運氣不好的孩子
“這個孩子運氣不太好。”牟聰這麼說。
三歲确診神經母細胞瘤前,牟熠是一個活潑的、胖乎乎的小孩。跟所有男孩一樣,他迷戀奧特曼,走到哪兒都拎着奧特曼玩具。
一家人住在四川農村,父親牟聰退伍後在老家做起小生意,打工的母親張莉也從杭州回了老家,當起了兩個孩子的全職媽媽。
夫妻兩人原是同一個鎮的,經親戚介紹,在适齡年紀成婚,婚後有了一女一兒,過着如上輩人所期待的按部就班的生活。年輕夫婦雖偶有拌嘴,但一家人的日子過得本分安穩。
小兒子牟熠忽然反複高燒,夫妻倆第一次帶着兒子上縣醫院,醫生給抽了一管血,說是普通的病毒性感冒。第二次去,照了CT,結果出來後,醫生有些支吾:“你們最好去上海。”“為什麼?”
醫生說,因為上海的外科手術做得最好——牟熠的肚子上,顯示出一塊不明陰影。

(在接受治療的牟熠)
病急不容耽誤,牟聰一家立馬收拾出發。
牟聰第一次來上海,上海的醫院太多了,用手機一搜,周圍就冒出十幾個小紅點,不像老家市裡,就一個最大的兒童醫院。選好醫院後,普通門診沒挂上,特殊門診一個号799元,牟聰挂了兩個,一個外科,一個血液科。
哭叫得震耳欲聾的牟熠被死死锢住,直到長長粗粗的針從脊背插入抽完骨髓液。
骨穿結果出來了,專家醫生說“陽性的,孩子沒希望了。”牟聰還不死心,醫生隻說,治下去,就是人财兩空。
離開診室,張莉第一次看見自己的丈夫像一個失了主心骨的人,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泰山壓了頂一樣。”而做完骨穿的牟熠,幾天幾夜都蜷縮在床上,牟聰一靠近,他就說,疼!别碰我!
(牟熠在病床上)
什麼是神經母細胞瘤?好好的孩子為什麼會得這個病?牟聰一無所知,絕望過後,他決定弄明白這一切。
确診半年後,牟聰在快手上這麼介紹神母:“這個病要比白血病恐怖,因為是長在神經上面,平常都像正常孩子一樣,但一旦有問題了,随時可能面臨危險。”
在醫學上,這個疾病至今未被攻克,被喻為“兒童癌症之王”,多發于嬰幼兒,具有易複發、高死亡率等特點。
艱苦的戰役
戰争開始了,“他們說這個病不可戰勝,我就要讓他們看一下,是可以戰勝的。”牟聰說。
(牟熠在糾正爸爸擺的奧特曼動作)
被大城市下了“死亡判決”後,牟聰一家消沉過幾個月,但很快又重整旗鼓,輾轉多地去尋醫,“那時的困難不是沒錢,是找不到地方治療。”
到濟南後,不斷遷移求醫的一家人停下了腳步,他們在山東省惡性良性腫瘤醫院旁邊租下了房子。
在這裡,他們遇見了兒童惡性良性腫瘤科主任醫師王景福。
王醫生常對第一次來看病的家長說:“如果我都沒放棄,你們家長就說要放棄的,最好别來找我治療。”牟聰熱淚盈眶。
住在濟南的一年多來,牟聰注意到,王醫生科室的神母患者成倍成倍地增加,“但在這麼多孩子當中,我們也算是治得最難的一個了……”
牟熠的病情來得兇險,确診時就是四期高危。檢測、入院、化療、移植、切除惡性良性腫瘤手術,一套治療流程走下來,牟聰和張莉一刻都不敢放松,“就跟以前我在部隊時一樣,晚上睡覺都巴不得能抱着槍的感覺。”
(牟熠頭頂還有手術留下的疤痕)
暴雨夾雪時,牟聰将衣服都裹在孩子身上,自己隻穿一件短袖去找醫生。
孩子因為化療上吐下瀉,胃腸道潰爛,排洩物和嘔吐物中常有血塊,臉色變得青黑。
