,所求者自然是天下最好的樂器。”她的聲音更輕了一些——
“是以,我想要剔透骨。”
她猛地擡頭,死死地盯着少女。
“别急着拒絕,看看這是什麼。”鳳婠笑着,将一本冊子放進了她的手裡。
她一眼就看到那上面熟悉的字迹,師父的手書。
《奇毒五經》
“你怎麼會有……”她大驚失色,這本冊子分明在師父死後便不見了蹤影。
“别問我是怎麼找到的。”鳳婠微微挑眉,“我不是你,我想要的東西,從來萬無一失。”
她百味陳雜地看着冊子。
就算不翻開,她也知道第四十九頁上寫着什麼。
紫焰蛇,産自西國,其毒無解。
然後——
欲強解時,以命易命。
隻有将中毒者的毒血混入另一人體内才能制出解藥,而如此,中毒者雖能活命,另一人卻不免要身亡。
她沒有騙白羽陌,她真的想要救雲心。
可她也不想死。
她想回來見他,想永遠都能與他在一起……
“你又做錯了什麼?白羽陌又有什麼資格要求你犧牲性命去救另一個人?”鳳婠輕輕細細的聲音,就好像她的箜篌發出的音色,美妙得近乎誘惑。“可他卻把過錯都推在你的身上,你說什麼他都不信,十年來他這麼對你……我知道你想報複他。”
她默然不語。
那個人是她貪戀人世的理由,卻也是她所有痛苦的源泉。
“現在憑你孤身一人自然出不去,但我可以替你達成心願,比你所能想象的,做得更好。”
鳳婠纖細的手指,輕輕搭在了她的手上。
她看着少女含笑的眉眼,忽然想自己或許真的是天性涼薄。
就算愛着白羽陌,就算她隻剩了白羽陌。
她還是不甘願,不甘願這十年來所受的痛苦,不甘願她始終沒有等到白羽陌接受雲心的死,願意再相信她的那一天。
于是她最終握住了少女微涼的手——
無論要付何種代價,她也要報複。
(六)
月圓之夜。
月光從水池上方的孔洞中漏下來,卻見明月倒映水上。
已然缺了大半。
月蝕已經開始許久,滿月即将盡數染黑。
形容憔悴的男子又在洞中走了一個來回,腳步聲洩露了他焦慮的情緒。忽然他感覺到了什麼,一回身,卻見一個少女正娉娉婷婷地立在洞口。
“你是何人!”話音未落,他的身形已經掠到少女面前,長劍直指其咽喉。
“我叫鳳婠,是夫人叫我來的。”少女似乎有些驚恐,從懷中取出了一個琉璃瓶,瓶中一條銀色的細蟲正蠕動着。“夫人叫我把此物交給先生。”
“她自己為何不來?”白羽陌神色忽變,長劍一抖:“說!她怎麼了?!”
“夫人、夫人她……”少女臉色慘白,連說話都哆嗦了起來。
就在這時,水面上的最後一點銀白也消失了。
白羽陌迅速沖到池邊,打開琉璃瓶,将那條陰蛭倒入了水中。
陰蛭入水,慢慢沉下——
最終附到了骨殖之上,随即隻見陰蛭忽然一分為二,變成了兩條陰蛭。
二生四,四生八,黑月之下,這詭異的蟲子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增長起來,它們附在晶瑩剔透的骨頭上,蠕動着,蠕動着,漸漸形成手、腳……
“她死了。”忽然身後傳來冷冷的聲音。
他猛地回過頭去,卻見少女的神情變了,而她的腳邊——
花染衣就躺在那裡。
“染衣!”他大叫着撲過去,卻發現那具身軀已經僵硬。
“你!”長劍再度出鞘,這一次少女卻輕輕巧巧地避開,瞬間退到了丈許之外。
她丢過來一本冊子,他立刻認出那是失落的《奇毒五經》
“看看吧。”名為鳳婠的少女輕聲道,又加上一句,“她要你看的,第四十九頁那裡。”
他狐疑地撿起書翻看起來,卻在掃過數眼之後猛地睜大了眼睛。
“這!”一時間他連呼吸都粗重了起來,“這是什麼?!這是怎麼回事?!”
“這就是你要的證據,白羽陌,這不就是你要的‘真相?”少女笑了起來,“怎麼,師門的手書你也想不認?還是說……”
她的笑容冷就像冰,“你根本就不敢認?其實有什麼關系?書中是真是假又有什麼關系?你能逼她十年忍辱偷生,就算當年一切重演,你又何嘗會稀罕她的性命?反正在你心中,重要的隻有雲心,不是嗎?”
