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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畔書香 | 韓少功《教書》

鳳凰讀書計劃·耳畔書香

經典文學,你不能隻是路過

韓少功,著名作家,湖南大學特聘教授。

文革時期,社會方方面面都十分混亂,人心裡的思想在這個時代該如何自洽。隻有把自己理清了,才敢去教書育人自己。而即便教書的備好了課,受教的人想法不在學新思想,教書這事兒也難以進行的下去。

耳畔書香 | 韓少功《教書》

文革一般被認為結束于一九七六年。其實這個分期過于籠統。對于很多文革中的學子來說,文革在一九六八年就黯然落幕,其标志是以“革委會”為代表的政權管制全面恢複,還有群眾造反權利的重新取消,包括紅衛兵的出局。新的各級政權裡雖然都有幾個群衆代表,但一般來說隻是擺設了。

有些學生對官員主政已不習慣。想當年,大串聯,逛全國,想鬥誰就鬥誰,想玩啥就玩啥,老子的隊伍才開張,戴上袖章就是時代驕子,挂上盒子炮就是社會主人,這樣的好日子怎麼說沒就沒有了?生活怎麼就隻剩下哎哎喲喲的掄鋤頭出黑汗?他們憤憤不已,隻是還殘存幾分領袖崇拜,那麼與其承認自己出局,承認自己廢棄和可憐,不如把出局想象成重大戰略的一步棋,想象成更偉大進軍之前的迂回和潛伏,給自己繼續蒙上意義的金色光輝。

我就是在這時結識了外校的一些知青,一夥是下靖縣的,一夥是下沅江縣的,都是些牛氣沖天的幻想家,開口就是印度支戰争那和法國紅五月的那種,是憂心三十年後中國怎麼辦的那種。我們在春節回城時相聚,一家串一家,越串朋友越多,越串志向越大,分手前少不了要合唱一首《國際歌》。他們都比我年齡大,讀的書也多,很得我的信任和仰慕,是以聽說他們都在鄉村辦了農民夜校,我也立即回茶場辦一所,決心配合友軍行動,用革命思想改造可憐的鄉村。

教材隻能自費油印,由我和幾個朋友編寫,大體上以識字為綱,串起一些地理、曆史、農科以及革命的小知識。《老鄉上學歌》之類打油詩穿插其中,力圖使課本更為活潑。 這樣的夜校一開張,幹部們以為我們熱心掃盲,吻合他們的工作任務,還十分高興地支援。對我從無好臉色的副書記甚至破天荒把我表揚了兩句。

不料事情并不順利。農民學員對識字還有些興趣,青年農民對天南海北的趣聞也津津有味,但要讓他們了解列甯和孟什維克,明白巴黎公社有别于我們自己所在的天井公社,費力氣實在太大。

“巴黎公社?在哪個縣?怎麼沒聽說過?”

“巴黎公社的人不插田嗎?不打禾嗎?那他們都是吃返銷糧的?”

“我隻聽戴書記說過要學大寨,沒聽說過要學巴黎呵!”

真是讓人出汗。想當年紅軍在鄉村建立蘇維埃,還教官兵們學唱換調變階的《馬賽曲》,不知道是否要出更多的汗。

耳畔書香 | 韓少功《教書》

他們對無産階級光榮這種鬼話也決不相信。無産階級?不就是窮得卵都沒一根麼?要是無産階級光榮,那婆娘們不都光榮了?他們粗俗地大笑,然後對地球是圓的這一真理也嗤之鼻:怎麼是圓的?明明是平的麼!我走到湘陰縣白馬糊(一個在他們看來已經是很遠的地方),怎麼沒看見摔下去呢?怎麼沒看見湘陰人兩腳朝天呢?……到最後,他們質問我們為什麼不教他們打算盤,不教他們做對聯和做祭文,哪怕教教他們治雞瘟也好呵。

這樣,他們想學的我不懂,我懂的他們不要。多少年後,我看見有些大學生志願者受非政府組織所派,來到尚缺溫飽的貧困鄉村,分發女權或環保的資料,熱情萬丈地教幾句英語,教一兩首英文歌,把娃娃們搞得迷迷瞪瞪,就覺得他們身上也有我當年的影子。一代代的文明救主,看來都不大考慮雞瘟之類俗事。

夜校因為我的莽撞而夭折。事情是這樣:為了“學巴黎”,我糾集兩個青年學員,其實是腦子比較呆的兩位,共同寫了一張大字報,炮轟場民兵營長王某,先拍下一隻小蒼蠅再說。大字報指責他經常躲避勞動,開小竈暗揩集體的油,實在太資産階級。沒想到的是,副書記對大字報似乎暗喜,至少沒對我說什麼,倒是原來對知青們較為寬厚的正書記大為光火——原來他是王某的同村人,近期還成了王某的入黨介紹人,見我往肉湯裡拉屎,見某些幹部隔岸觀火,恨不得一口把我吃了。他怒氣沖沖一把撕了大字報,站在地坪裡開罵:“搞什麼突然襲擊?還拉攏貧下中農來搞派性?告訴你們,蛆婆子拱不翻磨子,黨的上司是鐵打的!”

周圍兩排宿舍鴉雀無聲,誰都不敢說話。

“什麼夜校?鬼叫吧?”

本地人把校也發音為“叫”。

第二天入夜,我來到“夜叫”,發現我的預感果然被證明:一個學員也沒來,幾排條凳冷冷清清。連我的那兩位共犯,從書記房間出來以後也慌慌張張,再也不同我說話,更不會喊我“老師”了。我原來準備好的第二課本和第三期課本,都隻能成為廢紙了。

我發現自己确實是一隻蛆婆子,連樹葉也拱不翻的蛆婆子。但認識這一點,對我後來讀懂一些書倒是大有助益。

一九七二年春,我從茶場轉到某大隊落戶,遇到有學校老師休産假什麼的,也被叫去臨時代課。我此時再無啟蒙壯志,革命意志衰退,隻是同娃娃們瞎混,算是賺一點輕松的工分。誰效忠,我就在黑闆上畫鮮花或者紅旗(給女娃),坦克或者飛機(給男娃),下面寫出相應的象征性領獎者。誰調皮,我在黑闆另一邊畫醜八怪,下面标出他的名字,說不定還狠狠加刑:咔嚓——畫一手槍瞄準之,或嘩啦——畫一糞瓢逼近之。這種獎罰分明的朝廷王法,讓子民們興奮莫名,下了課還圍着我尖叫。我哪給他們正經上過課?幾乎所有課都成了塗鴉和胡扯。但後來有一次在路上遇到茶場那位書記,竟得到他的微笑:“你是個聰明人,現在總算走正路了,搞教育革命的鬼點子還蠻多。”

他說,我班上有一娃就是他的外甥,最喜歡新老師了,這些天一放下飯碗就往學校裡跑。

是嗎?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應該高興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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