有一次真菌感染,一支5mg的藥标價1萬元,牟聰一家買了八支。每次遇到複診的壞消息時,牟聰像被人抽去了腳筋一樣,摔在地上,給自己揉一會兒腿,再站起來,“你必須往前走。”
當牟熠精神好一些時,他會在牟聰面前表演僅有細微外貌差異的所有奧特曼标志性動作。
牟聰愣着聽,扮演被打倒的怪獸,一次一次倒下,一次一次又站起來。每當牟熠感到痛苦時,他安慰道:“寶貝,你要像奧特曼一樣不能被打敗,一定要站起來。”
(牟熠在床上做奧特曼的姿勢)
做完惡性良性腫瘤切除手術,牟熠在無菌病房住了三個月,牟聰送飯隻能送到門口,由護士接過去。牟聰隻能通過視訊看見兒子——一個越發虛弱和瘦小的孩子,隻能躺在床上。
牟聰很心酸,“孩子什麼都沒享受到,連一個漢堡,一塊薯片都吃不了,吃了就嘔出來。他最常說的話就是,‘爸爸,我隻吃一片’……他什麼都想嘗試一下。”
願望清單
牟聰開始将牟熠的一個個要求記下來,“看一次電影” “想要一個綠巨人玩具”“坐一次飛機”“想給父母拍一張婚紗照,自己珍藏一張”“體驗一次遊泳”“想要給姐姐一個芭比娃娃,在現在和自己離開後陪伴她”……以及牟熠心心念念的“想見到真的奧特曼”。總計50個願望。
(牟聰一家的全家福)
“孩子都這樣了,給我提要求,我憑什麼不給他完成?”在牟聰心中,這些要求代表的是,一個父親對自己兒子的承諾。“去哄他,去給他加油鼓勁,說獎給你一個玩具,寶貝我們再堅持忍一忍好不好?”
第一次手術的兩個月後,壞消息又傳來了——癌細胞的名額說明,牟熠又複發了。僅僅兩個月,癌細胞轉移到了最棘手的腦部,片子顯示出新的四個病竈。
“已經花了六七十萬治療費,說重來就要重來了。”所有神母患者的家庭都知道,重蹈覆轍會比第一次的路更難走,更漫長,牟聰說:“第一次治愈率可能在30%,第二次隻達到10%~15%。”
(化療讓牟熠常常上吐下瀉,非常痛苦)
牟聰決定上衆籌網站籌措治療費,在衆籌頁面上,他将“孩子的50個願望清單”也貼了上去。
這則衆籌吸引了一個當地媒體人的注意,被報道後,奧特曼官方的一位從業人員給牟聰撥通了電話。當時,孩子十幾天來都發着39度的高燒,既吐血也流着鼻血,“孩子像随時都要沒了一樣。”
當牟熠又熬過了這次的兇險後,有一天,牟聰對牟熠說:“下午奧特曼就要來看你了。”牟熠第一反應是:“你肯定是騙我的。”
下午,由真人扮演的奧特曼真的來到了牟聰家的出租屋。一開始,牟熠顯得詫異,往後退縮了一步,牽着牟聰的手不敢往前走。
但很快,一個小光頭蹿進了一衆奧特曼中,也做起了打怪的姿勢。牟熠的臉變得紅彤彤的,眼睛亮亮的,上前抱了抱奧特曼。
(牟熠實作了最大的心願,見到真的奧特曼)
這次圓夢的過程被發上了網。牟熠的臉出現在熱搜榜上,詞條是“賽羅奧特曼看望5歲患癌男孩”。
從那之後,牟熠出現在許多短視訊網紅的視訊裡,許多牟熠的表情包寫着“加油”兩個字。小小的出租屋,也堆滿了來自全國各地愛心人士送來的奧特曼玩具。
牟熠變得更喜歡奧特曼了,他越發相信那個說法——自己長大後也會變成有超能力的奧特曼。但牟聰不會告訴他,表演結束後,奧特曼演員們脫下皮套,露出被汗濡濕了的皮膚,每一個都憋氣憋得氣喘籲籲。
在牟聰心裡,比起奧特曼,5歲的牟熠更具有超能量。一次次逢兇化吉,一次次堅持忍耐,“下了無數病危通知書,每一次都挺過來了。我就相信他,人不是也能創造奇迹嗎?”