“住口!你住口!”他厲聲喝道,猛地将冊子扔得遠遠的。
就在他即将陷入狂亂的那一刻,身後傳來了水聲。
是水漫出了池子。
他回過頭,看到雲心正靠着池沿坐着,長發掩在胸前,看着他,就好像十年前一樣。
隻是那目光,太過呆滞了一些。
“雲心!”狂喜湧上心頭,他才踏出一步——
就硬生生停住了。
隻見那白皙的肌膚上乍然多了許多黑色的斑點,然後就像被烙鐵熔穿那般,新生的,完美無瑕的軀體上出現了一個又一個洞,洞越來越多,随即那具軀體坍塌了下去。
“雲心!”他驚恐地跑到池邊,卻見無數陰蛭奮力向剔透骨上爬去,重又開始具形。
水中,雲心的臉又成型了,她的眼睛依然那麼美麗,隻是空無一物。
根本不像一個活人。
“這是怎麼回事?!”事情全然不若自己所想,他不禁狂吼起來。
回答他的,卻是鳳婠的一聲輕笑。
“死者複活,逆天行事。你真以為你能成功?”少女厭惡地看着水池,“就算有肉身又有什麼用?行屍走肉而已。”
他怔怔地看着她,仿佛從來沒有人提醒過他這一點。
不,其實是有的,花染衣,她總是說要讓雲心入土為安。
但他總是心存怨憤,不聽她的任何解釋或意見……
“可知這世上從沒有‘奇迹一說,就好比她,”少女說着,坐下身将花染衣抱進懷裡,指尖輕輕拂過那已經毫無血色的容顔,“你看你鬓邊都已有了白發,可這十年來她卻容顔不衰,又是為何?”
似乎想到了什麼,他驟然打了一個哆嗦。
而鳳婠笑顔越歡,“那是因為她明白,要讓你一直存着雲心複活的希望活着,她就必須一直留在宋競的身邊,而要留在他身邊,她就必須永遠是豔絕鹭洲的花染衣。是以……”
輕柔的語調,卻好像最緻命的利刃。
“她以毒駐顔,終緻無救。”
鳳婠說出這句話之後,四周就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
“不……”
許久過去,他才仿佛終于明白發生了什麼那樣,發出了一聲低吼。
一發不可收拾。
“不——!”
一聲長嘯,他拔劍在手,“你是誰!你究竟是誰!”
他向少女狂叫着。
“鳳婠,一介樂師而已。”少女說着,抱起了花染衣的屍體向外走去。
“放開她!”他大驚,拔劍向少女撲了過去——
“槐英!”卻聽少女厲聲一喝,随後她背上的箜篌有如應答她的呼聲,铮然發出一記大響,他隻覺一股大力襲來,下一刻整個人已重重地摔回了池邊。
随後他的面前燃起了一道漆黑的烈焰。
火焰的另一邊,鳳婠目光冷然。
“十載光陰,你對她不聞不問……薄情人,今生今世,你就抱着這堆枯骨爛肉,一直到死吧!”
話音未落,她的身影便消失無蹤。
花染衣的屍體也一同不見了。
烈焰頓時熄滅,洞中恢複如前。
仿佛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七)
後來,有人傳說暮天城的後山那裡有白發鬼出沒,背負腐屍,赤身露體,常于月圓之夜狂嘯于山林水澤之間。
岚山西巅。
紅月赤若血染,高懸中天。紅色的月光灑落,山巅仿佛燃了一地的火。
斷崖下洗形池中的泉水正咕咚咕咚地沸騰着,水泡不斷浮到水面然後破裂,散出白色的水汽。
“撲通。”
花染衣的屍體落入了洗形池中。
池水依然沸騰着,可許久過去,屍身卻一無所損。
鳳婠皺了皺眉。
“你要我辦的,已經都辦到了,你可不能言而無信。”這麼說着,她取下了背上的箜篌,輕輕彈撥起來。
是昔日伊人最愛的曲子。
而當曲子終了的那一刻,池中的屍身瞬間筋肉具腐,脫落之後便露出内中的骨骼。
透明的,宛如水晶一般的——
剔透骨。
同時,一點靈識如同螢火,自池底飛升而出,落在少女腳邊的泥土中,瞬間發芽抽葉,開出了一朵絢麗的紅花。
鳳婠忍不住感慨。
“終于得到了……”
沒有任何不甘或者牽挂的,能夠承載天地間至美樂音的剔透骨。
其實雲心、花染衣和白羽陌三人都身具這種奇異的骨相,所謂懷璧其罪,他們的師父正是擔心這會給他們帶來橫禍,才在幼年之時便将三人從其家人身邊帶走,收為門人。
然而演變成今日的局面,那位前輩當年的決定,也不知是救或是殺了。
而三人之中她選擇了花染衣,則是因為要制造獨邪琴,無論何種材質,都必須其擁有者心甘情願地捐出……
自始至終,她就像一條蛇一邊在旁靜靜守候,終于成功。
取出一個已經泛黃的卷軸,鳳婠細筆點朱,勾去了最右的那一項。
收好卷軸,卻見那朵紅花已經凋謝。
隻餘暗香幽幽。
那傷心的女子已了卻一切。
花香染衣,終究隻剩了馥郁一縷,消散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