(手術前,醫生在牟熠頭上畫出了手術的區域)
2021年春節前後,牟聰一家來到了北京市玉泉醫院,進行第二次的腦部惡性良性腫瘤切除手術。
醫生審慎地說,四個病竈,開顱手術的風險很大,做完孩子有很大的可能會癱瘓或成為植物人。是牟聰簽下手術同意書的。張莉曾崩潰過,指責他,你怎麼敢?
手術過程中,牟聰忐忑不安,多次想,要是實在做不了了,就讓醫生把孩子推出來吧,我不想做了。
萬幸,手術成功了。
(媽媽負責主要的經濟來源,育兒的任務則落到了爸爸身上)
牟聰說:“他的信心和求生欲,是屬于他自己的超能力。”
戰友
治療兩年多來,牟聰曾目睹過許多同病區的家庭放棄離開,也送走過很多人的最後一程。
病房裡,曾有一個與牟熠親近的同鄉小女孩離世了。在葬禮上,因為女孩的家庭信佛,最終由牟熠抱着骨灰盒完成了儀式。牟熠回來後,再次刷到了女孩在世時的視訊,幾天都吃不下去一口飯。
“小孩子真的很簡單,生下來就歡歡喜喜的,什麼也不懂,走這一遭,什麼也沒得着,走之前還要這麼痛苦……”牟聰說。
(牟聰一家人去天壇)
生前,女孩常與牟熠一起玩。兩個孩子在一起時,總能因為很簡單的快樂就滿室歡喜。女孩離開後,牟熠常到處張望,問:“爸爸,姐姐去哪兒了?”
牟聰說:“姐姐的病治好了,回老家了。”末了,要麼補上一句“我們要加油”,要麼迅速岔開話題。每次提及死亡,牟聰的眼淚怎麼都止不住。牟聰越發能體會一個道理:這世上,除了生死,别的都不是事兒。
如今生病這件事已經占據了牟熠生命裡幾乎一半的長度。他知道很多食物吃了就會拉肚子;知道去了醫院就要紮手手,掙紮和哭都沒有用;更知道如果吐血了或者哪裡不舒服了一定要第一時間告訴媽媽。
在他的願望清單裡,也是以有了一些看起來簡單卻很難滿足的事情:“吃一次漢堡包”,“想品嘗一下巧克力”,還有“想去幼稚園上一天學”。對于幼稚園,牟熠隻有很簡單的了解:有很多小朋友,老師會給糖果,姐姐每次回家來都很開心。
(牟聰一家人去鳥巢)
在這些時間裡,牟聰也從一個“認為帶娃是女人的事情”的男人,變成了一刻不可放松的全職父親。
牟熠剛患病時,牟聰被壓垮了,家中的事情大多由張莉扛着,她的叮囑細緻到牟聰每一次的消毒和洗手,“像個強迫症似的。”
但當孩子第一次複發、在重症監護室陪護過三個月後,張莉再也不敢面對孩子的報告了。
她總記得那段時間,夜裡,牟熠反反複複地頭痛、拉肚子,最難受時一天拉幾十次,孩子迅速地瘦成了皮包骨,“你看到孩子難受,但你不能替他去承受,是一種焦慮抓狂,真的發瘋了一樣的難受。”
在病友群裡,張莉和别的媽媽們都稱自己為“瘋子媽媽”、“像個神經病一樣的”,“我們在正常和不正常的邊緣之間來回徘徊,孩子正常自己就正常,孩子不正常自己就跟着不正常。”
張莉相信自己陷入了重度抑郁,時常還伴有狂躁焦慮。張莉也“生病”了,她知道:“這樣下去我會垮,我的調節辦法就是盡量把大的壓力施加給他(牟聰)。”
(早上出門前,張莉在清潔牟熠的鞋子)
這之後,牟聰成了張莉口中“比過去更能扛事兒”的戰友。醫院張莉幾乎不跑了,牟聰也開始分擔起做飯、買菜、洗衣、陪娃的職責。
一開始,牟聰感到力不從心,還有抱怨“好像孩子都是我一個人的”,做飯時故意将動靜放大,“想讓他們操心,早點起來吃飯。”重複的次數多了,他消停了,忽然了解了張莉的不容易。
“一個女人真的挺難的,自己也體驗了一把才知道。以前我覺得女人不就帶個孩子、做點家務,但現在每一天都是忙個不停的瑣事,晚上好不容易有點自己的時間了,但也特别少。因為明早又要早起了。”
張莉曾覺得,如果不是孩子生了重病,她或許早已與“有點大男子主義”的牟聰離婚了。當年輕夫妻拌嘴時,“暖男”牟熠總會護着媽媽,一句“爸爸你别再跟媽媽生氣了”,牟聰就會弱下陣勢來。當張莉不舒服時,牟熠就會想立馬伸手給揉揉。
(夫妻倆吵架後正在冷戰,牟熠牽着媽媽的手)
如今的牟聰廚藝大有增進,一改過去大油爆炒的方式,多做水煮菜,蒸小碗菜,一家人陪着牟熠吃得清淡。生病後,牟熠對抽煙多年的牟聰說“爸爸抽煙對身體不好”,說了三次之後,牟聰再也沒有抽過一口煙。
牟聰感慨:“我兒子是對我影響最大的。”他時常還有點恍惚,“明明自己都還是個孩子,怎麼就當人爸爸了?”身為父親,他隻給自己打60分到70分,“當爸爸這件事,真的是做不好。”
(在天壇遊玩時,牟熠洗手弄濕了衣服,露出了不開心的表情)
夫妻倆都停下工作,全職陪護孩子。這一決定常常遭到來自其他人的質疑和勸告。
孩子生病以來,牟聰一家已經為了治療花去近百萬,大多是借的和籌的,加上低保如今月收入兩千左右,勉強能夠支付他們的房租和日常開銷。
但牟聰和張莉都聽不進去,隻有他們知道邊工作邊照顧孩子是一個多麼不切實際的提議,“孩子一旦有事,就跟打仗似的。”在他們心裡,“我們是沒錢,但錢對我們來說僅僅是數字而已。我們要做的第一件事是陪伴他。”共識一直存在。
在牟聰心裡,“我們都在一條船上,不會丢棄誰也不會抛棄誰,哪怕在最困難最無助最孤獨的時候,隻有我們四個人永遠是一條心的。”
(一家人從山東趕往北京複診)
如今那張願望清單已經實作了許多。除了見到真人奧特曼,牟熠再也不缺想吃的、想玩的禮物,身體許可之内的體驗都體驗過了,連想見到的黃渤叔叔也錄了視訊祝他早日康複,還有粉絲在滑雪場拍下滑雪視訊給“想要滑一場雪”的牟熠。
“說實話,我沒有想到會能實作這麼多。”牟聰為網際網路的力量感到驚訝,同時欣慰,“其實每完成一個心願,我也不會有什麼自豪感。隻是你對爸爸說的所有事情,爸爸都盡力做到了。”
在牟聰心裡,他隻有一個願望。
他希望牟熠能從此變成一個幸運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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